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0832字
是个大晴天,天地间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透彻的光明。空气柔情得有些虚伪,阳光的沐浴里,吸一口气就有一种清俊舒适的感觉。骆驼们把眼睛睁得溜圆,尽量撑起双眼皮,好奇地盯视着远山的走动、荒原的起伏,仿佛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观。
冶子酩拉着乌图美仁,这让乌图美仁很不舒服。它天生不喜欢陌生人的拉扯和骑乘,一次次地把头扭向大柴旦。大柴旦骑在另一峰骆驼上,也不时地看看它。他们在无声地交流,彼此的语言里蕴含着说不尽的疑惑和无奈。
乌图美仁说:为什么你要让冶子酩拉着我呢?我讨厌这个土匪。
大柴旦说:不是我让他拉着你,是他不让我拉着你。他要拉你到毒辣滩,你知道毒辣滩在哪里?
乌图美仁打了个冷战,它听到了大柴旦的心音,不禁又是磨牙又是咬唇:毒辣滩,毒辣滩。它不知道毒辣滩在哪里,却知道毒辣滩是个危险异常的地方。骆驼们早有传说:在那个地方,遍地都是百步金钱豹和比之更阴恶的黄金七步倒。骆驼虽然力气大,跟对方单打独斗决不吃亏,但毒蛇是不讲规矩的,它们其多无比,防不胜防,藏在沙子里、石头下、草丛中,利箭一样从四面八方射出来咬你,咬一口你就完了,再大的骆驼也会瞬间倒下。骆驼们,那些在毒辣滩的传说中不寒而栗的骆驼们,谁也不会走到毒辣滩去。要是人不知道,它们就一定会千方百计提醒他们。
可是现在,骆驼还不知道,拉骆驼的人就已经知道毒辣滩在哪里了。他们不仅不回避,反而执意要把它们拉到毒辣滩去。死了,死了,这个人要把我拉到非死不可的地方去了。乌图美仁一边走一边发抖,不断翘起鼻子闻着前面的空气。风从前面徐徐吹来,似乎已经有了,有了毒辣滩诡异阴冷的味道。它停了下来。可是拉它的土匪不想让它停下,把缰绳拉得笔直,拉得它鼻子都疼了。它只好往前紧趱几步。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上路的时候,冶子酩说:“儿子,你再去后面看看,大驼队跟上来了没有?领头的是不是格尔穆?”
大柴旦说:“噢呀,我要骑着乌图美仁去。”
冶子酩说:“我不想让你骑着乌图美仁,我生怕你骑上它就不会回来了。”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这一路少了你我会伤心的,更不能少了乌图美仁,少了它后面的大驼队就不会跟着我们了。”
大柴旦说:“为什么非要让大驼队跟着我们呢?”
冶子酩说:“这个不能说,说了你就不会老老实实跟我们去毒辣滩了。当然你不去也不要紧,只要乌图美仁跟着我们大事就坏不了。但是大柴旦,你是我儿子,我心疼你,也需要你,我到哪里你就必须跟我到哪里。”
大柴旦没再说什么,背好叉子枪,调转自己的骑驼,朝后跑去。
又一次看清了,大驼队的影子,走在首驼位置的是格尔穆高拔的身影,似乎还有小柴旦,格尔穆驼峰上的那个小人影,不是小柴旦是谁?但是大柴旦没有靠近大驼队,从他的天性出发他要绝对遵守他给冶子酩的承诺:“你放了我阿爸,我就是你儿子。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知道要是让小柴旦看到自己,不仅会坏了自己的承诺,连冶子酩也完了,剿匪部队会追上来,消灭这股土匪。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非要用乌图美仁把大驼队引到毒辣滩呢?
乌图美仁看到大柴旦回来了,便不断扭头,那是询问的意思:你看到什么了,看到格尔穆了吗?它虽然这样问,却意识不到自己正在通过引诱格尔穆,把大驼队引向必死无疑的毒辣滩。
大柴旦把他看到的告诉了冶子酩,也就等于告诉了乌图美仁。乌图美仁和冶子酩听了都很兴奋。乌图美仁抖了抖鬃毛,扭转脖子朝后闻了闻,突然想到风从前面吹来,怎么可能闻到后面的味道呢?哦,风从前面吹来,已经吹来了,清晰地吹来了毒辣滩的味道。它警惕地哞叫一声,甩头拽了拽缰绳,想冲着看不见的格尔穆走去,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便喷出一个失望的鼻息,接着便是担忧。
大驼队就要到了,格尔穆走在最前面。乌图美仁本来是想自豪一番的,但内心不期而至的却是担忧。它在担忧什么?它想着,使劲想着。
冶子酩说:“他们走得很快,格尔穆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赶上乌图美仁。我们得快一点,尽量保持距离。”
乌图美仁听话地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慢慢地一个想法清晰起来:死了,死了,这个人要把我拉到非死不可的毒辣滩去了。但更重要的不是它死,而是它要把后面的格尔穆引向死路。格尔穆是大驼群的首驼,首驼一进入毒辣滩,所有的骆驼就都得进入毒辣滩,即使它们闻出毒蛇的气息,也会毫不犹豫地走去,因为骆驼的生命中,跟着首驼走,是渗透在遗传基因里的法律。
死了,死了,格尔穆就要死了,大驼群就要死了。这个想法一出现,乌图美仁就显得极度不安。但它还是往前走着,因为它觉得骆驼不该有别的想法,随着人的心意跋山涉水就是了,所有的骆驼不都是这样的吗?
仿佛是为了引逗乌图美仁继续行走,风突然停了。但很快又吹起来,还是从前面吹来,不过强劲了许多。从前面吹来的强劲之风变成了诡异的阴风,森森地冷凉着。毒辣滩的味道转眼就浓烈了,那是百步金钱豹和黄金七步倒喷吐出的气息,是预知了大批骆驼即将来临时的高涨的情绪,毒液就在嘴边,润湿了蛇牙。乌图美仁知道,已经不远了,五十里,甚至二十里,之外就是毒辣滩。
但是乌图美仁知道,现在最最可怕的,并不是毒辣滩的存在,而是自己。自己的味道会比此前任何时候更加强烈地进入格尔穆的鼻子。能够想见格尔穆的样子:高昂着头颅,加快了脚步,甚至都会不顾大驼队的秩序跑起来,跑向它的乌图美仁。
乌图美仁停下了。等着冶子酩使劲拉它的时候,它倔强地扭转脖子,开始捯动蹄子,一捯就把缰绳拉直了。现在,它跟冶子酩较上了劲,一个往前拉,一个往后拽,就像拔河那样。平时总是骆驼拔不过人,因为人是霸道的,使的是全力,骆驼是顺从的,不过是闹闹情绪,用了一点点力气。但是现在,乌图美仁也要使出全力了,脖子一横,就把冶子酩拉了个趔趄。
“咦?”冶子酩奇怪地叫一声,一巴掌拍在乌图美仁的肩膀上,“你还这样,到底是你拉我,还是我拉你?你是骆驼,还是我是骆驼?”转身拉起它就走。但是他没有拉动。他感觉就像拉着一座山,结果不是把自己拉趴下,就是把缰绳拉断。冶子酩吼起来:“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
大柴旦在一边看着,也有些奇怪:只要一上驼道,骆驼,尤其是像乌图美仁这样成熟的骆驼,从来不刁难人。他从自己的骑驼上溜下来,挡在冶子酩面前,不让他打,然后问乌图美仁:“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想走了?你忘了你是骆驼吧?阿爸说了,骆驼不走,就是河水不流山不立,那怎么可以呢?乌图美仁,走吧。”
乌图美仁似乎想让大柴旦明白到底为什么,朝后一跳,奋力一拽,就把缰绳拽离了冶子酩的手。
大柴旦愣了,他看到乌图美仁的背后,云彩变成了一个胡子老人,蓦然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胡子老人一出现,就会有不幸发生。他从腰里解下驼鞭在手里晃了晃,想打在乌图美仁身上却打在了自己身上。这一鞭打出一个闪念来,突然让他有些清醒:乌图美仁一定闻到了什么,而能让它如此执拗不前的,除了殃及生命的危险,还能是什么呢?风从前面来,危险就从前面出,乌图美仁正在用极端的办法告诉他:不能再走了,绝对不能再走了。他把驼鞭拎在手里,问冶子酩:“前面是什么?是毒辣滩吗?毒辣滩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冶子酩盯着乌图美仁,想把缰绳重新抓到手。乌图美仁连连后退,就是不让他得逞。
大柴旦明白了:毒辣滩一定不是个好地方。他大声问:“到底为啥要去毒辣滩?”
冶子酩不说话,还是盯着乌图美仁。他生怕它跑了。
大柴旦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毒辣滩一定是个十分毒辣的地方,你想让乌图美仁把整个大驼群引到毒辣滩,你要害死大驼群。”至于冶子酩为什么要毁掉大驼群,他并不想知道,只觉得冶子酩既然是土匪,那就什么残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大柴旦走向乌图美仁,想从地上捡起缰绳,乌图美仁还是后退着躲开了。他说:“阿爸冶子酩,我不走了,乌图美仁不走了。”这么一说,再去接近乌图美仁时,它没有躲闪。大柴旦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驼鞭。
冶子酩朝前摆摆手说:“走吧儿子,听我的话,赶紧走吧。”
大柴旦说:“我说了不走了。我不走,乌图美仁也不走。”
冶子酩说:“已经由不得你们了。”说着掏出了手枪。
大柴旦说:“打死也不走了。我们不去毒辣滩,后面的格尔穆,还有大驼队,也不去毒辣滩。”
冶子酩扑了过来,要抢大柴旦手里的缰绳。大柴旦立刻把缰绳丢开了。乌图美仁跳向一边。冶子酩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想不听我的话,已经晚啦。谁不听我就打死谁。”
好像这话起了作用,乌图美仁走起来,朝着前面冶子酩希望的方向,却又躲闪着冶子酩和其他土匪的靠近。冶子酩心说我们没有拉它,它自动往前走,方向一点也不错,这样也好啊。冶子酩招呼土匪跟在了后面。
荒原突然下沉了,前面是个大洼地。大洼地边缘是一道断崖,断崖下面很深很深,云烟遮挡,望不到底,那是一道大裂隙一样的沟谷。但是并不影响前去的路,绕过断崖,就是进入大洼地的一抹缓坡。然而乌图美仁没有绕,它其实早已闻到了从沟谷底下翻上来的地下水的气息,它似乎就是冲着断崖走来的。它站在断崖边上,忧伤地回望着大柴旦。
冶子酩走了过去,他觉得这是一个拽住缰绳的好机会,乌图美仁不可能再往前逃离他了。但是大柴旦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过去,除非改变主意:放弃毒辣滩,朝着别处走去。
大柴旦喊道:“回来,回来。”是让冶子酩回来,也是让乌图美仁回来。
冶子酩和乌图美仁都没有听他的。他跑向了冶子酩,从后面抱住了对方。冶子酩立刻甩开了他,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拽住缰绳了。大柴旦突然从背上取下叉子枪,对准了冶子酩:“回来,不回来我就打死你。”
冶子酩停下了,回头望着大柴旦,也望着自己的土匪部下。土匪们都瞪着大柴旦。奴亥说:“我早知道这驼崽子会叛变我们。”
大柴旦警觉地朝旁边跨了几步,好让自己也能看到冶子酩的部下。他把枪支在土堆上,看冶子酩一动不动,便从枪袋里拿出火石,又从腰里摘下了火镰。现在,只要使劲一打,就能点燃插在枪药上的火绳了。
冶子酩似乎有点害怕了,离开乌图美仁一步,冷笑着说:“想一想吧,你可以打死我,但打死我又有啥用呢?我还有这么多手下,前面不远处还埋伏着祁连大爷和胡子蛮,他们还是能让乌图美仁把格尔穆和大驼队引到毒辣滩去。”
这也正是大柴旦担忧的。他无奈地望了一眼乌图美仁,看到它眼中飘浮着一股梦幻的忧郁的温柔,就像一丝悄悄话走进了他心里:我要走了,走了,可是我不敢,我依然惦记着格尔穆我怎么也不敢,下面太深太深了。大柴旦浑身一颤,毅然用火石和火镰打着了火绳。
大柴旦趴在土堆上,抱住枪对准了前面。火绳噗噗噗地冒着火星,一秒钟,两秒钟,立刻就要打响了。无处躲闪的冶子酩扑通一声趴卧在地上。但是大柴旦瞄准的不是他,而是乌图美仁。枪响了。与此同时,乌图美仁响亮地哞叫了一声,然后晃了晃沉重的身子,翻倒在地,半个身子在断崖边上待了一会儿,就哗地掉了下去。
乌图美仁不见了,消失在断崖下面了。消失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
大柴旦知道,乌图美仁也知道,重要的不是消失了乌图美仁,而是消失了乌图美仁的味道。风从前面吹来,已不再裹挟乌图美仁的味道了。它的死亡结束了它的情爱,那种能够产生母驼气味的整个身体的细胞律动已经自动停止,空气里再也不会有乌图美仁的引诱了。只有人都能觉察到的毒辣滩的阴恶气息,从很近的前面飘来,飘到后面去了。后面是追撵而来的格尔穆,是格尔穆率领的大驼队。
丢开枪的大柴旦呆愣着。爬起来的冶子酩也呆愣着。所有的土匪和骆驼都呆愣着。突然,冶子酩扑向了大柴旦:“毁了,毁了,你把一切都毁了,我要掐死你。”
大柴旦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乌图美仁,乌图美仁,是我打死了你。”他没有跑远,绕开冶子酩,跑到了断崖边,扑通一声跪下,朝着断崖下面喊着:“乌图美仁,乌图美仁,是我打死了你啊。”喊着,不停地撕扯自己的胸脯,仿佛这样就能把无尽的悔恨释放出来。可他同时又明白,悔恨的另一面,是乌图美仁必须死亡的全部理由。死、死、死,你死了我也死。大柴旦号啕大哭。
冶子酩追了过去,咬牙切齿地喊着:“掐死你,掐死你。”
大柴旦听不见乌图美仁的回音,看到冶子酩已经扑过来,便一头磕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会一头磕在虚空里,再翻一个跟头,然后去乌图美仁身边继续磕头:“乌图美仁,乌图美仁,我为啥要打死你呢?”
大柴旦就这样消失了,他知道乌图美仁在哪儿等着他,他要去跟它呆在一起了。断崖下面的云烟一阵翻滚,翻滚出了乌图美仁的形状。它在奔驰,它驮着大柴旦奔驰在深深的沟谷里,引来凄厉的风声,呜呜而恸。
冶子酩戛然止步,愣望着突然不见了大柴旦的断崖,悲惨地叫了一声:“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