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7534字
早晨,几个骆驼客又为他们死去的骆驼哭起来,燥风把湿漉漉的悲切吹得很远,像是召唤,阔原上的大驼群里,走出来许多骆驼客。
古尔德班玛和马博也带警卫排出现了,他们进入驼群连夜搜寻土匪,一无所获,有些烦躁。看到聚集了一片骆驼客,古尔德班玛便把格尔穆拉过来,向大家简单说明了处决的理由,拔枪瞄准了它。
哇的一声,小柴旦哭了。哞的一声,格尔穆也哭了,伸长脖子仰起头,张嘴哀号。没见过骆驼会像人一样哭,连娜陵格勒也吃惊:格尔穆是从哪里学来的?人们看呆了,这骆驼是咋调教的,跟这娃娃真是心心相印了。
古尔德班玛不忍心下手,叹息着把枪从右手换到左手。
小柴旦过去,抱住格尔穆的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抹在驼腿上。格尔穆弯下脖子,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小主人的头,算是告别。但小柴旦不愿意告别,他仰头望着那几个要求偿命的骆驼客,突然跪下了。二道眉不理他,脸扭向了一边。
娜陵格勒瞪了二道眉一眼,给了小柴旦一脚:“起来,不要给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下跪,男人的膝盖不能这么软。”
小柴旦哭着起来,突然看到从人群里走来了库尔雷克。他惊讶地叫了一声“阿爸”,跑过去喊道:“阿爸,你救救格尔穆,救救格尔穆。”
库尔雷克摇摇头。他知道驼道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就算自己是格尔穆的主人也不能阻止。他深深地叹口气,用无限疲惫的眼神呆望着格尔穆。
小柴旦看阿爸无用,立刻又跑向了格尔穆。他觉得这个时候格尔穆比阿爸更需要自己。可是他能干什么呢?只能乞求,乞求,抱着格尔穆,向所有人乞求。他冲着围观的骆驼客一口一个“叔叔”地叫起来。他是小孩,他可不在乎什么驼道上的规矩。他哭着说:“叔叔们,救救我的骆驼吧,多好的骆驼啊。”说着过去,扑通一声跪下,给这个磕一个头,给那个磕一个头。
都是些爱驼如命的骆驼客,这娃娃一求一哭,心里马上就不是滋味了。他们互相看看,用眼神一招呼,便都给那几个要求偿命的骆驼客跪下了。
古尔德班玛和马博互相看看:怎么办?
古尔德班玛说:“这骆驼是这娃娃的命,跪。”
队长和政委一跪,身后的警卫排全体跪下了。
几个要求偿命的骆驼客万分惶恐,赶紧也朝对方跪下:怎么能叫公家人和这么多骆驼客给自己下跪呢。唯独二道眉伫立着,娜陵格勒伫立着。
二道眉盯着娜陵格勒,似乎在告诉对方: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奴才、鼎新驼行的骆驼客了,娜陵格勒不跪,他就不能用下跪来回拜。二道眉怒眼竖起来:跪啊,你为啥不跪?娜陵格勒装作没看见,凄苦而刚毅地仰着头。
小柴旦跪着挪到格尔穆跟前,推着它的腿说:“格尔穆,你也跪下,你给这位叔叔跪下,跪下呀。”谁也没想到,格尔穆真的跪下了,朝着坚决要求偿命的二道眉,号哭着,前腿一弯,跪下了,后腿却直直地立着,像是请罪。
二道眉看着,突然长吁一声:“罢了,罢了,驼道上的规矩就叫我们坏掉了。”
格尔穆听懂了他的话,后腿抖了几下,浑身一软,扑通一声卧在了地上。
二道眉走到格尔穆跟前,一拳打在它身上,吼一声:“好骆驼,不骟它还得疯。”这似乎是提醒,也是最低的要求了。
古尔德班玛点点头:是得骟掉它了,再做了疯引子怎么办?他起身拉住二道眉,问道:“谁会骟?”
二道眉说:“我就是个骟匠,不信?骟匠的骟具都是随身带的。”
一地下跪的人纷纷起来,都知道:不毙了,要骟了。
马博政委也同意,骟掉是最好的,既不影响一峰健驼五百斤的驮重,还能乖乖的不惹麻烦。
二道眉迅速支好三石灶,安上锅,烧起热水,又从行囊里拿出骟刀和镊子丢进了锅里。
格尔穆早就见识过这种事情,顿时不安起来,对一峰美驼也就是种驼来说,骟掉比死了还难受。它站起来,转身要离开,发现已经被人团团围住。围住它的是那几个要求偿命的骆驼客和古尔德班玛的警卫排。它赶紧寻找小柴旦,发现他就在自己脖子底下,立刻放心了。格尔穆完全信赖主人小柴旦,只要他在,自己就不会有难。
这次库尔雷克不干了,正在和古尔德班玛交涉:“美驼不能骟,千万不能骟。”
古尔德班玛说:“咋不能骟,那么多公驼都骟了。”
娜陵格勒也说:“已经做了美驼,再骟掉的话就会叫别的公驼骟驼咬死。”
古尔德班玛说:“让它离开你们,跟别的骆驼客和骆驼在一起,谁知道它过去是美驼。能保住它的命就不错了,你们不能再要求别的,必须骟。班禅进藏,西藏饥荒,形势逼得紧,再要是引起疯群,天就塌了,谁负责?”看他们一脸懵懂,又说,“这些你们不懂,你们老百姓就听公家人的吧。”
库尔雷克和娜陵格勒的确不懂,他们就懂一点:决不能让一峰美驼没有尊严地活着,尊严是美驼的一切。库尔雷克恳求道:“那还是杀了吧。”
古尔德班玛说:“不能杀,驼运需要它。”
库尔雷克愤懑地大声说:“那就等你们骟了,我再杀,快骟,快骟。”说罢,不忍看地走到一边去了。
二道眉绑住了格尔穆的四腿,几十个人一声吆喝,把它推倒在地。围观的人和骆驼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叹息:“百年不遇的好美驼,可惜了,可惜了。”
古尔德班玛和马博装作没听见,只催促快点动刀。
二道眉从沸腾着水的锅里捞起骟刀,咬到嘴上,蹲在格尔穆肚腹前,摸了摸那不勃也雄的根器,忽觉一股热尿淋头浇来,张眼一看是小柴旦,回头喊道:“快把这娃娃抱走。”
小柴旦把裤子抹到腿脖子上,亮出他的小***,滋着尿,奶气十足地尖叫:“要割一起割,我不要我的***了。”
所有人和骆驼都惊望着他,惊讶于他的话,更惊讶于他的***,小娃娃的小***在这个荒原清冷的早晨居然是硬帮帮奓起的,像一根冲天翘立的白棍儿。
小柴旦继续尖叫:“快割呀,先割我的,不割我自己割。”叫着,从二道眉嘴上夺过骟刀,攥在了手里。骟刀的白铁刀柄只有一寸,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不能满把攥起。小柴旦手上顿时鲜血滴沥。他怯惧地望着血,又毫无怯惧地举刀割向了自己的小***。
娜陵格勒惊叫一声扑了过去,但离得远了点,来不及阻拦了。
这时二道眉突然抱住小柴旦,把他的小***贴到自己怀里:“娃娃,娃娃。”他夺过骟刀,扔到地上,又说,“谁忍心割掉你的小***,你的***不割,美驼的***也不割。”
绑缚在地的美驼格尔穆歪头望着小柴旦,眼泪滋蔓而出,半个脸湿了,一片地湿了。
娜陵格勒过来,从二道眉怀里拉出小柴旦,爱怜地在脑后拍了一巴掌说:“小柴旦你大了,疯群的骆驼里裹了一阵就大了,快赶上你哥哥大柴旦了。”
小柴旦望着满手掌的血,嘴唇朝上一弯,笑了:“阿妈我流血了,我不疼。”说着嘴又朝下一咧,抽搭了一下,看看娜陵格勒,想哭却没有哭出声来。
这时马蹄声疾,有人大喊“首长”,拿着一份电报翻身下马。马博挤出人群迎过去,片刻回来,小声对古尔德班玛说:“上级紧急通知,班禅就要到了。”
娜陵格勒和小柴旦拉着格尔穆走向不远处的香日德。他们蹲下来,摩挲着香日德,仿佛它一动不动躺够了,就能活过来。摩挲了一会儿,便开始用手挖坑。
库尔雷克远远看着,从近旁的骆驼客那里借了扎帐篷的镐头,走过来说:“你们歇着吧,我来。”
娜陵格勒夺过镐头说:“你不要过来。我说了我跟小柴旦在一起时,你离我们远点。我不想让人家说闲话。”说着,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库尔雷克瞅瞅不远处的骆驼客说:“谁认识我们,他们会说什么?”
“叫你离开你就离开。”娜陵格勒生气了。
库尔雷克怅然而去。小柴旦不解地望望他,又望望娜陵格勒:为啥要把阿爸赶走?
这时二道眉带着几个骆驼客过来帮忙,转眼就把墓坑挖好了。人们把香日德推了下去,轰的一声。然后便是沉默。
娜陵格勒一把抹干小柴旦的眼泪说:“千万别哭,这时候不能哭。香日德的灵魂就要走了,投生到好人家去了。”
小柴旦抑制着恸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坟头堆起来了,这是柴达木荒原升起的第一座骆驼坟墓。忘不了坟墓的主人香日德,它用生命制止了骆驼疯群,挽救了整个喜马拉雅大招募。娜陵格勒和小柴旦跪下,一人磕了三个头。
二道眉说:“愣着干啥,骆驼是人家的,伤心是大家的。”
帮忙挖坑的骆驼客们纷纷跪下磕了头。
这时人们发现格尔穆一直跪趴在地上,眼睛闭着,浑身瘫了。娜陵格勒和小柴旦过去摇了摇,看摇不起它,慌了,一个拽缰绳,一个抱头:“起来,起来。”
格尔穆扬起头,眼睛噗腾着,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劲,痛苦地划拉了几下蹄子,再次瘫了下去。
“格尔穆,你这是咋了呀,格尔穆?”娜陵格勒急红了脸。
小柴旦哇的一声哭了:“格尔穆,格尔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