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9200字
冶子酩从白碉房回到山洞时,大柴旦已经回来了。他使劲摸摸大柴旦的头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大驼群这会儿在干啥?是不是正在往这里移动?”
大柴旦说:“停下了,停下不走了。”
冶子酩说:“我需要大驼群往前面走,跟我们一起走到毒辣滩。”
大柴旦说:“毒辣滩?为啥?”
冶子酩当然不能告诉大柴旦,他们要去的毒辣滩是个极其险恶的地方,更不能提到他跟祁连大爷和胡子蛮的商定:如果等班禅来了,祁连大爷的最后一仗不能阻止大驼队进藏,他们就离开这里,往前埋伏在进出毒辣滩的山口。办法是把大驼群引进毒辣滩,然后堵住退路,不让一个人一峰骆驼跑出来。埋伏是祁连大爷和胡子蛮的事情,引诱大驼群是他冶子酩的事情。
冶子酩说:“为啥你别问,你就说现在能不能让大驼群跟着往前走?”
大柴旦说:“这我得问问乌图美仁。”
当大柴旦拉着乌图美仁往前走时,乌图美仁用摇摆不定的走姿告诉他:现在不能走,走了白走,根本不可能带动后面的驼群,风是往前吹的。也就是说乌图美仁能闻到后面骆驼的味道,后面的骆驼却闻不到它的味道。乌图美仁忧伤地说:格尔穆,你闻不到我的味道了,那就让我闻闻你的味道吧。
乌图美仁朝着有大驼群的地方走去。大柴旦知道它的意思,拽直了缰绳说:“歇歇吧,我们不是刚从大驼群出来吗?格尔穆累了,要休息了,睡一觉才能追你。”
冶子酩略感失望,又不放心地问:“格尔穆不会放弃乌图美仁吧?”
大柴旦毫不怀疑地说:“不会。”
冶子酩放心了。他相信这孩子,如同这孩子相信骆驼。
香日德原野一片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
最早安静下来的是娜陵格勒和小柴旦,格尔穆病了,瘫卧着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呼喊着,越喊它越瘫,最后连眼睛也闭上了。都知道离死不远老骆驼妈妈香日德死了,它的儿子美驼格尔穆也要死了。到底是为啥呀,为啥一来这里就要疯,疯完了就要死?
小柴旦哽咽着说:“格尔穆你不能死,你找到乌图美仁你再死,你连乌图美仁都没找到,你为啥要死?”
格尔穆动了一下眼皮,露出一丝光亮。
小柴旦说:“阿妈,格尔穆说话呢。”
“说啥?”
“它说由不得我,由不得我。”
“唉,命归天管,格尔穆,我知道你难过,你比人难过。”
一群公家人来到第一座骆驼坟墓旁搭起了帐篷,说是马博政委说了,那个老骆驼妈妈香日德埋在哪里,指挥部就设在哪里。这是看重和不忘老骆驼妈妈的意思,娜陵格勒和小柴旦很是感激,又求救道:“如今香日德的儿子也要死了,能不能救它一命,公家人神通广大。”
公家人找来了一个姑娘,说这是女医生谷子。其实谷子姑娘只是个培训过两个月的护士,进藏驼队里没有医生,就把她当医生使了。
谷子戴着听诊器在格尔穆的肚子和胸脯上到处听,然后说:“咋跟人不一样?”
小柴旦问:“人啥样?”
谷子说:“我给你说不明白,你自己听。”
谷子把听诊器挂到小柴旦耳朵上,让他听了自己,又听了格尔穆。
小柴旦说:“一样啊,我的轰隆隆,它的也轰隆隆。”
谷子说:“一样?那就吃一样的药吧,阿司匹林。”她从药箱里拿出瓶子,倒出几片跟谷子姑娘一样秀气的小白药。
小柴旦虔诚得不敢接,娜陵格勒接了,让小柴旦哄开格尔穆的嘴,满怀希望地喂了进去。
不过是女医生谷子的安慰,当然不见好转。
这时那个二道眉号哭着跑来,跑到了指挥部的帐篷前,喊道:“公家人,管一管吧,我拉的骆驼趴下起不来了。”
从这一声哭号开始,整个中转站香日德便笼罩起了一片阴霾:病,病,病,传染病。
公家人和骆驼客忙乱起来。古尔德班玛跟着二道眉看了他的骆驼,问道:“啥病?”二道眉摇头。
古尔德班玛又问身后的人:“咋治?”听谷子说不知道,质问道:“你为啥不是兽医?”
谷子委屈地申辩:“选我来时没说还要给骆驼看病。”
古尔德班玛派人火速去各处调查,回复道:瘫倒的骆驼已经有七八十峰了。
他正在垂头丧气,突然听到有人埋怨道:“驼运还没开始,骆驼就病倒一大片,公家人还不快想办法。”
古尔德班玛一看是库尔雷克,叹气道:“有啥办法。”
库尔雷克说:“为啥不问人呢?”
古尔德班玛瞪大眼睛道:“都十万火急了,你还卖关子,有办法快说。”
库尔雷克说,这病叫三日活,是说得病的骆驼活不过三日,也叫衰病。骆驼疯过之后,气血耗尽,适应不了生水生土,很容易得病,传染起来挡不住,旦夕就会死光。治病的办法是,灌饮得了同类病的骆驼的血,立即见效。
古尔德班玛说:“也就是病驼之间互相吃血?”
库尔雷克点点头:“杀一峰病驼,把驼肺驼心焙干揉碎,和在血酒里灌进去。”
古尔德班玛有点不相信,又没别的办法,只好说:“只能杀骆驼了,杀掉最先病倒的,或者病最重的。”他说着要带人去驼群里寻找最先病倒或病最重的。
谷子指了指说:“这个我知道,就在那儿。”
一群人来到格尔穆身边,只见它斜躺着,脖子软塌塌平伸在地上,口鼻流痰,闭实的眼睛挂着泪,驼峰耷拉着,四肢绷起,要不是软肚子还在忽闪忽闪吸气,一定当它死了。
库尔雷克没想到自己出的主意变成了自己的祸害,挡在前面说:“不能杀了格尔穆,不能。”
古尔德班玛说:“那你说杀谁的?杀谁的谁都心疼。”说着推开了他,又喊道,“把那个骟匠给我找来。”
库尔雷克觉得公家人的意志不可违拗,俯身仔细看了看格尔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叹道:“可惜了我的美驼,做疯引子没毙了它,却让‘三日活’撂倒了,看来不死魔鬼放不过了。”
娜陵格勒悲愤地说:“你们杀,我看着你们杀。”她跪下来再次抚摸巴丹吉林最好的美驼,又征询地望望库尔雷克,看他一脸绝望,知道已是无可救药,便恳求道,“不能不杀吗?让它自己慢慢死。”
古尔德班玛说:“还有七八十峰病驼等着吃它的驼肺驼心驼血呢,等它自己死要等到啥时候?再说它也难受,不如给个痛快。”
娜陵格勒寻思公家人也是为了格尔穆早一点解脱,喟叹一声,没话了。
小柴旦却不这么想,哭着说,格尔穆正在用忽闪忽闪吸气的肚子给他说,它不死,它会好起来。
娜陵格勒起身抱住小柴旦,一边给他擦泪一边拖着他:“走,我们走,我们的骆驼死的死丢的丢,一峰也没有了,还参加大招募干啥,走,回我们巴丹吉林老家去。”
谷子赶紧上前安慰她:“你不会没有骆驼,我们可以给你们分派别的骆驼。”
小柴旦回头喊着:“格尔穆,格尔穆。”
格尔穆听到了,想回答,动了一下嘴,啥声音也没发出来。小柴旦挣出娜陵格勒的怀抱,扑过去,趴在格尔穆身上,撕住它的驼毛,就是不起来。
骟匠二道眉来了,远远地就拿出了刀。杀骆驼跟骟骆驼不一样,用不着煮刀消毒,手一挥,眨眼就得。“躲开,躲开。快拿接血的家什来。”二道眉气堂堂地喊着。
有人端着一只铁锅凑过来。二道眉蹲下,一手举刀,一手扒拉开脖子上的驼毛寻找粗大的动脉。
小柴旦扑向他:“不能杀,不能杀。”
二道眉把刀子藏到背后,摸着小柴旦的脸:“我也不想杀呀,谁不心疼自己的骆驼,你看它还能活几个时辰?快让它走吧,它心里比人还难受。”说着,示意公家人把这娃娃跑走。
古尔德班玛亲自过来,抱起小柴旦,擦着他的眼泪哄道:“我们有这么多的骆驼,我带你去挑,你看准哪一峰,我保证给你哪一峰。”
小柴旦不哭了,甚至笑了,指着前面一峰惊慌失措的小骆驼说:“我就要它,你去给我拉来,就去,就去。”
古尔德班玛放下小柴旦,快步过去抓那峰小骆驼。
就在这个瞬间,小柴旦奋身扑过去,从二道眉手里夺过了刀子,奶声奶气地大叫:“谁杀我的骆驼,我就杀谁的骆驼。”又指着二道眉说,“我知道你的骆驼在哪里,我先杀了你的骆驼。”说着,举着刀子朝前走去。
二道眉浑身一软,坐在了地上。娜陵格勒跑过去,拦住了小柴旦。
格尔穆知道发生的一切,吸气的肚子忽闪的幅度显然大了,没有力气抬头睁眼,只是流着泪,默默的。
这时围观的骆驼客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呼。有人倒下了。几个骆驼客把倒下的人抬向了指挥部的帐篷。
娜陵格勒扫了一眼,便喊起来:“察汗乌苏,察汗乌苏。”她终于看到察汗乌苏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早就猜想察汗乌苏就在近处,一直陪伴着她。你为啥不露面呢?你觉得自己没脸见人是不是?可你再没脸见人,我也是你的人。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在暗中窥伺她,看她如何跟库尔雷克相处。察汗乌苏,你为什么不放心我?她走过说:“放下,放下,你们把他放下,就放到这里。不要紧的,你们去吧。”察汗乌苏有见血晕的毛病,但这次还没见血他就晕了。
库尔雷克走过去看了看兄弟,心情很复杂,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种幻想泯灭的晦暗笼罩在他本该光明灿烂的心里。但他毕竟是清醒的,没有忘记这应该是保护格尔穆的一个机会。他指着察汗乌苏说:“你看,你看,你把我们的人吓死了。”
二道眉扭头望着古尔德班玛,痛苦地说:“那就杀我的吧,我也有一峰病重起不来的骆驼,就算是最先病倒的吧。佛祖保佑,就让诺木洪的命去治好七八十峰骆驼的病吧。”说着起身走去。
几分钟后,传来二道眉的一声大哭:“我把我的诺木洪杀掉了,诺木洪,诺木洪,我的诺木洪走了。”其实诺木洪不是他的,诺木洪也是鼎新驼行的,他从巴丹吉林沙漠拉到了这里,有了感情,就觉得已经是他的了。
很快把诺木洪的驼肺驼心焙干揉碎,搅和到掺了酒的驼血里,一一灌给了包括格尔穆在内的其他病驼。库尔雷克再次证明他所言不虚,所有病驼都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
小柴旦泪渍未干的脸上唏哩哗啦笑着:“我说了格尔穆不死。”
娜陵格勒严肃地纠正道:“不是你说的,是格尔穆忽闪忽闪的肚子说的。你看看,它现在说啥?”
格尔穆还是卧着,但已经可以睁眼抬头正常呼吸了。
小柴旦说:“格尔穆眼睛看谁就是对谁说话,它看的不是我们,是阿爸。阿爸走了,阿爸为什么离开我们走了?”
一会儿,在娜陵格勒的请求下,二道眉带人把献身的骆驼拖过来,埋在了香日德旁边。二道眉和他的伙伴跪下磕头时,娜陵格勒也过去磕了头。格尔穆知道它是替自己而死的,打起精神,一直瞩望着新生的土堆。这是柴达木荒原升起的第二座骆驼坟墓,坟墓的主人叫诺木洪,它用自己的心肺和鲜血救了七八十峰骆驼的命。不久,进藏驼队的马博政委用“诺木洪”命名了离开香日德后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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