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0252字
鼎新驼行突然着火了。先是嘎嘎一驼的仙逝之地、那间坐北朝南青砖灰瓦的气派房子腾起了火苗,然后是风的推动。从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微笑着走来的风,一见到火苗就变得狞厉可怖了,忽的一声响,就把火吹向了四面八方。一直呆在驼行大院里的骆驼惊慌失措地来回奔跑着,但无论它们如何害怕大火烧身,都没有一峰跑离火灾现场和人群。人们紧紧张张把贵重的有用的东西往沙漠里搬着,还没搬完,驼行七十二间房子就都被点着了。
嘎嘎一驼的尸骨很快成了大火的中心。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都知道,这样升天是最好的,红红火火地了断尘世的因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掌命灵驼伊克雅乌一直没有停止奔跑,只是奔跑的原因已不是惊慌,而是恋恋不舍的情绪正在鼓胀,鼓胀成踏踏的蹄音呼唤着亡去的故人:“出来啊,亲亲爱爱的嘎嘎一驼你快出来啊。”
它呼唤不出嘎嘎一驼,就奋不顾身地冲进去了。冲进去的目的当然不是殉葬,而是想用自己的嘴把嘎嘎一驼叼出来,但是它的目的没有达到,猛烈的大火带给它的只能是倒下,倒下就起不来了。它死在嘎嘎一驼身边,四条腿伸展着,就像拥抱幸福那样拥抱了主人的躯体。
在嘎嘎一驼眼里,掌命灵驼伊克雅乌是个灵性超凡的骆驼。他依靠它在嗅觉、听觉、视觉和感觉方面非同寻常的表现,预知着未来的成败、营生的好坏以及决定着驼道上种种难以判断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是嘎嘎一驼亲手拉大的。从它两岁时第一次在通往里海的卡拉库姆沙漠带领驼队走出迷宫般的死亡之地开始,嘎嘎一驼就把它像宠物一样养在自己身边,一养就是十五年。如今伊克雅乌已是一峰十七岁的成年骆驼,它怀了孩子,眼看就要做妈妈了。可惜的是,当它冲向大火,试图救出嘎嘎一驼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怀孕的妈妈是不应该这样的,主人的安危并不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不明智的伟大畜生,舍身忘己的骆驼,你这是何苦呢,嘎嘎一驼已经死了,即使你能从火海里叼出来也无法再做你的主人了。
大火被风托举着,朝着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胡杨林和弱水河边干枯的芦苇丛蔓延而去,仿佛荒凉被点着了,黄腾腾的混沌之中,翻滚着红朗朗的火焰。
娜陵格勒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说:“阿爸走了,伊克雅乌也走了,它知道阿爸一个人孤单就跟着去了。”她说着,一把一把地甩着眼泪,甩到了伊克雅乌的肚子上,那肚子仿佛要回答她的伤心,一鼓一鼓地跳起来。
察汗乌苏首先看到了,不禁喊起来:“伊克雅乌还活着。”
接着,娜陵格勒也看到了,吃惊之余,她的反应比察汗乌苏准确,蹲下来摸着伊克雅乌的肚子说:“妈妈死了娃娃没有死,这可怎么办?”一说怎么办,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喊道:“拿剪子来,快啊,拿剪子来。”
十八岁的娜陵格勒在这个关键时刻显示了一个女人本能的果敢,她自己没有分娩的经历,也没见过别人的分娩,她只见过骆驼下崽的情形,而且是正常的下崽。但是她天生就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非正常的分娩叫剖腹产,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用一个女人母爱的双手坚决果断地实施一次接生小骆驼的剖腹产。
她从慌慌张张跑去又慌慌张张跑来的察汗乌苏手里接过剪刀,毫不手软地剪开了伊克雅乌的肚子。血啊,血啊,顿时把她的眼光淹没了。她丢开剪刀,手泡在滚烫的血水里摸着,摸着,终于明白肚子里头还有肚子,里头的肚子紧紧包裹着小骆驼,小骆驼的小蹄子不安分地蹬踏着。她再次拿起剪刀,对守候在身边的察汗乌苏说:“把血蘸掉,蘸掉。”
察汗乌苏声音抖抖地问:“怎么蘸?”
她横起秀眉着急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一个男人怎么跟女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着,扯了一下察汗乌苏的袖子。
察汗乌苏明白了,赶快脱下了皮袄,皮袄太厚,塞不进骆驼的肚子,又脱下衬衣,战战兢兢地望着,想蘸血又不敢蘸的样子。
娜陵格勒说:“察汗乌苏你真是白当男人了,你怎么连我都不如呢。”一把叼过衬衣,好像她许多次干过这种事儿似的,老练地三下两下蘸干了汪在肚子里的血。
可以看到里面的肚子了,那是子宫,是胎衣。当子宫在小心翼翼的剪刀下破裂,当胎衣在手的撕扯下剥离,一个小骆驼终于出现了。它是活着的,它的活着是那样令人心疼,让围观的所有骆驼和所有人都感叹不已:它的妈妈在一场沙漠大火中烧死了,而它却按照生命本来的愿望破胎而出,活生生地来到了人间驼界。
是骆驼妈妈的皮肉和鲜血保护了它,也是它自己顽强的生存意志挽救了它。它幸免于难,在娜陵格勒的怀抱里,伸展四肢,睁开美丽的黑眼睛,好奇而依恋地望着妈妈:妈妈就是娜陵格勒,妈妈原来是这样的。在骆驼的习性里,小骆驼出生后第一眼看到谁,谁就是它的妈妈,更何况娜陵格勒抱着它,让它感觉到自己就是从娜陵格勒的怀抱里脱胎而出的。
小骆驼认识了妈妈,然后就用自己湿漉漉的嘴,本能地摩擦着娜陵格勒的胸脯,它要吃奶,是孩子就得吃妈妈的奶。娜陵格勒愣怔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骆驼哭了,吃不上奶的小骆驼嗷嗷地哭了。这是它出世后的第一次哭泣,心疼得娜陵格勒把自己的脸贴到它的脸上,摩挲着,亲吻着,伤心地告诉它:“小骆驼啊,你的骆驼妈妈死了你知道吗?”小骆驼听不懂她的话,小骆驼饿了,要吃奶了,吃不上奶它就哭了。
“快去,快去,快去找驼奶。”终于反应过来的娜陵格勒喊叫着,看身边的察汗乌苏站着不动,就推了一把,没想到一推就把丈夫推倒了。
察汗乌苏是天生见不得血的,一见就晕,严重的晕血症让他在看到娜陵格勒剪开伊克雅乌肚子的一瞬间就有了倒下去的征兆。他用男人的面子抵抗着旋转的天空,闭上眼睛死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现在他终于倒下去了,倒下去就不晕了,因为已经晕死过去了。
娜陵格勒惊叫着。几个骆驼客围了过来,这里掐一掐,那里捏一捏。察汗乌苏慢慢吹出一口浊气来,嘴唇咂吧着,睁开了眼睛。他活过来了,躺了片刻,在几个骆驼客的帮助下很快站了起来。他背对着血淋淋的伊克雅乌,难为情地望着自己的媳妇。
娜陵格勒不理他,她不认为见血就晕是一种什么病症,只觉得这是怯懦的表现,而怯懦作为缺点对男人来说绝对是致命的,男人一怯懦就不是男人了,连女人也不如了。走南闯北、迎风踏浪的骆驼客,天涯海角、水远山长的骆驼客,什么缺点都可以原谅,惟独懦弱和胆怯是不能原谅的。
娜陵格勒抱着嗷嗷待哺的小骆驼,对丈夫身后的骆驼客喊道:“快去,快去找驼奶,它饿了,我的伊克雅乌饿了。”
无意中娜陵格勒已经给刚刚出世的小骆驼起好了名字,那就是它的骆驼妈妈的名字,它妈妈是掌命灵驼伊克雅乌,它也是,至少在娜陵格勒的期望中,小骆驼就像它妈妈一样,具有超长的嗅觉、听觉、视觉和感觉,能够预知未来,决定营生,勘破驼道上的种种疑难,拨开瀚海里的层层迷雾,成为一峰全知全能的掌命灵驼。
鼎新驼行的骆驼里,正在哺育小骆驼的母驼只有一峰,便是这一峰也快要断奶了。很快就有人把它拉了过来。它就是香日德,娜陵格勒平日的坐骑。娜陵格勒抱着小骆驼凑向了母驼香日德红彤彤的已经不怎么饱满的***。它躲开了,母驼香日德一看不是自己的孩子要吃奶,就神经质地跳向了一边。它知道自己的奶水已经不多了,亲生的孩子尚且吃不饱,怎么可以喂别人呢?
娜陵格勒喊道:“你们抓牢它,不要让它跳。”
四五个骆驼客上来了,但就是抓不牢它,它一看娜陵格勒抱着刚出生的小骆驼靠过来,就跳得更高更远了。骆驼的犟脾气,就是山的脾气,说不低头就不低头。
娜陵格勒对丈夫察汗乌苏说:“你愣着干什么?搭个手啊。”
察汗乌苏过去了,更多的骆驼客过去了,抱腿的抱腿,拽毛的拽毛,几十个人的力气都施加在母驼香日德身上了,香日德再也跳不起来了。娜陵格勒蹲下来,让小骆驼的嘴噙住了那绵软而馨香的奶头。小骆驼伊克雅乌咂着,咂着,它第一次咂上了奶头,以为奶头是一咂就有奶的,可是没有啊,它咂了那么长时间,使了最大的劲,一滴奶水也没有咂出来。它失望地丢开了奶头,它还是饿着,它又哭了。
娜陵格勒抱着小骆驼懊丧地离开了母驼香日德:“放了它吧,没有用的。”
骆驼的犟脾气,更是沙漠的犟脾气,说不近人情就不近人情。只要它不愿意,你就是抓牢了它,它也有办法让奶水往里走,而不是往外流。
娜陵格勒的怀里,吃不上奶的小骆驼依然哭着,哭着,依然用自己湿漉漉的嘴,本能地探寻着娜陵格勒的胸脯:妈妈呀妈妈,你是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吃奶?眼看小骆驼伊克雅乌就要拱开她的衣襟了,娜陵格勒只好把它放在地上。它的四个小蹄子使劲蹬踏着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它的本能告诉它,只有站起来才能吃到第一口奶。它起着,起着,一次次地失败着,然后就是成功,它终于脚踏实地,颤颤巍巍地站住了。它站了一会儿,望着娜陵格勒一步一步挪过来。那是它的妈妈,它知道只要靠近妈妈就能吃到奶了:妈妈呀妈妈。
娜陵格勒忧急而无奈地往后退着,求助地望着察汗乌苏:“我要是它阿妈,你就是它阿爸,你想个办法呀。”
察汗乌苏眼光盯着前面,前面是奔跑而来的小骆驼马海。
小骆驼马海看到自己的妈妈香日德被几十个人控制在那里,生气地跑来想问问人们:怎么了,怎么了,我妈妈怎么了?但是它一到跟前,妈妈就自由了。它围绕着妈妈转了几圈,吃惊地看到了一峰比它更小的小骆驼。它奇怪地走过来拦着它,闻了闻就知道它是小弟弟,而自己是大姐姐。一个大姐姐很容易喜欢上小弟弟,这一点跟人类是一样的。马海看了一眼,闻了一鼻子,就喜欢上这个小弟弟了。小弟弟正在哭泣,露珠一样的眼泪挂在脸上是它对这个世界最初的乞求:妈妈呀妈妈。
马海横挡在小弟弟面前,无限怜惜地问道:“你在找妈妈是不是?你的骆驼妈妈在哪里,它怎么不管你了?”
小骆驼伊克雅乌不哭了,用自己黑黝黝的眼睛望着对方更加黑黝黝的眼睛,本能地咂了咂嘴。
聪明的马海明白了:“你饿了,你想吃奶了,那么你的骆驼妈妈呢?”
它四下里一看,吃惊地哞叫了一声。它看到了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掌命灵驼伊克雅乌,它知道它死了,小弟弟没有妈妈了。它说:“怪不得你哭得这么可怜,你没有了妈妈你去哪里吃奶啊?你等着,我给你吃我妈妈的奶。”
马海过去了,来到了妈妈香日德的跨下,叼住了香喷喷的奶头。奶头马上就湿润了。母驼香日德一看是自己的孩子吃奶,就让白花花的奶水一股一股往外流着。马海扬起小小的驼头,使劲吮吸着,妈妈的奶水就像一阵阵轻气,很快把它的小肚子吹圆了。它迫不及待地丢开奶头,跑过来,用自己的嘴含住了小骆驼伊克雅乌的嘴。骆驼是反刍动物,很容易就能把肚子里的奶水吐出来,吐到别人的嘴里。
母驼香日德看见了,生气地走过来,咴咴地叫着:你这个孩子啊,怎么这样不珍惜妈妈的奶水,妈妈的奶水已经不多了,连你也吃不饱了,怎么还能喂别的小骆驼呢?
马海知道妈妈生气了,扭头就跑。它跑向了不远处一丛干枯的骆驼刺,撕咬了一大口,咀嚼着跑了过来,好像是说:妈妈呀,你看我,我已经可以吃草了,我不用吃奶就可以长大了。
母驼香日德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用鼻子呼呼地吹着气说:“吃草了,吃草了,我的孩子可以自己吃草了。”它立马就不生气了,它意识到马海那么喜欢面前这个小弟弟,就怎么也生气不起来了。它以一个阿姨的身份舔了舔小骆驼伊克雅乌的湿鼻子:可怜的小家伙,刚来到世上就没有妈妈了。
马海咽下了满嘴的骆驼刺,钻到妈妈的肚子下面又要吃奶。母驼香日德躲着它说:“算了吧,算了吧,就不要用你的嘴往它的嘴里吐了,让它自己来吃就是了,我的奶已经不多,只要你保证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吃我的奶,以后的奶就全是这个小弟弟的了。”
马海听懂了妈妈的话,走过来用嘴拱了拱小骆驼伊克雅乌的屁股。小骆驼往前走了几步,胆怯地仰望着面前这个高大的骆驼阿姨。
母驼香日德横过身子来,朝着小骆驼伊克雅乌甩动着垂吊的奶头:“吃啊,吃啊,你过来吃啊。”
小骆驼伊克雅乌眨巴着泪汪汪的黑眼睛,突然走开了,走向了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娜陵格勒:我要我的妈妈,妈妈呀。娜陵格勒抱起它,再次来到了香日德的肚腹下。伊克雅乌噙住奶头,贪谗地吮着咽着,温暖香甜的白花花的奶水通过喉咙流进了它的身体,那是直抵生命深处的滋润,是它作为世界上最有韧性的物种活下来的最初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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