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8702字
小柴旦比谁都兴奋,不时地跑出去,又跑回来,喊着:“阿妈,又来了。”
娜陵格勒也看见了,一辆辆汽车来了又走,在指挥部一侧的坦地上,堆起了数不清的进藏物资。
迅速恢复着身体的格尔穆跟人一样兴奋,每次跟着小柴旦跑去,都会用亮晶晶的驼眼把所有物资巡视一遍,还会凑过去闻闻:啥呀?
小柴旦就给它解释:“这是面,这是米,这是……”常常他也不认识。
瘦兮兮十分精干的公家人田野笑道:“没见过吧?都过来,我给你们说说。”这才注意到跑来跑去的不止他一个娃娃。田野对围拢过来的十几个娃娃说:“这是运往西藏救荒的小麦、大米、青稞、银元,这是驼运路上的口粮杂面粉、粉条、干海带、代食粉和蛋黄蜡。啥叫代食粉?就是把面粉、黄豆粉和油盐混起来,冲糊糊喝的,别咽口水,以后有你们吃的。蛋黄蜡嘛,就是鸡蛋做的蜡烛,不是点的是吃的。又咽口水啦?好吧,我自作主张给你们开小灶,一人先发一支。”
他从麻袋里拿出两盒蛋黄蜡,一盒十支,每支半两。娃娃们拿着有一口咬断的,有放在嘴里抿的,有捏在手里看的。
田野接着又介绍:“这些你们都见过,牲口的食料,草秸、黄豆、黑豆,那边是炊具和木柴,还有皮大衣、皮袄、皮靴、皮手套、帽子、风镜、帐篷、冻伤膏,人人有份。这个嘛……”田野有点卡壳。
小柴旦道:“骆驼的鞍子、鞯子、架子、绳子。”
“对,骆驼的东西你们见的比我多。那些是专门供应班禅行辕的,有酥油、糌粑、风干肉、茶叶、糖、酱油、辣椒干,还有行军床、地毡、氆氇、器皿。好了,耍去吧。”
娃娃们散了。格尔穆不想走,不时地用鼻子碰碰装黄豆和黑豆的麻袋。
田野拍拍它说:“到时候有你的。”
小柴旦看格尔穆流出了口水,赶紧拉它离开,埋怨道:“你丢死人了格尔穆。”掰了三分之一的蛋黄蜡喂给它,它不客气地一嘴吞了进去。
很快兴奋转了向,小柴旦发现,不知啥时候,陆续来了数不清的藏民。他们带来了更加数不清的牛羊,还升起了帐房和炊烟。牛羊在近处没草吃,就牧放到远处去。中转站扩大了,望不到边,走不到头。小柴旦来来去去,回回路过一顶烟熏火燎的破旧帐房,常看到门口立着一个比自己大点的穿褐色氆氇袍的小藏民,就想我哥哥大柴旦在哪里啊?一想眼睛就热热的潮潮的。
小藏民也注意到他了,一次突然说:“你好。”
小柴旦立刻从高高的驼背上溜下来,吸溜着鼻子说:“你好。”
小藏民吃惊道:“骆驼不跪下你也能下来啊?能上去吗?”
小柴旦立刻表演似的吊着驼脖攀上了驼背。
小藏民仰头说:“你的骆驼是我见过的最高的。”
小柴旦再次溜下来,自豪地说:“它叫格尔穆,我们巴丹吉林的美驼。你叫啥?”
小藏民说:“你先说你叫啥。”
小柴旦说了。小藏民才说:“你是柴旦,我是才旦,我们两个的名字差不多。我能骑你的骆驼吗?”
小柴旦立刻让格尔穆跪下,扶着才旦哥哥上了骆驼。
先两天是小柴旦牵着格尔穆在帐房前遛达,让才旦习惯骆驼的颠簸摇晃,后几天小柴旦便也骑上,抱着才旦,打驼奔跑。只要跑得稍远,立刻会有一个藏族老人骑马追过来,喊着:“才旦,回来,小心遇到土匪。”小柴旦说:“遇不到土匪,格尔穆知道远处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作为教会自己骑骆驼的报答,才旦常常把小柴旦让进帐房,请他喝奶茶,吃糌粑。格尔穆知道糌粑也有自己的份,就把头伸进帐房,先是小柴旦喂它,后来就是才旦喂它,乐此不疲。
一次才旦问:“你知道骆驼是啥?”
小柴旦说:“阿妈说骆驼是兄弟姐妹。”
才旦说:“骆驼是传法的使者,天上的神,叫驼神爷。”
小柴旦嘻哈道:“驼神爷?沙漠王才是驼神爷。”
认识了才旦哥哥,小柴旦才知道,数不清的藏民是来朝拜班禅、接受摸顶的。回去就喊:“阿妈,班禅要来了。”
从此传开:班禅要来了。
不断有骆驼客来指挥部打听:啥时候到?
马博政委直皱眉头:“快了快了。”本来是要严格保密的,现在难了。四面八方的藏民,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关键是要绝对保证班禅的安全。上级的命令是:不管代价多大,确保万无一失。班禅绝对不能出事。
古尔德班玛派部队把守住香日德四周的各个山头,决不让土匪或别的可疑人等靠近,自己带领一部分人马前往百里之外迎候。
大风啸叫着:班禅,班禅。每一个土坷垃都在等待,包括土匪。
为了丧心病狂的最后一仗,祁连大爷带人远途抢劫了一伙藏民的行囊衣袍,然后化装成藏民,大大方方来到了香日德。
祁连大爷给手下重申了自己的想法:柴达木是我们最后的立足之地,要是让班禅进了藏,他们从此就会进进出出把柴达木当成他们的地方。那时候就没有我们的活路啦。一定要拦住班禅,打死是最好的。惜命的,现在可以走。
祁连大爷的人一个个都是亡命徒,没有一个走的。他们支起帐房,混杂在朝拜的藏民里,等待班禅的到来和摸顶的日子。
冶子酩带着他的人却远远地藏了起来,只派大柴旦前来香日德打探消息:班禅行辕到了没有,大驼群什么时候启程。他对三伙土匪商定的计划深信不疑:让乌图美仁把大驼群引进前面的毒辣滩,看着骆驼一峰峰死去、人一个个挺硬。然后跟祁连大爷和胡子蛮三分柴达木,继续啸聚荒漠、强梁霸道地做土匪。所以在他心里,现在最最重要的是乌图美仁了,它是引诱大驼群的唯一力量。
为了防止万一,冶子酩把乌图美仁留在了自己身边,让前往打探消息的大柴旦骑了一峰别的骆驼。
下午,天晴得没有了底,湛蓝把一切吃掉了,也吃掉了太阳。地上流淌着金光,阔野如洗。先是古尔德班玛带人出现了,他在百里之外迎候到了班禅行辕,布置了沿途警戒,疾驰回来,安排中转站香日德的保卫。突然他“哎呀”一声不走了,惊望着连绵如城的帐房和丛丛叠叠的朝拜藏民,心说完了完了,土匪肯定混进来了。怎么才能把土匪清理出去,满天星的人畜,却不能满天星布兵搜查。
他命令手下:“欢欢喜喜告诉大家,十世班禅就要到了,就在这里夹道欢迎。”又调兵过来,一部分在夹道之外严密布防,一部分化装成百姓混杂在朝拜者之中密切监督。然后他掉转马头狂奔而去。
消息传来时,小柴旦和才旦哥哥在一起。他想跟娜陵格勒去接受摸顶,才旦一手拉着格尔穆一手拽着他说:“不要去,今天不要去。”
小柴旦看那个藏族老人也不去,奇怪道:“你们不去朝拜,来这里干啥?”
才旦淡然地说:“还不到时候嘛。”
小柴旦说:“那我就在这里看。”他站到格尔穆硬挺的驼峰上,痴望着前面。
朝拜的人簇拥而去,万人空帐。旷野里的夹道也跟闹市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的,摩肩接踵。
祁连大爷的人都穿着皮袍,裹着长枪短枪,既不靠前,也不落后。站了一个时辰,就见前面尘土卷起,马队驰来,当先是剿匪部队,嗣后是汉藏俗人,更后是红衣喇嘛。马队后面,一辆四马大车走得不急不躁,车上是一乘黄绫大轿,关闭着红门帘、蓝窗盖。轿顶飘荡着白黄蓝三色哈达,轿前是无量光佛的金身唐卡。班禅是无量光佛的转世,藏民一看就知道这便是班佛銮舆,纷然跪下,磕头念经。
祁匪也都跪下了,不过是跪姿瞄准。
霎时枪声大作,都朝黄绫大轿打去,稀里哗啦黄烂绫飞。马车飞驰起来。人群麻乱,四散奔跑。祁匪暴露了,布防在夹道外的部队抄过来,却不敢开枪,怕伤了百姓。化装成朝拜者的剿匪部队瞅准祁匪扑了过去,一个个摁住了。但祁连大爷留了一手,他在自己身边布置了一些没有开枪暴露的土匪,看到对方早已准备,知道这最后一仗已经失败了,骑上骆驼带着人,惶急地往香日德外面跑去。
古尔德班玛带人追了过去,没追上,恨怒地发誓道:“祁连大爷你等着,干不掉你,我一头撞死。”
不幸发生了,那么多人悲痛得以头捣地。原野里到处都是哭声,都说班禅升天了,信民们失去依靠了。小柴旦吓坏了,觉得大人都在哭,娃娃更应该哭,便哇哇地哭着从硬挺的驼峰上摔了下来。
才旦满怀抱住他:“咋了兄弟?”
小柴旦哽咽着说:“土匪把班禅……”格尔穆知道主人伤心了,伸头朝他脸上吹了一口热气。
才旦看出这是安慰,欢喜地说:“传法的驼神爷,你比人知道得多。”
马博骑马路过小柴旦和才旦,紧紧张张跑向古尔德班玛:“我去看了,马车上没有人,烂轿子是空的,班禅呢?”
古尔德班玛喘口气说:“一定是藏起来了。四五百个穿戴一样的喇嘛,谁是班禅我也分不清。”
他们走向班禅行辕,一片红艳艳的喇嘛正在扎营。
有个中年喇嘛迎上来,恭恭敬敬笑道:“班佛的意思是明天赐福摸顶。”
马博听出这话是商量又不是商量,试探道:“不摸顶不行?”
中年喇嘛摇头道:“这么多人,都是远路上来的,不赐福的佛爷,自己也不会有福。”
古尔德班玛想了想说:“今天打了一仗,土匪一时半会不敢来。不过要听我们的,排成一排不能挤成一堆。”
喇嘛说:“这好办,信民们都是听话的。”
“还要保密,提前不能泄露。”马博叮嘱道。
可是怎么能保密呢?班佛不忍心他的信民彻夜啼哭,让人传话,无量寿佛说隐就隐,说现就现,岂是几个草野土匪能够打死的,放心祈祷吧,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班佛就来摸顶了。消息迅速传开,许多人一夜未睡。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信民们就已经排好了长队。剿匪部队五步一岗地守卫着,古尔德班玛带领巡逻的人不断扫视人群,看有没有行为异样的人。班禅活佛出现了,就在黄垫黄背的高椅之上、祥龙腾跃的金红华盖之下。喇嘛们前呼后拥,摸顶开始了。
娜陵格勒领着小柴旦,排在后面。小柴旦人小,看不到前面,便牵来格尔穆骑了上去,突然惊叫起来:“阿妈,阿妈,班禅是我才旦哥哥。”
娜陵格勒不信:“眼睛睁大,别看错了。”
小柴旦就喊:“才旦哥哥,才旦哥哥。”
穿着红黄两色法衣的班佛抬头望望他,一脸“没想到吧”的孩子的喜容。
小柴旦高兴得从驼背上站起来,转着圈向周围的人宣布:“班禅是我才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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