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0800字
火的肆虐随着风的转向远了又来了,胡杨林和芦苇丛的燃烧突然凌空而起,把火焰一浪一浪地送回到了鼎新驼行的废墟上。许多骆驼正在废墟上发呆,来不及散开就被火焰轰然覆盖。驼毛燃烧起来,一峰峰都是火骆驼了,踏踏踏踏惊慌失措的蹄音成了危险的信号,所有的骆驼都朝这边狂奔而来,这边是通往弱水河的必经之路。不想被烧死的骆驼,被惊痛驱使而失去理智的骆驼,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唯一能够挽救它们的滔滔不绝的河水。
母驼香日德首先意识到了危险,跳过去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挡在了女儿马海身前。察汗乌苏一把拉起刚刚喂完了奶的娜陵格勒,闪到了五步之外。
娜陵格勒爆喊一声:“你拉我干什么?”甩开丈夫,跳过来,以骆驼妈妈的姿态满怀抱住才出生不久的小骆驼伊克雅乌,横挡在了惊惧疯狂的驼蹄面前。奔涌的火骆驼顿时分岔而去。忽啦啦的火焰就像旗帜,随着火骆驼的奔跑猎猎不休。
着火的骆驼们跑向弱水河,卧在平阔的河湾浅滩里,差不多卧成了一道土黄色的骆驼坝。被阻拦的水流顿时升高了,漫向了骆驼的脊背,火咝咝地响着,很快小了。还有水流漫不到的燃烧的驼峰,骆驼们就大口吞咽着河水,再把河水吐出来,喷洒到别的骆驼身上。好像它们早已有约在先,互相的帮忙就像实现一种训练有素的承诺一样准确而及时,火灭了,连些许焦烟也没有了。骆驼们从水中站起来,忍着皮肤烧伤的痛苦,走向了靠近骆驼客的地方。
骆驼客们走向驼群,一边查看着骆驼的烧伤,一边猜测着这场大火的起因。有人说是嘎嘎一驼的灵魂点着的,他用自己的死结束了鼎新驼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历史,又断绝了后代们稽留不去的念头:你们要房子干什么,有了骆驼就有了一切,剩下的就是走了,走向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整整一年才能到达的娜陵格勒的老家。有人说是四女驼神不保佑鼎新驼行了,驼神对她曾经保佑过现在不必保佑的地方一概要烧掉,免得成为魔怪的居所。
只有察汗乌苏说出了几句令人吃惊的话:“火是谁点着的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要不是亲眼看见谁说我也不相信。”
谁啊,谁点着了火?所有人都问他。
察汗乌苏挤出几滴眼泪说:“还是息事宁人吧,反正阿爸已经走了,我们也要走了,烧掉了驼行,就更是无牵无挂了。”
娜陵格勒哪里是个息事宁人的主,她是嘎嘎一驼惯大的公主,别说是放火烧房,就是损失一根针的委屈也是不受的。她伸手一把揩掉丈夫的眼泪说:“怎么我们两个颠倒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让我看不起了,察汗乌苏你知道吗?”
察汗乌苏不想让新婚的媳妇看不起自己,就说:“喇嘛湾的唐卡喇嘛老边巴来过了,放了一把火,就悄悄地走了。”
娜陵格勒吼起来:“你为啥不抓住他?”
察汗乌苏说:“你知道他是来干啥的?他是来说服阿爸响应喜马拉雅大招募的。他不知道我们要去额尔德尼布勒,以为我们会死守在巴丹吉林沙漠祖宗的基业上,就点着了驼行,想逼着我们走西藏。”
娜陵格勒说:“那我就更要会会他,让他知道,就算烧了鼎新驼行,我们也不会跟他去。察汗乌苏你这个窝囊废,见了放火的强盗都要忍,我还能指望你什么?”说罢朝前走去。她要骑着香日德,去追撵唐卡喇嘛老边巴了。
察汗乌苏没有阻拦,心里突然就变得十分踏实:往后也应该这样,不管遇到啥事,谁的主意大就听谁的,怕什么夫妻错位,男女颠倒。娜陵格勒炕上是女人,炕下是男人,倒省了他的心了。
但是他不知道娜陵格勒并不这么想,她想的是:男人一是要有好身板,二是要有大主意,缺了哪一样都是残废。大主意让女人拿,你一个男人不害臊啊?什么息事宁人,息事宁人就是让人家当狼你自己当羊,愿意当羊的男人是男人吗?男人要么就是老虎就是狼,要么什么也不是。
走出去没多远,香日德就停下了。它围绕着一座沙丘转啊转。驼背上的娜陵格勒立刻明白这个地方埋着什么。她仔细寻找,却发现香日德的鼻子是指向它无法走上去的沙丘顶端的。她溜下驼背,爬上沙丘,才看到疏松的沙丘顶端,暴露着一颗黑黝黝的头和两只枯巴巴的手,一个人软塌塌地趴着,穿着红色袈裟的身子全埋在沙漠里头了。
娜陵格勒不禁在心里沉沉地叫了一声:唐卡喇嘛老边巴?
老边巴以为,既然嘎嘎一驼已经不再了,他就可以给嘎嘎一驼做主了,而点燃鼎新驼行便是嘎嘎一驼现在的唯一愿望。他想的依然是他给江永活佛的保证:“我说服不了鼎新驼行的掌柜,这辈子就不再见你了。他要是不听我的,我就给他念经,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把太阳念成月亮,再把月亮念成太阳,直到他说,鼎新驼行的骆驼啊,你们上路吧。”他觉得驼行一烧,保证就已经实现,自己就应该回去了。他徒步走来,又要徒步走去,实在太累,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他趴下来,想休息一会儿,结果睡着了,又被流沙掩埋了。
香日德在沙丘下面大声哞叫着。
娜陵格勒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你认识这个人,你让我把他赶紧救出来。”
香日德承认了,弯曲着脖子点着头。
其实香日德自己并不知道,它在乎这个人的原因并不是它脑子里有着关于这个人的牢固记忆,而是遥远的过去曾经呼吸过的一种人味儿轻轻刺激了它的神经,而作为天然灵性的骆驼,神经受到刺激之后的本能反应就是这样:找到他,找到他,他正在危险当中我一定要找到他。虽然在它童年的记忆里,唐卡喇嘛老边巴和它的生活并没有太密切的联系,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它。但是香日德却清晰地记得那些出现在鼎新驼行的唐卡,记得那些斑斓的色彩是怎样进入了骆驼客的生活,记得跟这些唐卡有关系的那个红袈裟、黄披风的喇嘛,当他从它身边经过时,那种和鼎新驼行的所有人不一样的特殊味道,就牢固地留在它脑子里,再也抹不掉了。它是骆驼,人可以忽视骆驼,骆驼怎么可以忽视人呢?
察汗乌苏一见驼背上的唐卡喇嘛老边巴,就双手把眼睛蒙上了。香日德赶紧卧下,意思好像是让察汗乌苏看清楚:人家还没死呢,你紧张啥?察汗乌苏看到唐卡喇嘛老边巴还在喘气,赶紧抱住他,要把他从驼背上抱下来。
娜陵格勒说:“不用了,不用了,你把他抱下来往哪里放?驼行已经没有了。”
察汗乌苏说:“阿爸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能不管他。”
娜陵格勒说:“你把他抱下来就算管他了吗?察汗乌苏你听着,恐怕我们要分开了。”
察汗乌苏说:“为啥要分开?我们不分开。”
娜陵格勒说:“你还是个当家作主的男人呢,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他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不把他送回去,死在这个烧焦的地方怎么办?”
察汗乌苏地说:“我知道我们得把他送回去,但是我们不分开。”
娜陵格勒瞪起光光亮亮的眼睛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没等察汗乌苏想出主意来,卧在地上的香日德就不耐烦了,瞪着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呼呼吹气,仿佛是埋怨:你们怎么光说话不管人家,人家已经不行了,很快就要死了。
香日德的感觉没有错,唐卡喇嘛老边巴真的就要死了,他的身子稍稍一沉就把走向死亡的信息传达给了香日德。它站起来就走。它不在乎主人管不管这个勾起他记忆的红袈裟喇嘛,它在乎的是自己的感觉。骆驼的感觉,完全是扩张的神经触摸外界时的条件反射,它触摸到了老边巴的垂危,它要去了。发达的感知能力左右着它的潜意识,让它在来不及思考如何救人的时候,就已经正确选择了救人的办法:朝着喇嘛湾,走啊。走了一会儿,又开始跑,不跑不行了,它想挽救的这个人眼看就要断气了。它用驼峰紧紧夹住阔脊上的老边巴,尽量平稳地奔跑着。
娜陵格勒喊道:“回来,回来,香日德你给我回来。”一看喊不回来,就推了一把察汗乌苏:“还愣着干啥,你骑上一峰快驼追上去把香日德换回来,小骆驼还要吃它的奶呢。”
察汗乌苏跳起来,扑向驼群,一把抓住了一峰健壮骆驼的缰绳。
分开了,分开了,察汗乌苏和他的新娘子娜陵格勒不得不分开了。他一次次地回头,一次次地想着勒驼停下,但最终还是一任骆驼奔驰,把分开的距离越拉越大,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了。命里头注定要让察汗乌苏牵肠挂肚的娜陵格勒,刚刚跟他分开,就已经使他肝肠寸断,泪流满面了:
娘娘山下的清泉,
车轱辘大的牡丹,
想你的眼泪拿桶担,
尕骆驼驮给了九天。
娜陵格勒一直瞩望着远去的察汗乌苏,在看不到骆驼背上丈夫的身影之后半个时辰,她才看到了被换回来的香日德,心里禁不住惋叹一声:哎,老边巴。
唐卡是寺庙里的布帛画。老边巴七岁就开始在喇嘛湾画唐卡,为了使他画的唐卡具有禳解厄运的功能,他拜了一个法术极好的御邪咒师做师傅,并受了近事戒。师傅待他很好,让他感恩不尽,圆寂的时候,他对着师傅的灵体发了一个弘愿:画十万幅五方佛的唐卡,送给巴丹吉林沙漠的所有骆驼客,以此来扶掖师傅早日转世成佛。弘愿一发,他就骑着骆驼来到了鼎新驼行。
那时候的鼎新驼行正在流行乏驼病,所有属于鼎新驼行的骆驼都乏了,乏得驮不动东西,走不出巴丹吉林沙漠了。每年都有乏驼,每一峰骆驼差不多都是四年一小乏七年一大乏,但是很少有所有的骆驼一起乏的,而且一乏就是连着三年。
骆驼一乏,接替死去的阿爸当上驼行掌柜才两年的嘎嘎一驼也乏得起不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连医道精湛的江永活佛的前世也不知道。不知道的病是没办法治的,嘎嘎一驼就一天到晚躺在炕上,吃很少的饭,喝很少的水,差不多已经乏成瘫子了。
人蔫了,骆驼乏了,鼎新驼行眼看就要败了,没有了营生的骆驼客被嘎嘎一驼一个个撵走了:“去吧去吧,你们都去吧,鼎新驼行是一棵就要枯死的胡杨树,没有多少荫凉了。”嘎嘎一驼只对唐卡喇嘛说着挽留的话:“你别走啊,来了就别走,我死了还要靠你念经超度呢。”
边巴喇嘛说:“不走,不走,我就是冲着乏人乏驼才来的。”
唐卡喇嘛边巴就在这个病乏之秋开始了他向弘愿迈进的第一步。信奉佛法的嘎嘎一驼为他提供了所有的颜料和布帛。他埋头画着,画走了一千多个月落日出之后,突然直起腰来,问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自己的骑驼:今天是什么日子?看骑驼哞叫了几声,他就拍了拍自己长发披纷的脑袋说:“三年前来的日子就是三年后走的日子,不画了吧?我们回喇嘛湾去吧?”
他来到嘎嘎一驼的炕前,挂着一脸的伤别说:“把你的骆驼客都叫回来吧,一人一幅唐卡是拿不完的,剩下的就让他们送给亲戚朋友。”
嘎嘎一驼说:“你要走了吗?我还没死,你怎么就走了?”
唐卡喇嘛说:“你怎么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圆寂的师傅是一个御邪咒师吗?他用尖锐的无形钢锥早已把祛病法咒刻在了我手上,我画一幅唐卡就等于念了一千声祛病法咒,看看那些唐卡你就知道,三年来我一共念了多少声法咒。你有我师傅的祛病法咒保佑,怎么会现在就死呢?你是信佛的,为善的,你要是这么年轻就死了,不光我师傅没面子,连佛也没面子了。殃就要尽了,你资助我画唐卡的功德就要显灵了,我走以后你的病就会好了。”
唐卡喇嘛的话不是谵语是预言,果然就好了,他走后的第二天,嘎嘎一驼就能站起来走路了。他来到驼行的院子里,看到无数阳光正在直立着从地上长出来,一些骆驼在阳光下踱步,驼峰饱满,被毛浓密,目光炯炯,鼻息响亮,一点儿乏倒的样子也没有了。他走向驼行门外,观望已经多日不见了的沙漠,发现海海漫漫的丘波之上,黄灿灿的驼群正在慢跑,两峰青春激荡的美驼离开驼群激动地对驰而来,突然就拧在了一起,不知道为了哪峰可爱的母驼它们显示活力似的打起来了。嘎嘎一驼发呆地看着,禁不住呵呵呵笑起来:不乏了,不乏了,乏劲过去了,骆驼不乏了,人也不乏了,鼎新驼行又要好起来了。
嘎嘎一驼大步流星往回走,径直走向了厨房,冲着呆坐在锅灶边唉声叹气的女人说:“饿了,饿了,我今天饿了。”
女人吃了一惊,忽地站起来:“佛祖保佑,你下炕了,你怎么不喊一声自己就下炕了?”说罢赶紧舀水挖面做饭。
等嘎嘎一驼饱饱地吃了饭,再次来到门外时,就见被他撵走的许多骆驼客都回来了。他惊讶地问道:“你们回来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好了,骆驼不乏了?”
骆驼客们说,唐卡喇嘛见人就说,见人就说,五方佛的唐卡,骆驼客的贴身汗褡,该是你们回去的时候了,鼎新驼行病恹恹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嘎嘎一驼无比真诚地说:“恩人啊,唐卡喇嘛是我的恩人,是骆驼和鼎新驼行的恩人,也是你们这些靠骆驼吃饭的骆驼客的恩人。”
现在恩人出事儿了。娜陵格勒琢磨着恩人老边巴这个时候来鼎新驼行的原因,突然感到十分庆幸:如果老边巴是精神矍铄的,如果阿爸没有去世,如果老边巴希望阿爸把响应喜马拉雅大招募看成是对恩人的报答,义重如山的阿爸该怎么办呢?幸亏他早早地去了,他去了就不用报答了。我们,鼎新驼行,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走向北方蒙古高原的尽头她的老家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