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总是把寒冷集中在黑夜，把温暖集中在白天。田野用比天气还要温暖的口气，给居住在土坯房和地窝子里的那些骆驼客，那些汉人、藏人和蒙古人说起了喜马拉雅大招募，说起了红柳泉的主人库尔雷克响应大招募的决定，一再地鼓动着他们：走啊，走啊，拉着骆驼跟我们走啊。招募不是无偿的，我们管吃管喝，一个月还有三块银元的工资，骆驼也是给钱的，一峰骆驼五块银元，拉上十峰骆驼，就是五十块银元。白花花的银元，你要是不跟着我们走藏原，一辈子又能挣几个？

田野的苦口婆心、嘴干舌燥只换来一片沉默，骆驼客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听懂他说什么。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句话，却让田野大失所望：“我们不去，我们是鼎新驼行的骆驼客，我们听鼎新驼行的。”

田野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再也没有必要说服下去了。他惋惜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骆驼客们望着募驼人瘦兮兮的背影。有人说：“我看红柳泉是呆不成了，一是今年鼎新驼行没有来去兰州、夏河、天水、西安的驼队，不需要红柳泉的骆驼转运货物，二是驼栈的掌柜库尔雷克已经靠不住了，靠不住的人你们还靠他干什么？不如回到鼎新驼行去，兴许还能有去梧桐窝子或者去阴山蒙古的营生呢。就算没有营生，掌柜的嘎嘎一驼财大气粗，对骆驼和骆驼客都不赖，好歹也能给你们一碗饭吃。藏原是不能去的，那个地方我听说过，就是高，高得人得用四条腿往上爬，骆驼是上不去的；就是冷，冷得穿了狼皮也打哆嗦，一脬尿还没尿完，就冻成冰棍子了；再就是喘不上气来，人活一口气，没有了气，人怎么活？”

红柳泉的许多骆驼客都要回到鼎新驼行去了。走时他们来到红柳泉的主人库尔雷克面前，劝他跟他们一起走。

库尔雷克说：“娜陵格勒不嫁我是对的，她嫁给弟弟察汗乌苏，也算是有了一个好去处。就让他们安安稳稳过日子吧，我就不去搅扰他们了。将来的鼎新驼行，察汗乌苏就是掌柜的。你们要听他的话，也要听娜陵格勒的话，娜陵格勒脾气不好，拉骆驼的，就要像骆驼一样，多多担待啊。”说着，哭了。所有的骆驼客都哭了。

又过了一夜，当黎明的曦光从东方天际凄然而来时，库尔雷克也要走了。

本来不必这么着急，但他操心着大柴旦和小柴旦，操心着美驼格尔穆，即使不走，他也会去寻找他们，还不如即刻出发，反正寻找他们和前往藏原的方向是一致的，都要经过喇嘛湾。

库尔雷克背起自己出行时必然要带上的叉子枪，朝着嘛呢石陪伴的驼栈，朝着冰冻如盖的泉湖跪下，磕了一个头，心说：“我十三岁来到红柳泉，现如今已经三十岁了。十七年哪，红柳泉，你是知道我的心的，那就是你身怀里的泉水，清得一眼能望见十丈深的底；你是看见过娜陵格勒的，她来了，来了就往红柳丛里钻。娜陵格勒，我走了，等我老了以后再回来看你。”

多愁善感的库尔雷克大把大把抹着眼泪站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的骆驼都跟他一样跪在地上，有的跪向了驼栈和冰冻如盖的泉湖，有的跪向了鼎新驼行。它们没有磕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嘴笔直地指向前方，默默地流着泪，唰啦啦地流着泪。

库尔雷克从皮袄胸兜里摸出一方白手巾，把所有骆驼的泪眼都揩了一遍，揩得白手巾湿漉漉、沉甸甸的。他来到一直看着他的谷子面前，指着她的右腿说：“坐下，把裤腿抹起来。”

谷子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服从了。

他用驼泪擦了擦谷子的伤口，然后把白手巾缠在了她的脚脖子上。谷子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你这是干什么呢？直到第二天，谷子的伤口结出新疤，一点也不疼了以后，库尔雷克才告诉她：骆驼的眼泪是生肌长肉的，用喇嘛一枝花排了蛇毒，再用骆驼的眼泪泡一泡，新肉芽芽很快就会长出来。

太阳出来了。他们离别红柳泉，踏上了漫漫驼道。库尔雷克拉着骆驼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几个愿意跟他走的骆驼客。谷子和田野骑马走在驼队后面。这些骆驼都是嘎嘎一驼划拨在库尔雷克名下的，不算不能役用的小骆驼，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峰。本来还会多一些，但美驼格尔穆还没有回来，二道眉拉着去给喇嘛湾驮运僧供的六峰骆驼还在前面，去年在驼道上又被土匪抢走了包括母驼白风在内的十几峰骆驼，还有，白皑皑的骆驼已经死了。

库尔雷克相信，大柴旦和小柴旦以及格尔穆就在喇嘛湾，或者在喇嘛湾和红柳泉之间的驼道上，即使他们碰不上，格尔穆也会凭着灵敏的嗅觉和五倍于人的视力找到他们。

库尔雷克一路上不说话。驼道上的沉默让人窒息。好在窒息是短暂的，很快就要发生事情了，很快他就要用忏悔的心情来对待美驼格尔穆了格尔穆啊，为了心爱的母驼甘洒热血的格尔穆，人不如你啊，我不如你。

预兆正在出现，比人灵性的骆驼已经感觉到了。

小骆驼小哈勒腾迎着南来的风朝前跑去，跑出去一程，就停下来等一会儿。它本能地畏惧着陌路，又急不可耐地想扑到亲人的怀抱里它闻到骆驼爸爸的味道了，也闻到骆驼妈妈的味道了。骆驼妈妈白风离开孩子已经很久很久，久得都有一千一万年了。小骆驼天天都在找妈妈，天天都喊着：妈妈呀，你在哪里？再也看不到你遮阳的影子，听不到你爱抚的鼻息了，妈妈呀。但是现在，小骆驼突然闻到妈妈的味道了，妈妈的味道是甜甜的奶水和咸咸的唾液混合成的味道，是它记忆深处最醒目也最牢固的芳香温醇的味道。

但是灵性的小骆驼小哈勒腾并不知道骆驼妈妈是在驼道上被土匪抢走的，它闻到了妈妈的味道，也就是闻到了土匪的味道。土匪来了，抢骆驼的土匪突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