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1766字
娜陵格勒那一年才十八岁。才十八岁她就已经丰腴美艳、如怒如放了。丰腴美艳的十八岁的姑娘在鼎新驼行大门前的沙漠里解下了她的红腰带。接着,就出现了大柴旦和小柴旦的惊叫。原来那腰带不是红绸子也不是红棉布而是一根大柴旦从来没见过的驼鞭。
大柴旦好奇地叫了一声:“嘎嘎一驼的驼鞭?”
娜陵格勒把腰肢扭成了水,舞蹈似的扬起驼鞭打向了驼背上的大柴旦和小柴旦:“库尔雷克,库尔雷克,我就只当你们是库尔雷克。”噼噼噼的三声鞭响之后,大柴旦和小柴旦的脸上有了血印子。
小柴旦捂着脸,哇哇地号起来。
大柴旦说:“阿妈,阿妈,你是我们的阿妈,你怎么能这样,阿妈?”
娜陵格勒说:“谁是你们的阿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到了时候就会嫁人。两个娃娃给我听着,不,库尔雷克你给我听着,是男子汉你就去找一个比我好的,我已经给了察汗乌苏啦,就算我心里惦记着你,身子不答应,身子不答应。”
大柴旦代替阿爸喊起来:“为啥?为啥?”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声比一声清脆的鞭响,大柴旦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疼。
大柴旦咬牙瞪眼地说:“阿妈,有本事你把我的头打掉。”
娜陵格勒说:“不要叫我阿妈,我不是你们的阿妈,你们也不是我的娃娃。回去告诉库尔雷克,我打你们就是打他,无能的库尔雷克,有本事自己跑来把我抢回去,派两个娃娃来算啥?我今天打你们就是想打掉库尔雷克的头,打掉了他的头他就不会想着我了。”
大柴旦喊道:“可是还有心,还有心啊,阿妈不明白阿爸的心。”
娜陵格勒说:“那我就连他的心一起打掉。”说着噼里啪啦朝着大柴旦的胸脯打过来。
皮袄烂了,衬衣烂了,胸腔赤裸了,接着就红了,鞭打的血口子里就要露出心来了。大柴旦想着自己代表阿爸库尔雷克,就一动不动,血脸上唰啦啦地淌着眼泪,说着阿爸应该说的话:“为什么呀,娜陵格勒你到底为什么?就算我们真的已是恩断义绝,你也用不着活活打死我呀。”
娜陵格勒毫不手软,继续挥舞着驼鞭喊道:“就要打死你,就要打死你,我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是谁了。”
还是骆驼比人更有恻隐之心。美驼格尔穆朝着娜陵格勒生气地喷了一口气,倏地躲开了。它本来可以不躲开,鞭子没有打到它身上,驼背上的主人也没有示意它躲开。但是它自作主张掉转身子走向了前方。
娜陵格勒跳过去,一把揪住了格尔穆浓密的髯毛:“我还没打掉他的心呢,你给我站住。”
大柴旦说:“格尔穆你站住,今天就让她打,我是阿爸库尔雷克,就让她打死我吧。”
格尔穆不听他的,轻轻一甩就把娜陵格勒甩掉了。
娜陵格勒追过来,似乎还要打,举手挥鞭的时候,却把驼鞭扔了过去:“两个娃娃,听好了,我把嘎嘎一驼的驼鞭交给你们了。”
大柴旦伸手接住,顺便打了格尔穆一下,格尔穆便开始奔跑。在大柴旦和小柴旦的哭喊声里,它跑向了巴丹吉林沙漠的东方,回头看时,怒气冲天的娜陵格勒已经变得又小又模糊了。
大柴旦惊奇地看着驼鞭:一百峰母驼的一百根肠子,沙漠王用一百条蛇的冷血泡了一百年,一甩就是一百种声音、一百次抽打,人听不出来,骆驼听得出来。嘎嘎一驼救了沙漠王的命,沙漠王说:送给你吧,你就是天下骆驼的王。这就是传说中嘎嘎一驼的驼鞭,这么神奇的驼鞭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呢?
娜陵格勒跪在黄昏的沙丘上,朝着两个娃娃和娃娃身后的库尔雷克,呜呜呜地哭成了泪人儿。
而在她身后,鼎新驼行的大院子里,这时突然传出一阵紧张而凄厉的喊声:“阿爸,你怎么了,阿爸……”接着就是一声号啕,是男人的惊天号啕,在这个广漠而沉寂的地方,引发了驼行大院七十二间房子里所有骆驼客的奔走和紧张。
塌鼻梁的汉子从鼎新驼行里跑出来,跑向了娜陵格勒,一把揪起她,拉着她朝回跑去。
人人都知道,末日来到了。倏然之间,鼎新驼行的末日在驼行掌柜嘎嘎一驼的死期中,变成了无法填补的巨大空虚和失落:你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可都是你的骆驼客啊。大家跪下了,在四女驼神的监视下,房里房外跪了一地。跪在最前面的是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
娜陵格勒似乎正在栽跟头,一头栽进了情爱的哭声,又一头栽进了阿爸去世的悲痛。所有人都尽情流淌着眼泪,哗啦啦地哭着。
察汗乌苏边哭边喊:“你们快去,快去把库尔雷克叫来。”
娜陵格勒忽地站起来:“不用喊,库尔雷克不能来。”
其实她不是不想让库尔雷克回来,而是害怕库尔雷克回来后她自己把握不住自己。她想的是,要么用鞭子打走他,也打死她的心,好让她全心全意去爱察汗乌苏;要么用炽情烧死他,就像她刚才甩鞭子时心里突然奔腾起来的那样:我爱他,爱他,爱完了他我就去死。我是一个女人,我爱两个男人,我就得死。
察汗乌苏站了起来,面对着跪了一地的骆驼客,揩着眼泪说:“我阿爸死了,我们撇下的就不再是一个活人了,这样也好,也好啊,免得我们牵肠挂肚走不了。大家还不知道我们的决定吧?喜马拉雅大招募来了,我们不走不行了,掌命灵驼伊克雅乌早就在显灵,半个多月以前就开始拱墙吃土磨蹄子了,这是远远离开永远离开的意思。我们要离开巴丹吉林沙漠,鼎新驼行要搬到娜陵格勒的老家去了。都是阿爸谋划好了的,娜陵格勒的老家也就是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你们知道吧额尔德尼布勒?那是个好地方,在北方,蒙古高原的尽头,阿爸年轻的时候去过,走了整整一年才到达。那儿安静,那儿的骆驼比这里多,那儿不会有喜马拉雅大招募。到了那儿,再往前走一个星期,就是欧洲了。各位驼哥哥驼弟弟,你们想去的,就做好上路的准备,察汗乌苏在这里当着阿爸的面,向我们敬信的佛菩萨起誓,向保佑骆驼的四女驼神起誓,对鼎新驼行的骆驼客,阿爸是怎么对待的,我就会怎么对待,今后有我们的肉汤,就有你们的手抓。你们不想去的,告诉我一声,我发半年的工钱,再送一峰好骆驼,以后的光景好坏,我就照应不上了。”
这番话说得很突然,骆驼客们一时反应不过来,互相看着,小声地议论起来。
塌鼻梁的汉子抢先说:“先前我们听嘎嘎一驼的,现在我们听你的,只要不让我们离开鼎新驼行,你说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我们生来就是骆驼客,还怕走吗?只要去的是一个好地方,别说是走一年,走十年也是值得的。”
没有人说出相反的意见来,大家都觉得这正是他们要表达的。
娜陵格勒挥着眼泪说:“要走就快走,快走,不快就来不及了。”
人们还不知道她说的来不及的原因,指的并不是喜马拉雅大招募,而是她那颗正在被库尔雷克击碎的心库尔雷克在睡梦里说了:“今生今世我是丢不开你了,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你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除非驼道上的强盗把我骟掉,红柳泉的风沙把我埋掉。”库尔雷克还说了:“若要我俩恩情散,西海干,祁连山摇着个动弹。”两个娃娃代替阿爸库尔雷克这么一说,她就又一次开始了那种艰难的她根本做不到的选择。她突然意识到嘎嘎一驼的安排只能让这种选择变得更加可怕,可怕得就像她手里举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自己的肉割了察汗乌苏也是割自己的肉,割了库尔雷克也是割自己的肉,到底怎么做才能不割自己的肉呢?大概阿爸已经给她指出了一条路:离开这里,先不要让库尔雷克知道。似乎只能这样了,快走,快走,快走,在库尔雷克知道之前就快快走掉,远远地走掉。
察汗乌苏说:“我连夜去喇嘛湾里请喇嘛,等超度了灵魂,送走了阿爸,我们就上路。阿爸,我们要让巴丹吉林的鹰送你上天了,你的灵魂先我们去吧,在额尔德尼布勒的天上等着我们,我们一年以后就到了。”说着又是哭。大家都哭了。
这一番哭让娜陵格勒伤心欲绝:“阿爸,你是个大坏蛋,你为啥要丢下我?我现在跟谁去?我谁也不想跟,就想跟着你,阿爸,我抹了脖子跟你去吧,阿爸。”她擦着眼泪,吃惊地看到死去的阿爸突然坐了起来。她大喊一声:“阿爸你没死啊?”激动得就像一峰饥饿中见到妈妈的小骆驼,跳起来扑了过去。
是有人正在掌灯的原故,也是朦胧泪眼的错觉,更是意识深处的期待:嘎嘎一驼不仅坐了起来,而且还爽朗地笑着。娜陵格勒扑了过去,令她失望的是,她抱住的却只是油灯辉映下阿爸的影子。嘎嘎一驼还是死了,他就那么令人绝望地闭上眼睛仰躺着,不可挽回地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娜陵格勒用她细嫩的双手,一把一把地拍打着嘎嘎一驼:“阿爸你回来,你回来,大坏蛋阿爸你回来。”
娜陵格勒是嘎嘎一驼一手拉扯大的,一手拉扯大的小狗狗,一手拉扯大的小骆驼,她就是那个美丽任性的有着两只小蹄子的娜陵格勒。她对嘎嘎一驼的依附,就是骆驼对沙漠的依附,彼此几乎是不可能离开的。但是现在离开了,离开了以后才想起缘分,原来缘分就是悲伤,来的时候悲伤,去的时候更加悲伤。
十八年前,娜陵格勒的亲阿爸博尔穆沁和亲阿妈乌苏赫带着驼队从兰州上驮出发,沿着阿尔金山东归时,遭到了土匪的追抢。博尔穆沁来到鼎新驼行求助于嘎嘎一驼:“三千多峰骆驼损失了一大半,货物丢弃在沙漠里,没办法运回老家去了。再看看我的老婆,病得都没有人气了,拖延下去说不定连她的骨头都回不到狼山蒙古了。还有这孩子,她是在驼背上出生的,不到三个月就吃不上阿妈的奶了,好在我们有驼奶,白花花的驼奶一流到她嘴里,她就把母驼当阿妈了。”
嘎嘎一驼年轻时拉着骆驼去过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和博尔穆沁有一面之交,但对常年跋涉在驼道上的人来说,一面之交和朝夕相处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好比一见钟情的夫妻和青梅竹马的夫妻都可以是幸福美满的夫妻一样。嘎嘎一驼心疼得抱过博尔穆沁怀里的孩子,亲着逗着,吩咐驼行的人赶紧准备吃的住的,然后说:“你是来买骆驼的,还是来借骆驼的?买的骆驼一峰没有,借的骆驼要多少有多少。”
博尔穆沁说:“这是为什么?”
嘎嘎一驼说:“你是驼道上遭了难的,我能要你的银子吗?再说了,骆驼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驼行贩了骆驼就等于儿子贩了父母,在祖先的训诫里,那是要遭到四女驼神的惩罚的。”当下就吩咐下去,调拨一千五百峰健驼交给博尔穆沁。
如此豪侠的举动让博尔穆沁大为感动,问道:“我的老家在万里之外,从这里拉上骆驼走一年才能到达,我要是不还你的骆驼你怎么办?”
嘎嘎一驼说:“我就没想过你不还。”
博尔穆沁摇摇头,显得非常苦恼:一千五百峰健驼,借,还是不借?因为他的确是还不了了。
最后还是借了。被道义压扁了心的博尔穆沁拉着骆驼带着人匆匆忙忙踏上了驼道,但去了一个星期,就又骑着快驼跑回来了。他把自己出生才三个月的女儿捧到嘎嘎一驼面前说:“我听说嫂子已经过世了,你念记着她的恩情不愿意再娶是不是?可是你又非常想要一个女儿,你打算抱养一个但迄今没有抱成是不是?不用你回答,我已经看出来了。现在就请你收下我的蒙古女儿吧,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亲骨肉了,她能吃能喝,你可要请一个健壮的奶娘好好喂养她,如果奶娘的奶水不好,就给她喂驼奶,白花花的驼奶一吃,她就是一峰健壮美丽的小骆驼了。”看嘎嘎一驼愣怔着,博尔穆沁又说,“你是个藏人,但我知道过世的嫂子是个蒙古女人,你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女儿的两个哥哥都有蒙古人的血统,起的也都是蒙古人的名字,你们肯定知道我们蒙古人的习惯,当我们把女儿送给你们的时候,就意味着鼎新驼行乃至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就是我们亲戚的土地了,女儿的家,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家了。”
嘎嘎一驼摇头不答,直到搞清楚这胖乎乎奶气冲鼻的女儿真的已经归他了以后才说:“是啊是啊,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就像我们也会把额尔德尼布勒当成自己的家一样。”
博尔穆沁说:“既然你说额尔德尼布勒也是你的家,那我心里就宽松多了,如果我不能把一千五百峰骆驼拉回来还给你,就等于这些骆驼放养在了你自己的家里,你随时都可以回家来拉走,它们两年以后会变成三千峰,五年以后会变成五千峰,十年以后会变成一万峰。”
嘎嘎一驼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想再来这里了。”
博尔穆沁点点头说:“十年之内我们不会再踏上这条汉地驼道了,我们要去欧洲黑海,要去西亚伊朗,但不管我们去哪里,都会留下家人和骆驼等着你。按照我们狼山蒙古的习惯,泼出去的水是要收回来的,送出去的女儿是要接回家的,等女儿长大了,你就得把她还给我,因为一个女人不能既是女儿又是儿媳妇,还因为离开了亲阿爸亲阿妈的祝福,儿女的婚姻就不可能是天长地久的。”这就是说,博尔穆沁在把女儿送给嘎嘎一驼的同时,也表达了他的另一个希望:长大后让她做你的儿媳妇,这样你就永远是她的阿爸了。但如果你想把她嫁给别人,那你是没有这个权利的,作为亲生父母我们一定要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这个人有没有骆驼,有多少骆驼。
嘎嘎一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女儿健康红润的脸蛋说:“是啊是啊,我们的关系应该是没完没了的,是传宗接代的。”
博尔穆沁骑着骆驼走了,连一口茶也没喝,连一眼对女儿的回望也没有,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走出去不到一百米,他突然唱起了蒙古人的悲调,用止不住的伤心,把骨肉分离的疼痛抑扬顿挫地表达了出来。
嘎嘎一驼听着突然就受不了了,湿润着眼睛,抱起女儿追了过去,大声说:“博尔穆沁你还是把女儿带走吧,你的女儿和我的骆驼你都带走吧。”
博尔穆沁回头看着,犹豫了一下,揩着眼泪,鞭驼而去。嘎嘎一驼追不上骆驼,就立在沙丘上喊了一句:“养大了以后,我一定把她还给你。”
交换变得高尚而悲壮,因为交换的已不是女儿与骆驼,而是走南闯北的骆驼客那无比珍贵的信誉与人格。
现在,十八年过去了,似乎所有的设想都变成了现实:娜陵格勒被嘎嘎一驼拉扯大了,又成了嘎嘎一驼的儿媳妇,然后就要回去了,回到额尔德尼布勒的亲阿爸亲阿妈身边去了。但是就在幸福来临的时候,娜陵格勒却把自己的心撕成了两半,一半给了察汗乌苏,一半给了库尔雷克。她想把给了库尔雷克的那一半心收回来,一收才发现,已经收不回来了,库尔雷克离得越远就越收不回来了。她成了半个心的人,成了这一半永远思念着那一半的落寞之人、孤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