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班禅赐福摸顶的仪式进行了两天。结束后班佛仍然回到原来的帐房里居住。他稍事休息，就让掌管自己衣食的老喇嘛嘉阳去把小柴旦找来。

嘉阳喇嘛老眼昏花，难以在人群驼群里寻见一个娃娃，却很容易找到雄奇高大的格尔穆，当下就把小柴旦领来了。

小柴旦有些奇怪：天神一样的班禅活佛怎么就住一顶烟熏火燎的破旧帐房，就只有一个牧人装束的老人为伴？摸顶时黄锦铺设的高椅、祥龙腾跃的华盖、前呼后拥的喇嘛、鲜艳夺目的法衣哪里去了？疑问加上局促，他有些不敢上前了。

班佛欠身一把拉他过来，捶了他一拳说：“吃了没？”

小柴旦立刻鼻子一吸溜：“吃了。”

拘束顿然消失了。两个人又叽叽喳喳说起来。

班佛突然仰起头，问嘉阳喇嘛：“就要出发了，要是土匪埋伏在前面，你说怎么办？”

嘉阳喇嘛说：“佛爷，有剿匪部队，我们不用怕土匪。”

班佛说：“剿匪部队看不见土匪，土匪却能看得见我们。小柴旦，你说我们怎么办？”

小柴旦似乎奇怪这样简单的问题班禅和老喇嘛还要说来说去。他说：“我们往没有土匪的地方走。”

班佛说：“我们怎么知道哪里没有土匪呢？”

小柴旦说：“格尔穆知道。”

班佛点点头：“我问你就是想问出这个意思来，你不是说过，格尔穆知道远处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吗？虽说荒原上到处都是路，土匪却只能埋伏在一个地方，他们人数有限嘛。我们绕来绕去，他们就找不着我们了。”

小柴旦笑着说：“我对格尔穆说，绕开，绕开，它就绕开了。”

似乎就这样决定了。班佛虽然是个孩子，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和老喇嘛嘉阳都相信，他是神的再现，有着与生俱来的超人智慧，他的一举一动有着天然的成熟和正确。他决定把前进的路线交给美驼格尔穆，那就是神的决定，谁也不能说个不字。嘉阳喇嘛匆匆走出帐房门，传达神意去了。

大概神意让有些人迷惑，这天下午，有人在班佛的帐房门外轻声喊道：“嘉阳，嘉阳。”嘉阳喇嘛出去，一会儿又进来，小声说：“喇嘛湾的江永活佛带着一群喇嘛求见班佛，我看就算了吧，这个时候不能随便见人。”

班佛把氆氇袍的袖子一甩道：“既然不见，还来告诉我干啥？你们就会自作主张，这个不见，那个不见，就让我天天见你们？江永是大活佛，怎么能这样怠慢。你们不让他见我，我就去见他。”说着起身就走，没忘了拉上小柴旦。

嘉阳喇嘛赶紧拦住说：“一定要见的话，也不能在这里，更不能让他们靠近你。”

班佛道：“难道还要绑了他们来见我？”

嘉阳喇嘛说：“不可不防，来人中万一有坏人呢？要是扑过来，挡也挡不住。”

小柴旦突然笑了：“扑过来只能扑到骆驼蹄子上。”

班佛问：“啥？你说啥？”一琢磨，明白了，推了小柴旦一把，“那就快去吧。”

两个心领神会的娃娃开始忙乎。老喇嘛嘉阳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催促班佛换上袈裟，穿了黄披风和新靴子，别的事儿就插不上手了。

一个时辰后，班佛骑着格尔穆，出现在帐房前的草地上。

小柴旦拉着格尔穆前走几步，就见嘉阳喇嘛引着江永活佛和一群喇嘛快步走来。江永见了班佛，两手朝上，趴伏在地，声音哑哑地祈祷着。其他喇嘛也都跪下了。

格尔穆立刻意识到骑着自己的这个人非同一般，便也高傲得直起脖子翘起了头，前蹄捯动着，把那威风气势格外显赫地表现了出来。

班佛说：“快把老爷爷扶起来。”

嘉阳连忙扶起江永活佛。

班佛说：“我知道你是喇嘛湾的法台，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走累了吧？”

江永仰望班佛说：“为了拜见尊者，几百里路不算啥。”心说世间竟有这么高的骆驼，伟岸得就像须弥山，便道，“我想行叩脚之礼，现在看来够不着了。”

班佛说：“免了吧，我现在是骆驼上吃，骆驼上睡，要的就是谁也够不着。有人说，我是树倒无处落的鸟儿，那我就落在骆驼上吧。”

江永一听，仰头笑了：“佛爷，你说小儿语，不做小儿事，已经骑在了骆驼上，就再下不来了。我知道了，驼神爷保护着你呢。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佛爷，进藏的路在哪里。”

班佛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跟在后面走就是了。”

江永打了个愣怔，咬着牙，瓷瓷实实地说：“听说前面有个地方叫毒辣滩，万万去不得。”

班佛望着依然匍匐在地的一群喇嘛，脸上肌肉微微一颤，笑道：“你们都快起来，好好念你们的经去吧。毒辣滩去得去不得我知道。小柴旦，上来吧，打飞骆驼，我们上天去，看看毒辣滩上有什么。”

小柴旦猴子一样从驼脖上攀援上去，还没坐稳，格尔穆就跑起来。它知道该是表现自己的时候了，真的飞起来，晃眼不见了。

“啊，聪明的神王，圣神的佛宝，我们终生依靠的怙主啊，这么小就这么有主见。”江永活佛望着空荡荡的天，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班佛和小柴旦骑着骆驼走遍了香日德。格尔穆高高的峰脊就像空中的法座，让班佛如此喜欢。法座是起伏而游动的，习惯了如同船行舟走，班佛坐得稳看得远。每次都是班佛在前，小柴旦在后。小柴旦张开双臂，抱住班佛，再握住缰绳，算是保护。但是今天，班佛非要坐在后面，他感觉自己已经熟练了骑驼，可以去保护别人了。就在第一次抱着小柴旦时，班佛说起了他的过去。

他原名叫贡布才旦，出生在青海循化县的温都乡。他一出生眼睛就能看得见，就知道会有人来找他。他瞪着门口啼哭不止，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办好。后来才发现，只要把他抱出门外，他就不哭了。他眼睛咕噜咕噜望着村口来来去去的人，天天都这样。

幼小的才旦心里明白谁会来找他，找他的人却不明白，他们千辛万苦寻访九世班禅的转世灵童，跑遍了藏区，耗费了六七年，才来到他面前。

他一见到那些人就迎了过去，抱住其中的一个喇嘛说：“嘉阳，你怎么才来？”

嘉阳喇嘛是前世班佛的衣食侍从，看他这么说，激动得热泪盈眶：“啊，你认得我。”

才旦很快被带到了塔尔寺，才知道班佛的老家西藏的扎什伦布寺寻访到的灵童有十七个。十七个里选一个，所有灵童和他们的阿爸阿妈都把心揪在喉咙口。先是在一堆法器、餐具、衣物、珠宝面前认出前世班佛的遗物，认对的只有六个娃娃，另外十一个娃娃立刻被淘汰了。才旦还记得淘汰的场面，娃娃们哭着，跟来的父母也哭着，对尊崇和荣华富贵的希望一眨眼就化为泡影了。有个喇嘛不忍心看那苦涩的场面，喟叹道：“要是班佛一下子转世十七个灵童该多好。”剩下的六个娃娃也在流泪，伤心可以传染，他们没有一点点得意，新一轮更加提心吊胆的遴选即将开始。

这一次是打卦问神，过程漫长而繁缛，经声佛语中，六个娃娃僵立着，紧张得拉长了鼻涕不知道吸溜。结果终于出来了，是一个叫绛热的娃娃。

落选的娃娃都哭了。只有才旦没有哭，只是失望地说：“你们打卦问神问错了，我才是班禅，我才是班禅。”

他被阿爸阿妈带回了家，还是和过去一样，天天往村口跑，总觉得还会有人来找他。

两个月后，嘉阳喇嘛再次出现在村口。原来此前选中的绛热突然得病死了，才旦和另外四个娃娃将重返塔尔寺接受认选。

路上，才旦给嘉阳喇嘛说：“我说你们问神问错了嘛。”

嘉阳喇嘛说：“福也是危险的，越大越危险，要是命里没有，人就担不起，大福来临就是大祸来临。”

塔尔寺的大金瓦殿里，喇嘛们把五个娃娃的名字写在经纸上，包了糌粑，投入金瓶，五百喇嘛念经祈祷，然后由塔尔寺法台摇动金瓶，摇了一个时辰，才摇出一个糌粑团，剥开一看，经纸上写着温都·贡布才旦。

才旦被选中了，看到另外四个娃娃悲然离开，他难过得追了过去。

那四个娃娃和他们的阿爸阿妈没有半点妒恨，见他追来，纷纷跪下磕头：“佛爷，佛爷。”

他也要下跪，跟过来的嘉阳喇嘛一把扶住说：“万万不可，他们担不起。”

才旦过意不去，便说：“大福不来，大祸也不来，你们没有危险了。”然后和几个娃娃抱在一起，呜里哇啦哭了一阵。

嘉阳喇嘛拉他离开，告诉他：“这还不是最后的确定，我们派出了好几支寻访灵童的队伍，最后一支就要来了，你应该去念经祈祷。”

很快，最后一支寻访队带着他们寻访到的转世灵童洛卓来到了塔尔寺。贡布才旦再次面对筛汰，先是认物，洛卓没有输给他，再是问神，神意模糊，没有确指，最后只好以诵经取舍。洛卓记忆力超好，背诵的是一世班禅额尔德尼克珠杰的名着：《无垢光释大疏》，一字不落。轮到才旦，他虽然断断续续，口齿不清，背诵的却是《十波罗密与十恶》。这是九世班禅前往内地时在杭州灵隐寺时轮金刚法会上对七万僧俗信徒的演说，从来没有刊印过，他怎么知道？问他，他说：“我说过的话我记得。”众人大悟，真正的转世灵童非贡布才旦莫属了。

后来，国民政府颁布命令：“青海灵童贡布才旦，慧性澄圆，灵异夙着，查系第九世班禅额尔德尼转世，应即免于掣签，特继任为第十世班禅额尔德尼。”遂派专使前往塔尔寺，在普观文殊殿前，主持了隆重的坐床大典。

班佛说：“我出生在青海，但我的前世都生活在西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是我的老家，如今我要回去了。”

小柴旦说：“我们是来送你回老家的吧，这么多骆驼都是来送你回老家的吧？”

班佛抚摸着朝他伸过来的驼头说：“就要上路了，一上路我跟格尔穆就不能在一起了。”看小柴旦不理解，又说，“格尔穆要走在驼队最前面。可是我不能，他们不会让我走在最前面。”

小柴旦想了想，伤心地说：“那我只能跟着格尔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