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3)

作者:杨志军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

本章字节:13406字

奔驰。益西拉毛母性的疯狂,使它聚攒了神奇的动力。奥博的环湖,有我们伟壮的母马,还有我这个光荣的骑手。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们也许跑不到头的。我说:要想到头就干脆别跑,原地趴下,让沙尘在我们身上堆起一座无名小丘。


是的,用地质年代来衡量,人生就是一个无头无尾的瞬间,就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黄沙之路,人们之所以能够跑下去,是由于有一支幻想曲在给你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女人。幻想的艺术就是理想的艺术、信念的艺术。益西拉毛,明白么?我们在幻想的道路上奔驰。而你,我的母马,就是我的信仰之舟……


西伯利亚不是在苏联么?可那儿的寒流干吗要跑到我们中国来呢?真怪,寒流在我们周围肆虐,可它的产地却十分遥远。


洛桑措木父女就要搬家了,这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当然,如果夏窝子草势旺厚,大可不必顾及这气候变化,荒原嘛,本来就具有不属于人类的自己的个性。我和我的花儿的行踪也是不言而喻的,离开那顶明礁似的黑色帐房,荒原会一口吞噬我们。好在我们是逐水草而工作牧人的秋窝子,我们的新基地。


羊群和牛群在经过饿馁的跋涉之后,一下子扑向了新草场。但仅仅过了几天,苍绿便被黝黑取代了。土地的衣装被无情地剥去,丑陋得不堪入目。牧草变成粪便,随后又被卓玛意勒捡去,塞进了泥炉的胸腔。于是,炊烟升起,荒原上的炊烟原来是牧草的变种。


他们又要走了。在跟着洛桑一家离开秋窝子那天,我向我的花儿发誓,假如我成了诗人,我宁肯辍笔也不去赞美任何形态任何地方的炊烟。还要,还要诅咒所有描绘了炊烟的文字。


“恶劣!”我的花儿给我下了这样的评语。“灭绝人间烟火,你可怎么生活?”


“大家怎样过我就怎样过。”


“家家都升炊烟呢?”


我哑口无言,真是后悔啊,我为什么要让她抓住把柄呢?她不过是个女人,尽管有性格,也漂亮。可女人的所有优点都不属于自己。她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因为世上有了男人。可我,却不能让属于我的她、她的美丽屈就于我,甚至还要让她肆无忌惮地随时占据上风,更不用说别的了大概是卓玛意勒挑逗的缘故,我突然复苏了我的青春的欲念,我想和我的花儿……那个,是的,我真想和我的花儿那个。


新草场又到了。遗憾的是,这里的牧草更加稀疏,土壤已经明显地趋于沙化,令人怃然而叹。卓玛意勒将畜群缓缓驱入草场,怎么也不肯跨下马背。


“阿爸,就在这儿?”


“还能在哪儿呢。”


“再往前走走嘛!”


“唉”老人在他以为可以下帐的地方跳下牛背,不声不响地忙乎开了。


我只好对卓玛意勒解释:“再往前就是垦荒地了,那儿……”


“知道,那儿现在头发细的草都不生。”


“什么?”


她瞪我一眼:“什么什么?”


但马上,我相信了面前的事实:当初我们拓荒者的荣耀,我们的热血的象征,已经变得不可思议了,豪风吹跑了疏松的土壤,卵石裸陈。大荒原中又有了戈壁滩来增饰荒凉和恐惧。是的,时间让光荣变成耻辱的事太多了。可我想不到会这样快,想不到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马上看到我们生命的浪费。而父亲却挺身在高高的山包上,用迷离的眼光瞩望着大荒蜃景无边辽阔的绿油油的麦地。


哦,可恶的卓玛意勒,你是想看看我向荒原低头认罪的模样吧?


我吼起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往前?”


她说:“我是说穿过荒地,去泽曲热巴。”


撒谎。在嘲弄面前,我决不低头。垦荒者的荣耀和骄傲,都是事实。仅仅为了让父亲于冥冥之中心安理得,我也要高昂头颅,直面荒原,巩固荣耀。我开始恨起卓玛意勒来了,尽管我明白,环湖的文明发展还不足以让一个牧家女变得具有捉弄先驱者灵魂的智慧。


还是我的花儿对我具有威慑,她眼光朝我一闪:“干么恼火?泽曲热巴一定比这儿好。”


“你不知道。”


“我咋不知道?无非是害怕路过垦荒地呗。”


“唉”


“你像个老头。”


“是啊,在你面前我真的成老头了。”


“那你最好还是离开我。”


我倏然抬头,第一次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的花儿求求你了,女人,不要这样赶我。她将头扭向一旁。我只好离开她,来到洛桑身边。


为了我们的试验,我说:“我看,我们还是去泽曲热巴。”


老人摇头。


我又说:“别太固执了,反正那儿是草山争议区,你占了就属于你。”


我尽量说服着洛桑,因为我明白,泽曲热巴荒原中的小盆地,此时秋气不至,晚夏的凉风依旧那般温情,草正野,花正红。即使刈不来过冬的青干草,牛羊肥实的秋膘也会使它们个个活着去迎接来年那个牧草返青的春天。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试验最好能在牧草丰美的地方进行。


洛桑措木最终还是不肯答应。他是荒原人,如同荒原的自尊使它永远不准备接受稼禾的缀饰,荒原人也不打算接受任何不应该撷取的东西。


我冷笑着离开老人,去对我的花儿说:“别再想泽曲热巴了,赶快工作吧,别他妈等到草去虫飞的时候,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我也这么想。”她吩咐卓玛意勒帮她去马背上取下那个硬壳的提包。


小船又要航行了,不同的是,作为性引诱的诱源,不再是活的雌蛾,而是我们从雌蛾身上提取的激素粗提物把未交配过的雌蛾捉来,剪破小腹,挤出腺体,磨碎后用溶液浸泡,再经过滤投入塑料泡沫。这泡沫便代替活雌蛾,成了性信息素散发器。这过程和所有提取激素的细节,都是专家们长期研究的结果,一般要在实验室中进行,而我们把它简陋化了,并放在野外,只是为了看看用人工提取激素进行灭虫的办法有没有普及价值。


我的花儿很快将散发器放到船舱里,抱着小船,四下里寻找适合安置的地方。


卓玛意勒凑过来,指着船舱问道:“这是啥?”


我的花儿生怕她毛里毛糙地乱摸,忙朝一边躲躲。这使卓玛意勒更加好奇,伸手就要取那散发器。


“别动!”我喊着,上前拉住她,“这是诱源载体。”


“诱源?”


“就是……搞性引诱的……激素。”


“激素?”


我急了:“怎么说你也不懂,通俗一点吧,就是勾引公虫的东西。”


“那……就是女人一样的东西了。”


“可以这么理解。”


我看她还要说什么,忙推她一把:“去去去,没时间和你罗嗦。”


“天黑了呢?”


“你放心,只要我和你这位大姐在一起,天就不会黑的。”


显然,卓玛意勒没搞懂我的话,思谋着给正在扎帐房的父亲做帮手去了。


我的花儿将小船放好,过来站到我身边:“她对你可算是用了心的。”


我苦笑:“我是男人嘛!”


“那你干吗那么冷淡呢?”


“我怕你掉进醋缸。”我恶狠狠地说。


“没那回事,我从来不知道醋是什么滋味。”


“一切都得经过试验。”


她笑了,苦楚楚的。我也惆怅。


她又说:“给我说说你们男人吧,他们是用什么眼光看女人的。”


“这个,说不上。我倒想听听女人是怎样看待男人的。”


“我不知道。”


“那么你自己呢?也不知道?”我把眼光投向远方,感到浑身轻松。终于有机会让我咄咄逼人了,而这个机会又是她制造的。活该,自作自受。


“也不知道,真的。”她一脸憨态。


“装傻。”


“唉,有时候我想,像我这样一个女人,能带给别人什么呢?也许,他们需要的我不具备,而我自视可贵的他们又不需要。”


我欣然点头:“你对自己的看法基本上是中肯的。老实说,你和卓玛意勒应该中和一下。”


“如果无法中和呢?你就像现在这样?”她开始逼我了,“告诉我,你到底需要哪种女人?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尽力给你物色。”


“没有这个必要,我宁肯自己寻找,宁肯一辈子找不到,也不会求你的。”


“要是这样,你就迷失方向了,你就会失去……”


我盯着她:“说出来呀!”


“就会像雄虫一样失去那种机会。这是令人遗憾的,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男人么?”


“那只是由于我眼前有女人。”


“又是‘迷向’。”


“‘迷向’有什么不好!”


她一怔,点头自语:“好,好。”突然,她尖叫一声,一把撕住我,“有了,有了。”


“有了什么?”


“有了灵感。你想想,如果我们把提取的性信息素到处放置,雄虫就会到处寻找母体,可又找不到。而它们的交配期只有一个多月,过期作废。失去了机会,第二年的毛虫数量自会减少,这比诱捕效果不是更好么?”


扫兴啊,我诅咒她这方面的灵感。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妙极的发现。


“你可以试试。”我冷冷地说,“甚至可以搞人工合成性信息素,这比从雌虫身上提取不是更进了一步?”


“对!太好了!我们一起试试。”她兴奋得露齿微笑。


“我?跟你一起试试?我可不想过期作废。”好一盆冷水,泼得她僵立着不知所言。我高兴了,傲然离去,很快钻进了那顶刚刚撑起的黑色帐房。


奇怪。卓玛意勒将一碗刚滚开的奶茶端到我面前后,便快快跟阿爸出去了。我躺到地毡上,仰望头顶那一片被天窗框住的蓝天,想我的花儿这时一定会有的苦苦思索的可笑模样,得意得翻了个身。下次,要是再遇上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噎她个半死,关键是要想好一句绝妙的话。


一会儿,洛桑进来了,坐在我身边,挠挠我的腰肢:“去,有你睡觉的地方。”然后将我拽起,“去呀!外面。”


我懵头懵脑地来到帐外,蓦见草地上又升起了一顶白布帐房。我什么也没想,是新帐房就得进去看看。里面,卓玛意勒裹着皮袄平躺在地毡上。


“病了?”我很吃惊。荒原人似乎从来不病,像洛桑,他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尝过西药片儿是肉做的还是奶制的。我蹲下去,摸她的额头,是有点发烧。“大概是感冒了,这里冷,你得去毡帐那边。”


她伸出手来,我拉住,可怎么也拉不动,反而被她拽倒了。她咯咯浪笑,忽地掀掉了皮袄。我浑身一抖,眼睛、脑海,全被面前这个一丝不挂的女性的裸体占据了,好像满世界都闪烁一种肉色的神圣的光晕。一对肥嘟嘟的***突突跳着,光滑的下腹也在不住地颤动。她在笑,浑身上下都在笑,又蛮又野,又娇又媚。我仓皇失措了。直到她坐起,动手狠撕我的衣服,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掉进了幽深的青海湖,或被湖水淹没,或挣扎着划向岸畔,但后一种可能太渺茫了。亲爱的亚里士多德,你说过,狗冒着生命危险试图同狮子和老虎交配。如果老虎正在发情,那它将同狗欢愉;如果不在发情期,它便会将狗吃掉。我啊,我这条忧郁的狗。


她不知用什么能耐那样快地脱去了我的上衣,两条胳膊已牢牢缠在我的腰上了。而我自己骨髓里液体的沸腾和浑身的颤抖都表明,我已经成为一个可怜的俘虏。“我的花儿。”我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扑向卓玛意勒。她一阵狂喜,随即松了手。我吻她,让她满脸开花。但这是极其微不足道的。她将手朝下伸去。


一般热流顿时让我的心跳加快了:“我骄傲,我是光荣的雄性;我歌唱,我是永恒的雄性……我是蓝天下自由飞翔的……”可是,那雄性的飞虫怎么也找不到它的爱,飞遍了荒原也找不到。它们透明的羽翅已经没有力气了,嗓音渐渐喑哑,失望地看着冬天从天际缓缓走来。而在远方,失恋的雌虫依旧等待着,它多情地将呼唤爱人的信息播向四野,一次比一次强烈,之后便渐渐微弱。终于,雌虫唱完了它的爱情之歌,开始呻吟、低泣。它的生命的全过程,仅仅为了一个目的:爱。如今它依旧爱着:再见了,朋友。它发出了最后一声问候。它死了。远方,它的朋友那些疲倦的雄虫听到了这声最后的也是永恒的爱的告别。它们也开始告别。它们也死了……


我感到屈辱,扳掉了她的手:“我是男人,我自己会。”接着便是一阵大笑。


卓玛意勒被我的笑声所征服,不敢乱动了,抑制着兴奋和那股湖水般汹涌的渴念,耐心等待着,不时将光洁丰腴的双腿蜷起又伸直。我捺住我的裤带,站起,“砰”的一声拉开。除了卓玛意勒起伏的肉体波荡出的啸声外,一切响动都消逝了。太静了的时间的流泻让我想到有许多亮眼在四周的孔窍中窥伺;或者,什么也不存在了,我的花儿也不存在了。我又忽地拉紧了裤带,歉疚哀求甚至恐惧地望着她,倏然退去。


帐外,蓝天高远,这充满异味的荒原,这野旷的舒展。我深吸一口气,疏通了窒息着的胸腔,向湖水那边我的花儿的影子跑去。我满脸通红,可她并没在意。


“快来看,快来看。”她指着那只纸壳的小船。


我好悔啊!干吗要来这里呢?干吗要守着僵死的道德规范去侮辱卓玛意勒的生命的搏动呢?干吗不拿出我在柴达木时的那种精神呢?我的花儿,你的身边、你的心上只有那只小船。尽管,比起小船来,比起诱惑在船舱中的雄性毛虫来,我有人的优越,我无比得高大完美。


我向湖边走去。湖风带着湿淋淋的雾岚朝我扑来。在雾里藏一会儿吧,藏到夜深,藏到忘记一切……真冷,要下雪了么?在荒原,大雪不光属于冬天。


然而,心是藏不住的。对这次令人担忧的荒原女的挑战,我陡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第二天,在飞舞的雪花中,在已经失去了雄虫飞鸣的冷凉空气中,我和我的花儿满草场寻找雄虫躲身的地方。完了。今年的雄虫大概不会再有求偶的机会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雌虫是否还在释放爱的信息呢?可惜,我们没有收取这种信息的触角。每一种生物都有只属于自己的性引诱方式。人类的方式是什么呢?情欲,情欲包含着的情感因素,还有,某种外在的礼仪束缚和内在的道德顾忌。存天理,灭人欲。高尚得可以,也虚伪得可以。


累了,坐下来小憩,我漫不经心地望着纷扬的雪花。这种被人用来象征纯洁的奇怪的晶体,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真让人讨厌。


我沉思着,突然告诉我的花儿:“卓玛意勒想和我睡觉。”


“那你就去呗,犹豫什么?过去你可是很勇敢的。”


我理解她说这话时心不在焉的轻笑。她把我看得那样高贵一个多少有点倨傲的来自城市的小知识分子,又被一个天使般美丽的同样是小知识分子的姑娘陪伴着。而那个牧人的无知的女儿呢?一张被高原紫外线烧红了双颊的脸庞,一身拖拖沓沓的厚重的袍服,一股不管不顾的邪劲。那双贼亮的眼睛,好像黯夜里闪闪烁烁的流星,美丽却不温柔,而女人失去了温柔那还算女人么?或者说,就没有女人味了。


勇敢而美丽的卓玛意勒在我的花儿的眼中,简直可笑之极。而我,似乎也这样认为。至少在昨天那个被羞愧震颤的黄昏,我是鄙夷和害怕卓玛意勒的,我好像已经老了,再也没有了那种强烈的雄性意识了。


可我的花儿也许不明白,卓玛意勒并不是想要和我结婚。她只不过是想赢得一个少女在荒原上的声誉能让一个来自城市的漂亮而强健的男子汉跟她相好,那来自姑娘们乃至小伙子们的艳羡的目光,会使她女性的自尊和骄傲,镀上一层天空炫目的蓝色、草原迷人的绿色和青海湖晶亮的水色。明白我的推测么,我的花儿?住在环湖的这个民族永远是智慧和强悍的,因为他们具有许多敢让外族男人投降的开放的女性,他们更懂得怎样才会产生真正健壮而聪颖的生命的延续荒原的后代。


“该回去了。”她提醒我,口气中有浓浓的忧郁。


我默默站起,也拉她起来。


雪大了。突如其来的不合时令的雪,总是很大,如同突如其来的别的一切。大概已近黄昏,成了雪原的旷野更具有一种滞重的沉寂美。像所有壮丽的悲剧发生前的那一刻,静悄悄的空间挤出几声哓哓的叫声,那是感到天气骤然变坏而没有做好冬眠准备的旱獭的惊叫。


我们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了,可洛桑的畜群呢,那顶温暖而充满情趣的帐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