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4)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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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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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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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20字

“卓玛意勒!卓玛意勒!”我的花儿朝旷野呼喊。


“别喊了,他们这是有意躲开的。”我说着,竟有点忿忿然了。“这是卓玛意勒,不,还有洛桑老人的报复。可耻啊!”


我的花儿,她眼睛中那熠亮的波光,又清又亮,闪闪地朝我荡来。苍茫的荒原,被雪覆盖了的荒原,变成一个浩浩无际的晶体板块了。在它上面,在白色的氛围里,在整个世界中,只有她那双黑津津闪动的眼睛存在着。我激动了,想说出我的心里话,但又不敢。


还是我的花儿聪明,她细声说:“冷啊!”


“不要紧的。”我说。


我们开始动手建造雪窝子。末了,我坦然走向她。粗犷的荒原给了我野性的基因,如同沙漠的枯寂给了我男人的进取。我没有害羞,更没有担忧,因为我十分准确地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期待。我们躺下,在纷扬的大雪中,在凛冽的风声里,互相取暖,一会儿,身上就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真是一种野性的浪漫。可是,她嫌我,嫌我缺乏热量。


“你摸,我的身子还是凉冰冰的。”


我摸她的胳膊,的确是凉的,但我仍然要固执地去想:“我拥抱的是我的花儿的温馨的娇躯。”这并非是谵妄之言。温柔、馨香、姣好总是用来说明女性的。而对她来说,投入我的怀抱,也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温柔中融化。我是豪放的荒原喂养过的汉子,我不应该在乎那种规范化和程式化了的异性之间的接触。


可是……我的心和手一起颤抖,我没有勇气解开她的衣扣。我非常清楚:在这种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的年月,我们的试验不会出现企盼中的那种结果争取投资,建立青海湖性信息素研究站,保卫环湖的绿色。基于此,我没有信心去把精力和时间浪掷在毛毛虫的性研究上,哪怕这意味着我会因此而走向国际生物颁奖台呢。试验结束之后便是抗争,我们的绿色守护神的豪迈,我们的科学工作者的骄傲,将会伴随抗争的失败而荡然无存。绿色将继续消逝,青海湖将一天天干枯,环湖草原将成为一片广袤的沙原,扩展死寂,也扩展恐怖。那时,她的由秀美的脸庞、漂亮的身段和温馨的气息造成的女性的风采、魅力,依旧故我。而我呢?失去了对环湖未来的热盼,失去了对干涸枯败的憎恶和为了绿色的献身,也就只是个凡夫俗子意义上的男人了。而她倾慕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男人。青春的骚动、野性的浪漫带来的悲剧是不会有壮美色彩的。


在夜色带给我们神秘、大雪带给我们机缘的时刻,我意识到了我们的科学试验的荒唐,也意识到了浪漫结合的荒唐,更意识到了这场“大革命”的无情。


我们无语。在雪被底下,我们默默无语。我的花儿,你为什么也要默默无浯?刹那间,我觉得她怅怅的眼光把我的灵魂掏走了。


大荒原黑梦


奔腾的荒原、疾驰的大湖、倾倒的地球、耸动的地平线、旋转的字宙。益西拉毛,像饿狼扑向累倒的血液还在滚沸的活尸,像忠实的猎狗为了获得主人的信任,英武地射向一只逃命的沙狐,像劈裂大地的闪电,像划过草尖的疾风,像水脉一晃,像投向情人的一瞥惊心动魄的目光。而路途依旧遥远,脚下依旧坎坷。那肿胀的奶头已经裂开滴奶的口子了,一道,两道……我这个高超的骑手还俯身看见了那隐现在***上的第三道裂口。可它的头颅却不肯低下,眼光的投射还是那样熠熠有神。


荒原,假如你承认你就是我们的爱,你就永远不会看到我们的疲惫。益西拉毛,那让雄性感到羞赧的气派昭示荒原注目:它将成为环湖首屈一指的枭雄。它已经失去了,失去了母爱的温柔,失去了女性的和顺,变得狂暴了,粗野了,倔强了,潜藏于生命底层的兽性的残忍使它不顾一切了,包括自身的安危。是的,爱是仇恨和疯狂的源泉。


然而,环湖,荒原,自有复仇的办法,它用广袤无边和起伏不平,用承受热阳烤炙的无私,用生产逆风的办法,冷酷地试图挫败征服者。既然人们对它不那么彬彬有礼,它也无需对益西拉毛温文尔雅。悲歌在飞奔的四蹄下低吟,越来越浑厚沉闷了。


清晨,出太阳了,而雪花还在飘洒。我的花儿掀开雪被,坐起来嗔我一眼:“太可怕了,我和一具僵尸睡了一夜。”


我惨然一笑,看着她离开了我。而我依旧躺在那里,静静听着远方随晨风飘来的沉重的涌浪节奏,既无兴奋,也无伤感。一切都被茫茫荒原、被我的花儿的执著淡去了。


是的,很久以前我就想过,应该把忧伤交给时间,流逝,流逝,只在需要的时候,只在生活用不着我们的时候,用回忆掬一捧过去了的事情,细细品味,也让儿孙们听听流年的回音,大概也是一种享受吧!可是,昨夜的平静已经证明,我的心已不再年轻了,该是掬一捧往事的时候了,可为什么反而变得健忘淡泊了呢?脑海中,那涌来荡去的潮汐之上,只有我自己的随波沉浮的身影。这身影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悠悠。


我蓦然觉得我的身体飘然而起了,飘离了人类社会,飘向了创世年代神祇们的生活环境中。哦,原来我还没有到忘怀一切的地步,神秘的密宗院里,七彩绘就的神佛故事壁画中,不就有我的影子么?渺远的大湖,湖畔,神国仙妃吉祥的鹿目女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像沙丘一样隆起的乳胸,在太阳潮炽情的拍打下,昂扬地鼓荡起伏着。终于,那母亲腺的喷口,滋出了一道彩虹般美丽的抛物线,横跨天际,弧射向高原干燥的土地。


土地上,一个人类的大孩子张大皮干肉裂的双唇,狗熊般吮吸。汩汩流淌,在孩子口中汩汩流淌的地球第一台地的阴柔,这苦涩而解馋的救命乳汁啊!在我的人类先民的痛苦和欢欣之中,凝结成了文殊菩萨手中的那根粗壮的金刚杵,从脊梁上将我挑起。于是我能站立了,我能走路了。我的人类的母亲鹿目女惊奇地望着我这两条强健的大腿,投来嫉妒的一瞥。


求求你了,神圣的母亲,别再让我软弱无力地躺下,别拒绝我对你的崇拜,别再让我把心灵拴在地球的脖子上,徒作一枚心形的饰物。我要和你一起飞升。我是你的,你有权力汲取我浑身的血液,权充你的护肤霜或花露水,涂抹在肌肤上,育成你的女性的丰腴和嫩白。


可是,冷酷的鹿目女并不在乎这来自人类的请求。她不理不睬地远去了,只把她的嫉妒留给了我。于是我也变得喜欢嫉妒了嫉妒一切女性,嫉妒洪荒大地,嫉妒宇宙自然,嫉妒那个远星近月的夜晚,公猿给摩登女郎的那一个优雅的飞吻这跨越历史长河的远程默契和褊狭的恋情,一下子使世界失去了平衡,人类从此分化了,分化成原始的团帮体系和现代的孤独群体。我就只好来这里,迫于无奈而又异常主动地承受这种被干燥钟情而被阴湿遗忘的苦痛,承受这种被阳刚锻造而无阴柔抚摸的煎熬,承受这种拒绝女性拥抱之后的孤寂无告的折磨。


我明白我这是白讨苦吃,可即使这苦果会让我顷刻死去,我也不得不吃。我害怕密宗院里那些恐怖的幽灵扒去我的人皮,用我的腿骨做他们布道的法号。太威德布畏金刚怀中的裸女哟,据说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她投入这位愤怒神的怀抱,目的是现身说法,改变其贪欲凶残的本性。如果金刚欲念不灭、凡心不改,菩萨就会使他变作一头苦难兽,永远成为愤怒神们践灭的对象。


我的花儿,你莫不是观音转世?莫不是想试探我是否还具有大漠中追逐女人的野蛮?在那一个创世的早晨,我的摩登祖先漫不经心地创造了我,而在今天这个依旧在创世的黎明,神祇们教化过的我,却要拒绝爱,拒绝给女人创造一个分娩的机会。我的菩萨,你的试探是拙劣的,我有能力抵制任何诱惑。


遗憾的是,在我对女性冷漠的洋洋得意的回避中,我的人的尊严,我的男子汉的荣耀,我的雄性的血气和精气的作用,我的大自然和鹿目女赋予我的崛起与奋进的意识,轰然圮塌了,逸然而出的是洪荒心的失落。然而,面对我的花儿,面对这场即将消逝的大雪,我的自尊却还要让我去说:大荒原,请不要为我忧伤。


我站起来了,跨出雪窝子,望望远方的雪山,走向我的花儿:“怎么,今天还要工作?”


“性信息素的迷向试验。”她和我都说的是人话,顿时将我从半神国半人界的密宗氛围中拉了出来。


我愣怔着,又道:“可是,还会有雄虫么?”


“试试看吧,还没到雄虫死去的季节,天晴了也许还会飞出来。”


我一声叹息,引来她诧异的目光。她那一双黑洞洞的眸子被雪色染透,变得莹润了。可我怀疑她这是流泪。你呀,用美丽和柔情撞开我心扉的我的花儿,你是软弱的。尽管此时你比我更有勇气待在荒原,但最终在厄运面前,你会显得不堪一击。


我说:“丢下你的试验吧,我们该回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我明白她的执著要出成果,根植于环湖荒原的真正成果,不能震惊世界,也要播向远方和后代。这我同意,因为我勉强也算是“志士仁人”中的一员。可是,我们依旧是天真的。这里,环湖,荒原,虽然有丰饶辽阔的事业的土壤,但气候呢?在单色调的背景中,我们不过是几株惹人注目的花花草草,徒作了点缀。可我们却无法超脱,只能嫁给生活。就是说,等待吧,等我们的生活有了出息,我们的出息便在其中了。


“好吧,我陪你到底。”我说。


“如果仅仅是为了陪我,我就只好撵你走了。”


“那你还要我干什么?”


沉默。我抬起询问的眼睛,仍然是沉默。她有恨,她憎恶我的沉默,如同憎恶那种妨碍事业的高寒带的冷凉气候。看来,我是不能沉默的。


我说:“如果,你的试验成了酒宴上助兴的闲言碎语,你还会来荒原么?来这里做一个普通的牧人?”


她激愤地仰起头。她说,要那样,她宁肯再往西去,去昆仑山上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试验南国水杉的引种,或者去荒无人迹的大漠,为九级漠风吹折的一杆骆驼刺而伤心落泪。“反正,”她说,“不作无谓的牺牲。”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兀自前去,期望她跟来。她跟来了。白雪刺眼的折光里,有趣的迷向试验又使我们暂时忘怀了别的。


雪后初晴,云烟淡淡,渐渐散尽了。雪光和日光的辐射交汇成荒原特有的物质空间。身前身后,好一个无边光景。轻清的风日里,正像我们期待的那样,雄性毛虫的声息渐渐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这大概是今年它们的最后一次航行,拼命鼓翅,拼命嘤嘤哼唱。我们在地上划定了一个迷向区,捉来几只雌虫分散着放置,又将八个含有超量性信息素的塑料泡沫左一个右一个地摆开。


第一只雄虫飞来了,它找不到那个可以钻进去拥抱爱人的茧壳,可发达的触角又受不了那种强烈的性引诱的刺激,忽儿盘旋,忽儿俯冲,发出颤抖的鸣叫,把整个迷向区震荡得有声有色。


人类到底是智慧生物,开起这种残酷的玩笑来,令虫、令兽、令整个大自然都望尘莫及。这只雄虫直到累死,也不会明白:引诱最强烈的,恰恰是虚假的。而它的爱的附丽、那个焦灼等待的雌虫,此时却默默无闻,它的纯真的光晕被一大片斑斓的华彩所湮没;它的质朴的、羞羞答答释放出来的性信息素,即使聚攒了整个生命的力量,也抵不过塑料泡沫的诱雄魔力。


这只雄虫被迷惑了。但它执迷不悟,直到能量耗尽,直到爱的欲求彻底消逝,才颠簸着飞出了迷向区,飞不多远,便一头栽向大地。它大概是死了的,死得悲壮而惨烈。但它却无法勾起我们的怜悯。我们是骄傲而高贵的人类。我们又一次成功了。


我的花儿的那张迷人的脸,绽成了真正的花朵眉开眼笑:“用引诱剂干扰雄蛾,可以起到阻碍雄蛾寻找雌蛾的作用,而且阻碍作用随着剂量的提高而增大。这给抑制草原虫害的猖獗提供了极有希望的新途径。”


“你真行,论文的腹稿已经有了。”


对这赞叹,她由衷地感谢,也显出被赞叹者通常具有的那种不好意思来。可我,老实说,是违心的。我甚至为她的成功而恼怒,甚至默默预祝她在荒原的所有试验,都他妈一败涂地。因为这是一种得不到承认、也得不到推广的毫无价值的成功。眼看草场一天天缩小了,牧草一年年退化了,土壤一天天变质了,湖水一寸寸后退了。而使草场走向荒败光秃的,绝不是毛虫。


一部分人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发展,也为了维护某种永恒的存在,颠前踬后,抛洒生命,理直气壮地要保护这个哺育了人类的大自然。另一部分人,也是为着同一个目的,却要践踏灭杀人类的摇篮。人类的悲剧性的结局,就在这种并行不悖却又对抗不息的过程中发生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碰撞,厮斗,流血五步,悲剧一幕又一幕。


历史就在这种悲剧的无休无止的情节发展中演进着,缓慢而滞重地来到我们身边,待演完了这一幕便又会沉沉地离开我们。而我们却很少去考虑这些,尽管我们也许具有探明宇宙、把握宇宙、将宇宙窃为己有的智慧。我们意识到的只是我们活着,还要活下去。为此,我们必须即刻吃点什么。


“我饿了。”我的花儿说,“去哪儿找吃的?”


“洛桑所以有丢下我们的狠心,是因为雪窝子里睡觉冻不死人,可我们不能吃雪。”


“你是说,他一定会给我们留下食物?”


“你还算聪明。”我说。


我们疲惫地来到曾经是洛桑家的那个地方,开始扒雪。我们的猜测是不错的,那只刨出来的羊皮口袋里的糌粑和酥油,足够我们吃两天的。那么两天后呢?


“我看,我们还是应该找找他们。”我的花儿边吃边说。


我点头,仅仅是为了避免第二次一定更难堪、更会让人失去自制力的雪地上的男女同宿。


吃饱了,又胡乱咽了几口雪,我便将羊皮口袋甩向我的脊背。云雾飘来了,雪山消逝了,而对雪山来说,我们也在消逝。茫茫雪原上,一切都消逝了,也消逝了我的花儿的那张白皙丰腴的漂亮面孔。


我突然停住,朝她吼一声:“你的脸!”


她一惊,马上又指指我的脸。我一下子慌了,我意识到,她脸上的丑陋也出现在了我的脸上。


“快走!”我拉上了她。


她懵懵懂懂被我拖着,好一会儿才问:“这是怎么啦?”


“雪光反射,妈的,我们得找个遮阳的地方躲起来。”


她四下望望,沮丧了。雪原平阔,无遮无拦。她让我停下来,恐惧地望望我的脸,开始掏镜子。我一把抓住,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松开。我明白,一旦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她那张脸,一定会吓个半死。姑娘受不了毁容的刺激,除非她天生就希望世界被丑陋所充塞,除非她以丑为美,除非她娘给她进行过阿芙罗蒂德其丑无比的启蒙教育。想想看吧,原本是一种美不可言的娟秀隽逸,而现在却烙满了白花花的水泡,一个水泡就是一个待炸的炮弹,一旦爆炸,便又是血肉绽放。那感觉,我受不了,是人都受不了。


我们又开始前行。傍晚了,晚霞被雪色浸透,白炽炽而又空荡荡的。她渐渐离开了我。我问道:


“哪儿去?”


“打兔子。”


“我跟你去。”


“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