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7)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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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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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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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586字

那么,绵长而颤抖的情思呢?就让它去作一条贞洁裤的裤带吧,永不松结地捆扎在任何一个让我钟情的姑娘的腰肢,与文明不朽,与大地无疆。行了,就让我恢复过去的平静,在我的花儿面前重新扮演一个冷血动物的角色吧,干燥的沙漠本来就不是一个让男人意气风发的地方。


我朝我的花儿走去,看见了一只古鼢鼠。由于长期处于干渴之中和缺乏食物营养,它早已退化了,原本比旱獭还要壮实的身体在经过几个世纪的更新换代之后,萎缩成了鸡蛋的个头,比身子还要长两倍的能蜷能伸能卷食物能把一只狐狸扫倒的一专多能的尾巴,也变得和线绳一样细了,嗅觉迟钝得不闻一尺之遥的异味,而目光却比牙齿还要短浅。所以,当我的花儿蹲下来好奇地望着它时,它还是那样病病歪歪地朝前爬动着。眼看就要触到我的花儿的脚面了,她忽地朝后一窜,就要用脚踢开它。


“别动!”我喊一声,跳过去,轻轻抓起它,把它捧到眼前,细细端详。


鼢鼠驯服地爬在我手心里,眨眨眼,晃晃头,扭转身子,顺着我的胳膊抖抖索索爬进了我的怀抱。


“它大概病了。”我说。


我的花儿一愣,突然尖叫起来:“快扔掉!它会传染鼠疫的。”


我犹豫着摇摇头,抬眼望着她的胸脯:“把你的毛衣线给我抽一根。”


这又不是强求她干别的,她没有理由拒绝我。我用那半截红色的毛线在鼢鼠脖子上松松款款围了一圈,打了个死结,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地上了。它左右流盼着,带着人类对弱小生灵的祝福,不留声息地朝前爬去。它走了,消逝在了茫茫沙漠中。它走了,哪儿是它的家呢?它的母亲呢?妻子或丈夫呢?它走了,辽阔的大漠中,我们还会找到它么?会的,会的,那悲壮的落日,莫不就是它的影子?但我明白,人类能够征服的正是这些走向退化的需要保护的大自然的弱者。


我怅然若失,喃喃自语:“愿神仙保佑它,今年是鼠年……”


我的花儿吃惊地瞪视着我。她似乎被感动了,似乎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那样缠绵地对待一只荒漠鼠,似乎感到了她作为女人的悲哀。她默默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瞩望空荡荡的远方。


最后一抹霞色燃尽了,产生于创世前夜的天穹的黑色大盖又一次罩住了光明世界。我在天空寻觅,蓦然发现小时候我看到的织女星和牛郎星竟也在大漠之上。一种空前的幻灭感顿时袭扰了我的周身。数万年前,我的猿祖看到过这两颗星,之后,我的披铁甲挥长刀的先人又看到了它们,说它们一个像梭子,一个像扁担。于是,它们便依附着一个美丽的神话成了中华民族敬仰的爱情偶像。现在我又看到它们了,依旧是梭子和扁担。星永在,神话永在,而人却一茬一茬地死去了。我也会死的,可我希望和它们一起泯灭在宇宙之中,好让我的子孙后代永远不要为牛郎和织女担忧。因为人世间的近在咫尺却似天各一方的爱情已经够让人忧虑的了。


我扭头望望我的花儿,轻声道:“休息吧,好好睡一觉,要死也不在今天晚上。”说罢,我便在地上给她刨出了一个沙窝,又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营造出了我自己的原始沙床。


“明天,咱们怎么办?”临睡前,她问我。


我一脸茫然:“你说怎么办?”


“走,朝东走,也许就会走出去的。”


“走就走,反正总得有事情干。”


可我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当我们在口渴难耐中走进雅丹地貌时,喷涌而出的思绪一下子将我们的所有痛苦都淹没了。


很久以前,我就听到和看到过关于它的传说雅丹地貌,我们的盖世土林,我们的天神坟冢。据说亚当和夏娃就是在这里被上帝制造出来的,所以又叫亚当地貌。但更为普及的流传却是荒原大神与大威德布畏金刚的那场战争。金刚原是西天魔障,率领天下亿万鬼魅,试图夺取荒原大神的尊位。荒原大神派兵征讨。战争持续了五百六十三年,魔障败绩,逃往盖世土林,却在那里被鹿目女感化,成了密宗院巨大佛荫下的一个乘凉人。


洪荒年月里的震荡如今已经无法重现了,那种石破天惊的宏大场面,那种天宇地界之间的划时代的碰撞,那种原初的征服意识的膨胀爆炸,不是宇宙之王的御用文人便无法去真实地描述。后来者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来这里感受一种空前绵长的深厚的历史氛围,培育出自己博大而超然的人类心态,或者,获取一种灵感、一种情绪、一种精神。


西天佛子来了,顿时彻悟,仅仅用了半天时间打禅冥想,便进入了无色无觉、无我无物的涅盘境界。印度海上的著名海盗婆罗门信徒高弭赛也来过这里,没待十分钟便觉得六根已除、万念俱灭、四大皆空,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国尊长嫌他阳气太盛,血气方刚,执意不收,他便一头朝那座蘑菇状高丘撞去,死了,血流成河。人们说,至今还有偌大一片血色绘制成的地图平铺在土林里。


盖世土林,让人类雄风却步的佛门入定之地,难道不会让拿破仑心灰意懒?难道不可以让希特勒杀心崩溃?难道不会让所有利欲熏心的人变得具有小国寡民的思想?难道不可以说,它是一片意识和哲学的真空一切非理性的东西都将在这里变成无色无形的柔和气体,而人类理性大厦也将在这里失去建造的任何条件。


可怕的是,我和我的花儿是在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去迎接这种自然向人类理性的不可一世的挑战的。我们记忆深处的那些无因无果、似神似人的传说,不过是给雅丹地貌涂上了一层更为浓重的神秘奇诡的色彩罢了。当十万吨为一个体积的庞大云雾在土林间奔腾,林中大部分形态还在气体的裹缠下欲眠欲醒时,我们脑海中更为活跃的期望是:迷茫朦胧处,藏匿着一个赛过任何青山秀峰、压倒一切艺术造型的形胜之地。


我们在期待中轻松了许多。大漠的荒凉和旷世悲哀触及到的似乎是我们人类钢筋铁骨网就的神经系统,悲凉倏然破碎,似乎再也不会使我们低沉。但是,我们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云雾的渐渐朝后退去,我们的脑壳爆炸了。盖世土林的全貌以它骇世惊俗的逼人气势,直扑过来,又戛然立于我们面前。


我们看到,叠现于眼中的是辉煌的金字塔,是摩天大城垣,是立锥形的奋勇向上的擎天大柱,是骷髅状的站起来了的远古神祇的宏伟骨架,是高大方正的宇宙祭坛,是沙土结构的耸立无极的原始井架,是拔地而起的古蕨类植物的硕杆高枝,是翘起前肢张牙舞爪地怒视人类的猛犸象、古雷兽,是许多无头莽牛和猛狮用开裂的脖颈吞咽沙暴的高大形象,是宇宙间的雄性生殖器的荟萃和勃立,是峻荡日月的地球诞生期遗留下来的永恒的标志,是自然伟力极端化了的崛起的象征。不,它们不属于地球。它们从天而降,它们是地外天体上陨落而来的一些无名物,是地外智慧所创造的人类能量无法达到的古老的建筑群体。在这里,如果谁不相信宇宙之王和诸天神的存在,谁就无法进行畅通无阻的思维活动,谁就会变成疯子,哭笑着狂颠乱跑,然后一头撞死。


我想死了,死而无憾。惟一的希望便是某个崛起物突然崩塌,砸死我,然后掩埋,然后鼓起雄浑的坟茔。是的,在这里,在无数天造地设的奇伟形体脚下,在阵阵狞厉气氛的冲撞中,在永恒面前,人算什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真菌,践灭它,连叹息都是多余的,如同一个人在为一滴干枯的水长吁短叹时所显出的无聊一样。这无言的神秘世界,它对人类最有用的便是摧毁任何信仰、征服一切意念,让数万年的人类文明史在它面前化成气息、杳然无存,或风化为一抔沙土随空气飘逝。它时时都在向所有生物默诵着悠长而单调的安魂祈祷。我的灵魂飞升而去了,思维由无形变为有形,那便是一座圆锥体的玄武岩堆成的纪念塔。我的胸腔被窒息,语言被粉碎了,可我却极想说话。我的花儿,我的纯洁的阴湿凹地,我怎么看不见你了呢?


“哦哦呀”我发出阵阵不知属于何种生物的声音,朝土林深处跑去,两手下意识地撕扯着衣服。


终于,我看见她了。在一处低洼地里,她跪伏着将头朝疏松的沙堆埋去,进行着人类最伟大最虔诚的顶礼。她背后,是一座文明世界中还不曾见的高大烟囱,面前是一面倒立的三角大壁,壁高至少也有五十丈,壁面有无数天风天雨冲刷而成的巨型孔洞,洞外是苍苍白天。而那些孔洞之间的隆起的土石,却成了生物原初意识和原始情绪的抽象表现绝望,恐惧,惆怅,忧伤,愤然挣扎。


我也跪下了,向亚当膜拜。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衣服不见了,我浑身赤裸裸的。黄皮肤,黄沙地,金黄一片的环境。我已经不自觉地有了和辉煌的自然融为一体的意识,我成了从天神墓地的一个洞穴里钻出来的一只无意识的爬虫。我浑身颤栗,仰望面前的高壁,胡乱吼叫着什么。后来想起来,那意思大概是这样的:宇宙,历史,上帝,荒原大神,鹿目女,大荒原黑梦,饶了我们吧!我们还不能死,我们要好端端地回去,我们是人,我们毕竟在人类文明社会中淘洗过,我们还有人生,我们还将奋斗。


我忽地站了起来,用莫名其妙的尖厉嗓音向周围狂轰滥炸。我的花儿也站了起来,她没有喊叫,只是伫立着向土林微笑。不知什么时候,那下意识的作用也使她脱得一丝不挂。可我竟没有惊奇,甚至觉得假如我看到她是穿了衣服的,那才格外异常。


哦,天神墓地,你是创巨痛深的宇宙精灵聚集的地方。人类痛苦的宣泄、历史的悲剧性的演绎、奇形怪状的神祇、摇摇欲坠的意念、奇幻险峻的爱情、深重哀伤的人类的基调、不驯不服的抗争、腾挪跌宕的精神,和你相比,算得了什么呢?你是宽容的,你没有丝毫敌对人类的理由,更不屑浪费唾液去吞咽我们。


那迫人死灭的景观气势和情绪的喧豗向远方慢慢退去。我渐趋平静了,心境宛若一朵花在悄悄绽放,血液由激荡变得平静,缓缓走向澄澈。眼睛呢?当我望着我的花儿时,惯常的瞪视顿时变成了默默欣赏:清亮的泉水就要从那里荡漾而出了。那里是什么?九月大漠安谧的早晨,地水汩汩流过,只待那一刻,美丽的母亲将它捧到男婴的面前英姿勃勃的伟大的***在她胸前激动地胀大;幽婉的弯月形沙丘的弧线,就那么随心所欲地缠绕在她的身上;黄色的臀部、黄色的大腿、黄色的那柔软而和暖的腰肢。我在一种安适的气氛中沉静地望到了一方花红柳绿的高原,望到了一片碧波晕散的湖水。


我的花儿也望着我,大胆而自然。在这个超意识、超道德、超人类、超文明的地方,是不存在羞涩和耻辱的。人类在自己的童年,神祇在自己诞生的年月,不需要任何可笑的遮掩,如同我们,此时根本想不到用手去阻挡对方眼光朝自己最隐秘处的纵情流泻。只有一个意念越来越明确:我们应该无私无畏、无恶无邪地进行我们划时代的创世意义上的交媾。


“让我们开始吧!”我说。


好像我们早有默契,好像我们是专程来天神面前获取某种灵感的。而对我的花儿来说,盖世土林的崛起态势逼迫她有了原始生命力的鼓荡,一种如鱼得水的惬意控制了她。她忘记了身后的一切:被文明限定的爱情模式,卓玛意勒和我的关系,以及她作为一个文明女性的洁身白好和女人自比织女的忧伤的也是美丽的传统骄傲。她含笑着朝我点头。于是我们快快靠近,拥抱了。


然而,接着我就发现了最大的不幸,我推开了她,惊恐地朝后退去。痛苦撕住了我的神经,狠狠一拽。我悲声大叫,接着又发出一阵更为沉重的绝望的呼喊。我的花儿憎恶而迷惘地望着我,须臾又朝我扑来,又踢又打。我后退着躲闪,猛然扭身朝前跑去。沙尘扬起,顿时隔断了我和女人的联系。我已经不是男人了。


盖世土林,亚当地貌,你是伟大的,也是残忍的,你是宇宙间暴戾形象的变体,在你雄性林立的怀抱里,在那种不可抗拒的悲观主义气息的扫荡下,在你对人类含而不露的蔑视中,轻如尘芥的人类、渺小的人类的雄性已经无法炫耀自己了。人欲寡淡了,人生短暂了,历史消弭了,时间不起作用了,文明黯淡了。而我,我阳痿了。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恐怖的土地上,我阳痿了。


我的花儿呢?在我跑开之后,她那如鱼得水的舒畅心境很快被死灭的念头所代替。她疯狂地乱喊乱跑,累了,便跪倒在那些崛起物面前,又哭又笑。之后,便昏然倒地,瞑然睡去了。在我找到她时,黄尘已经埋住了她的半个身子,露出地面的和大漠同色的女人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烁苦涩而莹亮的汗珠,像半截欲拔无力的古人俑流着痛苦的泪,默默向苍天呼唤。


洛桑出现了。我们一夜未归,他就料定我们迷了路。可我们要是回城了呢?他不知要怎样满荒原转悠着寻找呢,因为他想不到我们会欺骗他。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对荒原牧家撒谎了。我望着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无言并不能证明我软弱。在我们掘出人类的女人,又背负她一步步挪出天神墓地时,我感到,在这里,在荒原,没有死,就算伟大,就是最崇高的人生的升华。


人类依旧是强有力的,那用三味草药治好了我的阳痿,用一瓶蓝水恢复了我的花儿的青春容颜的知刚佛,不就是比荒原大神更有实际能力的人类的悟道者么。大荒原,请不要为我忧伤。一个星期后,我和我的花儿又一次踏上了归途。洛桑和卓玛意勒送我们远行,一程又一程,别情依依,恋恋不舍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