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1)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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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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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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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36字

又来荒原寻访真理


益西拉毛的眼睛在棕色狭长的脸上爆出锃亮锃亮的火花。不知靠了哪位尊神的显灵,这火花竟变得奇彩百端了,像节日,天安门广场上用轰鸣发射上天的具有美丽声色和繁异光彩的礼赞。还有,那张嘴,大口喷吐着白色气体。这气体在脸上大放光明,大造声势,大大拯救了母马的声名。


益西拉毛,高歌猛进的伟壮的举动和四蹄在大地上的敲打,胜过了最响亮的市声和无数惯于凑热闹的高音喇叭的荟萃,连那宇宙乐神谱就的风驰水涌的交响乐也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声声呜咽。它的脚下,作为大地灵魂的绿色,作为生命源泉的精血,在喷薄,在飞升,在跃过时间铸就的障碍。


然而,绿色毕竟一天天消逝着,草原毕竟一天天沙化着,大湖毕竟一天天缩小着,顽强的自然更新将不再繁衍出自己的后代了。我的未来的破陋荒败的环湖草场,我的也要遵循生死规律的益西拉毛,我的一定会变丑变老的卓玛意勒,还有,我自己,我自己的一定不会比我的肉体更为长寿的思考,将会接受我的远悼。


你呢?我的花儿,能来分享我的悲哀么?悲哀有时也是幸福。然而这幸福毕竟令人战栗,令人疲惫不堪我不能让益西拉毛停下,益西拉毛也不会让我停下,仍然是四蹄震撼荒原的执著,因为我明白,如果我的益西拉毛真的能够赢得千里马的美誉,那也是我们的青海湖,我们的环湖荒原的骄傲。并且,如果我的朋友仍然要将他的垦荒宏图强行铺向这片冷凉气温下的高原厚土的话,那我就有了理由去……犯罪用古战场上的呐喊,用吐谷浑的剽悍,用蒙古人的长刀,用益西拉毛的力量,了结他我的朋友;然后,自我了结;然后,让卓玛意勒的眼泪、青海湖的水浪和大荒原的天露,湿润我和我的朋友的坟头。坟头上,会长出一片簇新的牧草的。我的花儿,你也会来的,毕竟我们共同拥有过,拥有过荒原最晴朗的白天和最深邃的夜晚。


我仿佛已经死了。在狂奔的马背上,我闭上了我的让少女痴迷的明亮的大眼。


“回来!”喊声仿佛来自这古喜马拉雅海底深处,因为我已经死了,就埋在海底幽涧里的绿草下面。我的眼睛猛然睁开了,而且那样大,我又喊了一声:“回来!”


我的益西拉毛自然不会理睬我的喊声。公马跑不下来,情窦初开的年轻母马也无能为力,只有刚刚下过马驹的我的益西拉毛才可以做一匹拯救环湖拯救草原的千里马。可我为什么要那样粗暴严厉,去斩断它寻求孩子的母爱的欲望呢?


益西拉毛是朝着湖边那苍绿底色上的数千匹马跑去的,愈近愈狂,寻找的眼睛也格外灵活地转动起来滴溜溜,骨碌碌。我仿佛听到瞳孔就要滚向前方的声音了,同时也知道我惟一的选择就是向它妥协,随它而去。


我弯下腰去,动荡的胸脯紧贴益西拉毛健壮而不驯的脖颈。而我的凌乱的头发,却被它扇动的耳朵撩拨成了一蓬乱草。它蓦地一声长啸,惊得马群凝然不动了。注目狂颠而来的益西拉毛,马群的眼波汇成了一条闪闪烁烁的流动的河,接着,便是河堤崩溃,流波涌出,一道长壑直直地延伸而去。整个马群开始骚动了拥挤、碰撞,马头与马头,马身与马身,莫名其妙、昏头昏脑地在湖边草地上搅起无数漩涡。


益西拉毛,以它母性的疯狂,直冲湖边,然后一个急速的旋转,原路返回,在马群的中央逡巡片刻,又朝那搅动的漩涡扑去。势不可挡的我们的益西拉毛,竟使这几千匹健壮的环湖马变得慌恐无主了。骇然的嘶声震颤了天上的云翳、地下的湖水。平地起风,而且是环湖粗豪的劲风,仿佛是千匹马的千声鼻息造成的滚滚气浪。马群动荡了,骤起的雄壮的蹄声,天崩地裂地震动着,撕开了前方滩头浑厚的草山。马群朝草山豁口涌去。而我的耳朵,却被震动得听不到一切了。


益西拉毛此刻有了出人意料的智慧,在马群的前峰冲进豁口时,它急转返回,去迎接那些遗落在后面的憨头憨脑的马驹。掀动的激情使它没有发现身后追踪而来的两条黑牛犊似的凶猛的牧狗,它一个劲地向数百匹马驹发出阵阵母亲深情的呼唤。


我的马背上的懵懂竟使我忘了,我应该赶快策马离开这里。我发现,在益西拉毛消逝了母亲的呼唤之后,代之而起的竟是我的声音,虽然不似益西拉毛那样洪亮悠长,却很像,很像深情的马语。益西拉毛奇迹般地让我笨拙的口舌学会了另一种语言,这语言只用音调的抑扬顿挫,便可包容一切关于生活的感人说教。


耳畔依旧是马群声荡云际的奔腾。背对着草山豁口,益西拉毛从我将鞭子高高举起的动作中明白了自己对时间的耽误。它开始朝前奔跑,瞪着两条狂吠而来的牧狗,格外机敏地用后蹄蹬起阵阵土浪。


“滚开!”我回头大喊一声。


可这是环湖的牧狗,斜睨一切喝斥、一切来自陌生者的威胁,只知道为保卫畜群逞凶。我的喊声反而使它们更加暴怒起来。两道黑色闪电,划过了我们和它们之间的那段距离。吠声顿逝,两条狗一左一右,朝我的双腿扑来。精灵般的益西拉毛突然停住,身体死命后蹾着,止住了奔驰的惯性,让两条牧狗倏地闪过了我们身边。而这时,益西拉毛却突然绕开两双狰狞的血红的狗眼,朝前疾驰而去。


马背上的我,经受着益西拉毛给我的前颠后踬,竟没有摔下来。谢谢了,爱我教我的环湖荒原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骑手了,而且是青海湖畔古风犹在的勇武的骑手。我骄傲,我要唱。如果不是益西拉毛的突然转身,我一定会放肆地高叫一声:“低低的草,我的马儿高……”


是益西拉毛母性的迷惘,当两条牧狗再次撵过来时,它坠入了幻景,迎着它们跑去,鲜亮的马奶又一次簌簌滴落。牧狗诧异了,但这只是瞬间的犹豫。益西拉毛激动地朝孩子扑去的架势,使它们误以为是死搏的挑战。右边的牧狗,那条狗中张飞,直撞马身。益西拉毛顿然惊悟,前蹄腾了起来,但马腿上部已经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渗血的伤痕。


“快跑!”我大声命令,不知所措地将马鞭狠劲一抡。


马鞭脱手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两条牧狗身体后倾,猛地扬起硕大的狗头。在马鞭坠落的一刹那,朝上扑去。益西拉毛毅然扭转了身子,后蹄豪迈地腾空了。牧狗,人类的朋友,难道,你们的主人只教会了你们如何去恨么?难道,你们以为粗暴的干涉会证明你们的威武么?那条狗中张飞,我要替它惋惜了。就在它眼睛朝上,扑空叼住马鞭的同时,益西拉毛的后蹄准确地踢在了它的大嘴下边。它尖利地叫了一声,身子朝后仰去,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另一条狗狂吠着追过来,但已经追不上了。


我们开路,以胜利者的自豪,驰向前方。


我是一个寂寞和苦难撵不走的荒原流浪汉。我又来了。大荒原,请不要为我忧伤。


依旧是混沌一片,依旧是忧伤的格调,依旧是无边的沉寂。滞涩而厚重的黑色的大气之下,我们依旧可以找到关于太阳系起源的原始根据“混沌”概念的形成,真是一个符合直观印象的绝妙创造。不同的是,这里是东方赫拉克勒斯的用武之地:盘古于冥冥之中,挥舞神斧,劈开混沌,轻清之气冉冉上升,重浊之物沉沉下坠,天地开始了漫长的分化岁月。


我们是这大分化时期抢先出土的生物。我们最大的优点便是没有思想,而性格却酷似荒原: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我们来了,公然夺去了环湖荒原的贞操。于是,荒原斜挂前方的天帷不得不洞开一页页窗户,架起蔚蓝色的喇叭,提前为我们吹奏葬礼哀曲。荒原对我们的抵触已经由猛兽的威胁变成神祇们的抗议了。


但是,只要不让我们即刻死去,我们就不会主动撤离。人类正是从暴殄自然中获得满足的。我们的固执是野兽的,天神的,更是人类的。而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出于固执。在我对都市生活产生困惑和无奈之后,我殷切希望,在大荒原,那一片温柔之乡还会向我招手,那一个黑色甜梦还在等待着我,那一块深厚肥沃的阴湿地还要我去做它的主宰。


那天,考察队的帐房在湖畔刚刚升起,我便向队长请假,告别了我们的营盘。


那条看不见的对我却坦若街衢的荒原小路,在一丛丛花草间游窜。烂开的野牡丹花像是那张散发着蛮香异芬的脸的无数显影。卓玛意勒,我又来了。还记得在腥膻的帐房里,你狡黠的目光,你开怀的笑声。你率真得像一只羊羔羔,冷了,饿了,憨头憨脑地朝人怀里钻。还有那个荒原柽柳鞭扫黑星的黯夜,那声古情歌悠长而颤抖的尾调……


五年过去了,你大概忘怀了一切关于我的事,对你也许不过是一个梦。而你夜夜有梦,那么多:在湖水中捞到一个湿漉漉的憧憬,又去草窝窝里拾起一个绿茸茸的企盼。可我呢?我来荒原,难道仅仅是为了这次毫无价值的科学考察?


天擦黑时,我来到贡嘎草场。还是那顶黑色的帐房,还是那几样粗陋的摆设;她还是用那个有缺口的龙碗给我端来了奶茶。一切什物依旧,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因为陈旧得让人感到岁月已经流逝尽了。帐房里面空荡荡的。


“洛桑老人呢?”


“去湖边了。”


“嗯……”我眼瞅着有些异样的毡铺,敏感而悲哀地发现,她已经有丈夫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呢?”


“你问白华尔旦么?他也去湖边了。牧家的男人们都去了。”


假如没有夜的黑幕,假如不是豪风吹落灯花,我一定会在她脸上搜寻到忧伤的利爪抓破的斑痕。她变了,成熟了也冷漠和多虑了。甚至连我企盼中的那种初见时的惊喜也不存在了。


“有吃的么?”


“啊!”她这才觉得已经怠慢了我,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久违了,老朋友勾起我温醇记忆的杨木箱子,糌粑,仅仅是糌粑。


“有肉么?生的也行。”


她歉疚摇头。这太让我扫兴了,我抬眼四顾,荒原在黯夜中,黯夜在愁思里。又一阵豪风冲撞而来了,四野喧哗。无声无息而又闪烁不定的,是卓玛意勒又一次点亮的酥油灯。她困了,不住地揉揉眼,看我在默默进食,便去一边拉扯被褥。


“住下么?”她问。


“不了。”男人的激情多一半来自女人的热量,她被时间冰镇过了,我也只好冷却。


“还是住下吧。”她说。


对这凄婉的请求,我好费解,干吗不撒娇使野呢?失去了荒原女强人求爱的风格,那还有你么?还有我的明晰而回味甘长的思念么?哪怕仅仅为了搞清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我也应该答应她。


后半夜,她丈夫白华尔旦风尘仆仆地归来了。大概他已看到湖畔考察队的营盘,对我的猝然而至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示,和躺在被窝里的我说着话,胡乱填饱了肚子。但从他不时发出的叹息声中,我发现,他是懒得和我表示亲热。我顿时想到,我应该把卓玛意勒让给他。


我掀掉被子,坐起:“你来睡吧,我这就回去。”


他连忙摇头:“你睡你睡。我马上就得走。”


他不要女人,他似乎只要叹息就够了。


“你回来做啥?”不知为什么,直到这时,卓玛意勒才问丈夫。


“羊不够,阿爸叫我回来赶几只过去。”


“还不够?”她倏地坐起,“全剩母羊了,生不下羊羔,明年咋办?”


“明年再说明年的话。”


她以女人的固执说:“不行。”


“阿爸说了。”


“阿爸说了也不行。”


白华尔旦长叹一声,他的叹息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像自然界某些生物出于本能的声带震颤。这使卓玛意勒一下子泄了气。她穿好衣服,亲自去羊圈挑选了五只最大的母羊,让丈夫赶走了。甜梦被伤感搅扰,我已经没有了待在她身边的兴致,我也该走了。


她送我出门:“今晚上还来么?”


我看她脸上布满了期待,便道:“来,要是以后你不再哭丧着脸,我就和你们住在一起。”


她突然显得异常高兴,让我又一次昕到了那熟悉的野味的笑声。


我也笑了。不管怎么说,忧郁的羊羔羔总还是要往人怀里撞的,而且会显出一种无声的静美的缠绵来,任你抚摸。而她也抚摸你,那双让人身心酥痒的手哟,会让你感觉到有泰戈尔《情人的礼物》雕镂在指尖和手掌中。我用劲健的肌肤去读它,失去了我的花儿之后,我就应该肆力去读它。


我的花儿,你不嫉妒么,感谢你了。如果不是为了对你的报复,我怎么会享受到这种由触摸和灵肉的搏斗带来的心旷神怡呢?夜里的事情谁也说不清,黑色的神秘,黑色的愉悦,黑色的紧张,黑色的魅力。但只有做过夜里的事情的人,才会有说不清的感觉。而你,对我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只会用想象规范出一种爱的模式。我的花儿,愿你永远想象,永远在想象中从我这里获得老一套的幸福。是的,你一定在想我,尽管你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


来到环湖的铅色的黎明,在迷蒙苍茫中,被浓雾裹缠着,诞生了一个太阳,又一个太阳。如同对荒原自然景观的习以为常,我们那些考察队员们,没有谁对我去洛桑家居住感到诧异,都是老草原了,在他们抛洒过青春的祁连草原、河曲草原,以及遥远的玛多草原、曲麻莱草原,难说没有过和我一样的艳遇。只是,我比他们更加心安理得我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单身汉。


一连四天,除了和考察队一起进行野外活动外,我几乎全待在洛桑措木家里,几乎和卓玛意勒寸步不离。白华尔旦把羊送到后就回来了。第二天,洛桑老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被一阵狂风卷进了他的家。他去筹备一次祭海活动。祭祠的羊只都已经圈在青海湖边了,只等吉日到来。


老人不理我。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解释是无用的,别怪我,洛桑,不是我要来考察的。再说,在环湖荒原大面积垦荒,建立粮油基地的设想,也许只是一个童话。童话,多美,可世界上所有的童话一旦变成现实,都将是丑恶的。


好在,这顶帐房仍然会赐给我需要的一切,女人的温馨、和睦的气氛、香甜的饭食,还有和白华尔旦与日俱增的友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确地意识到,只要我不妒忌他,他永远想不到一个女人只应该属于一个男人。


而卓玛意勒似乎真正成了荒原的宠女,她拥有一个本族丈夫和一个汉族情人,也拥有了自豪和光荣。我和白华尔旦是平等的,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因为我和他同样具备了强健的体魄和粗蛮的性格,只在我们的夜生活最温情最缠绵的时候,在最细微最隐秘的举动中,显示出我的教养和知识来。可这丝毫不能增强我的优越感,反而更糟。卓玛意勒像荒火一样不熄不灭,过多的抚摸和亲昵以及唠叨不止的甜言蜜语反而会使她以为你在装模作样,是个没有血气的无能之辈。


我的可怜的教养,我的可怜的知识分子、斯文者的愚蠢的意念不仅身身相碰而且心心相印的想法,竟变成讨厌的繁文缛节了。可我不服。我的出身,我所依附的那个民族,我的血液里所混杂的文明社会的水分,使我隐隐感到:即使在体魄上我和白华尔旦也不能平等。同是黄种人,他身上是浅黑色的丑陋的铁块,我身上是浅黄色的均匀的铜板,并且我比他似乎更具有驯服一切的力量。


那天黄昏,我随他来到帐房外面,一起伫立在草地上,对着落日和彩霞小解。


完了,冷不丁我对他说:“你想学摔交么?”虽然我只在上中学时跟体育老师学过两三招,但用来教他是够用的了。


“学摔交?”他大为惊诧,他认为这玩意儿他生来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