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938字
“我教你。”我挑衅地拉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要比赛啊?”他高兴了。
荒原人总想卖弄自己的体力,加上无知比有知更容易使人自信的原理,他毫不迟疑地将我拦腰掬住了,“嘿”的一声抱起,又轻轻放下,得胜似的憨笑着。
“这算什么!”我大笑,“你没有办法将我摔倒。”说罢。我忽地蹲下,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扳住他的腿,腰一旋,双腿猛地一蹬,把他扛了起来。“怎么样?认输了吧?要不要我把你撂到地上?”
“不是这样,摔交不是这样。”他急得乱嚷。
“好吧,你说咋摔。”我放下他。
他马上笑了,这是由于他发现我甚至不知道摔交是怎么回事。
“来,你抓住这。”他开始教我了,抖抖他的肩膀。
我从命,我带着轻蔑的微笑,在心里骂一句:“笨蛋!”
他也动手了,撕住我的衣肩,拼命往后推,我明白,如果我也像他这样,我万万不可能推他后退半步,最后倒地的肯定是我。我使劲顶住,待他再攒力气要推时,突然朝后躺去,脚迅速钩向他的裆部,一个庞大而沉重的身躯便从我上面飞了过去。他扑倒在地,脸埋进了草丛,啃了一嘴泥土和草叶。
我翻身跳起,哈哈大笑。这叫“兔子蹬阴”,最一般的一招。
他挣扎着爬起,用袖子擦着嘴:“错了,错了,是这样。”
他又要教我了。我摆手:“算了,我赢了。”
他不依,硬要让我听他的摆布。“是这样……”他说着伸过胳膊来,看我挡开了他的手,又说,“我还是让你先扽住。”说着又朝我挺了挺身子。
我再次声明:“我已经赢了。”
“那不算,应该这样……”他急得胡乱比划起来。
我只好再次撕住他的衣肩,告诉他:“老实说,你有你的蛮力气,我有我的巧劲儿,用你的办法,我准输,要由着我摔呀……哼!”
他听明白了:“那……我教你,你也教我。”
我笑了,摇着头放开他,扭身要走。
他跨前一步挡住:“来呀,我不会摔伤你的。”
他已经肯定要赢我了,就是说,我不愿再次较量的本身已说明了我的无能。我恶狠狠瞪他一眼,倏地扑了过去。真是个相信别人如同相信自己的憨傻之人,他又一次上了我假装倒地的当,摔得比前一次还要重:嘴啃地皮,牙碰出了血,眼皮也被草枝划破了。
非常适时,卓玛意勒和洛桑出现了。她看着他的狼狈相,“咯咯”大笑。我也笑了。费力爬起的白华尔旦顾不得揩脸,也傻模傻样地笑起来。
这一刻,我们个个像顽童稚子,个个都尽情发出了自己的笑声,笑得浑身肉颤。我终于看到了洛桑老人残存在我记忆中的那张美好面孔,刚毅却不失慈爱,高傲却不无诚恳。为什么老人会对我们的嬉闹表示赞赏呢?难道他也希望一个外族男子在力量上胜过他的女婿?如果是这样,洛桑无疑给了我这样一个信号:他切盼我能带给他那种全世界的老年人都想得到的喜悦。因为时间已经证明,白华尔旦在这方面是不行的,他一直没有在卓玛意勒身上留下自己的种子。但我担心,真正不行的却是卓玛意勒,尽管我还拿不出任何科学根据来证实这一点。
我变得心思沉沉了,我记起了昨天,在咩咩觅食的羊群旁,卓玛意勒告诉我的她的家世在洛桑措木二十岁那年,他父亲和哥哥谢世了,包虫病的魔影从父亲和哥哥坚硬的躯壳中逼走了灵魂。天葬之后,洛桑便和他的嫂子结婚了。生命有了延续,那便是风姿绰约的荒原宠女卓玛意勒。但就在卓玛意勒出生的这天,母亲死了。洛桑后来说,是卓玛意勒的出生杀死了她的母亲,这是多大的罪孽啊,卓玛意勒一生都得虔诚地念经拜佛,不然会遭到报应的。
“你认为真的是你的出生杀死了你母亲,你真的会遭到报应?”
“是啊,是啊,阿妈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阿爸喜欢阿妈就说我杀死了阿妈。阿爸说了,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也一定会喜欢上阿妈这样的女人。”
“你觉得你会么?”
“不知道。”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允许你的美丽的妻子再去爱别人么?”
“不知道。”
她总是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必要知道呢?既然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都来自传统,一切都已经融会在了荒原悠久的历史中和荒原人滚沸的血液里。希腊,那个奥狄蒲斯杀父娶亲的神话,那个埃勒克特拉撺掇其兄为父报仇而杀其母的传说,让人强烈感觉到,为了爱的嫉恨和仇杀是非常悠远的。它属于神灵,更属于人类。可是,在环湖,在这片亘古永恒的荒原,我仿佛置身在历史的开端。这比神话年代还要遥远的开端哟!在它的意念中,似乎不存在为了爱的仇杀。它所具有的只是人类童心刚刚萌发时的故事,是温情而淳朴的我们的先人最富有幽默感的举动。
然而,我毕竟来自荒原那边,一个五彩纷呈的世界,肩扛着沉重的现实负荷,我恍然觉得仇杀是高尚的,而没有仇杀的爱便意味着丑恶和罪孽。是的,我无论怎样勉励自己超然物外,返璞归真,都无法去平心静气地赞美卓玛意勒那悠久而古朴的家世。我开始诅咒我自己,我自己的麻木;开始诅咒卓玛意勒和她那平分秋色的爱。洛桑老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大度地宽容我和卓玛意勒毫无结果的爱情呢?卓玛意勒的缺陷使她永远无法给你带来羊羔一样可爱的婴儿的啼哭。
“她应该去省城一趟,去治病。”考虑了整整两天后,我对老人和白华尔旦说。
“她有病?”白华尔旦吃惊道。
我点头:“我可以让我的花儿那姑娘你认识,”我转向老人,“照顾好你的女儿。”
白华尔旦也征询地望望阿爸。老人不语,这就是反对。我长叹一声,起身离开了他们,但即刻又进来。我还有一事相求,我的朋友捎话来了,要考察队的王队长在环湖为他所在的那个机关购买七八十只菜羊。王队长对我说:“你有熟人,这事就交给你了。”我勉强应诺:“我去和洛桑商量。”是的,这事只能商量着办,尽管照白华尔旦的话说,我已是洛桑家的人了,自然也是洛桑所领导的生产队的人。
果然,洛桑大摇其头。把羊卖出去,这是牧家的耻辱。即使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敢这样大胆地违拗神佛的意志牲畜是神佛恩赐给牧人们的饭碗和财富,怎么可以换成世俗的金钱呢?再说,所有牲畜都是集体的。
“这样吧。”他把我叫出帐外,背着卓玛意勒和白华尔旦神秘地叮嘱,“你赶走二十只羊,可千万不要说是我洛桑送的。”
“凭什么要白送?”
洛桑说:“我们生产队的羊有你的一份,就等于你把你的赶走了。”
这我就更不能答应了。洛桑要送羊,可又不敢在神灵面前承担让羊群无故减损的责任。而我,有什么资格把牧人财富的一部分划归到自己名下呢?
“我看算了。”
“不能算,就是你们不开口,我也得给你们肉吃。”
“我说了,不是我们要,是别人。”
“一样,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不一样,他们是在和你做买卖,不情愿就拉倒。至于我们,想吃肉时会伸巴掌朝你要。”
洛桑被我说动了。我扮出一副笑模样来,可在心里却暗自叹息。
荒原的牧家似乎比别处的游牧民更具备古老经营方式的遗风,年年拼命干活,恨不得让羊群像湖浪那样满荒原翻滚,到了寒流以拉锯形式往复回荡的春天,却眼看着这些宝物一堆堆死去。终于,等来了牧草返青的日子,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牲畜扑向鹅黄的牧地,多少带给牧人们一些欣慰。不管死多少,全生产队牛羊的存栏数总不会低于一个天经地义的标准。可草场呢?头些年是面积减少,后几年便开始一片一片地退化。羊群太多了,采食过度了,草场失去了喘息的机会,牧草的更新能力减弱了,土壤沙化了,牲畜也就死得更多了。而牧人们似乎从来想不到,年年都应该将一部分牲畜卖出去,以此缓和草畜矛盾。更想不到,他们喂养的牲畜不是固定财产,而是商品畜。他们能想到的仅仅是牛羊即使死在草原上,也比卖出去好。钱算什么?有钱没钱一个样,人老几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此,牲畜越多而生活就越见贫困。
然而,我还是要站在洛桑老人的立场上,向队长陈述无法成交的理由。至于队长如何回绝我的朋友,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了。
可我没想到,三天后,洛桑老人会带着白华尔旦和另外几个小伙子,将整整八十只肥羊驱赶到了我们的营盘前。老人说,仅仅为了我在考察队的声誉,他也不应该让我为难。况且,羊是以生产队集体的名义奉送的,哪个个人包括生产队长洛桑都不会承担责任。牧人惜羊,但也不至于一毛不拔。再说,羊要是送给了苦难人,神佛也会高兴的。
我心想我为难什么了,他们吃不上肉,关我屁事。我有点恼了:“赶回去!快赶回去!他们算什么苦难人。”
“你不要这样,不要给我们丢脸。”洛桑道。
王队长来了,表示谢忱,又说:“羊我们收下,钱你们拿去。”
洛桑解释道:“要那些花纸票票糊碗橱么?还得花一天工夫买一瓶糨子来。”
“可是,总不能白拿,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你就是十大纪律我们也不要,给了票子我们没地方去花呀。”
队长还在交涉,而我却快快朝一边躲去。诗人们,还有我们这些***不类的人们,在喊破嗓门赞美欣赏环湖的深远和广袤,可牧人们却永远被开阔所奴役。一斤盐巴也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购买,骑马从日出到日落,往返几十公里。他们习惯了不花钱,他们能不习惯?可即使真的要把钞票当花纸,这钱也应该要啊!因为他们不值得你们大方,你们所慷慨奉送的对象却是竭力想刈戮绿色植被也刈戮你们的人。
洛桑带着人走了。我又来到队长面前,从他手里叼过那一沓洛桑始终没有接受的钞票,塞到了自己口袋里。
我说:“洛桑不要我要,反正不能便宜了他们。白白送去,他们还以为牧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呢。”
队长笑了:“也好,钱你拿着,瞅个机会偷偷塞到洛桑衣袋里。”
我“哼”了一声,表示塞也没用。
但后来我还是按照队长的主意办了。没想到,洛桑发现了钱后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把钱献给佛爷了。听说,知刚活佛准备重建密宗院呢。”我虽然不同意却又无法阻拦,眼看着老人带着钱骑马拜见佛爷去了。
洛桑三天未归。我不安地问白华尔旦:“是不是迷路了?”
他摇头,接着又诡谲地说:“一定是阿爸见过佛爷后又去会情人了。”
“情人?洛桑会有情人?都这把年纪了。”
白华尔旦哈哈大笑,告诉我,荒原的男人只要心跳就会有相好女人的精神。
我也开心了,问他:“你见过洛桑的情人?”
“藏在一个鬼不去神不到的地方,见不着啊。”
“你没见过?那你就是瞎猜。”
“不是瞎猜,我不是瞎猜。”他正儿八经地辩白起来。
安魂曲
我们在失败的道路上奔驰。
从荒凉中跑来,又向干旱跑去新的沙化地带在云雾中窥伺了一会儿,便像风,像光,像魔女透明的声音那样来到了我们脚下。在这里,荒原流了许多血,流干了,最后流出了骨髓,流出了浑身的所有水分。干了,干干的原上一棵草,只有一棵草,点缀了我们眼前的死灭。这该死的一棵草,没有它,我也许不至于想到我们的面孔已经像沙漠一样颓败、懊丧、苦寂了。心已不再年轻,眼睛也就浑浊了,迷惘了,昏花了,该是闭上的时候了。好像这还不够,还不能做到无脸回江东、汗颜于人世,双颊泛起一层厚实的褐色硬壳,像是害羞的红晕涂抹了一万次,一次比一次浓重,竟至于板结了,龟裂了。
是的,我,那些和我一样来环湖抛洒热血的人们,在燠热的漠风中,在赤日曝晒的晴空下,个个像耶稣,但只是受难时的耶稣:哭丧着脸,一副痛苦难咽的模样,愠悒悲怜俱全。他们被幸福和奋斗解雇了。他们根本不配得到真正的爱护,只配奉献,盲目地毫无结果地把爱奉献给其实并不需要这爱的荒凉。可是,那该死的一棵草却如此激动地朝我扑来,似乎在对我说:“还认识我吧?那年你来时,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啊,荒原,每一棵草,每一点绿影都是人类良知和自然意志的象征。益西拉毛,为良知而奔驰的益西拉毛。
洛桑措木终于对我失望了。他把这种情绪用神态毫无遮拦地传染给了自己的女儿,而卓玛意勒却只会用大声的诘责表示她对我的失望和愠怒。她的意思是说,我和白华尔旦一样不算真正的男人,不配做荒原万物之灵长的雄种。
我冷笑:“不配雄种的是你自己,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去治病。”
她一脸不快。但她是质朴的荒原女,她并没有想到,她可以把我的话当做对她的侮辱,只是不相信自己有病罢了。
我说,那天,我在湖边遇到了一只六角水兽,是它告诉我要她去治病的。她惊怵得“呀呀”直叫,一会儿又变得懊恼烦躁。这烦躁的结果使她拎起了马鞭,直扑草地上踱步的那匹丑陋的母马。
益西拉毛,这名字和旺盛的繁衍能力连在一起,它几乎是洛桑家所有自留马的母亲。大概这就是卓玛意勒粗暴地鞭虐它的原因了。忠实的益西拉毛,明白自己劣马的地位,也明白自己无休止地孕育小马驹本身就是对不孕的主人的挑战,它并不跑开。直到鞭声稀落,她感到发泄得疲累了的时候,它才带着一身灼烫的疼痛和对未来不幸的种种猜测,缓缓离去。
可是我呀,我当时对这匹母马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甚至欣赏地琢磨着这种人对畜生的嫉妒和灵物对蠢物的恣意妄为:大概是由于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他们有过和猛兽一样的武壮生涯,很容易萌发那种令人瞠目的精神返祖现象吧。看来,我必须再跟洛桑说说,大不了,他也会像卓玛意勒对待益西拉毛那样,让我的皮肉迎受马鞭的狂舞。而我,在荒原,宁愿做一匹强壮而剽悍的马,也不希望是一个窝窝囊囊的人。
“我知道你不听,但我还是要说,科学总是科学……”
洛桑措木毅然打断我的话:“该走了,你也去么?”
“什么?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让卓玛意勒去治病哪!”我直瞅那张苍老而不失英武的脸。
他沉吟着,好一会儿才道:“该去湖边祭海了。”
“那么,祭海以后呢?别再犹豫了。”
洛桑老人没有犹豫,快快离开我,去招呼女儿女婿打点上路的行装。我看到,忍辱负重的益西拉毛又一次随主人们上路了。它身上驮满了祭品,吃力地迈步,而骑着那匹栗色公马的白华尔旦,还要时不时将鞭梢甩向它的屁股。它不声不响地走着,四蹄稳稳地踏向大地,眼光一次次扫向无尽的前方,扫向它的主人,扫向它的儿女们。
它的儿女们欢快地跑动着。它们不理它了,吃够了它的奶水之后,便不再亲近它、需要它了。它们离它远远的,越来越远了。它们的身边,是怜爱地骑着那头牦牛的洛桑措木。
被一种就要爆炸的情绪催促着,祭海就要开始了。能映见人心的湖面上,赎罪的仁慈之花朵朵相连,安魂曲飘来飘去,由于无声,由于不是从琴管里发出,便有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冲浪般汹涌的乐潮。
白华尔旦一步跨进羊圈,双眼一闪,便恶狼般朝一只大羊扑去。羊忽地一蹿,那后腿恰好被他攥住。它“咩”了一声,再要跃起时,白华尔旦身子朝后一仰,一扭腰,便将羊提起来,摔向了圈门。然后,他两手提着两条后腿,像推架子车那样,在羊前腿的不住刨动下,推到帐前,再腾出一只手,撕住腹下的白毛,忽地拽起,让羊翻躺在地上。羊哀嚎着来不及翻身,白华尔旦的右腿已跪在了它身上。
这时,卓玛意勒赶紧将剪子递上。他接住,孟浪地冲羊肚皮上的毛斜斜地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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