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616字
一溜儿白花花的羊毛顿时离开了羊体,白华尔旦圆睁的眼睛稍稍柔顺了些。等羊体右边的毛全部翻开,伴随剪刀的移动而颤抖时,他微微吐口气,然后欠腰将已不打算挣扎了的羊翻转过来,又将剪刀插向羊腹的毛中。只消两三分钟,他面前便出现了一堆雪白的羊毛。他站起来,朝还没有意识到应该逃走的羊踢了一脚,眼睛却扫向圈门,寻觅另一只大羊。
不一会儿,草地上便出现了一座覆雪的山峰。而可怜的羊们,脱下了自己的一身绒装,却不知道应该让人感谢它的馈赠,只顾凄婉地叫着,逃命去了。
稍候,约有三四十位个个体魄强健、武壮凶猛的汉子也将自己赶到这里的羊全部剥去了衣装。只是由于他们不服气白华尔旦做首剪羊绒的人,带着一股怨气,让那些羊多发出了几声痛苦的惨叫。这是讲究,首剪羊绒的人必须是祭祀之后抢宴的组织者,而这不仅意味着指定首剪人的洛桑措木的抬举,更主要的是他将先于别人吞进一块作为祭祀供品的肉。如果老天降祸于荒原,首先免灾的将是他白华尔旦一家。老洛桑也太偏心了。
剪下的羊毛一部分是用来衬托祭品的,一部分是要焚烧的。一根羊毛代表一只羊,一堆羊毛等于多少只羊?可见其祭礼的丰厚了。但这种自欺欺神的办法从环湖牧人的祭奠史中无从查考,而青海湖东部的农家则有着以米粒代替馒头以享祖先的传统。这大概就是一种无意识渗透吧,如同荒原古风日益熏陶着我对女性的看法。
这时,用来衬托祭品的羊毛已由卓玛意勒和另外几个妇女铺就,早已屠宰好的两头牛、四只羊也在洛桑老人的指挥下,由白华尔旦和几个汉子从一顶白布帐房中抬出。我呢?插不上手,人家也不让我插手,权充了来庆贺祭奠的客人,被人让在露天的铺地毡上,盘腿而坐,一口接一口地灌奶茶。
牺牲献上了,柏叶堆起了,香烛插稳了,酥油灯放好了。所有的牧人都站到洛桑身后,等到羊毛、香烛、柏叶和油灯烧着,便开始全身扑地,磕那人世间最为虔敬的头。被请来主持祭海的知刚活佛端坐在一块绣着吉祥八宝的卡垫上,将手中缠有佛经的法轮从右至左缓缓转动,每转一周,象征念了一遍祈神福泽荒原、体恤百姓的经卷。
我漠然呆视着,要不是卓玛意勒回眸瞪我一眼,我一定会傻坐着再灌一壶奶茶。我赶紧过去,跪在牧人们身后,颤悠悠慢腾腾磕了几个头。
磕头之后,人们便起身,将羊圈里的所有活羊连拖带撵,驱进了水中。可怜这些活物,受了荒原人的抬举,却还不知道应该快快入海,死命地往岸上挣扎,而人们又死命地朝里赶,实在赶不进的,便由两个人抬起,打着秋千,荡入深水之中。
等所有的羊都进了水,白华尔旦过去,提刀从熟食祭品上割下一块牛肉、一块羊肉,双手捧到知刚活佛面前。活佛接了,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而别的人,随着白华尔旦的一声长吆,如狼似虎地扑向了祭品。谁抢得多就吃得多,吃得祭肉越多,海神赐福、祛除灾难的系数就越大。
我冷静地坐着,突然,怀中落来一块肉,接着又扔来一把刀。这算是白华尔旦对我的特殊照顾了。我感激地冲他点点头。但我没有吃,我吃得下么?草场一天天衰败了,大湖一天天缩小了,沙漠一天天多起来了,而牧人们身为荒原的子孙却不知道或无需知道真正的原因,还以为只要祭祀了海神,草场就会绿起来,大湖就会变得更大,沙漠也会很快离开环湖。这样的懵懂,连被祭的海神也要诧异了。
神是人封的,唐玄宗天宝年间,唐廷曾封青海湖神为“广阔公”,遣使礼祭。宋仁宗康定元年,又加封为“通圣广阔公”。到了清朝,它被封为“青海灵显大渎之尊神”。光绪年间,又在环湖修建了海神庙,立碑一座,上刻“灵显青海之神位”。我心想,把历史上所有造神运动所生产的能量加起来,翻新整个地球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草场和湖水仍然在一天天缩小,沙漠仍然在一天天扩大,祭神的举动似乎表明,人在把自己败坏后所产生的恶果,轻而易举地推卸给了神,让神去承担责任,因为在承担责任方面,任何一个小神都比一个庞大的人群更有能耐。当人们面对灾难而又无能为力时,便求助于神的恩赐,不然他们是舍不得牺牲一根羊毛的。神恩赐了么?神到底有没有呢?有的,有的,坏人横行好人无奈是造神、拜神的根源,如此而已,简单极了。遗憾的是,越是简单的道理就越不想接受,人啊,就是这样。
好在我无需再和他们一起锤炼对神灵膜拜的意志了。我们将去环湖西部那传说有魔鬼群聚的地方开辟新的考察点。而洛桑他们也要离开这里,去三十公里外的秋窝子,在那里待到冬天,然后再搬入牧民定居点,度过冬天里最寒冷的日子。
我和卓玛意勒又要分手了。这苦涩而伤感的别离,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顾。一个人的一生要经过多少别离的痛苦呢?我和卓玛意勒只能算是小别轻离,而和我的花儿却是精神上的彻底分袂。怪谁呢?
我们从荒原回城了,竟没有一个人过问一下我们的性信息素试验。来自领导和同事的关心却是无休无止、拐弯抹角地打探我们在荒原是怎样度过的。也就是说,一个未婚女子和一个未婚男子在那种地方谁知道搞的是什么试验。性引诱?性迷向?邪门了。荒原不就是个紊乱了性生活的场地么?
好在掌权的那一派中有我的朋友,他对这件事表示宽容,我们预想中的组织处理迟迟未能到来。但在社会、在舆论面前,个人毕竟是软弱的。我的花儿坚强地用沉默蔑视着那些已经流传开去的关于我和她的“故事新编”,却又同意了我的朋友要把她和我调离开的好心安排。她离开了草原工作站,到畜牧厅机关我的朋友身边上班去了。
从那时起,她就变了,不再期望向绿色叩求福音了。可愚蠢的我并没有发现她心灵深处的感情裂变,还时不时地去看望她,最后一次竟是被她从她的宿舍里赶出来的,那耻辱,我终生难忘。
我说:“我们干脆结婚吧。”
她显得很吃惊,似乎面对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下流坯子:“你好像神经不正常。”
“怎么啦?”
“结婚?就跟你结婚?”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已经答应别人了。”她淡淡的口气让人觉得她只不过是把一件东西转让给了别人。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我突然意识到她说的是实话,傻愣片刻后厉声道:“谁?”
“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
“那你就太笨了。”
我说不出话来,颤动着嘴唇攥紧了拳头。
她冷静地望着我:“你没有这个权力。”
“有,我早就有了揍你的权力。你忘了,在雪原,在盖世土林……”
她突然跳过去,拉开门:“你滚!这是我的房间,滚!”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脸色苍白的愠怒表情,也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怜悯,竟听话地退了出去。门“砰”地关上了。我好悔,当初为什么要错过那么多机会呢?对她这种薄情忘义的人,我早就应该让她失去纯洁,也让她失去被另一个男人钟爱的条件。我开始恨她了,尽管我明白,这也正是她所期望的。但她的目的是想让我抱定彻底和她断绝关系的决心,然后在记忆中干干净净地抹掉她。这怎么可能呢?
太阳滚下了都市,紧接着月亮便跳出了地面。这一对为人世间所瞩目和赞颂的情人,永远只会在某条河的两岸遥遥相望,拘谨而平静地行着瞩目礼。而我,却是这种传统的最佳爱情模式这种古老的太阳崇拜和东方礼教相融合之后,数千年时间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叛逆者。
我的花儿对我的侮辱掀动了我的灵感,我由此想到,我可以做一个宇宙大盗,藏到太阳妻子的身后,神鬼不觉地扒去她那黑色的紧身弹力裤,去天河南岸那座阿尼玛卿雪山式的峰巅,高举黑裤,向人类的女人炫耀。我还要谦虚地告诉她们,在银河,在宇宙,太阳不过是颗普通的恒星,窃取他妻子的衣物算不得太大的本领。只有你们人类中的女人,才会做吃惊状以表示畏怯。
我在心里放声大笑了。这笑声甚至可以震撼我的祖先,那平躺在博物馆玻璃柜中的曾经立过牌坊的干尸。然而,据说太阳妻子的黑裤是宇宙之王惩罚她的贞洁裤,以便让她成为没有生命热光的象征,也让她成为众天神仇视的对象。这使我不得不去思考,我们人类的贞洁裤怎么就成了荣耀和做人的资本呢?难道我有能力、有胆量去破坏这种荣耀这种资本?可我实际上不是一个真正的神啊!因为我没死,我为一个女人而活着。
不错,就是因为有了我的花儿,我才心安理得地活在这烦恼的都市中。可现在,她却先我而死了在我的心中,她的确已经死去了。于是,当我试图用宇宙大盗的气势报复她而又感到底气不足的时候,寂寞女神便来拥抱我了。
我有两颗并跳不悖的心,一颗是天使的,一颗是野兽的。我在神话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夹缝中艰难跋涉,把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还是我的花儿。
那天,她轻轻推开我的宿舍门,鼻腔顿时不停地抽动起来,贪欲地呼吸着干燥都市中那难得的阴湿潮润的气息。
“真舒服。”为了打破僵局,她赞叹了一句。
我冷冷地望着她,突然道:“这就叫男人味儿。”
她瞪大眼睛:“你把阴阳颠倒了。”
“没有,是女人就得靠男人滋润。”
她明白这是我的挑衅,摇摇头不再说话了,而眼睛却四下瞅起来。终于,她注意到了房内阴暗的一角。那一角中冒出一根皮管子,管口用铁夹夹着畜牧厅正在附近盖大楼,我很随便地接通了输送工程用水的管道,每天用幽冷的水在地上喷洒三遍。明白么?我的花儿,这与其说是由于酷夏燠热、气候干燥,不如说是一种心理需要。你和我,生活在我们这个干燥时代中的每一个人,都需要阴湿滋润。
我的花儿紧抿了嘴唇,她比谁都更清楚:对我的指责会招来什么无情的嘲弄或者残酷的蔑视。尽管她也知道,在这个惜水如金的城市,在这个缺乏水性精神的年月,偷用工程用水几乎和半路剪径一样,该当强盗论罪。
接下来,她假装不喜欢秀发披散在脸庞的一侧,微颦柳眉,用一个将乌发抛向背后的动作,回避了我对她的怅望。
她坐在我吱吱叫唤的床沿上了,大腿和臀部的美丽曲线顿时陷进了粉红印花的床单。她轻轻摇晃着身子,跷起的一条腿一弹一弹的。“这床,像摇篮,挺舒服。”她要无话找话,可她怎么会想到要评论我的床呢?
我说:“我每晚就睡在那朵花上,是挺舒服。”
“要是……换一种床单呢?比如,只有蓝色条纹的那种。”
“你说的是你那条床单呀?不知道,没试过。不过,也许会让我难受的。”
“心理作用。哎,你是怎么知道我新换了床单?”
我苦笑。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好几次,我曾在惨月当顶时,去她那飘散出花露水香味的窗口,想知道那个和我一样对她心潮激荡又比我敢作敢为的男人,在我的优柔寡断和轻生噪进相结合的夹缝里,悄悄钻进去,是怎样独占了花魁。那次,她睡了,姿也娇娇,梦也悠悠,大概是想让月光漏进她的香梦吧,那绿色的窗帘拥挤在窗边组合着梦一样的轻纱褶。苍白的柔弱的月光投进去了么?进去了,却又被我挤向一边。我那荒原赋予的男子汉野性的目光,搂紧了她的身躯,也搂紧了她的香梦。我愿那梦属于我,愿那梦成为我这高大形象立足的地方和蜷缩的茧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要用我的强悍报复一个娇弱女人的想法是多么愚蠢。我悄悄离开了窗口。
“女人,你是男人小憩的安乐窝。”我失口了。
她却扮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稚憨模样,懵懂地望我,又将眼波荡向床围和床头的张贴:“你说她们?她们在这里给你垒起了安乐窝?”
我实在没有必要给她点头或摇头,毫无表示便是最好的表示,面无表情便是最好的表情。她也缄默了,水色淡淡的目光平静地停留在她们身上。她们是我从一些电影、体育、美术画报上撕下来的,都是些引人人胜、入迷、入梦的裸女或半裸女。女人看女人,就像母亲看别人家的孩子,总不免要挑剔。她眼皮那么微微一眨,就让我发现了她的出于本能的心神不宁。嫉妒了么?厌恶了么?千万别这样,我的荒漠大水,我的沙洲绿荫,我的有血有肉的活女人,我的燃烧在男人心头的熊熊烈火,你完全可以代替她们,充实我传染上了时代虚妄症的空幻的望眼,充实我因事业无成、生活乏味而随时都在向异性扩张的心灵。走下来吧,我的花儿,用你母性的狂热和执著,从咫尺天涯的那副朦朦胧胧的水彩画中凶猛地撞入我的怀抱。
可她没有,她始终和我保持着一种距离。她说:“你喜欢艺术?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到呢?”
“这不是艺术,是生活。”
“当然,对挚爱艺术的人来说,艺术就等于生活。”
“狗屁!”对她的装模作样我终于憋不住说了句粗话。
可她为什么要抱以宽容的一笑呢?我期待的,是她的发怒,是让我来一番歇斯底里的理由。我的花儿,也许你的出现会使她们贬值成一片大戈壁中的鹅卵石,但如果你不是用来滋润我被干燥的气候和生活的烈酒烧坏了的歌喉,你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死,即刻死去。
我指给她看床头那幅惟一不是女人裸像的张贴。我发现,我们是可以谈谈人生的,尽管她在我眼里浅薄得就像一张纸。但哪个男人希望女人比自己深刻呢?她的无知,她的善于听任命运摆布的性格,不是更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地由浅人深么?
“是死还是生。”她念出了我的座右铭。
“莎士比亚的话。他是个英国人,写戏的。”我尽量想解释得通俗一点。
“女的?”
“男的。”
“我以为你喜欢的全是女人呢。”她说罢,轻轻一笑,又诡谲地撇撇嘴。
我顿时脸红了。她是知道莎士比亚的,她在戏弄我。但她不明白她已经犯了罪诋毁世间高于一切的男子汉的自尊,罪莫大焉。我随时都可以让她赎罪。
她从我的脸色中看到了某种异样,倏地站起:“我要走了。”
“不准你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准就是不准。”
她惊愕着,好一会儿才道:“你……有什么权力?好像我是你的什么人。”
“对!你就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吼起来。
可她吼得比我还要响亮:“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我是我!我就是我!”
我的美丽的花儿,你太倔强了,太无视我的孤独灵魂的存在了,只要你当时稍稍驯服一些,哪怕给我一瞥企望得到怜悯的眼光或一声微弱的叹息呢,我就决不会扑过去。
我将她推倒在床上,又撕开了她的纽扣,然后便不知所措了。可她用双手拼命护着裤子,似乎在提醒我,一个男人这时候的目的应该是什么。我明白了,我相信凭我的勇气和力量,我是可以达到目的的。我开始那样做了。在她的低泣和细细的哀告声中,我陡然发现了我的伟大和存在。
就在这时,她伸手抓住了皮管子,掰掉铁夹,捏扁管口,朝我那张凶狠发烫的脸喷出了一道猛烈而冰凉的水。我闭眼了,双手捂脸。她翻身起来,顺手推我一把,然后跑到门口,又倏然停住,喘着气瞪我:
“你听着,我是来告诉你,放下你的臭男子汉架子,从头学学怎样生活吧!至于我,这一辈子打算嫁十八个男人,但没有一个是你。还有,你必须最后听我一句话,赶快把这些女人像藏起来,不然你会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