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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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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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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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98字

早春,1970年。


石担终于明白了,杜金原贪婪的眼光已经盯死了豫蓝,就像他自己表白的: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


这个挨刀的,不是人养的,我的媳妇怎么成你的肥肉了?


石担低头望着自己的两只大脚片子,寻思这双脚准能踢死他,还有这铁硬的拳头,一拳能把他的眼窝捣穿了。


他走到院墙跟前,咚地就是一拳,又顺手操起一把靠在墙边的铁锨,单手握柄,嗨的一声朝前插去。锨头歪歪地楔进了面前那棵粗硕的山杨,木柄颤悠悠的。


他一个寒噤,心跳的频率骤然加快了,怦怦怦的,好像不用手使劲按住胸脯,它就会从硬邦邦的肌肉里蹦出来。他害怕了。锨头分明插在了杜金原青筋暴露的脖颈上,可怎么不见血?不见头掉下来?


树冠依旧随风摇曳,把阵阵聒絮和几声山雀清越的啼啭撒向地面。他在惊悸中跳过去,握住锨柄用力一扳,砰的一声锨头断了,一绺银色钢片牢牢嵌在褐色的树皮里。


他呆立着,立得比树还直,还僵,像死了。


身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仿佛风吹过了落满树叶的地面豫蓝总是这样走路,脚步轻得像要飘起来。他曾说你怎么这样轻啊,像踩着云的仙女。她说那是因为你重,我的重量全给你了。你知道么?上辈子我们就有缘分,我们是商量好了长的。


是的,他重,他有一副重量级的体格,坐着像山,站着像大山,走路像绵延的山,举手投足都是一种顶天立地的样子。当初阿妈去世后,他就是凭着自己长长的身条,大大的骨架子走进县城一中的。


一中有他的舅舅,舅舅是个老师,老师给校长说,就让这娃在咱这上学吧。校长说行啊,我看他能打篮球。一试,不行,尽管他有空中优势,但他没打过篮球,不是走步就是投不进去,好不容易投进去一个,原来是自己这边的篮板。


校长说那你还能干什么?你学习不行,再没有体育特长,我们就不好要你了。


石担看到操场上有人在往沙坑里跳,就说我也会跳。校长说那就跳跳吧。他跳了,连助跑也没有,一跳老远。校长喊起来:怎么这么远?


于是他就留了下来,上学,训练,每年春秋两次给学校在县运动会上争光不光是跳远,还有足球,他后来成了一中足球队的后卫,虽然技术不佳,但莽勇得令人恐怖,见到球来了不要命地往上扑,没有人能过得了他这一关。


石担学习跟不上,在一中读初中读了四年才毕业。这期间他在学校跟舅舅一起吃住,差不多就是舅舅的儿子了。舅舅没有婚娶,虽然挣钱不多,但供帮他继续上学还是可以的。


舅舅问他你想不想上高中?他说想。舅舅说可是你学得不好。他说正因为学得不好我才想到西宁去学。舅舅说那你就去吧,反正你还能跳远还能踢足球。


舅舅的意思是别浪费了你的体育特长,能让学校不在乎学习成绩的学生并不多。


他去了。这是1965年夏天,他成了西宁昆仑中学高中部的一个寄宿生。他仍然没有放弃踢球和跳远,但渐渐地他已不是一个仅靠体育特长读书的学生了。他的学业好起来,好起来的原因是班主任对他格外关照,豫蓝对他格外关照他们成了他的课外老师,几乎天天补习。


豫蓝是班主任的妹妹,是他的同班同学。


遗憾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年后,突然有了革命,在造反有理的忙碌中,他和豫蓝恋爱了;两年后,当石担的舅舅在家乡一中被揪斗致死的消息就要传来的前六天,他们以身相许,爱得不能再爱了;三年后,他们毕业了,哪儿也没去,就留在学校继续闹革命。


但是毛主席不高兴了,1968年12月22日,在一篇《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的文章前加了编者按,号令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看样子不离开城市不行了。石担问豫蓝怎么办?豫蓝问他哥,他哥说:


拖一拖,也许会有变化。


变化一直没有。到了1969年,上山下乡搞得更加疯狂,连西宁市知识青年办公室的人都亲自来学校动员了。人家对石担说:


有城市户口的都得下,你连城市户口都没有你还不赶快走?回乡,回乡,赶快回你们家乡去,再不走我们就要强制了。还有你张豫蓝,怎么赖着不走啊?再不走我们就要连你哥一起往下撵了。


豫蓝的哥哥是1956年从郑州来青海康杨农场的支边青年,后来农场解散,就调到西宁昆仑中学当教师。1960年河南闹饥荒时,他把妹妹接到身边读书。以后的几年里,父亲和母亲在河南相继去世,豫蓝也就只能靠着哥哥了。


豫蓝的哥哥说:走吧走吧,我舍不得你们也没办法。你们两个已经分不开了,你们互相关照吧。石担你可要对得起我这个妹妹。


石担说:不如我跟豫蓝结了婚再走,关照起来也就名正言顺了。


于是匆匆结婚,匆匆上路,回乡知青石担带着媳妇下乡知青张豫蓝来到了石门关。这是1969年12月,转眼就是1970年早春了。


听到了豫蓝轻盈的脚步声,石担扭过头去。豫蓝一看,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你的嘴……哪来的血啊?


血?他抹一把嘴,满手顿时殷红。不知什么时候,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满腹愤懑也随着血浆流溢而出一切由不得自己,不如平心静气地听其自然。可是他哪里能甘心?他是个男人,是个有义务保护女人的男人哪。


豫蓝随他进屋,看他歪斜到炕上,嗫嚅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他说着,羞愧地把头埋进被子夹层里。


不会去给公社说说?


有什么用?要是公社能治杜金原,杜金原早该下台了。


石担禁不住揪揪自己的头发豫蓝不是由他带来送给一头野兽的。愤怒,惭愧,还有石头般沉重的耻辱,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就那么死僵僵地挺在炕上,任痛苦蚕食着,就像蛆虫蚕食着一堆烂肉。可是他的心却仍然跳荡不止,伴随着绵延不绝的焦虑人总得吃饭哪。


豫蓝在哭。如果能哭出一个吃饱肚子的光景来,他石担宁可在哭声中生活听豫蓝抽泣自己也号啕不止。


他的胃囊又一阵痉挛,小肚子也随着抽搐起来。疼痛从胸口延伸下去,一直到脚心。他缩缩腿,伸手抓住自己的衣领,直想就这样把自己勒死。可那手似乎是不受大脑支配的,旋即又从枕头上抓起那条豫蓝的哥哥送给他们结婚用的喜鹊登枝的枕巾,三下两下塞进了嘴里。


他开始磨牙,用陡然出现在舌面上的唾液,舔湿毛巾,好一阵大嚼。然而最终还是绝望,脾胃没有意念那样容易受幻影的欺骗。他硬撑着起身说:


走吧,让尕秀阿爷给咱出个主意。


家乡如故,和几年前他去县城投奔舅舅时一样,依旧是干山,依旧是旱天,依旧是靠天吃饭。而去年更糟,山地解冻晚了半个月,秋天的霜期又提早来到,庄稼根本就没有成熟,一亩地收回三四十斤青嫩的毛麦,就算是老天保佑了。除去公购粮和一亩十五斤的集体储备,分下来能得多少?很少有人家磨面了,数着麦粒下锅,人恨自己:那肚肠儿怎么就不似鸟雀肚肠好打发呢?救济粮是有的,按劳力平摊,一人七十斤,老婆娃娃凑一堆,能咽到肚里三十斤就算福气。当然还有回销粮,尽可以去县城买,可石门关人不敢妄想。人都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干山不生宝,乡民不挣钱,去干滩供销社,四个鸡蛋换一把盐,吃不出半个月去算不得精细人,犯在媳妇身上,再温和的婆婆也要责备:好你个败家子,不想过了趁早散。


照理,他石担应该是有钱汉了,从西宁城回来,二百五十块回乡知青安置费加上豫蓝的哥哥给的,三四百块钱总还揣在兜里,可他家的老房子早已塌了,地势也叫人占了,他得打庄廓盖房。土坯可以自己弄,梁材椽木呢?一撒手就出去了三百块,剩下不多一点,一部分送了杜金原庄廓要他批,他不白批;一部分盖房的时候吃喝拉杂,没觉得指头儿数票子就完了。想着按别处的惯例,生产队会给他们这一对知识青年一点照顾,也没怎么着急,等到就要断顿时,理直气壮去找队长杜金原。杜金原哈哈大笑:


照顾?要照顾的人多了,你看看你的隔壁邻友,谁家锅里有稠饭?


这话噎得他半张嘴犯傻。杜金原没有骗他,春荒时节,家家无粮食,人人不饱肚,这是真情实况。


可总不能让我们饿死吧?


饿死?六0年咱三关地方饿死了多少人?谁管过?现在嘛,我当干部,当然不能看着你们一个个成了饿死鬼。办法有哩,但要你自己想。


石担听着就不寒而栗。在他的记忆里,最可怕的莫过于六0年。家中最先离去的是六岁的妹妹。他们哭着将他埋掉了,但夜里父亲又去挖出来,放进了冰凉生锈的锅里。母亲骂父亲畜生不如。可等到熟了,她也和父亲一样狼吞虎咽。石担也啃着肉,那是妹妹的小腿,越肯越害怕。他突然想到有一天父母也会抱着他的腿咬嚼吞咽。不久,父亲先他们母子走了,临行时乞求他们:


不要把我煮了,我没肉,我要囫囵身子见阎王。


他当时想,自己就是跳崖,也不吃父亲一根头发。


那正是豌豆爬秧的时候,他和母亲去铁门关吃黑胶泥捱过了一个月。


豌豆结瓣了,结一个偷一个,结一片偷一片,为了一口食物,抓起来砍头也在所不惜。谁都明白,庄稼是自己种的,收成却是别人的。别的地方是自然灾害,可在三关所在地的湟水流域,五九年、六0年风调雨顺。三关坡地上,麦子厚,颗粒饱,收成空前好。可是架不住干部们虚报数字伪造丰收邀功请赏。上边就按照虚报的数字下达公购粮任务,你打五百,他收六百,你打一千,他收千二。


常常是这样:摊场晒麦了,套起骡子滚碌碡了,滚过四遍,场翻四遍,第五遍还没开始,山巅上放哨的尕娃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吆羊哨子征粮队的露头了。于是马上就起场,不等把麦秸叉尽扫净,早就等在场边的婆娘娃娃一窝蜂趴在了场面上,朝布袋里又捧又揽那一层金粒般惹人喜爱的麦子。


但是你快他更快,征粮队的人迅速包抄过来了。人家有枪,碾一场麦子交够两千五百斤,交不够生产队长法办。你能抢一布袋背回家去,他能逼你交出一布袋半来。


到后来人们也就不再抢场了,趴在场面上,苦苦哀求,哀求不准,便悲声痛哭。


哭也没用。


起来,妈了个x。


征粮队队长、公社书记常谷丰朝天放枪,x字刚出口,一颗子弹便出去了。那威风谁敢小觑?草民不敢,神仙也不敢,宁肯跳崖不挨枪子儿,身上窟窿眼睛一串串,闭眼一思量,不寒而栗。


于是,粮食被带走了,也带走了百姓骨碌碌转的眼仁儿人们望着粮食麻袋下山,一直望到影子消失,便把眼睛一闭,不出声音地淌眼泪,淌着淌着肚子就饱了。那时侯石担常常听人说:


六0年,六0年,你是风筝嘛我给你放线,你是佛爷嘛我给你请安,走远,走远。


山脊梁上有路,人踩马踏一溜儿灰白,连接着石门关前后两庄。后庄朝南一面大坡,坡下是块洼地。作为石门关阳气暖流的发源地,这里的春种比坡上至少要提早一个半月。龟裂的土壤苍苍凉凉,让石担觉得田野如果没有了绿色,那就是坟墓,连犁铧翻起的土浪也成了大地的愁褶。


许多人围在地塄上,看田里那匹骡子吃力地趱行。尕秀阿爷挎着一只篮子,勾头跟在后面,不时地弯腰丢几个土疙瘩到犁沟里,也不时地叮嘱前面那个扶犁的郭海珍:


深了,深了。


天旱地干,种深了不发芽,种浅了不保墒。山民们的庄稼活路虽不似川水道上的精巧,但也粗中有细,要不杜尕秀怎么就成了庄稼把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