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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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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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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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42字

围观的人当然不是冲庄稼把式来的,那眼光一道儿一道儿扫着地面,像要把土疙瘩用眼光一个个钩起。有人似乎已经填进了嘴里,腮帮子蠕动着,喉头一颤动,咕隆下咽的其实是涎水。每张脸都被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生动,呆痴,冷漠,没有鲜活气儿,连庄稼人脸上天经地义的紫外线的红晕也不见了。黝黑加上消瘦,高高矮矮,男男女女,挤挤蹭蹭一大群,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张面孔,一种表情,一样困顿疲惫的姿势。谁也不说话,包括不知不觉凑过去的石担两口子。说话吐气费精神,省着点吧。


突然,石担看到尕秀阿爷把掏空了的篮子扔向地畔,郭海珍趁着尕秀阿爷转过身去的时候,飞快地抓起两个土疙瘩塞进了衣袋。石担顿时觅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倏地吊长了脖颈。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狼一般趴到地沟里,一把攥起了几个土疙瘩。


这不是土疙瘩,是洋芋种子。正是为了防止人把它从地里扒出来吃了,杜金原才亲自监督,在洋芋种子上裹了一层厚厚的人粪泥。


石担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恶狠狠地掰掉变硬了的屎壳,往嘴里塞去。地畔上的一周遭儿人一下乱了,喊着推着抢着朝犁沟扑去。


只有豫蓝没有动,她惊慌地瞪起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从老远老远的西宁城来这里,是要做一个插队落户的革命知青,而不是要做一条饿狗的。她过去也饿过肚子,可从未想过,人能够以粪拌洋芋为食。


播种的尕秀阿爷被穷凶极恶的人们弄得措手不及,傻愣了半晌,才大声呵斥道:起来,都给我出去。


没有人理会,包括石担这个多少有点自视其高的从城里来的知青娃。


驴日的,你们吃,吃死你们。


尕秀阿爷来回颠着,搡搡这个,拉拉那个。可他半个人也拽拉不起来。人人都像从地下凸出来的石头那样结实。很快,犁沟抹平了,六亩地中的洋芋种子都种进了饿瘪了的庄稼人的肚子。尕秀阿爷瘫软到地上,凄楚地说:


天哪,你们吃,吃了一年的光景,今年要死人了。


石担一惊,倏地蹿起来。他这才想起他的豫蓝来,看看手中只剩下四个粪疙瘩了,急忙四下里寻觅,哪里还有足够让豫蓝填饱肚子的东西?他跑向地畔,望着她,歉疚和悔恨着,无颜伸展巴掌。


豫蓝依旧僵立着,目光茫然。


你……怎么站着?石担捏碎了那几个土疙瘩,又气又急地吼起来,你怎么不抢?你想让我喂到你嘴里啊?你是天女仙奶奶?你摆什么架子?


吧嗒吧嗒。她眼泪成串儿落下。


哭丧哩?我叫你哭?他嘶哑地喊着,忽地举起了手。


你打,你打死我。


我就打死你,我打不死你我就不是人。


他那可耻的一巴掌,让豫蓝趔趄了一下。豫蓝捂着脸跑了。


他想她一定会跑到崖边,或者顺着山坡跑下去,直扑湟水。他想我怎么就忘了湟水?怎么就没有早一点让浑浊的湟水带自己去那个富庶的阴间呢?他想不如我先死,我先死。


你给我站住。杜金原粗闷而带有轻蔑的的声音,从山坡下冲撞而来。


石担抬起头,看到豫蓝已经被杜金原拦住了。


饿了?哼,强毬儿顶不起尿罐子,饿死活该。杜金原骂骂咧咧的,瞅着豫蓝,擦身而过,站到地中央,吼道,尕秀阿爷,谁把洋芋种子吃了?


尕秀阿爷望着满坡七零八散的人们,一声不吭。


谁?谁领的头?杜金原厉声问大家。


挡羊娃吆羊,声音没到,石头蛋蛋先落地了。说这话的是一个脸狭脖长的马面人。


石担?杜金原回头瞅瞅石担说,把这个人给我埋掉。


什么?许多人都觉得没有听清楚。


埋掉。杜金原眯着眼睛一扫,指着马面人说,日奶奶,白给你一天半斤面了。


马面人赶紧过来:打死了埋还是活活儿买?


活活儿埋。杜金原又指指一个精瘦汉子说,你打个帮手。


精瘦汉子杜宝得嗯了一声,过去,从犁上解下半截麻绳,和马面人齐并着朝石担走去。


豫蓝惊悸地过来,撕住石担,浑身哆嗦。


石担说不用怕,他这是吓唬我们呢。


吓唬?杜宝得站到石担面前说,老杜没戏言,他说埋就埋。在石门关大概只有他敢把杜金原称呼老杜了。


那就埋吧,把我们两个一起埋掉。我们也活够了。石担说。他仍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精瘦汉子哼了一声,突然拃开一只手,用虎口朝石担的下巴颏猛地一推。已经被饥饿搞得羸弱不堪的石担,禁不住退了几步,刚要站稳,马面人一脚把他扫倒在地。两个人迅速过来,使劲按住石担,麻利地捆住了他的双手。


豫蓝尖叫着: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她朝他们扑去,却被马面人一挥胳膊打倒了。


豫蓝,回家去,我就来。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石担说罢便翻娘倒老子地骂起来。他以为杜金原无非是想逼他把豫蓝送去,要是让这个土皇帝觉得死也不能叫他屈服呢?他是人,是人就有权利自卫,就有能耐杀人和自杀。他有了一种对世界对人自身的恐惧。这恐惧使他的面孔变得丑陋不堪了。


许多双眼睛木然地望着他。有几个人在笑,好像看到了石担的痛苦肚子就饱了似的。也有愤愤然的:


他早该死了,领个细皮嫩肉的媳妇回来,还嫌咱石门关伤风败俗的事儿少么?


有人说谁说是伤风败俗?天下女人都是挨毬的,满世界都一样,石门关怎么了?人活一世,有一方土地安身就是老天老地老祖宗的福佑。


又有人说老哥说得好,满世界都一样,你养活媳妇让天下人戳弄,好肚量啊。


有个半壮小伙子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地开了口:话不能这么说,你养活了媳妇,还是媳妇养活了你?我看这石担吃亏就吃在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感叹伤风败俗的又说:你阿妈最会过日子,靠了她的骚情,能养活你们全家。


也养活了你这个孙娃子。半壮小伙子口齿利索,弄得那嘴上糊毛的人只好回避锋芒:


唉,这石担,早该死了。


石担被拉了起来。绳子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又被马面人狠劲一拉,脖子和两臂的酸痛顿时让他惨叫了一声。豫蓝还想扑过去拽断麻绳,却被凑过来的尕秀阿爷拉住了,一直拉到地畔上,又被几个婆娘簇拥起来,又劝又说,又推又搡,朝尕秀阿爷家走去。


云雾动荡着,黄昏变成了昏黄,浑莽的山体破碎了。在夕阳烧毁了远方植被的地方,晚岚成了焦烟。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从西山峰巅打向地面,把整个石门关划成了两半浅黑色和暗黄色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两种色调的分界线上,石担被人吆喝着,走向一面坡地。他的头一直抬着,他害怕自己会看到一块石头,一根粗硬的干柴,或者一把被人遗忘在山底的挖掘草根的镢头,那也许会鼓励他挣断麻绳,让身后这两个人脑袋开花。


直到杜宝得喊他停下,他才把头低了下去,脖子一阵困疼,头顶骤然出现了麻木。


杜宝得骂道:这牲口,妈的是个强脖颈。


石担瞪一眼杜宝得。马上,他的脖子被马面人猛砍了一掌。


砍呀,再砍呀,妈的再砍呀。石担吼起来,真希望对方的手变成一柄利斧,让自己的头顷刻落地,也让一切忧愁、愤怒和绝望埋入荒野。


遗憾的是,他们撇下他,到山根里挖坑去了。他这时才看清,杜金原像尊狮子蹲在山头上,凝视着下边。好一会,杜宝得过来用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扳转了他的身子。这精瘦汉子不再冲他吹胡子瞪眼,呆板着面孔轻声要他过去。


石担恍然大悟:这是真的,他们真的要活埋他。他倏地回头说你们要干什么?


马面人和杜宝得似乎都变得有点胆怯,互相看看。


撞死一个,然后自己跳进坑里。石担想。可他没有来得及憋足劲,自己凶狠的神情就提醒他们该如何办了。两个人同时撕住了他,又将他抬起来。


石担连骂了几声,最后一声是从地层深出发出来的。他仰躺着直面坑口。这坑是早年的雨水冲涮而成的,他们刚才只是把坑沿挖大了一些。坑的上面是天空,天的确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可一切又似乎都是从天而降祸福悲喜,还有吃的穿的用的。


老天爷……他说。豫蓝……他说。


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静静躺着。终于,他闭上了眼睛,绝望地等待着土从上面压下来。奇怪,人到了这个时候,竟会什么也不想,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没有恐惧,没有留恋,没有了对生的企盼。


你错了,你错就错在来到了这个世上。


他听到有人对他说。这时土从上面落下来了,但全是顺坑沿溜下来的,一锨之后好一会才有第二锨。他数着:三啊,四啊……突然就不耐烦了,猛地睁开眼睛:为什么要这么长的间隙呢?他喊起来:


快埋呀,畜生们。


他想激怒他们。但是什么回音也没有,甚至连风声也杳然了。


他挣扎着坐起,见身边有一块劈成菱状的青石,石锋如同刀刃。他想这是猿祖们的生产工具,还是老天爷赐给他的鬼斧神刀?反正它足以割掉脑袋,也足以割断缠绕自己的这根麻绳。这时,他听到坑外杜宝得说:


天数没尽,一溜儿贼风过来,把锨把儿吹折了。


是吹折的,还是你们别折的?杜金原问。


没有人回答。


杜金原吼道:说。


吹、吹折的。马面人道。


杜金原显然也需要这种蒙骗,或者他们三个人已有默契,这话是说给石担听的。


好,听老天爷的,就叫这个知青娃多活几日。你们回去吧。


杜宝得叫了一声老杜说:粮食呢?


杜金原说你就知道吃,饿死鬼托生的?天黑了来拿。


石担又回到了地面上。他拿着那柄古人猿的石斧,伫立着眺望远处鬼火一样眨眼的灯光,突然意识到,他是愚蠢的,他不能死,即使让他在任何一种折磨与死亡之间选择,他也应该选择折磨。人活在世上大概就应该这样吧?


但这个想法马上又使他奇怪起来:杜金原要活埋人,好像是在尽他的义务,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既然我和他一样是人,既然老天爷并没有让他多生一个脑袋,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也让他尝尝暴虐的滋味呢?


他捏紧了石斧,以一种古人猿扑向狍鹿的勇气和姿势,躬着腰大步走去。他心说为了豫蓝,我要把他砍了,不砍就不是人了,哪怕自己坐牢呢。


近了,村庄,在梦魇中隆起一个个灰色屋顶的村庄用无形的利爪嵌住了他。他脚步放慢了,看看沉甸甸的古石斧,牙咬得咯咯响。砍了砍了,一定要砍了。


他朝着迎面跑来的那个人影走去,认定那是杜金原自己送死来了。


越是在黑暗里,女人的眼睛就越比男人明亮。没等石担再次给自己鼓劲,就听豫蓝一声悲喊:


石担。


豫蓝扑到了他怀里。他一阵颤抖,大吼一声:


走开。


豫蓝愣了。石担的手指在石斧上呐喊,好像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是谁拿了这青湛湛的石斧,谁身上就会散发出残杀之气。


豫蓝打了个冷战,惊恐的眼光流萤般扫向四周,然后死拉活拽着丈夫就走。不得了了,他要去砍人了,要去砍杜金原了。她觉得丈夫的意图已经被无数瞑瞑中的眼睛窥探到了,她害怕。


石担却倔强地甩开了她,又要前去。她一下将他抱住,看他火气越来越盛,便乞求地跪下了。


顿时,他软了,扔掉石斧,扶起她,又抱着,凝然不动了。


是的,他得忍耐,更不能抱坐牢的打算,以死相拼的打算。因为他们不能分离,像一个人,她作心脏,他作血液,缺一不可。


天色更趋暗淡,月光冰凉冰凉,四周阴惨惨的。大山寂寥,原野荒败,一片旷世景象。村庄,灯光,树影兽语,一切都不复存在,就他和她。世界仿佛变得亲切了,一下子就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私有财产了。这多好,他和她创造人类,创造世界,让它怎样美好就怎样美好。他把豫蓝轻轻推开一点说:


走,我们去山顶上过夜。


什么?豫蓝惊叫,有狼。


他说别害怕,有我。


还是回家吧。


妻子的恳求使石担大为扫兴,但也使他清醒了许多:世界依然是原来的世界。


他们往回走去,新打的庄廓近了。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来,横挡在他们面前:


给,这是我的酬劳,分一半给你们。


那人伸过手来。石担怒视他,不接。


拿住。杜宝得吼一声,把半碗麦子塞到他怀里。


石担说你就这样要饭?来路不正。


只要我的婆娘身子净,我就得干,真要活埋人,我也干。杜宝得说罢就走,瘦长的身影缓慢移动着,脚步轻得要飘。


总有一天,我要活埋你。石担咬牙切齿的,但手中的碗却稳稳端着。


豫蓝接过碗说:尕秀阿爷有话给你说,你现在去吧,我做好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