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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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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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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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26字

常谷丰是下边人,三关百姓俗称拉猴儿。难怪人们要向他提出猴儿变人,人变猴儿的问题了。他父亲的确是个拉着猴儿,提着锣镲,云游四方的卖艺人。薄技在身,一世没有受穷。到了他这一辈,技艺丢了,又不能安心在家乡种田,仅凭着他的机灵和识几个字,先是单人闯荡兰州城,几年后又沿着黄河溯流而西,来到了这个湟水流域的穷县,然后就住下不走了。在县城混饭吃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马贵枝的女人。


马贵枝无依无靠,看他又伶俐又能吃苦,就把他认作了干儿子。1949年,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想不到马贵枝竟是个红军西路军失散人员。新政府派人来要求她出山,继续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她一口答应,却又慌称有病,让干儿子顶替了自己。政府当然喜欢不尽:常谷丰不仅因为贫穷而政治上可靠,且年轻有文化。那时节,靠得住的文化人入地难寻。


1958年10月,三关人民公社成立,由政府委派公社书记。这么个荒阒贫苦的地方,谁也不想去,就让常谷丰自告奋勇捡了个官儿。他带着媳妇走马上任到三关,大有不干出点名堂死不瞑目的架势。可是不到半年,他干妈就给他为难了:


薪水可多拿,官不可做大,党里的事儿我比你清楚。你没时没运没靠山,到时候挨了打还不知道是谁伸的巴掌。


他哪里听得进去,挥着手说:去去去,我的事儿你别管,你又不是我的领导。


马贵枝说:你狂什么?我能扶你上马,就能拉你下台。


马贵枝真的去县里替干儿子辞官。与此同时,常谷丰在三关创造了亩产粮食三万斤的成绩,卫星上天了,典型起来了,跃进局面打开了。县里说:


马贵枝你老糊涂了,这么能干的干部哪里去找?


马贵枝说大话说起来容易,石头变成金,土坷拉变成银,鹿角长到羊身上,凉水也能点着灯,你们到三关去看看,哪一亩地里有三万斤?把地皮铲起来都没有。这样胡说八道的公社书记,我跟他断绝关系。


这话传到了常谷丰耳里,他恼怒地说:


她说话怎么不像共产党?她还是我干妈?


两个人到了一起,常谷丰说:你性马,我姓常,你关照过我,我伺候过你,谁也不欠谁的,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马贵枝说:好好好,你无情,我无义,我看你有什么本事整治好三关。到时候稀屎拉了一裤裆,可不要来找我给你揩。


断了,两个人再也不来往了。


常谷丰一腔凌云志,风风火火地施展着能耐。可一年过去了,三关地方死人不减,活人不旺。老天不给面子,草比庄稼高,草籽儿比麦粒儿饱。这还不算,草荒苗不如苗荒苗,应用到人事上,便是我靠你,你靠我,靠不住就互相埋怨斗气,你有的我抢,我爱的你偷,偷来抢去自己整治自己。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你是强盗,我是强盗,大家都是强盗。要饿一起饿,要饱一起饱,反正是共产主义万岁。常谷丰看到,自己亩产三万斤的卫星放出来之后,百姓得到的却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很快,三关有了令人开心的童谣:


常谷丰,常谷丰,常常常在谷不丰。拉猴儿,拉猴儿,拉穷三关,拉走廪儿,百姓个个瘦猴儿。


有人说这就是咒符了,念上一万遍,常谷丰就会完蛋。


常谷丰泄气了,也觉悟了,心说真不如拿薪吃饭不干事,干妈当初说对了。这也就是老话说的,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我有毬的办法哩,百姓由它活,贫困由它去。至于童谣嘛,你念我也念,念着念着就消失了。他开玩笑地说:


我也就是完蛋了,什么也不想干了,这当领导干部吊儿郎当才算是正经当。


常谷丰变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说干也没干,说没干也好像干了,干就是没干,没干就是干。不上不下,不瘟不火,没有功过,谈不上耻辱,书记当到今天,日后恐怕也难动弹,童谣说得好:常常常在嘛。


这天见过石担后,他心说既然我常在三关,我就得去了,就是知青娃不来找我,我也得去。


常谷丰来到石门关,定然要挨家挨户地走走,早年间是访贫,现如今是问苦,一个内容,年年照抄。他当了多少年干部,就搞了多少年访贫问苦。越访越贫,越贫越访。他不访可能还会好一点。老百姓说了:倒了三山四海的好话,不如一个杂和面油花(一种青稞面花卷)。可偏偏常谷丰又喜欢说话,废话、空话、大话、调皮话、浪声浪气的野蛮话,要多少有多少。人说他是个有话就能饱肚的人,话多肚胀,不掏不卖撑得慌。可三关百姓没有生就嚼话下咽的牙口和消话的胃口,所以还是饿,饿得连表示殷勤和恭敬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今天,就像他面对着精瘦汉子杜宝得的时候。


杜宝得一脸蜡黄,扑腾扑腾睁着两只牛卵般大小的眼睛,蜷缩在炕角,书记问候他应承,问到后来,连应承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书记,眼仁慢慢地往外凸起,好像常谷丰身上有根线拽着,只要再拽一拽,黑仁子就会哧地滚出来。


常谷丰看着他,浑声不自在,看久了,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恐惧。他屁股蹭着炕沿朝一边挪去,发现距离越远杜宝得的形象越让人害怕,不由地站起来,逃避似的扭身就走,还没出门,就感觉身后一阵骨碌碌的响动杜宝得的两只眼仁儿随着书记滚到了炕下,又滚到了门口。他紧回头,看到杜宝得的眼睛闭上了,里面瘪瘪的,已经不望他了。他想以后自己那些拿嘴骗舌头的话看来不顶用了,没有一点实惠的东西,就别来访贫问苦。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听不到了眼仁滚动的声音,再看杜宝得时,眼皮虽然耷拉着,里面却是鼓鼓的,眼仁好像回去了。


常谷丰来到院中,望着天空,长叹一口气。


天上的彤云正在慢慢散开,青色一块一块的,像幽深的洞。依旧是可爱的晴光,瑞祥的烟霭。


突然,院门豪放地一响,进来一个颧骨突起的女人。


哈哈。她先声夺人,不像笑,像哭。常书记来了?屋里坐。


不坐了,我还得去别人家看看。


别别别,今儿就在我家吃晌午。


吃晌午?晌午早过了。


那你等着,我就去做,来了就得吃饭。


常谷丰有意要探探虚实,就地一蹲说:好,那我就等着,一顿两顿也吃不穷你。


那女人赶紧进屋,用一个豁垭碗捧出一碗水来:你先喝口水,我就去做饭。她说着,却不挪动身子,眼巴巴望着他,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起来,寒暄了半晌,又关照道:还喝水吧?别急,饭就好。


常谷丰点头,心里酸酸的,有意把话岔开了。他们又说到杜金原,常谷丰道:


杜金原这个人,石门关一霸,群众多次给我反映过。你说他到底霸道在哪里?


女人笑吟吟的:现在的干部好当么?百人百心,千人千面,做好事也有人戳脊梁骨说三道四。杜队长好,就是好,没有他,石门关的人早死完了。


他好?好在什么地方?


他心善,照顾女人周到。她说罢,又朝屋里喊一声,死人,你怎么不出来?常书记来了。不出来也好,你把饭做上。


常谷丰站起来:不用做了,我还是到别人家吃去。说罢就快步出了院门,又回身从门缝里往里瞅。


那女人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急急忙忙地返身进屋:宝得,宝得,宝得你还活着么?


常谷丰一惊,赶紧回到院子里,就听女人又说:


怎么半天不喘一口气?我当你活到头了。队长说了,粮食不借。


那就……不借了。


听我的话,你眼看不成了。


不不,你不能去,只要我不咽气,我就要把你当人看。我死了,你想怎么就怎么,我管不着了。


常谷丰听着,隐隐约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骂道:日奶奶的杜金原,你就不怕阳世上造孽,阴间里受罪?


他悄悄地离开了那里,背着手胡乱走了走,又推开了郭海珍家的院门。


郭海珍不在家,他媳妇一听院门响,便从屋里钻出来,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常谷丰从她掀起的门帘下弯腰进了屋。那媳妇赶紧趱过来,抢在他面前,冲那黑不溜秋的炕沿又是吹又是用袖子揩,好一阵忙乎之后,才让书记坐下。


你阿大(父亲)呢?


死了。


什么?


她大笑:他下个月就要死了。我寻思你是来送棺材钱的。


常谷丰也笑了:我哪里有钱。


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那媳妇脸上更加宽展了些,扭着屁股过来,伸手就往书记大腿上拧。


常谷丰朝后缩缩:干什么干什么?


那媳妇说常书记你就不能舍散一点粮食给我们?


常谷丰说不要脸的,等你死了我再舍散。


你盼我死,我还想和你睡三晚上觉哩。


呸,你就不怕你家海珍割了你的头?


他才巴不得哩,一晚上半斤粮,他一个大男全靠我养活。


常谷丰笑道:你说的是杜金原吧?我今儿就是专门来向他取经的。不过,睡女人好办,你叫我到哪里找粮食去?


你官儿比杜队长大,你要为老百姓办事,办法比他多。


他有什么办法?


舍散籽种呗。


籽种?常谷丰一惊,又道,你每天夜里都去?


石门关女人多,队长一晚上换一个,想去还轮不到哩,我是见缝插针,守在院门外,看人家出来了我就赶快往里钻。


常谷丰着实火了,朝那媳妇吐口唾沫说:事情就坏在你们女人身上,没皮没脸的,还张扬着不罢,眼看就要下种了,没有了籽种,秋后你们吃个毬。


那媳妇不恼不羞,书记骂她,那是他的权力,也是自己的光彩,如同杜金原在女人堆里挑肥拣瘦一样,挑中的,就算福气,脸上有光,肚里有粮,就能活下去了。


常书记你别生气,队长不舍散籽种,就要死人哩。


不是还没死么?


死不死谁知道,杜光宗的阿妈三天没露面了。


死一个也不要紧,石门关六0年饿死的人还少么?


要死可就不是一个了,光宗的阿妈老了,队长看不上。光宗呢,懒病把他治住了,三十出头的人了,大泥炕上睡死觉的一条汉子,不急不躁,你叫他娶媳妇,他说:娶了也是人家的,何苦要受那份闲气呢?你看看,现在不是吃了没女人的亏了么?要死,光宗应该先死,死了活该,谁叫他不想想娘老子的温饱来着。像我们海珍,孝顺着哩,顾了老子丢了媳妇。他媳妇受了多大的罪,他知都不知道。


那媳妇说着,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冒出些泪花花来。她用袖子一揩,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常书记,我们是你的牛马随便你用鞭子打,有粮食你就给一把。


常谷丰赶紧离开,脚步飞快地出了院子,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一疙瘩铁。


再去谁家呢?免了吧,谁家都一样。他想去回乡知青石担家看看,然后就悄悄儿溜回公社去。明天嘛,明天去县上汇报。但他知道,汇报也干蛋。三关不是门面上的货,参观检查,谁也不会来这里。说不定,县革委那帮人搞斗批改搞晕了,把这里早忘了呢。真要是救济也容易,县上少开一个无事忙的会,就能救活三关的几千条人命。唉,双学会下来是群英会,群英会下来是红海洋会,还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会,各种各样的批判会,清理阶级队伍现场会,斗私批修经验交流会,文艺调演会,革命形势展览会等等,哪个会不得几百几百地花钱。


远远的,常谷丰就看到石担家的院门紧紧关着。他鼻子一撮,便觉出一股异味儿来,大概是好久没吃肉忘了肉味儿的缘故,直到院墙下,他也没判明是什么气息。他敲门,敲了好一会,豫蓝才过来开门。


豫蓝不认识他,问他你找谁?


他笑笑说:找你。


豫蓝本能地厌恶着,隐进身去,就要关门。常谷丰赶紧说:


不找你,找你男人。


门又开了:你是谁?


公社的,常谷丰。你家男人找过我,我来看看你们。


豫蓝愣了一会,突然说声你给我们做主,便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常谷丰也不把她扶起,瞪眼道:哭什么?我也想哭。


豫蓝顿时有点呆了:你、你不是常书记?


你说不是就不是。他绕过豫蓝,进门冲当院呆立着的石担说,现时只有孙猴子能救石门关百姓的命,一个跟头翻到美国去,变个苍蝇,把仓库里的粮啊,肉啊,各种各样的罐头啊,一阵风卷过来,那你们就享福了。


石担觉得他话里有话,心说或许在这位共产党的领导干部面前,人们无须掩饰那些偷偷摸摸的行为了。他很不情愿地拉拉书记的衣袖说:进屋坐吧。


常谷丰进屋,到处走了走,一眼就盯上了厨房锅里的驴肉:哈哈,我说只有孙猴子才能救人一命嘛。


石担说实在没办法了……


常谷丰立马打断他的话说:快把你那口子叫进来吃。


石担只好恳求了:常书记,我得给你说明白。


不用说了。


不是我想偷……


常谷丰板起了面孔:是什么我不管,能救你们的命就成,我没看见,也没听说。这驴肉是你的,你说你花钱买来的,我也相信。吃,快吃啊,吃他个忘天忘地忘先人。


说着,捞起一根骨头就啃,啃了几大口,又说:


我看过孙猴子的画书,他变成苍蝇什么不拿?白花花的蒸馍,油漉漉的花卷,水晶饼,大桃酥,肉拌葱,白米饭,还有王母娘娘的蟠桃。


饿急了的人,毛主席的蟠桃宴也敢闯。石担想着,牙关一次次咬紧,又一次次松开,突然抓住书记手中的那根骨头说:你别再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