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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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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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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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90字

钟声播向四野,山深处的秃鹫从危岩上蹦起来,滑翔在天空,觊觎着石门关的芸芸众生三关地方待人是贫穷,待它们却是富有。年年春天有饿殍,暴露于山野。人们发现,秃鹫逐年增多了。


残霞燃烧着,像一堆将灭而未灭的篝火。在钟声袅袅的余音里,呻吟着病病歪歪的黄昏。


开会喽,开会喽,男人们把婆娘领上,婆娘们把娃娃抱上。


杜金原的声音从前庄响到后庄,山乡在悲哀和恐怖中动荡了。神庙前,依旧飘扬着彩幡的枣木桩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被悬空绑了起来。那查粮头儿亲自指挥着杜金原和两个查粮队员:


高一点,再高一点。


到顶了。


没有哇,还差……一寸。


这东西被再次松绑,再次移高后,再次五花大绑。磨磨蹭蹭、提心吊胆来开会的人们看清了:枣木桩上是个被缚的人,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壳。谁呢?不认识。


石门关人中只有杜金原清楚:


日奶奶都是常谷丰祸害的,他成了罪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把灾难留给了老伴。这女人看那么多拿枪带棒的民兵来家里抓人,惊问他们,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因为分了粮食就要进号子坐班房?


来人说:坐班房?十恶不赦,枪毙都是轻的。还有你,到时候陪着吃枪子儿吧。


吓得这小胆儿女人没容多想,便朝湟水流动的地方颠去。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河面上刮的是突袭而来的干冷风,出太阳时涌水,到夜里便是大冰盖面。老天爷的安排太尽如人意了,冰面上竟有了几个天然冰窟,她哭着哭着就钻进去了。


于是,因常谷丰逃跑而无法召开的斗争会又可以召开了,只不过是斗争对象换了,换成了冻硬结冰了的常谷丰的死老伴。


人还没到齐,杜金原就站到台上,开始训斥大家了,无非是说常谷丰私分粮食是收买人心,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谁跟着他转谁就是资本主义的猪尾巴,下场只有一个:割。


接着是查粮头儿讲话,他说得更邪乎:常谷丰的行为,是对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最大破坏,是对毛主席心怀不满,是对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直接反对,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去领了粮食的人都是参与了反革命活动的坏分子。如今罪魁祸首的老婆畏罪自杀,以死抗议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真正是死有余辜。


人们一边听着,一边发抖,还有淌眼泪的,咬着牙不敢出声。


查粮头儿讲完了话,又煽动大家上台揭发常谷丰的罪恶和互相揭发。半天没有人响应。沉闷中,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了三关神仙马灵验,她披头散发,一到人跟前就手舞足蹈:


毛主席说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毛主席说了,大风大浪也不可怕,帝国主义不是很大么?我们顶了他一下,也没啥。毛主席说了,阶级敌人是一定要寻找机会表现自己的,他们对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毛主席说了,以伪装出现的反革命分子,他们给人以假象,而将真象荫蔽着。毛主席说了,瞻顾前路,如蹈深渊,自时厥后,定当退避,世有鬼神,或容依庇,百世之下,庶知我心。


这后面一段话毛主席自然没说,但谁知道呢?连县上来的干部都目瞪口呆地听着。而马灵验也不是故意要混淆真理和谬误,在她看来,凡是伟大一点的话,就都是毛主席说的。


一番云天雾地的最高指示后,马灵验引出了自己的话:


同志们,常书记的婆娘死了,她死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死在张思德同志、白求恩同志之后,让我们把头勾下,为她好好儿难过三分钟。


才难过三分钟么?三天、三年也值得。尕秀阿爷忍不住咕隆了一句,引得好几个人呜呜地哭起来。


起风了,枣木桩上的彩幡呼啦啦响。


尕秀阿爷又说:能哭的就哭吧,我们是人哪。


哭声响亮起来,许多人抽搭得浑身抖动。


查粮头儿给杜金原耳语了几句,杜金原便走向了马面人:


你快行动起来。


我也想哭。马面人说。


哭你妈的x,你哭谁哩?赶快给我绑人。


绑谁哩?


男人们多绑几个,婆娘们留下。


查粮头儿过来说:不,我今儿绑的是淌眼泪多的人,这些人是非不分,阶级立场极端反动。


杜金原本能地吊长了脸:那不行,婆娘们我能养活,男人们你叫我看着饿死么?


查粮头儿说过几天我给你放回来就是了。


马面人和几个查粮队员一连绑了八九个人。石担庆幸:竟没有轮到自己和豫蓝。这时马灵验又喊起来:


毛主席说了,这个运动规模很大,天有多大它就有多大。毛主席说了,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毛主席说了,打倒阎王,解放小鬼。算命了,算命了。


她疯疯癫癫跑到庙门前的高台上,把手中的卦巾在空中一抡说:杜金原你听着,我今儿给你算一卦。


杜金原表情复杂地盯着她。


她又喊道:毛主席说了,阳世之内,稍免疚心,泉台之下,或当瞑目。我早就说了,你杜金原命好,你原来姓班,你这班姓左也成王,右也成王,但是……她猝然住口,看看大家,狞笑着说,仙有仙规,鬼有鬼律,人有人讳,我不敢说了。


台下一片安静。


查粮头儿觉得好奇,挥着手说:你快说,说完了你下去。共产党人鬼神不信,天地不怕,你能把人说得吓死?


是啊,绑男绑女不绑你,你有什么敢不敢的?杜金原也说。


马灵验迟疑着:说出来不好听。


说。查粮头儿急了。


说就说,无刀不成班,姓班的为王一世,到最后一刀把那左王右王劈成两半,鲜血淋淋,鲜血淋淋。


大家面面相觑。马灵验又自问自答:


杜金原的灾难避得避不得?六王爷没有下示,我说不上。


这时石担突然冒出一句来:那你不会问问六王爷?


马灵验说六月六里问王爷,时候没到。不过,按照常规,大凡杀身之祸有两法可以避免。第一法,九件功德免一刀,免了一刀又有三灾:湟水里淹掉,土崖下丢掉,沟窝窝里埋掉。这又是三九二十七件功德才能免灾。躲过了一刀三灾,才有你的祥云瑞气。


石担又问:这才是第一法,第二法呢?


马灵验说这第二法,找一个一脸灾相的人当替死鬼,你先剁他一刀,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就填了你的空挡,反正都是挨刀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去超度亡灵上天了。


她说着,将那黑卦布朝台下撩撩,紧张得杜金原后退不迭。等他立定脚跟再看时,马灵验已经一溜儿风飘出了他的视域,只有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大鬼开门,小鬼让路,阳世上一个好女人。六王爷有旨,上天,上天,驾鹤上西天。毛主席说了,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她的死比泰山还要重。


杜金原面无表情,呆然不动,心说老先人姓什么不好,偏要姓班。他们一个个囫囵进了棺材,把人老几辈的祸害留给了后人,活活儿挨刀的竟是我?不行,不行。他这么想着,好像这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查粮头儿宽解他:老杜,这是迷信。


迷信迷信百姓的命,不信就是不要命。又是石担的话。


杜金原瞪了石担一眼,突然意识到马灵验那些不吉利的话全是由石担问出来的,便对查粮头儿说:这个姓石的,是我们石门关的一大祸害,你们不绑我绑。


查粮头儿说:好,我们继续配合。


天黑了。


又是一个没有炊烟的早晨,东方一片滴血的灿烂。一阵砸门声,把石担从睡梦里惊醒。他跳下炕,披衣出去,看到破门而入的除了杜金原,还有四五个查粮队员。


又一次搜查开始了。这次他们从炕毡下搜出了一张驴皮,然后就吆喝着要捆绑石担。石担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前走几步说:


你们还没绑够么?


杜金原冷笑一声说:绑了你就够了。


石担无可奈何地背过身去。麻绳很快缠住了他的身子。


走。杜金原命令道。


石担朝前走去,又回头望望家门,长舒一口气,迈出了院子。他觉得只要豫蓝不在眼前,自己备受***的痛苦也就不那么揪心撕肺了男人的硬气和不驯的性格,似乎只有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才可显露,才有价值。他现在不希望显露,自然也就意味着他开始平静地接受这种强加给他的逆来顺受的生活了。因为他要活下去,而不管活成什么样子,甚至也不管活着不如死。既然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人是由低能动物活过来的,既然现在仍然存在着没有活成人的猴子,既然人还可以变成动物,像畜生一样度日,他也就无须强调自己非要人模人样地过光景,无须敏感于人格的压迫而对生活绝望了。


他被他们拉到村道上,又拉向山坡。这时他发现,他们把那张驴皮披在了他身上。


趴下。有人朝他吼。


石担愣怔着,见那人要来强迫他,就用下巴指指绳子。


那人过来解开绳子,又吼道:快啊。


石担趴下了,趴得紧贴了地面。他寻思人已经失去了本性,他何妨做一头驴呢?况且驴是善良的,况且人是应该有点驴性的,况且他是杀过驴的。


爬,往前爬。有人在他屁股上踢踢是踢踢,而不是猛踢一脚,就是说他们是在侮辱他戏弄他而不单单是揍他。


他的皮包骨的双腿不住地颤栗,慢慢地弯曲了,两条胳膊像两根丑陋的树杆,丫杈在地面上,撑地的手掌又似裸露于地表的根须。


快爬呀,还想什么?他们喊着,又是踢踢。


他的瘦骨嶙峋的身子开始移动了,背对着蓝湛湛的天空,火红的太阳,头驯服地耷拉着,直视地面。地面那么近,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小坑小窝,小草小虫,也从未看得像现在这样真切。每挪动一步,就会是一种新的景观。大地的浑阔一下子消失了,只有方圆不到一米的地盘撞入眼帘,让他强烈地感到,任何爬行的动物都比人对贫瘠的土地有着更大的依赖性。


他想怪不得驴和一切四条腿的畜生都那么善良。它们看不到天地的辽阔,也就看不到许多世间的丑恶和卑劣,甚至当背后皮鞭抽来时,也看不清到底是人的举动,还是上天的意志。他想人啊,要善良,就做头驴吧。


他认真地爬着,努力地爬着,像一头真正的驴那样一丝不苟地爬着。从周围人的言谈中,石担知道自己已经从前庄爬到了后庄。


让开,让开。杜金原喊着。


有人拿着一个破脸盆咣咣咣地敲起来。


好啊,前面有人鸣锣开道,就像张牙舞爪的衙役给威仪十足的县太爷增添着气势,可这却发生在人和驴之间。他是驴,是驴啊,他不想做人了。他的可怜的前腿,他的迎风摇晃的瘦长而枯干的后腿,已经不是人的四肢了。


驴来了,驴来了。杜金原的声音回旋在头顶,像炸雷,直在他耳边轰轰震响。


驴来了,驴来了。石担自己也叫起来。


身边的查粮队员们一阵大笑。


他也笑了:驴来了,驴来了。他坚定而隐忍地爬着,像一头刚刚拉完了磨的疲驴,滞缓地迈着驴步。


从地面的投影中,他看到有人举起了手麻绳就是赶驴鞭,叭的一声,他的颤抖不止的脊背上嗖的一阵奇疼,好像裂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又是第二道口子,第三道口子。他的四肢突然变得异常吃力了。


驴日的爬呀。有人大声喊。


石担寻思自己停止了么?他惊慌地看看自己的影子,果然就凝然不动了。爬,我爬。他使劲咬咬嘴唇,血滴下来了,随着身子的移动,星星点点地洒向前方。


又是呵斥,又是鞭打,他惨叫着。


杜金原说这是驴叫的声音么?


石担明白了,赶快学起了驴叫。查粮队员们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传来了尕秀阿爷的声音:是驴就应该去山坡上吃草嘛。


石担知道,阿爷不忍心让他在大家面前变成畜生才这么说的。去山坡,那儿荒凉,那儿空阔,那儿没有人。


有人喊道:站起来,到了坡上再爬。


石担固执地爬着,用一头公驴的心安理得固执地爬着。他心说为什么要站起来?有这个必要么?如果站起来预示着人的进化,我宁肯退化。如果人在爬行的时候看不见自相残杀,我就应该这样四条腿走路,永远这样走路。


起来呀。杜金原催促道。


石担强挣着站起来,前肢颤悠悠地朝前伸着,摇晃了几下,便咚的一声摔倒了。他蠕动着,已经没有再次站起来的力气了。


春深了,石门关的沟沟岔岔里,枯草泛绿了。由于这年田野里没有一棵庄稼和这些杂草争夺那少得可怜的肥水,也没有了牲畜的采食,乱草蔓延着,利用山地骤然回转的暖气,左一丛右一丛地点缀着石门关山。


大山和人的舌头一起沉默。


每天都有人赶着那头驴在山坡上吃草。石担毫不反抗,善良的驴的境界似乎已经使他麻木了,平静了。家乡,那古边关的怆凉,那旷日持久的荒败,那根深蒂固的罪恶的美德和流光溢彩的丑陋,再也引不起他情感的波动了。


他噙着草走来走去,有时还会被人牵到村道上。他紧紧皱着眉头,忍受着背上的鞭痛,听杜金原或者别的人喊道:


你是公驴你应该叫。


他就叫起来。这时候背上就不痛了,他就可以忘乎所以了。仅仅是为了几秒钟的忘乎所以,有时他也会主动叫起来。浑身的驴皮沙沙颤抖。


那天来了马面人,坐在地上瞅他,突然悄悄地扔过半个馒头来。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马面人说:


这会没人,你起来吧。


石担不起来,给马面人说着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驴话。


马面人说你媳妇在我那儿,带话不?


石担淡漠地摇摇驴头。


这时马灵验来了,喊道:做驴也要做头倔驴嘛。


石担张嘴叫了一声,表示自己憎恶人类,不愿意听他们说话。他又开始吃草,发现好些地方的草都被人烧过了。他心说谁烧的?烧草干什么?烧完了草,我连做驴都不能了。


可是你真的甘心做一头驴么?


有个声音说:驴活着也不痛快,过两天就会叫人宰了煮肉吃。你不是也吃过一头驴么?


他倔强地摇摇头说:我不能让他们宰我,我宁肯让他们杀人也不能让他们宰驴。宰驴不犯法,杀人犯法。


那个声音说防不住啊。


我有蹄子,我还会草一样燃烧起来。我应该是一头燃烧的驴。


那个声音说你只能烧死自己。


不,我要烧死宰我的人。


那个声音说那就去吧,去前面烧啊,烧死杜金原就没有人宰你了。


他朝前走去,又意识到应该噙住草,可是他面前的草都是枯焦的,噙不住,一噙一嘴黑。他犹豫着,就听马灵验在他身后不远处喊起来:


毛主席说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六王爷的神谕来了,阴阳用事时节,君子在位,在天便有甘露庆云之瑞,在地便有礼泉芝草之祥,天下百姓享太平之治。阴浊用事时节,小人得志,在天便有彗孛日蚀之灾,在地便有冷寒饥谨之变,天下百姓有流离之厄。阴阳之序,不可颠倒,人驴之分,岂可混淆,三关兴衰就在眼前,天要变,地要陷,百姓要造反,一刀劈开两个王,残渣余孽我叫你狂。


石担着魔似的听着,着魔似的爬动着,爬动着,突然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像第一次直立那样,吃力地站起来,慢腾腾掀掉了满身的驴皮。


因为协助查粮队查粮和在家里接待他们,好些日子没有近过女人的杜金原兴冲冲地颠过村道,敲响了马面人的院门。


豫蓝在里面问:谁啊?


我,快开门。他激动得大叫。


做什么?


你吃了豆腐脑儿装糊涂,我还能做什么?


里面没有了声息。他急了,对着木板门又踢又打,踢打不开,就气咻咻地骂起来,还是不开,就只好变成请求了:


豫蓝,豫蓝,我给你送粮来了,一地窖粮食全给你。好我的尕肉肉哩,你把我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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