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本章字节:13840字
喊着说着,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骂了一声自己的祖宗,沿着院墙走了一圈,瞅准了一个豁垭,呼哧呼哧爬上了墙头,咚地跳下去,一个狗坐墩,摔得他龇牙咧嘴直吸溜。他跳起来,跑过去,就要一头撞开屋门,却见豫蓝忽地闪了出来。
这是别人家,你不要胡来。
那你跟我走。说着就要抱她,就要用脏嘴亲她。
豫蓝躲开,怨恨地迈动了脚步。
杜金原紧紧跟上。
以杜金原家为大本营的查粮队已经走了。
在连续几次的搜查后,他们好不容易从几家的厕所里发现了一些吃粮食才能拉出来的干屎,又从干屎里发现了不少没有消化的麦粒。于是那些暴露了干屎的人家,男人都被绑起来了先是关在古老的粮仓馒头窖里,后来就押到县上去了。好在许多人家的干屎宝贝似的掖藏着,因为裹在里面没有消化的麦粒淘淘洗洗还可以吃。
此外,还绑走了一些哭哭啼啼对常谷丰及其死去的婆娘表示同情和对查粮队表示不满的人。
山乡道上,一列灰暗而沉默的人群,迤逦绵长。
石担当然最有资格出现在这列人群里,但杜金原硬是把他留下了。杜金原说他已经变成驴了,就让他在我眼皮底下好好过他的驴日子吧。
查粮队走前,杜金原真诚地表示挽留,说继续查下去肯定还能查出粮食来,可查粮队已经吃够了山乡的苦,不走也没有精神继续战斗了。杜金原和查粮头儿就像上了威虎山那样,对着切口,互相激励着
杜金原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留下来吧。
查粮头儿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还要去土门关、铁门关呢。
杜金原想到他们呆在这儿自己弄不成女人,也就没有坚决拉住他们。反正常谷丰也完蛋了,石担也叫他整成驴了,那么多社员绑到县城受罪去了,石门关的百姓又一次受到了深刻教育,他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现在,杜金原找来了豫蓝,他又可以在自己家里享受女人了。享受的时候豫蓝说:
我今儿下面不干净,你就饶过我吧。
杜金原蛮横地说:你的嘴是做什么的?
寂静。寂静了好一会。
然后就是:
一声掀翻屋顶的惨叫,杜金原的嗓门一下就扯破了。他捂着下面满炕打滚,满炕都是血。
豫蓝精赤着身子站到地上,浑身发抖,目光惊恐,牙齿发出得得得的敲打声。
炕沿下,半截被咬下来的蠕动收缩着,像一条痛苦的毛毛虫,在流血中痉挛。
寂静的时候,石担出现在杜金原的院子里。他是来放火的,他要烧死杜金原,在失去了生活,也失去了媳妇之后,在做够了人,也做够了驴之后,他要复仇了。
火一烧起来就很猛烈。
杜金原依旧在打滚。豫蓝也还在发抖,两个人的面孔都被仇恨扭曲了,似乎再也端正不过来了。
而这时,大火已经蹿上了半空,房顶一块块塌下来。杜金原猛然跳起,却被斜掉下来的横梁重重地击倒在地上。
豫蓝恍然明白,她已经抗争过了,她可以无愧于人世,无愧于石担了。她朝外扑去,可碰到的却是炽热的气浪和掀动的火焰。她倒在地上,倔强地爬着。
又一阵山风豪迈地吹来,像魔鬼的大手,将火焰推来搡去呼啦啦啦。红色的野兽吼叫着,疯狂地颠前踬后,房顶轰然坍毁了。而墙壁却直立着,死死不肯倒下。大火暴怒了,一浪一浪地舔过去,转眼就舔黑了一切,舔歪了墙壁。靠着黑墙,落下来的椽木纷纷火起来。
石门关之上,半天燃烧的云,半天飘逸的烟。
人们纷纷跑来,只有看的,没有救火的。他们从来不相信会有人为的火灾,都觉得大火是神灵对人的威吓,是鬼魂对未来的预言,人的选择只能是害怕和观望。
在火光的映衬下,马灵验又蹦又跳,又唱又说:
毛主席说了,情有不忍,气有馁堕,念我独兮,忧心殷殷,不虞之隙,求全之毁,寻孔讨气,香欺兰蕙。
毛主席说了,千头万绪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活该你不造反,如今吃不上饭。
毛主席说了,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突然她仰天尖叫:噢呀呀呀,夺权了,夺权了,上海风暴来临了,文化革命到底了,六王爷显了真身,手持长剑一把,劈开石门鬼关,移主人了,移主人了,今日不移,明日有难,千家万户都死完。
马灵验一遍接一遍地喊着,直到她累得浑身打颤,声音若断似连时,人们才明白:原来,大火的突然出现是改朝换代的意思。
被横梁击倒的杜金原昏过去了。
豫蓝在火的夹缝里爬着,终于爬出了大火,爬进了石担的视域。她满脸是泪,是火红而晶莹的液体。
她用尽力气抬起了头,看着,看着,全面地看着,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悲惨地喊了一声石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送鬼了,送鬼了,女人们安稳了,活人不受死罪了。
喘了一口气的马灵验又喊起来。这时有人拍着巴掌跟她一起喊:
送鬼了,送鬼了,女人们安稳了……
渐渐的,喊的人多了,巴掌的声音变得滞重而舒缓。又过了一会,人们意识到这该是庆贺了,就都跟着喊起来。
而在这粗犷的充满了原始意味的庆贺声中,最为欢欣鼓舞的还是甩掉了驴皮的石担一座象征权势和罪恶的院落,几间藏污纳垢的房子,就要从眼前消失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不是驴,是人,是人就能创造奇迹:纵火,翻天,毁灭,造反,烧死杜金原。
他还看到,尕秀阿爷从那边走来。马灵验迎上去拦住他,不住地用一块红纱布在他头上撩来撩去:
夺权了,夺权了,姓杜的上台了,尕秀阿爷东山再起了,文化革命胜利了。有权就有饭,没权就没饭,石门关的老百姓们联合起来,夺权,夺权,夺权。
人们顿时围住了尕秀阿爷。
马灵验喊道:抬起来,抬起来。
人们便抬起了尕秀阿爷,跟着马灵验,浩浩荡荡、兴高采烈地围着大火转起圈子来。
石担呆望着,没想到自己的一把火竟烧出了尕秀阿爷重新上台的结果,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闪,顿时就懵了他看到了豫蓝,豫蓝就在火那边。
豫蓝趴着,身后是火,身上也是火。
她不是在马面人家么?怎么又到了这里?一瞬间,石担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豫蓝。
石担朝前扑去。
被众人抬着转圈子的尕秀阿爷突然喊道:别转了,快去救火,杜金原家有粮食哩。
躁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再次躁动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救火。
水从沟里一脸盆一脸盆地端上来,泼出去以后就成了白雾。火小了,更小了,渐渐没有了,只剩下焦木和黑烟了。人们从灰烬覆盖着的地窖里挖出了粮食,都问尕秀阿爷怎么办?尕秀阿爷说:分了。
马灵验喊起来:毛主席说了,要节约闹革命。毛主席说了,要进一步节约闹革命。
尕秀阿爷说再别喊了,救人要紧,你看看杜金原死了没有?
马灵验说还没有。
尕秀阿爷以新主人的口气说:那你还不救,神仙白当了么?
杜金原的命被尕秀阿爷保住了。
顾不上分粮的石担抱着豫蓝朝自己家中走去。他边走边哭,不停地说着:
豫蓝我对不起你啊,你别死,火是我放的,你别死,我们还要好好活人,你别死。
他的声音渐渐大了,渐渐嘶哑了,连风也知道豫蓝再也听不见了。
天旋地转,声音和云彩一起飘逝了。苍凉的石门大山上,到处都是惨白的光芒,像一柄柄锋刃锐利的掏心剑嘶叫着刺向石担。
而石担却显得异常平静,那表情是人所应该具有的最佳表情。
他朝前走去,前面是悬崖。可是他已经看不见了,闭合了双眼也就等于和神秘的宇宙和悲怆的大地一起沉入了寂灭之中。
顷刻,悬崖出现了,大地从他脚下消失了。
他开始飞升,紧随着豫蓝的脚步,化入了白云,化入了轻清的大气之中。
艳龙
一
青海原是古羌人的驻牧地。直至朱元璋称帝,青海的汉人才由南京充军而来。
原来明初宫中有一位马皇后,某年南京百姓于上元节耍花灯时,朱子巷居民异想天开,装了一个猴灯倒骑在马背上。马后闻知,以为玩笑竟开到了她头上,在皇帝面前装怒装羞、搬弄是非。于是朝廷布下钦令,把朱子巷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充军青海。由明至清,以迄民国以迄现在,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城邑之内,繁殖无穷。
现在,西宁老城也有一条朱子巷,那里的许多老人,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一提到祖籍,都要号称南京,自谓江滨西迁人士。高通达就是其中的一个。
“要堵湟水了。”冬季的一天,当苍颜白发的高通达把这个消息告诉四合院里晒太阳的那几位院社时,距离朱子巷由南京发配西羌的日子已经远去了好几个百年。
这湟水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它流经青藏高原的东北部,直走甘肃,像一只大手紧紧牵连着黄土高原。西宁城就座落在湟水中游的谷地上。这里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衔接处。
“哪里堵?”穆狗保急煎煎地问道。这个问题大家都关心。
“老城。”高通达吐一个字晃一圈头,语气里充满了五内交焚的忧伤。
无人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通达爷儿说话向来具有权威性。
穆狗保攒劲挤挤眼睛,接着穆家婶子和老尕财也噗腾噗腾挤起来,直挤得两眼噙泪。他们以为,从眼里挤出水来,便会把所有灾难挤出自身之外。
“我李家先人早说了,有个铁门槛,西宁人过不去。”老尕财道,“通达爷儿,你说这个话信还是不信哪?”
每逢别人请教,高通达总是像现在这样:金鱼眼眯成一条缝。两片紫唇抿成一条缝,前额双颊上的褶子更是缝缝相连。他半晌不开口,直到对方忧急难耐时,才将干柴瘦手朝空一挥,慢悠悠开口:“钱在手头,食在锅头,真保真金贵的东西在日头。老先人的口是啥口?锦、心、绣、口。”
“那我们就信了?”老尕财道。
高通达捋胡子晃头。对面前这几位前程微末、名不见经传的角色,他自然用不着搜肠刮肚地满嘴绕经,稍一糊弄,便会让他们觉得高深莫测:“对我们朱子巷人士来说,大天再大也是屋宇,昆仑再高也不显其高。弹丸西宁,还不是耍尿泥一般自捏自毁么?不过,现时的铁门槛不是西宁人自造的,是公家用票子垒起来的。这就不好由着你我了。不堵湟水就莫电,一旦莫电新城那头的机器就不转,烟筒就不冒烟,门面上的彩灯就不闪。好我的老城百姓哩,事情不好办哪。”
院社们拼命理解着高通达的话。穆狗保道;“依我看,一家买卖,两家情愿。老百姓不赞成,公家也莫办法。”
“当然当然,众怨难堵啊。但是,话可要说回来,……”
“通达爷儿,你别把话说回来唦,说回来我们就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了。他狗保吃了水泥屙电杆哩,连屎也是硬的。我们就看看,他要怎样不情愿哩。”老尕财自觉开心地皱出一脸无声的笑,又道,“谁敢和公家对抗,谁就是英雄好汉。我们院里要出好汉了。”
“哼。”穆狗保望着老尕财吐了一口粗气,却惹出穆家婶子的一席话:“哼啥?哼是属猪的。人家老尕财是法场上的偷刀贼,胆气不比你壮?要你在这里不情不愿的。他立旗我们壅土。看他怎样和公家对抗。到时候不往裤裆里屙稀汤汤,我们就给他拍巴掌。”
“好、好。”老尕财仍然笑道,“我做旗杆你壅土。旗杆往哪里插?”
“插到你娘老子身上。”
“你就是我的娘老子。”
“那你叫一声,甜甜儿地叫一声。”她边说边往前凑。
穆狗保生怕自己这个辣面子婆娘闹出不光彩的笑话来,忙拉住她:“去去去,男人们说话,你一个女人加杂个啥。”
“男人?你还是个男人?你连我的这点男人气儿也没有。”穆家婶子甩开他的手,鼻子一吸,呸地啐出一疙瘩黄黄的浓痰,不知是啐她的男人还是啐那涎脸涎口的老尕财。
老尕财道:“这算啥,有本事把唾沫星星溅到堵湟水的人脸上去。我老尕财不是吹牛皮,你堵湟水,我掏窟窿。”
“你就知道掏窟窿。说大话扬名四海,钻炕洞拉不出来。”穆家婶子突然一阵大笑,又道,“通达爷儿,你闭眼眼做啥?”
“唉,你们哪。”老人眼皮仍不肯撩起。
“睁开睁开。”老尕财笑道,“穆家婶子又莫在你眼前养娃娃。活不好听是真的,那你塞耳朵唦。”
高通达慢腾腾睁开眼,目光钝钝地朝他们扫扫。穆狗保明白自家女人还会和老尕财你一口我一嘴地咬下去,忙把话岔开:
“通达爷儿,你说我们到底咋办?”
“啥咋办?”
“就是人家要堵湟水。”
“我说了,不好办哪。堵水就要淤水,淤天淤地淤住了西宁老城。昔日朱子巷的先人们种下背井离乡的根,我们就是这根上的苦果果。命里注定要背井离乡的。唉唉唉。”
那几位虽然对老先人的事情极为淡漠,却被老人的情绪感染,顿时变得愁肠百结,不思量,除非铁心肠。
猛地,一阵奇险万状的音乐把窗户纸戛然撕裂,从许多镂空的洞隙闻窜出来。那滋味麻辣苦涩,就是没有几个老辈人的感官乐意承受的那种味儿。在他们听来,那歌声像母狗发情时的嗷叫,而伴奏就更加刺耳,像石头砸锅,像飓风掠过城市上空时不安的唿哨讨厌的录音机,天知道是观保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观保是老尕财的独苗苗。
“唉。”高通达无奈的叹息像夯声一样沉重。
“要它闹脬子哩,洋机器里的女人能养娃娃?断子绝孙的货。”
老尕财一声冷笑,正要反驳穆家婶子,忽听音乐变得宁和柔软了些,观保懒洋洋唱道:
美丽的姑娘莫见过,
见过的都是老太婆,
好像天上飞过的乌鸦,
地上爬着的癞蛤蟆。
“夹。”老尕财朝自家窗口一声爆喊,观保的歌声便悄然遁去。但录音机还在撒野,女声独唱渐渐变成二重唱。
“猪圈里到了么?母的呻唤公的喘。”
“夹。”穆狗保对自己的婆娘吼一声。他自有排除那恶者的办法:
酩流酒,酩流酒,
就像山泉流;
清澈味深长。
一醉几春秋。
歌声委婉悠缓,老里老气、哽哽咽咽的,充满了惆怅和怀想。他活了大半辈子,惟一的雅兴便是哼唱野调。可他马上打住了,耳朵听起来。
伴着阵阵风鸣,从院外街面上传来一声干燥的哑叫:
“煤砟煤砟一一巴儿煤巴儿煤”
这几乎伴随了整个西宁历史的卖煤声,一下子让人们心绪平和了许多。高通达痴迷的神情里,涌出一般涉世已久的老年深重的情感。他听惯了卖煤人的吆喝,像是人家特意拉长声调,给这座四合院,这帮城里人送来问候和祝福。
“巴儿煤巴儿煤”
人静声去。高通达又一次沉沉唉叹,然后背手躬腰,两腿颠颠地走进家门。一会他出来,把一张尺二见方的纸用图钉挂到阳光斜洒的北房窗户上。
“通达爷儿。你给谁贴大字报哩?”老尕财道。
“胡说,谁敢贴大字报?这叫请愿书。”高通达说罢便开始摇头晃脑,晃了两圈,才用青紫干枯的嘴皮子把那内容有滋有味地碰了出来:
“黄帝划野,始分天下;息壤堵水,初奠山川。古都乃七政所居,西宁为三才之家。古有甘霖,今有天澍,朱子黎民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太平天子上召夫景星庆云之祥。而今水坝将立,西宁将淹,百姓畏惧过甚,皆为喘月之牛,或曰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或曰此为蜀犬吠日之举,世人所见甚稀。事非有意,云出无心,恩可遍施,阳春有脚。坝迁水去,在民是为云霓之望,在君是为雨露之恩。如是,普天之下皆颂再生之德,皆歌再造之意。精光重见,佳城巩固,联春绕端,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也。”
没有人吱声,都那么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高通这大为不满,高声问道:
“成不成?”
“成,这号子文句咋不成。”老尕财抢先道,表示他比别人能耐,早就听懂了。
“成就好。大家都来签上名。”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高通达手中还握有一杆墨饱汁浓的狼毫。
“签名做啥?”
“呈送政府。”
“毯。”穆狗保摇头。
穆家婶子瞪男人一眼,问道:“公家一看,就不堵湟水了?”
老尕财噗哧笑了:“你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