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本章字节:14020字
高通达觉得再没有必要和这些死不开窍的钝猪老肉商议,便凝神笔端,取马步蹲式,尽量夸张地摆出一副气度非凡的架势,悬肘抖腕,写出几行飘逸清俊的行草。无奈院社们不识货,只觉得那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不过是几个墨疙瘩的随意拼凑,凡识字的便能如此。高通达没听到叫好声,扫兴地摇头,忽听院门一响,传来一阵异样的脚步声。他扭头,愣了。
院门口闪进两个穿警服的人,用锐利的眼光扫视着院内。经验告诉几个老城百姓,干公事的人大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两个警察的出现定然与他们刚才对公家大不敬的议论有关。穆狗保眼疾脚快,哧溜一下窜进了自家房门。高通达不肯丢去长者风度,心里发怵却没有挪动脚步。至于穆家婶子,她倒希望这两个人带来一点麻烦,因为最先招祸的自然是要嚷着立旗杆的老尕财。她巴不得看看热闹。老尕财也联想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但为了面皮上好看,只好扮出一剐童蒙无知的模祥,傻傻地朝来人打声招呼。警察不理他,面朝高通达问道:
“谁是李观保的家长?”
“呀,干锅坐在灶火上,忘了添水。看我这记性。”高通达支吾着。上前撕下那张公楷书就的请愿书,朝家中闪去。
老尕财掩饰不住紧张地问道:“你们找的是谁家的观保?这条街上,院院有观保,马观保,牛观保,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姓姓有观保。”
“就是这个院北房里的观保。”
一个警察说着就要进房,老尕财跳过去挡住:
“我儿子不在家。”
这时,北房门吱地一响,观保走了出来。两个警察似乎认识他,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
李观保被来人带走了。老尕财呆愣着,突然撵出院外,朝儿子喊一声:
“馍馍,带几个馍馍。”
“公家管饭哩。”观保在两个警察的夹缝中回头道。
直到这时,南房高家,通达爷儿的孙娃高见河始才放下手里的一本旧,来到院中,若无其事地看看天色,信步踱到穆家房檐下,隔着窗户,问那心里七上八下无着落的穆家婶子:
“尕存姐来?”
“死丫头,谁知道做啥去了。”
见河转身朝院外走去。他爷儿在家门口问他:
“哪里去?”
“街上浪一圈。”
“要浪早不浪,快吃黑饭了,回来。”
见河停下脚步,倒不是他要听爷儿的话,而是看见尕存姐从院门门洞里走了进来,他没理她,低头回到家中。
二
老年间,西宁这地方常常瘟疫蔓延、人畜同病,儿女们夭折的多,人们也就有了将儿女交神佛保佑的愿望。李观保便是这愿望实现的结果。他姓李名观音保。起这个名字,那一定是老尕财两口子花本钱去灵鹫寺观音殿中焚香点烛、献贡跪拜了一番。也有没钱买祭品的,或者不愿儿女早夭的心情并不迫切,便创造了一个去繁从简的办法:娃娃降生满周年之后,选一个天朗气晴的早晨,父亲怀抱娃娃开门上街,迎着东方照直前行,碰到对面走来的第一个行人,便要跪地磕头,为娃娃拜认干亲。那人若姓马,这娃娃男的就叫马家保,女的就叫马家存。穆家姑娘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她的赐名人姓张,张家存便成了她的名字,为叫来亲昵,父母又常呼她尕存子。随着长大,院社中的同辈人又称她作尕存姐。只是亏了穆家掌柜的。他父亲抱他出门认干亲时恰巧碰见一条狗,父亲只好给狗下跪,又称儿子为狗保。好在前辈人已经为这种事创造了一种抹去羞辱的说法;动物中,狗是狼舅舅,辈分高;神界里,狗是山神爷的犬子,有小山神之誉。要是你知道有人因为叫了鸡保的名儿,便把鸡也划入了神仙行列的事,就会明白,西宁老城人是造神的天才,至于老尕财这个名儿,全是由于年龄使然。他原名李财,年幼时唤他作尕财,尕财即小财,是他的奶名,习惯是称谓的法律,久而久之,奶名成了官名。但他现在老了,再叫尕财,与那一脸皱纹的老半茬样子不相称,便被人改名为老尕财。在这个四合院里,独独南房高家三代的名姓与鬼神财无关,以昭不俗之气。通达二字出自《大学》,除了证明起名人是个读书人之外,还能说明一种处世哲学。儿子高润田的名字则有诗为证:“西宁本褐地,天高不润田。”诗作者便是高通达。他刻意反比,想说明朱子巷地处江南,自然是银河淙淙,金水潺潺,春风化雨,稻海惊波。孙娃见河的名字取意却极为单纯:不见黄河心不死。整日与黄河的支流湟水厮守在一起,心早已死了,惟一的愿望就是回归南京朱子巷。这叫知其不可而为之。高通达乐得这样。
夜色来临,西风淡荡着,无限清光映照出参差错落的房影。高见河背着爷,悄悄来穆家。北厢房里只有尕存姐。她坐在炕上,正信手翻一本破旧的电影画报,一双穿肉色丝袜的脚翘在炕沿上。穆狗保曾指责这袜子是骚情袜子,禁止女儿穿。尕存姐说:“我可莫用袜子骚情过谁,偏穿。”她穿啥袜子的确无关紧要。对异性,至少对见河,她的线条比色彩更能勾人,更能叫他产生冲动。遗憾的是,她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一盒香音神护肤霜,一条冒牌牛仔裤,一双高跟皮鞋,对她也是望尘莫及的
“坐唦,见河。”哗地她把电影画报扔出老远。
见河脸上郁郁的;“我有事要问你。”
“问哪。”
“出去。”
她痛快地答应了。
街道长长的,两边不时地分蘖出条幽深的小巷。巷内是院门和赭色的高高的土墙。寂寥在巷中像人一样孤独地伫立。而在巷口,在街灯下,却总有些人影晃荡,或闲聊,或笑骂,不近午夜就不会散去。他们是西宁老城的少年,摆脱了大人的严格管束,又没有自己所迷恋的人和事,就在这里靠这种方式打发每一个夜晚。即使飘风飘雪,他们也会吸溜着鼻涕,裹着前襟操着手,愉快地完成他们每夜的必修课。当然,必修课中还会出现更有趣的事情。每晚一过八点,过路的行人就稀少了。偶尔有一男一女走过。巷口路灯下的少年们便会冲他们唱野调,或是干脆喊几句粗俗不堪的话。路人要是回头训斥这些少年,一定又会引出阵阵开心的大笑,不知他们笑啥,却又笑得情不自禁,真所谓为不知所为,行不知所行。而真正的恋人却乐意听到少年们的歌声甚至粗话,权当作对双方心中隐秘的揭示,当作互相交流感情的媒介。情侣中的他会含羞低首,然后悄悄瞅瞅身边的她漫散红晕的脸蛋。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也会借题发挥,顺势把自己最最不要脸的要求说出来。还有听到歌声后跑开的,跑到前后无人的黑暗处,一个拽住一个,说:“别跑了,我乏了。”一个也说:“乏死我了。”于是他们便站立着身靠身、手拉手地歇起乏来。西宁老城的少年的歌调,醇厚热辣的俚语,没有它,就会让情侣们失去许多倾诉感情的机会。当见河和尕存姐走在街上时,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
喜鹊喜鹊喳喳喳,
我们家里来亲家,
亲家亲家你坐下,
抽袋烟了再说话。
你的丫头不梳头,
偎在炕头上揉,
你的丫头不洗锅,
吃饭是个胀八肚,
你的丫头不洗脸,
坐在桌子上揉尻蛋……
这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陪伴他们走出百步之外。那些人看他们无动于衷,便齐声吆喝出一段更为粗野的:
荡里个荡,晃里个晃,
晃里晃荡造阴阳。
一根鞭杆沟槽里逛。
尕存姐红了脸:“你走快点。”
“怕莫有,他喊我们也喊。”
“你肚子里莫词儿。”
见河转过身去,扬起脖子拉喊:“把你们这些马皇后养下的狗东西,人的不是。”
那边有人回嘴:“好我的兄弟哩,马皇后正是你的亲阿妈。”
见河还要喊,尕存姐拉转他的身子,又拉他往前疾走,等听不到了少年们的声音,她便问;
“马皇后是啥人?是你的亲阿妈?”
“你莫听你阿大说过?”
“莫有。”
“是个野鸡。”
“你阿妈是野鸡?”
“谁说我阿妈是野鸡?”
“你自己说的。”
“你才是野鸡。马皇后是古代皇上的婆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好好,就你知道的多。”
“那当然。我还知道观保的事。”
他倏地扭过脸去审视她。她低头不语。这使他越发怀疑。
“你和观保到底做了些啥?”
她叹口气:“学跳舞,破庙里学跳舞。”
要真是学跳舞,破庙倒是个好去处。老城自有老习惯。为了不把老年人的鼻子气歪腿气折,四合院里万万不可有舞蹈行为。坦坦荡荡的西宁土地上,把跳舞合法化的只有新城那些广厦楼影林立的地方。但他们是粗街陋巷里的待业青年,莫钱莫资格去那里,只能因陋就简。那破庙原先是西羌大寺灵鹫寺的一个属寺。破四旧的那年月,西宁来了一帮外地的学生娃。他们不仅捣毁了佛像,而且在庙里男女杂居。于是,在人们的猜测中,那儿便成了一处腌臜之地,不独佛门不再重光,民众也已生厌。神去庙空,却美了西宁后人。
“光学跳舞,公安局也抓?”
“其实你爷儿早给你说了。”
“他怎么知道。”
“他相跟着我们。观保听到响动,一蹦子跳出去,见他就在破庙窗跟前立着。”
见河怔怔的,想着这几日爷儿不叫他跟尕存姐接触的古怪举动。
月光下,街巷延伸到朦胧,延伸到消逝。空漠漠的天上,到处都是冷冷的耀斑。
“见河,往回走。”
见河转脸瞅她:“你对老天爷发誓,你莫和观保胡来。”
“老天爷才不管人的事。”
“那就对我发誓。”
尕存姐苦苦一笑:“其实,这种事情相信了就有,不相信就莫有。”
“我相信。”
她扭过头去,紧紧咬住了嘴唇。见河的心尖颤颤的,绷大的眼睛和星空一样迷蒙。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恼怒得直想把她抡起来甩进黑暗,可一用力,却让她撞进了自己的怀抱。她哭了。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几乎在同时,不远处传来爷儿寻孙娃的声音。
“见河,见河”
“我在这里。”他倏地松开她。
“回家。”高通达的黑影子如同鬼魅,瑟瑟索索地朝他们逼进。
尕存姐迎上前,又从老人身边溜过去,匆匆地兀自往家里走。高通达立到见河面前。风吹来,那白花花的胡子和眉毛一起悄悄抖动。
“黑天半夜的,你和她在一搭,不嫌惹一身臊?”
见河不吭声。
“娃娃,听我的话,再不要和她染了。她是啥人?说出来脏了我的嘴。”
“你嫌脏你就不要说。
“还犟。”高通达一跺脚,吼道:“观保抓掉了,下一个就是你。”
“观保是你告下的。”
“告就告,我还要告你。”
“等我做下事情了你再告。”
见河说罢就走。空明朗静的月辉里,高通达气得半晌喘不过气来。
三
见河忘不了他是怎样开始注意尕存姐的。那时,比他大两岁的观保常常在他面前唱野调:
穷八站,富八站,
不穷不富十八站,
路上我把妹子惦,
快马两站踏一站。
见河总是取笑他:“你莫妹子,我莫妹子,惦脬子哩。”
观保一本正经地说:“惦的是干妹子,不是亲妹子。”
在学校,观保同他:“你说世界上啥最白?”
“雪。”
“不对。”
“纸。”
“不对。”他又急不可耐地说:“世界上最白的是女人的尻子。”
“哈哈,你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他抑制不住自豪,“见过尕存姐的。”
“羞死了。”
“你阿大害羞就莫有你。”
见河对这个问题一点提不起兴趣,甚至感到恶心,便用别的话岔开。但在这天晚上,他梦见了尕存姐和她的尻子,一觉醒来,竟觉得他今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见见尕存姐。他坐在炕上,神情呆痴地遥想;女的,就是说他们没长和他们一样的尕鸡娃儿大人们为了表示对娃娃的喜欢,就是这样称呼的。可是,莫有尕鸡娃儿怎么尿尿哩?很可能他们是肚脐眼里往外冒,或者她们根本就不尿尿,比男的少一层麻烦。可是,听人说,女人是有的。见河越想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见识一下女人的胴体,而他所能想到别的女人,只有尕存姐一个。
按照习惯,一有想不通的问题,他就会问爷儿。爷儿有问必答,并且总是耐心非凡。比如那个“我怎么莫有阿妈?”的问题,爷儿的回答就让他非常满意。
“你阿妈不要你了。人家不稀罕你,人家稀罕的是买卖人。”
“阿妈为啥稀罕买卖人?”
“买卖人有钱哪,金银财宝样样有。你莫钱,我莫钱,你阿大也莫钱。所以,人家就把你撂下走了。”
见河绝对相信,因为他觉得,如果有个买卖人给他一筐一筐金银财宝,说,你跟我走。他一定会去的。
爷儿起得比他早,扫地抹桌,又出去把门前台地收拾干净,完了进来,看他愣坐着,便催他快快穿衣,不然,上学就迟到了。
他披上衣服,就要套裤子。突然,一个极丑极脏的词儿跳出脑海。日。这词儿在男娃娃中间极为流行,别人说他也说,但都是有口无心,根本不知道其中奥妙。现在想起采,却使他有了一种不愿蒙在鼓里的激动,他唐唐突突叫一声:
“爷儿。”
“做啥?”
他一下脸红了,烧烧的,似正在面向一堆旺火。但话就在舌尖上挑着,咽不下去就得吐出来。
“爷儿。”
“到底做啥哩?”
“养娃娃是不是就要日哩?”
爷儿脸上袭出一股阴沉沉的黑风,腾地来到炕沿前:“你说啥?”
他已经被吓坏了,半张嘴咝咝地出气。爷儿一个耳光扇过来,扇得他歪歪斜斜几乎倒下。
“这样的话问得么?不学好,不学好,你怎么就不学好唦。”
他哭了。在他的记忆里,爷儿很少打他。一旦挨了打,他就会不期然而然地想起阿妈。阿妈不稀罕他,阿大不稀罕他,爷儿也不稀罕他。他骤然有了一种沉重的被人遗弃的委屈和悲伤。
这天,他上学去,见到观保,第一句话就爽爽快快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觉得搞清那个问题,便是对爷儿那一巴掌的报复。观保回答说:
“那是当然的。不过,日了也可以不养娃娃。”
他又陷入迷惘,眼皮叭嗒叭嗒的。观保却嘻嘻哈哈地要他别去上课,他们一起去看尕存姐的尻子。他犹犹豫豫答应着。观保拉他就走,边走边说,这阵儿正是尕存姐上厕所的时候。
厕所紧挨着院门门洞,仅有一墙之隔。观保说,墙上有一道显然是用指甲抠出来的缝隙,闭上一只眼朝里瞄准,就能瞄到最好看的地方。但当他们一前一后悄悄走近门洞时,在前的观保突然停下,反手捏了一把见河。见河顿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墙跟里早就立着一个人,弯腰弓背,脸贴着墙缝往里瞅,大概正看到美处,精神过于专注,没有听见身后来人的脚步声。
两个少年进也难退也难。一种沉甸甸的罪孽感使见河的眼睛变得呆钝无光。他决不相信面前那个窥阴探私的就是人人尊敬的爷儿高通达。
一会。高通达轻轻吁口气,蹑手蹑脚退了几步,才颤颤巍巍转过身子来。两方面都愣了。
见河战战兢兢的,心里怦怦乱跳,就像面前是无底深渊,他怎么也望不到底,一手紧紧拽住观保。
高通达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忽地抬手指着墙缝,厉声道:“这是你们干的好事?”
半晌,观保才反应过来:“不是。”
“不是你们是谁?肯定是你们。厕所墙上能随便抠缝缝么?人莫长大,坏毛病先学了不少。以后谁再抠我就打断谁的肋巴。”他说罢就要走,又哦一声,回身道,“为啥不到学校去?回来做啥?快去,你们这两个尕流氓。”
两个少年一溜烟跑了。路上,观保停下说:“哼,流氓把流氓碰了个仰绊。墙缝缝是你爷儿抠下的。”
“你胡说。”
“我胡说我就是畜生养下的。”观保举起拳头,像在发誓,“他抠的时候我就在门洞里头朝外瞅。他莫见我,我可见他了。不信,你去问你爷儿,上个月,他的指甲盖上怎么贴了块胶布唦。”
见河听着,拳头不觉攥了起来,眼光火灼灼地瞪视观保。
“你真的见了?”
“我啥时候哄过你?”
“你把我哄了个颠三倒四,还说莫哄。”
他忽地举起拳头。观保不吭不哈,不动不摇,任他朝自已胸脯捶了几拳。
“我们两个是好朋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放心,你爷儿的事情我坚决不给旁人说。”
观保到底大两岁,说得见河眼窝里湿汪汪的,两股温热咸涩的泪道道顺脸而下。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