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国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3
|本章字节:4336字
啸天湖人花很大力气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坚持,那一向以为土质好的东堤却因管涌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开,眨眼间上部随之溃倒。
裂口撕开,高高聚积的江水顿如山崖崩陷,雷霆万钧的力量首先将堤下农田冲掘出一个湖泊般巨大水洞。水从洞底翻卷而起,如万千熊罴的兽阵,一波紧接一波,向漆黑沉静的田园房舍疯狂扫荡而去。
啸天湖人都听到那吞噬一切声息的“轰隆隆”第一声巨响,人耳好像钻进蜂子,一边嗡嗡响,一边隐隐地疼。脚下土地一连串抖动,从第一声巨响,后面一连串雷鸣,是老天爷那种举世无双的低音共鸣。老天张开与大地同样浑厚的歌喉,同时伸出极不雅观的洪水之舌那从高处泻下的瀑布,如恐怖传说中的龙舌,恣意舔食绵软蜜糖般的土地,然后连带蜜糖上的小摆设:树木、房屋、塘坝、庄稼,都被这魔舌轻轻一卷即踪影全无。
这时的啸天湖不再黑暗,宽宽水口与急涌狂奔的巨浪闪烁雷电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间和物体被照亮,它是携带巨大热量的金属溶流,世界并非被淹没,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携些泥沙、禾稻、树木、杂物,尾随的水流却无比晶亮,犹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纯、最富生动魅力的绸缎。
刹那间,邻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处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溃口奔来,它们身上漂浮物也着魔似的朝此处你追我赶,然后从一丈几尺高有优美弧线的水崖猛蹿下来,昏头昏脑跌入刚刚冲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抛物状奋力翻起,卷向几丈高大浪尖顶,紧接着一头蹿进狂浪的深谷,然后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进入田园后就分散扑向四面八方,碾压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啸天湖垸子并不辽阔,没太多可供它们恣肆的舞台。向西的水流翻过内湖啸天湖的渠堤,与啸天湖静水合为一处,狂猛势头渐次减弱,内陆湖水的软性承受力使它们受到牵制,再卷翻着拍向河堤内坡,便无处可去,几成强弩之末,只得倒流过来,却又遇上后面还要汹汹西去的江浪,于是在一片胡乱砰击声中自相残杀。回转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渐渐气焰低迷,随着垸内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渐渐找不着施威之地。也就一个来时辰,啸天湖与江河水面平齐,甚至略高一点。
如此,无所谓内外,无所谓江河与田园了,强暴与柔弱之争,实力与空虚之争,灾害与生命之争,人类与自然之争,在恶狠狠地相持数日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场弱肉强食的战争,居然眨眼间结束了。
然而,当人们被地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发动了另一场摧残生灵的行动。它瞪大霹雳之眼,吐出闪电的长舌,喷射暴雨,嘶吼狂风,在已经被侵占、被吞咽、被完全征服的啸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来,仿佛要争夺那惟一一枚主宰人类的强权之杖。
本来被占领者向占领者刚刚签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写了。堤内堤外掀起一片狂涛巨浪,暴雨如鞭,电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这片死亡之地,抽打鱼鳖般虫蚁般可能藏匿某个角落、某片尚浮于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类。
强暴不愿放过任何残存的弱小,不愿放过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对他们既无威胁也无裨益的生存之物。这就是强暴之所以成为强暴的道理。自我侥幸、自我怜悯、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难所。如远古以色列王,将一切所遇所见者赶尽杀绝,强权才能万古煌煌。
这个黑暗喧嚣的夜晚如此漫长。
经历了蝼蚁般自我保护的战争,人类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遥远。
啸天湖已无一处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秦天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大水封檐。骆雨生的房子冲得不见踪影。水炳铜的房子如乌龟壳顺水漂向远远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脚楼躯壳尚存,但楼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击得七零八落。其余人家或者卷走半个屋顶,或者坍塌一间两间。姚先喜房屋算保存完好,却也被波涛吞封了屋顶。
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