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6-10)

作者:饶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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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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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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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7394字


par1过去林果果的坏脾气


(6)


半个月后,我成了红星小学三年级的一名小学生。都亏她和阿南的打点。我想她一定花了很多钱,这让我心里确确实实有些不好受。


阿南找了医生来家里替她看伤,据说是用了什么特效的药,她的身体慢慢康复了。上课前的那个晚上,她给我买了一大包东西。除了书包和铅笔盒,还有三件新衣服。红黄绿,非常鲜艳的颜色,全部都是连衣裙。我在雅安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一条连衣裙。当我看到那些裙子的时候,竟然有种做梦般的感觉,以至于微微脸红。可她偏要我一件一件换给她看。她点着一根香烟,坐在床头,看着我,由衷地说:“马卓你真幸福。我小时候穿得像捡破烂的,长大后,衣服都是偷家里的钱买的。噢,从来都没正大光明地当过仙女。”


我看着她不说话。她忽然神经质地灭掉烟,扶着我的肩膀,用她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说:“马卓,你可不要偷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但是千万不要偷,明白?”


“我没偷过钱。”我轻轻地甩开她。


她重重的拍了我一下,笑得无比夸张,让我担心她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不会又裂开。我在心里暗暗地想,难道她偷过很多钱吗?


不过我知道她是喜欢钱的。我曾见过她数钱,她抽屉里的钱,她好像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数上好几次。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但钱对她而言,应该是至关重要的。她的酒生意好像做得不错,每天都有很多电话,要对付很多的客户。那天晚上,阿南帮着她把那间原来放酒的小房间整出来给我住,那些酒太多了,阳台上堆不下,我听见阿南对她说:“要不放我家超市去吧。”


她板着脸:“上次的款还没结清呢。”


“我不是那意思。”阿南急忙解释,“再说月底一定清,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呢?”


她歪着嘴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真弄不懂,阿南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斤斤计较。阿南额头上的纱布刚刚揭下来不久,疤痕还很明显,毕竟是她砸的人家,她却从来没过问过一句。我曾见过阿南帮她送货,他开着一辆平板货车,把一箱箱酒装运好,一趟趟来回,不厌其烦,而她从没付过人家一分钱。


那晚,我独自睡在小房间里,房间里酒味弥漫,我无法入睡,于是坐起来,把窗帘拉开,抱着腿看着窗外的黑夜。我想奶奶,真的很想,可是,我知道,那个家,我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你怎么还不睡?”她推门进来,扭开了灯。我看到她化了漂亮的妆,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一定是又要出门了。


她对我说:“你早点睡,明天一早阿南会来送你去学校,不要迟到了。”


“你去哪里?”我问她。


“出去。”她说。


“阿南也去吗?”


“你都想些什么?”她走进来,拍拍我的头,笑嘻嘻地说,“大人的事小孩莫管。”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香得我头晕脑涨。她如此光彩照人,打着工作的借口寻欢作乐,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我的新裙子上学,阿南骑着他的摩托早早就来到我家。他还给我买来了早点,两个大包子,一包豆浆。我飞速地吃掉了它们,跟他说谢谢。他满意地看着我说:“明天买牛奶,喝牛奶个子长得高。”


我看着他关怀的表情,恨林果果的无情。


在那之前一天的体育课,我一个人在角落里跳绳。蓝图的班上也上体育课,她又买了一根冰淇淋,而且是和上次一样的口味,她不知疲倦地舔着,踱到我身边,拖着长音跟我说:“喂——上回我帮你进家门,你还没谢谢我。”


“谢谢。”我停下跳绳,对她轻轻地说。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舔着冰淇淋,一蹦一跳地走了。我继续跳,她刚刚走远,又转身跑过来,打量着我的新衣服,羡慕地说:“‘好孩子’的耶,看来林果果一点也不穷。”


我茫然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孩子”。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名牌”这一说。但是有一点我清楚的很,她本来就不穷。也许,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个好妈妈。就像她从不懂得照顾我,常常忘掉我有没有吃饭或者寂不寂寞,她的生活总是和旁人不一样,白天的时候在家睡觉,晚上出去,然后到天亮的时候才回来,继续睡觉。


管我的人,只有阿南。


阿南常送些好吃的来,但他当然不会天天来,我已经学会用微波炉,自己解决晚饭,独自做功课,独自上床睡觉,独自上学放学。


学校里一切都好。只是我的成绩很落后,可这里的同学们却很和气,并不小瞧我。有一天老师抽我起来读课文,我有些不敢开口,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并不嘲笑,而是齐声诵读,保我度过尴尬之时。比起我原有的那些只会叫我“马蜂窝”的同学来,我内心是相当满足的。


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学生。


蓝图在我隔壁班。放学的时候,她总喜欢跟上来和我一起走。她的话还是那么的多:“听说林果果是你小姨,可是你为什么不跟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呢?我觉得孩子还是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比较幸福哦。当然成都比雅安要好许多,你可以让你爸爸妈妈来成都打工嘛,这里打工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妈可以帮忙介绍的啊……”


我很希望天上能飞下来一张封条,把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封个严严实实。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想和蓝图做好朋友。但是我又觉得,她来找我说话纯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无聊,所以需要和我做好朋友。虽然我不太理解无聊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我想,那应该就是一种想找人说说话的感觉。


那么,我为什么要陪她说说话呢?况且,她从来不管林果果叫阿姨,她一点礼貌也不懂,我没法跟她做朋友。


就在这时候。前面响起喇叭声,是阿南,只要有空,他都会来接我。我欣喜,快步上前,蓝图却一把拉住我,在我耳边嘻嘻笑着说:“这个男的是想当你的姨父哦。”


如果……其实……我当然是愿意的。


阿南真的是个好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好人,但是我现在遇到的却只有阿南一个。所以我很替阿南委屈,我真心希望她可以对阿南好一点,但不知为何,她的脾气却越发暴燥,最倒霉的,当然也是我和阿南。


这一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许是想让她心情好一些,阿南邀请我和她下馆子。她点了一大堆菜,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并抽空叹着气,看来确实是遇到了烦心事。阿南心疼地看了看她,然后替我夹了一块鱼,对我说:“马卓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


“是啊,多吃点。”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不然人家以为我虐待你呢。”


我低着头吃鱼,她忽然问我,“在学校怎么样?”


“还行吧。”我说。


“什么叫还行吧?”她问我,“你知不知道,让你上那个学校花了老娘多少钱动了多少脑筋,你是黑户口,压根没资格上学的。”


周围有人微微侧头看她。我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给她点时间。”阿南替我说话,“我看马卓还需要适应一下环境。”


“哈哈。”她突然笑起来,然后用一种很轻蔑的语气说道,“不过,我才不指望她成绩有多好,我跟他爸都不是读书的料,凑合着读吧,将来嫁个有钱人就行。女人不嫁个有钱的,迟早累死饿死,要不就是活活气死!”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阿南。他没有看我,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起身,走到饭店外面去。


我到底没忍住,哭了起来,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哭了,但哭起来,我的眼泪就连续不断,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伤心,是为可怜的自己?可恶的她?还是可悲的阿南?


没过一会儿,她就追了出来,问我说:“怎么了,耍啥子牌气呢?”


我没应她,也不擦眼泪,只顾一抽一抽的样子。


“妈的!”她说,“别跟老子来这套,老子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少惹我。”


好,惹不起躲得起。我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马路边上。她的声音一直追过来:“马卓,你给我死回来,不然永远都不要再见我!”


我不顾一切地跑起来,我对成都一无所知,除了学校和成都花园,几乎哪里都不认识。我能去哪呢?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选择,除了跑还是跑。


她没有来追我。我的心忽然变得像一团死灰。我找到一家公用电话亭,电话亭的牌子上写着一行字:长途三毛钱一分钟。我摸了摸口袋里唯一的一块钱硬币,拨通了雅安家里的电话,我希望可以听到奶奶的声音,希望她会跟我说:“马卓,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接电话的人却是小叔。他粗声粗气地问:“找哪个?!”


我就说不出一个字了。


我匆匆地挂了电话。


哦,奶奶,奶奶,我是真的回不去了吗?如果我忽然跑回去,你还会不会要我呢?


那天晚上,阿南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了我。他把我摇醒,对我说:“马卓,我找了你半天,以后都不要乱跑了,听到没有?”


我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睡在地上,我的眼泪又猝不及妨地流了下来,于是我死命埋着头,不让阿南发现。至少在雅安的时候,我还能有一个栖身之地,可现在——天大地大,哪里才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跟着她来,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推开阿南就往外跑,他快步赶上来抓住我。


我张开嘴,狠狠咬他的手,他忍受着巨痛没有松开。我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才放开的,等我看到他手上重重的伤痕的时候,我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他拍着我的背说,“叔叔带你回家。”


那晚,阿南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他开摩托车,我坐在后面,趴在他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只因为害怕摔下去。他把体温传递给我,却一路无言。


我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嘴里所谓的“超市”只是一间很小的杂货铺,楼下开店,楼上住人。他把他的房间让给了我。自己抱着被子去了楼下。而她一直不曾出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做错了一笔生意,被人骗走了三万元。那些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酒,一面喝一面唱歌,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我在阿南家住了两天,一直不愿意回去。直到阿南劝我说:“别生她气了,她也很想你。”


“你的额头好些了吗?”我一点也不信,甚至学会了转移话题。


“好些了。”他自己伸手摸一摸,认真的说:“现在一点也不疼。”


我对他笑了。来到成都以后,我变得很少笑了,在雅安的时候,虽然有种种不快,但我毕竟是孩子,还是爱唱爱笑的。可是现在,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家里,我更多的表情是沉默。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成都遇到的所有陌生人里,我唯一喜欢的就是阿南了。他话不多,可是一点也不把我当小孩,不像我妈,总是看轻我,要么就认为我和她一样,她根本不懂怎样当一个妈妈。


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懂事,我和阿南非亲非故,呆在他家里不是长久之计,我很乖地自己提出让阿南送我回去。


可是阿南把他的摩托车停在小区门口,又把我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又想爬上他的摩托车,跟他回家。现在想起来,我对阿南的依恋,也许是从这刻开始的。又也许,是从他那个意犹未尽的动作开始,是从他把我高高举起那刻开始。


我多么希望,他会是我爸爸啊。


到了家门口,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我很害怕见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蓝图听到声音就打开门溜了出来,她很神秘地对我说:“林果果疯了,马卓,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到你爸爸妈妈身边安全些哦。”


“去,回你自己家去!”阿南把她赶回家,回身替我敲门,她很快地开了门,但一眼都没有看我,就转过身去。


我走进这个对我而言还算陌生的家里,发现一切都没变。酒味依旧弥漫,她的床头柜上依然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新裙子看上去是洗过了,但是叠的歪七歪八,并且,她把它们放在地上,而不是收进橱里。


原来妈妈是可以连衣服都不会叠的。


阿南一进门就开始找扫帚扫地。这简直成了他每次来这里的必修课。


她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把门轻轻关上。


阿南对我努努嘴,示意我去看看她。


我两只手一起努力,才拧开她的房门。她坐在地上——就像在雅安的时候,我们班那个娇气的班长没有考到一百分时的样子,赌气地撕着试卷,一边撕,一边无比委屈地哭泣——不同的是,她撕的是我的新衣服。


我不觉得内疚,真的,一点也不。我只是觉得可怜,可怜她也可怜我自己。我走过去,跪下身子,把衣服从她的手里夺下来。她对我大嚷:“走啊,你走啊走啊,你们他的永远都不要回来!走!走!”


可是,忽然她又一下子紧紧抱住我,哭得一声比一声厉害。


仿佛是一种神奇的预感,我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她,她会永远消失,像我儿时那样义然绝然地消失于我的身边,像蒲公英一样被风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我再也不知道她何时会回来。我们母女,没有相依为命的那种命。


想到这个,我也不由自主地抱紧她,哭了。


par1过去和蓝图的矛盾


(7)


我们终于过了一阵安稳的日子。记忆里,那是我和她在一起时最快乐的日子。她好像不再做酒生意了,阳台上的酒慢慢地被搬空,她也不再早出晚归,偶尔还帮我做作业或是陪我写作文。有时候她管不住自己,在我面前说粗话,说完了,就迅速捂上她自己的嘴,转转眼珠,神情和孩童无异。


阿南还是常常来。周末的时候,他总会拎一大堆吃的来,做满满一桌菜给我们吃,吃完以后,他又忙不迭的抹桌子洗碗,一边忙还一边哼着歌。


“要死,你的店一到周末就关门大吉,怎么赚钱娶老婆。”每次他来,林果果都要这么说一句,不咸不淡,阿南却权当作没听到。


林果果有时也会帮他下厨,只不过她的厨艺连她自己都不欣赏,每次都是她自己做自己吃第一口自己第一个把它倒掉。


“呸,”她总是皱着眉吐掉她刚吃进嘴里的东西,说:“看来我除了数钱还真是干什么都不行啊。”


她为自己无聊的笑话一个人笑得咯咯作响,阿南也笑,但是我知道,他是为她的好心情而高兴。她能有个好心情真是不容易,大家都很珍惜。


有一天吃完饭,她下楼去超市买东西了。阿南正在擦拭她带回来的爸爸的遗像。


我坐到沙发上,情不自禁地问他:“阿南叔,你会不会向她求婚?”


他转头来,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马卓,你为什么不叫她妈妈?”


我低头。我一直记得从雅安来成都的出租车上她给我的规定,其实,是她不许我叫,所以,我也就养成了习惯。


阿南探头看我,忽然问:“我们要是一家,会不会很好?”


我用力地点点头。


“好吧。”阿南微笑着,把爸爸的遗像放好,昂起头说,“我会努力。”


“努什么力呢?”我不解地问。


阿南只是笑,没有答我。停了几秒,他忽然问我说:“马卓,你喜欢成都不?”


“还好。”我说。


“我的老家,在一个很美的地方,江南的一个小镇。”阿南说,“你妈妈兴许会同意跟我去那里,你会不会愿意呢?”


我用力地点点头。


跟着他们,到哪里我都是愿意的。


她就在这时候拎着东西进门,大声地说:“你们俩神神秘秘地说啥呢,是不是在讲我的坏话?”


“岂敢。”阿南赶紧上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撒娇般地对她笑,脸上光彩照人。然后她弯腰,从袋子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甩给我说:“给你,马卓!”


我接住空中高高落下的巧克力,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世上真的有“幸福”这个美好温暖的词汇。


我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学习上也异常地努力,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语文考了九十五,数学居然考到了一百。


拿到成绩单那天,她开心坏了,一个人喝了大半瓶酒,像发誓一样地对我说:“马同学,我要赚很多的钱,把你送到国外去读书!”


我很想跟她说,我不想去国外读书,我也不希望她很辛苦,其实只要我们母女能天天呆在一起,比什么都要好。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她给阿南打电话,报告我的成绩,然后让阿南在暑假里替我物色个英语家教,音调高昂,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嗷嗷叫。蓝图好像考得很不好,她被她妈妈打了。她挂了电话,拿了一瓶指甲油慢慢地涂,一面涂指甲油一面对我说:“别理那家人,一家子神经病!”


我也确实不喜欢蓝图,因此整个暑假,我宁愿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多次拒绝了她邀请我去她家玩或是一起出去玩的要求。为此蓝图非常不高兴,那天我去超市买盐巴,回来的时候她正在楼下和几个孩子玩沙包,我看了看他们,谁也没有理我的意思,于是我就低着头,自顾自的往前走。刚走远一点,就听到她在我身后说:“不知道成天得意个啥。”


我没理她。沙包却从身后砸过来,一直砸到我后脑勺上。她用了很大的力,砸得我眼前金星一冒,差点晕过去。


好半天,我才转身,把沙包捡起来,走到她身边。


她背着手,眼神闪烁地看着我的脸。我扬起脸,也背着手,把沙包藏在身后,冷冷的看着她。


我猜我的样子一定让她有些害怕,她把手一把伸到我的背后,把我手里的沙包抢了过去,故做镇定地对那些小孩说:“现在轮到谁了?”


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不然,我一定饶不了她。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她在厨房里炒鸡蛋,我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我把门打开,发现站在门外的是蓝图和她妈妈。蓝图的额头上有个很大的包,肿得发亮,看上去蛮吓人。


“你为什么要用石头砸我家蓝图?”蓝图的妈妈尖声尖气地质问我,“有你这样没家教的小孩吗?”


“不关我的事。”我说。


蓝图她妈愣了一下,冲着我喊:“想抵赖?蓝图,你说,是不是她砸的?”


该死的撒谎者蓝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


她拿了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明白了究竟后,竟把门砰地一下带了起来。拉我一把说:“别理她们,看你的电视。”


“真不是我干的。”我说。


她微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倒真希望是你干的。”


门铃疯狂地响了起来。


“别理!”她吩咐我,并把电视声音替我调到了最大。


蓝图的妈狠狠地踹了我家门好几脚,又破口大骂了几句,终于悻悻离去。


晚上吃过晚饭,我在阳台上收衣服的时候看到蓝图,她趴在她家的阳台上,头上的包好像消了一些。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感觉很奇怪,说不出是愤恨还是内疚。


我走到阳台的边缘,她最近的地方,问她:“你为什么要撒谎?”


看得出她很怕我,眼神躲闪,头因为恼羞成怒而发抖,终于,她嘴里冒出一句极为恶毒的话:“林果果是个妓女。”


她说得很轻,但我听得却异常的清楚。


“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个私生女。”说完这句话,她摇着身子,走进了她家的房间。


我以为别人说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是在乎的。那些天在学校里,我总是低着头上学放学,我总担心蓝图会在学校里散播一些什么东西,我不管做着什么,都觉得她不怀好意的目光追随着我。这让我很有些不安。


那天阿南来接我放学,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什么?”他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说的那个小镇?”


阿南有些担心地看着我说:“怎么了?在学校遇到不高兴的事了,还是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


“快了。”阿南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没听懂“快了”这两个字具体的意思,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par1过去林果果的死


(8)


那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古怪的电话。我已经在我房间里睡着了,却被客厅里传来的声音惊醒。


“去你妈的!”她大声骂着粗话,“你还不是盼着他早死,多拿点遗产!跟老娘要钱,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


炸平?难道他们要用炸药吗?出什么事了?


我下了床,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发现她已经挂了电话,正大口大口地喘气,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子,里面不知是水还是酒的液体,被她一饮而尽。


电话这时又骤然响了起来,只响了两声,就停掉。她把杯子砸在桌上,愤怒地把电话线扯断了。


我的心里虽然忐忑,但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来成都也已经有好几个月,对她的脾气,我也了解了七分。这样的时候,只要由着她的性子发火就对了,兴许明天她就会好。


想到这里,我悄悄的把门合上,耳朵贴在门边,倾听她的动静。


她没睡,好像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她给阿南打电话,她用很难得的郑重的语气说:“你说的那个地方,你的老家,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看。”


我微笑。


不管什么原因促使她做了这样的决定。我相信,阿南一定很开心。


第二天,是周末。她起得出奇的早。或许,她是一夜都没睡吧,我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发现她正俯身微笑的看着我。


“我去买早点,我突然很想吃小笼包。”她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再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的。”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头发被她盘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形状,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和蓝图的妈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个仙女。


“喂!”我喊她。


“有事吗?”她回头,并责骂我说,“别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很想跟她说话,我想叫她不要走太远,想让她早一点回来,我想跟她说钱啊钱的其实真的无所谓,告诉她我很愿意跟她和阿南去江南的小镇,可是,每当她一看着我,问我“什么事”的时候,我就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真郁闷。


她替我带上门走了。


也许是当时还太早,我很快就又睡着,沉入一个很凝重的梦里。我好像梦见爸爸,也梦见奶奶,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头,我大声喊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却不理我,他们在山头上转过身,往更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走过去。


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喊,直到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我全身乏力,浑身都是汗。


我从床上爬下来,把空调打开。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10点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去盥洗室用冷水冲了冲脸,走到阳台上,往下看。阳光刺眼,到处都明晃晃的,小区的大道上一片空旷。我在阳台上呆了好一会儿,闻到蓝图家厨房里传出来的糖醋鱼的香味,忽然觉得自己也饿了。


但是,她到底去哪了呢?


我突然想到门口去看一看。我拉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头顶上却摇摇晃晃地飘落一张纸。


我捡起来一看,上面骇然地写着:淫妇还钱!


那时我还不认识“淫”那个字,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样的话绝对不是好话。我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我走到门外,反望着家门,我的天,那上面贴满了这样的标语:


触目惊心“还钱”的红色大字,被写在黄色的纸上,贴得到处都是。“喀嚓”——我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偷偷地望着我,是蓝图。


我绝决地回转头。身后却响起蓝图的声音:“林果果是个妓女!”


“喀嚓”,门又一次被关上,我真想把她家的屋门撞开,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让她的头上肿起十个二十个大包!


我蹦起来,努力把那些纸从墙上揭下来,踩在脚底下,我又从家里搬出凳子,把粘在门框顶端的那些字条一张一张撕掉。我干得满头大汗,最后,我把所有这些东西带回屋里,扔进了一个大搪瓷脸盆中,我打开了煤气灶里的火,点燃了所有的纸。


我一边烧,一边哭,我又想起了奶奶。


那时的我,不知背叛的真意,却真切地感受得到背叛带给我的耻辱感。就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夏天,我离开了我的奶奶,爸爸,来追寻一个不能带给我一点安全感的妈妈,我不知道从此以后的路到底该如何,我总觉得成都不是我的家——难道我要天涯海角去流浪?——像一个孤儿。


孤儿这个词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我从来都不吝被称为一个“孤儿”,甚至自己对这个词也开始逐渐麻木。可是现在,我真的不希望我是孤儿。不,我怎么会是孤儿?至少我还有她。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妈妈,但我是真真切切地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们是母女,谁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我擦擦泪水,举起那盆灰烬,想把它从打开的窗口倒下去。却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奔过去开门,门外却不是她,而是阿南。


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黄色纸张,是我刚才漏拣的,焦急地问我:“马卓,妈妈呢?”


“不知道。”我说,“她一大早就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糟了。”阿南面色沉重。


“怎么了?”我紧张地拉住阿南的手,“她怎么了?”


“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许去。”说完这句话,阿南就消失在门口。我听到他那辆小摩托车在楼下轰然发动的声音,心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我当时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我不要她有事,不要。


但她终于还是出事了,她一直都没有回来。


阿南报了警。


差不多整整三天,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这三天,我和阿南一起度过。没有人照顾我,阿南也不能丢下店不管,于是我把爸爸的遗像从她的房子里抱出来,坐着阿南的摩托,跟着他回了家。


我走的时候,蓝图站在门口看着我。她妈妈过来拉她,她也不走,她固执地抓着防盗门的栏杆,死死盯着我看,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最终她被她妈妈揪着辫子拉回了屋子,屋子里传来很大的哭声的同时,她家的大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离开这个家,我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晚在阿南家,我一直睡不着。我总感觉爸爸的眼睛一直在黑暗处盯着我看。我飞快地下床,走到桌子旁,把那张照片反扣在桌上,心还是咚咚跳个不停。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手上拿着一个水杯,却并不是真的去倒水。我从窗户里看到楼下还亮着灯,灯光撒在外面的地上。我想跟阿南说说话,或者,看看他在做什么,仅此而已。


我悄悄地拧开唯一的小隔间的门。他正低着头翻看一本相册,他看得很仔细很努力,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全是林果果。


我刚想逃走,他却喊住了我。


“马卓。”


我退后几步,在门边露出半个脸看他。


“你进来。”他招手,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他把那个好旧好旧看上去被翻过无数次的相册送到我手上。我接过它,翻了一页,又翻了一夜。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林果果去了那么多的地方。


有海,有沙滩,有竹楼,有雪山。她变幻着不同的发型,脸上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看呆了。第一次,我对她的人生有些微微的羡慕。


我的手从那些照片上滑过,又翻过一页,却赫然看到另一张照片——她被一个很老的大鼻子的男人搂在怀里,笑得和她那晚出门去赴“鸿门宴”时一样妩媚。


我想起了传说中的“香港人”。


是……他吗?


我抬头,用眼神询问阿南。他却说:“这是你妈妈最爱的那个。为了他,你妈妈付出了许多。”


“那你呢?”我问。


他想了一下答我:“我是最爱你妈妈的那个。”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只觉得有些不敢说话。他多么强大。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可以那么强大。那一刻,我只是被他的眼神感动了。


我好想快些找到林果果,我要质问她,为什么不嫁给阿南?为什么呢?


可是第二天,林果果还是没有回来。


三天后,他们在郊外一个废弃的平房里找到了她。


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整个脸部都是紫色的,其中的半个脸全部擦伤了,渗出铁锈般颜色的鲜血;她蜷曲着身子躺在那里;她只穿一只鞋,另一只鞋没了影踪;她的内衣肩带从开的过大的领口里露出来,头发散作一团;她的眼睛是睁着的,表情却呆滞而僵硬。地上有一大滩的血。


她死了。


她的尸体暴露在强烈阳光下,其实早就冰冷,只有那露出的脚趾上的前几天刚刚涂上去的红色甲油,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


阿南走到她的尸体旁,他伸出手,把她露出的那截肩带塞进了她的衣服里的同时,用颤抖的手替她抹上了眼睛。他无声的呜咽着,我走过去,跪在尸体的旁边,这才看到她手中的小笼包。她没有骗我,她真的是去买小笼包了,可是,她为什么会死呢?是谁把她骗到这荒郊野外,再向她下了毒手呢?


我爬向她的头部,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使劲嗅了嗅,是香的,真的是。


我放声大哭。


阿南拼命地拖我起来,我再度扑向她,抱着她不愿意放手。我想起她对我的最后的微笑,我真该从梦里挣扎出来,喊她一声“妈妈”,不是吗?现在,她是永远不会听到了。


我该如何是好?


关于她的死,是一个永远的谜,之后我听说过很多的版本,情杀,仇杀,甚至自杀。但我对任何一个都不相信且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的她,那张既不安详也不体面的死去的脸颊,是那样的寒酸而丑陋,就好比,她走过的路,和她的人生。


她就是这样卑地,无声无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她做为一个母亲,出入我的生命,不过短短一瞬,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她,也不可能忘掉。


而我注定是那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唱着永不休止的离歌,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地飘荡。


par1过去再次回到雅安


(9)


处理完她的丧事,阿南送我回老家。


跟随我们一起回家的,还有我爸爸的遗像。阿南把它装在一个纸盒子里,很慎重地提着。另一只手,则提满了他给奶奶带的礼物。


我总觉得让他这样提着爸爸的遗像不太好,可是究竟哪里不好,我也说不上来。我们上了车,阿南问我:“马卓,你想奶奶吗?”


我不说话,只是盯着汽车车窗上的玻璃看,雨丝像一颗颗泪珠一样从我心底里滑过。我又一次的茫然,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想念,什么是讨厌。


车子开得比我想像中快出许多,我们很快就到达了雅安的长途汽车站。出站来,发现这里飘着一如既往的小雨。整个城市在一如既往的小雨里,变得无比潮湿和朦胧。


我又回来了。


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到从前。


出租车停在家门口,我和阿南下了车,一步三捱地走到家门口,我却不敢上前。阿南两手都提着东西,只能朝我努努嘴说:“是在前面吗?”我鼓足勇气,伸开手推开那个红色的大门,却没看到总是坐在堂屋门口剥豆角的奶奶。


“谁呀!”是小叔的声音,他手拿着一个空碗出现在堂屋门口,看到我,不可置信地说:“马卓?”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阿南在我身边抵住了我,他把爸爸的照片递到我手里面,再将礼物放到院子里的地上,笑着对小叔说:“我把马卓送回来给你们。”


“林果果真的死了?”小叔说,“钱呢?”


阿南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布口袋,递到小叔手里,那里面是她留下来的所有的钱:两万七千元的现金。


她的房子是租的,租期没到,但款没能退回来一分。


小叔一把夺过钱,埋头数了起来。


阿南带着我在堂屋里坐下。我又回到了这个处处阴暗潮湿的家里,很奇怪的,我却对屋里经年不散的霉味感到贪恋。我不停的深呼吸,我终于发现我还是想念这个地方的,就像想念幼儿园里那座唯一锈迹斑斑的秋千。


我忽然想起奶奶,怎么不见她?我起身跳进她的屋里,发现她躺在床上,我走上高高的踏板,用手去摸床,没想到床却是热的。奶奶缓缓地把脑袋转过来。我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缩回来。


她的脸黄的像甜瓜皮的颜色,那么薄,却散发不出一丝光泽。她仍旧戴着她一辈子都不肯摘下来的银耳环,上面一直似乎沾满了泥似的发黑,如今那黑色更加沉重。她的眼珠上像蒙上了一层白纱似的,她睁着眼看了我好久,才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地对我说:“马卓,帮奶奶……赶赶苍蝇,奶奶抬不动手。”


她的声音,很奇怪,像是从嗓子里非常费劲才挤出来。然后轻轻地就挥发在空气里,再也找不到一点点儿。


我踮起脚,伸出两只胳膊用力扇动,有两只不停在蚊帐中飞舞的苍蝇这才不情愿地飞了出来。


“乖娃娃。”她又费了好大的力说出了这三个字,才沉沉的闭上了眼,仿佛永远都不想醒来似的。


我走到柜子旁,堆积成小山的藏药材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味道,又苦又涩。


原来,奶奶病了。


我走出门时,小叔正蹲在门槛上抽烟,阿南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是奶奶曾经坐着剥豆角的小凳子。


阿南看到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阿南对我说:“马卓,我马上就走了,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钱一定不止这么多,”小叔不耐烦地灭了烟头,站起来拍拍屁股,把我拉到一边不客气地说:“你妈到底留了多少钱,你别呆头呆脑的,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那一刻我真想踹小叔一脚。


阿南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而是对着他微微欠身说,“马卓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走了。他没带伞,头发微湿。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对我摆手。在雅安城的雨里,他和我道别后消失。


日子又回到了最初。回到这个家里,我的心好像终于回到了原处,终于可以安宁,却又好像一刻也无法安宁。那天阿南走后,小叔转身就把林果果买给我的衣服通通丢进灶里,也把我的新书包扔掉,不过他没扔掉阿南送给奶奶的麦乳精。他一边扔那些东西一边恶狠狠地骂我:“这下你痛快了!被那个臭子骗过去,还不是滚回来了?!跟你妈一个子样,想当人上人,结果死得比狗还难看!”


我任由他骂,无动于衷。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在我走后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我至今没有婶婶。小叔游手好闲,又因为盗窃而坐过两年牢,这里竟然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性格暴烈,又爱赌钱。奶奶没病倒时他除了向奶奶要钱,什么也不干。


在我回来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又开始每天赌钱。我负责煮饭,他摆上一瓶烧酒,再从坛子里挖点泡菜就着米饭就吃,吃完就把饭碗丢给我,再命令我去煎药。而他自己,除了摆牌局摆牌局。输了就喝酒,喝完酒就骂人,要不就是睡觉。看他的样子,估计那二万多块已经所剩无几了。可是,他就是不肯花一分钱送奶奶到医院里去看病。


有一天吃饭时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到菜场买点鱼回来,给奶奶补补身子。”


“妈的。”他居然把碗摔在地上,“要不是你跟你那个该死的妈跑掉,我的妈,你的奶奶会病成这样?”


我丢掉碗筷,俯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片。他却乘机在我后背踹我一脚,我的两手着地,地上的碎片扎进我手掌里,我痛得全身一激灵,却咬着压没出声。


他还在叫嚣:“要你教老子孝顺!”


“别喊了!都是我的罪孽!”奶奶不知在屋里憋了多久的力气,才发出这一声喊,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飞奔进屋里。我拉着奶奶的手,把它贴着自己的脸,泪水这才忍不住流了下来。


奶奶的手指动了动,想替我抹掉泪水。


我干脆用她的手掌盖住自己的脸,哭了个痛痛快快。


上天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奶奶。她才是我九年来唯一的相依为命之人。


如果奶奶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要活了。我很用心地照顾着奶奶,每天做的事仍旧就是煎药,做饭,洗衣。我知道那些药对奶奶的病一点用处都没有,应该带她到城里的大医院才是。可是我知道,小叔是绝对不会肯出这个钱的。


我能做的,只能是像奶奶往常做的那样,无论是否有雨的天气里,日复一日地都跪在院子里,对着雨城永远不变的灰色的天,虔诚地祷告。


我决定骗他。


晚上的时候,我又去了他房间,他没喝酒,心情看上去也还不错。见我进去,朝我白白眼说:“啥事?”


“你是想要钱吗?”我问他。


他转转眼珠看着我说:“是又咋样?”说完了,他忽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衣领大声喊道:“说,是不是你把你妈的钱都藏起来了?”


“不是。”我说,“但我知道那些钱放在哪里。”


“哪里?”他恶狠狠地问。


“你给奶奶看完病。我就告诉你。”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我,用一种很想让我害怕但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的语气对我说道:“如果你敢骗老子,老子会让你比你妈死得还要难看!”


“信不信由你。”我直面着他的眼睛,勇敢地说完这句话,走出了他的房间。


par1过去奶奶的去世


(10)


那一天,我又在煎药,药汤沸腾,从被顶开的盖子里冒出来,我不知怎么一直发楞,没注意到,头顶立刻挨了狠狠的一记。


“死丫头,胆敢跟我谈条件!”小叔恶狠狠地骂我,“你要的医生我给你请来了,你要是耍我,有你好看的!”


我转头,看他叼着烟傲慢的说话的样子,我真想把他的烟拔下来塞进他嘴里。他敲我敲得太重了,我的头因为痛而有些晕,但我还是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怕他,真的。我只是舍不得奶奶。


“说吧,钱在哪里?”他问我。


“把奶奶的病看好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他从嘴里把烟头拿出来,指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离死不远了?”


我倔强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死就死。如果奶奶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呢?


我才不怕。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没再找我麻烦,而是转身走掉了。我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奶奶的房间,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替奶奶找了医生,当我溜进奶奶的屋子时,那里已经被布置过了:到处都贴着黄色红色的纸,古里古怪。一走进去,我就不停的咳嗽,因为那撮摆在柜子上的香味道实在太熏,我走上前去,想帮奶奶扇扇风,却被一个人拉住。


“下来!”是小叔。隔着烟雾,我看到他眼神凶暴地看着我。


我踉跄几步,发现踏板上坐着的哪里是医生,分明是一个神婆。她两腿盘起,坐在一个草垫上,凶巴巴地望着我。


我乖乖的退了下去。


她跪在那里,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我有些害怕,眼睛又痛,只能蹲下身,不停的揉眼睛。小叔把耳朵凑过去,她便对着他的耳朵念叨。我看到小叔不停点头,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颧骨却被涂上了红红的鸡血。他们把她弄成这样子,我觉得心都碎了,却无能为力。


不知道他们鼓捣了多久,神婆终于走了。临走之前,她把两个大大的纸包交给小叔,很奇怪的,她还指了我一下。


神婆一走,小叔就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抓着我大吼:“都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他一把把我掼在桌角上,我的腰部被狠狠的撞了一下,痛得我蹲下了身。他继续踢我一脚,从墙角拿出一根木棒来冲着我的背就是一下子,我趴在了地上,试图逃走,可是木棒却一阵接着一阵向着我的背上打来。一边打,他还一边喊:“克星!孽种!克星!孽种!”


我终于勉强爬起来,爬到奶奶的房间,从里面把门插上。我扑向奶奶的床,奶奶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放着声音哭了,却掩盖不住小叔在门外的咆哮:“孽种!半仙说了,你不是马家的真种!你克死了你爸克死了你妈,再克死老太婆,你下一步就要克死我了!!!你给我滚出来,我今天不灭掉你我不是人!”小叔一边咆哮一边用脚大力踢门,我害怕得紧紧抓住奶奶的身子。


奶奶气息微弱,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马卓,马卓,马卓……”她除了喊我的名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我哭得声嘶力竭,压根不想停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我也哭累了。奶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猛地站起身来,去厨房给奶奶打了一盆水,我只有一个念头,替奶奶把脸擦干净。我全身都在痛,抱着盆的手也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在奶奶之前死掉。生离死别,对九岁的我来说,已经不是个陌生的词。我该怪谁呢?也许,我真的是克星,是马家的克星,的克星,所有人的克星。我抱着那盆一晃三摇的水,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像一根长长的带子。我挣扎着来到奶奶的房间,替她擦拭脸上的鸡血。我在夕阳里看到她的眼睛,那上面的雾气似乎更凝重了些,比雅安春天的早晨那些雾气还要凝重。她的手轻轻拉着我的手,眼神却无比空洞。


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她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我试着哼出来,她又睁开了眼睛,轻轻把手按在我的手上,嘴角牵动了一下,居然笑了。


然后我听到她说:“马卓,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又睡着了。


我趴在奶奶床边睡到半夜,小叔回来了。他推开本来就是虚掩着的门,一把揪起我,对我说:“你总算没死。”然后,他把我拖到堂屋。我看到桌上放着那两包纸包,一瓶烧酒,一个空碗。


“你想作甚么?”我一边问一边往后退,他却蛮横地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他一边说,一边把烧酒拧开,倒了半碗,又把纸包打开——一包棉絮状的东西,一包香灰状的粉末,他把它们都通通倒进碗里,用食指搅和了一下,就拔开我的嘴巴,不由分说地灌下去。


烈酒从我的嗓子里经过,像割掉我的喉咙一般,我奋力挣扎,喝到一半,没融化的香灰把我呛住了,我剧烈咳嗽,小叔放下碗,打我一个耳光,又继续灌。


我终于喝掉了所有的东西。小叔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震住你心里的魔。”我的世界天旋地转,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呕吐的感觉。我奔出门外,天空又开始下雨,我在院子里划了一跤,扶住那课老槐花树,狠狠地吐了起来。


我听到身后的门被“嘭”的插上了。


小叔站在窗口对我大喊:“明天才准进门!”


我吐的天翻地覆。隔壁邻居家的狗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呜咽。我着老槐树,雨点能够暂时不打到我身上。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心酸,痛苦,仇恨,哪一样才能描述我的心情?那一天我为什么不让阿南带我走?这样我不会像一条狗一样睡在槐树下。孤儿马卓,至少有一个家。不,阿南不能带走我。我会克掉他的,难道不是吗?孤儿马卓,是一个心里住着魔鬼的女孩子。我挠着自己的胸口,希望魔鬼听到我的话。我只想求他从我的身体里走掉,消失,去惩罚别的孩子吧。孤儿马卓受够了这一切。


开始的时候,我一直都看着那扇开着灯的窗户不停的哭,后来,灯灭了,我不哭了。因为酒精的作用,吐过之后的我又无比虚弱,所以我渐渐睡着了。虽然我全身都是伤痛,但是这一夜,因为酒精我才没有在害怕面对黑暗。


天亮的时候,我睁开眼时,全身酸痛,头像快要裂开了。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屋子里传来了音乐声,那音乐我听过,是死亡的音乐,是永别的音乐,我发疯般地冲到门口,大力地擂门,门开了,是面无表情的小叔,他并没有拦我,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转身进去了。


我冲进了奶奶的房间。


我拼命地摇她,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再应我。


她死了。死了。


奶奶死的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的,就像她听我唱歌时一样的笑容。我想,她现在一定是见到了她最想见到的神吧。她活着的时候总是乞求神灵能够托梦给她,告诉她什么时候她才能被超度,到另一个世界去见自己最爱的儿子。现在,她总算如愿了吧。


但小叔却不这样认为。他指着被抬到堂屋正中地上的奶奶对我说:“你看,你不在屋子里,她死也死得高兴。”


我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小叔又叫人回来打牌,他们要打一个通宵,这里的人都是用这种方式守灵。奶奶的棺木还没运回来,她只能躺在草席上,脸上的一抹微笑仍然没有消逝,仿佛一个我怎么也猜不透的谜语。


小叔认为我的心魔已经除掉了,准我进家门。他把牌桌摆在离草席很远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奶奶身边为她烧纸。


半夜时,我仍然跪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毫无睡意,我不知疲倦地烧纸,把整整一摞纸都烧光了。我只能走到小叔跟前,问他:“还有纸吗?”小叔回头看我,他叼着烟,眯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他只是用一张扑克敲着我的脑壳,对他的那些赌友调侃说:“你们看这孩子像不像招了鬼?”


我在这一次我一刻也没等,我把他手上的扑克揪下来撕了个粉碎,扔到他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气得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又索性拔下他嘴里的烟头,狠狠地摁在我的胳膊上。那天我只穿了一件单衣,胳膊仿佛被挖掉一块肉,我本能的挣扎,无奈他的力气太大,烟头烫的更深了,仿佛要烫穿我的骨头。我继续尖叫着挣扎,才终于从他手里逃脱,我只能向奶奶的尸体旁奔去。我知道,奶奶已经死了,再也没人能救我。我的眼泪流出来。奶奶死后,我一直未哭,眼泪直到这一刻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庇护时才流出来——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孩子啊,多么自私!


我离开奶奶,神就惩罚奶奶离开我,我又有什么好怨言?


这一刻,我又一次被自己的责问击溃,我呆呆地流着泪水,跪在尸体旁失去了动弹的力气。我在等待棍子和劈头盖脸的拳脚,可是,却没有等到。我只是等到小叔一把把我从地上揪起来,高高的提在半空中,一直走到高高的门槛前。


他踢开屋门,像松开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松在地上,然后迅速关上了屋里的大门。


“给老子滚!”他洪亮的声音让黑暗中的我微微发抖。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拖着伤口再次离开了这个生养我九年之久的家,我不知道,这一走,就是永远的离开。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走进过这个家门一步。我真的如小叔所说的“滚”了。


可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