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9
|本章字节:44900字
他把碗筷一放,看了看他们三个。然后拍了拍口袋中的书说:“这本书里的用意,你们赞成不赞成?”
“这是什么意恩?”朱石樵知道小童说的并不是一句闲话,他爱关心一切这书上的话的,便插口来问,表示他们都是赞成这书中意思的人。
“好!”小童说:“在这书里,我们告诉人家说:人生是一件有机体,是如一株植物从种子长大的。到人死时,必与种子不同而是一株大树之类。而种子中的一切基因,实在控制,范围了长大的形体。那么我们是不是必需承认种子中的一切附在染色体上的基因,无论好与不好,不是本人之最,亦非本人力量可左右的?
“这是我们在书中的第一个意思,我给下了个注解。然而我们主要的意思并不在这里。我们如果到此为止,不再前进,人世间一切努力,教养皆成为无谓的事,只有任凭种子优劣,随它发生,长成,枯萎。成了宿命论了。
“所以我们侧重在种子已定之后的一个阶段的两方面。一个是社会环境,一个是教育,我们要在尽可能范围之内,发挥一个生命最大的光芒。如同一个园丁要除莠草,施肥料,遮霜雪,摘虫害,来培植这棵花木。
“这其实是我们生物学里,遗传一部份中的一个说法。不过比喻在人生方面很可鼓励人向上就是了。冯新衔用来写,令看的人从故事中感到勇于改过之价值,新生命之可贵,及生活的颠簸中原有苦乐的两方面。于是灰心的人可以再鼓舞起来,站在高处的人要向挣扎的人援手,天赋低微的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过他一生。
“这比如上帝在人才生下世时,每人发了一张纸,大小不同,优劣不同,却要人人尽本领去画他最好的画。又如人生的嗓音润糙不同,却谁也要在意尽心地唱完他人生之歌。这以上说的对不对?”
“对!”大宴看了他说。大宴心中想这个小童现在真不知道比从前初试发议论时进步多少了。朱石樵想起小童从前说伍宝笙三不朽时犹如牙牙学语的小儿,幼稚而不牢靠,现在已在搜索自己的思想方法了。
“所以!”小童一气直逼本题:“如果我们是真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我们便要同情天质差池的人,如果我们是真诚说的这些话,我们便要原谅人生中一切的过失,要永远扶助别人,鼓励自己向上,直到屠夫放刀,奸枭临死悔过。我们要像修道士那样与‘原罪’挣扎。我们尊敬一个改过的人要不下于一个天生无过的人。我们看了疮疤不得皱眉。它比光洁的皮肤还多一段可令人敬重的历史。
“现在,大余,你同意不同意在你那激越的想法之中加入这一点引申的意思?人固然不该有过错,而过错与过错之间,颇有不同。如果是种子中带来的弱点当然可原谅,如果是生长过程中不可免的事,或是灌溉,浇护之中不小心的事,你是不是也不得把它一切美点抹去,高唱完美,至善的高调,而抛弃了援助的责任,同慈悲心?
“你们承认不承认冯新衔特别在里注重说明了大澈悟便生出大慈悲?而不是苛刻?这个人,你们看,经过了多少引诱,失败,犯尽了几乎一切不可恕的过错,而临死时是不是仍如同天使一样光耀,圣洁可以进天堂?他是始终未放弃努力向上呀!只此一点,是不是就该令人同情,原恕?
“不光是原恕而已,他要自知自己未遇如此大引诱,大难题,是幸运。如果遇上,他未必比得上书中人。他该肃敬自反!”
这时,饭桌上已没有一个人在吃饭了。他接着说:“我们写尚且如此,我们用来看实际的人更该存心怜悯。我们同学朋友之间要小心批评。
“我们希望求得十全十美的偶像,我们更珍惜白壁一瑕,因为这才更令人心痛,要想念它其余的优点要来争取我们的同情!它的全体更是我们说教的至例。现在我们就有这么一个例子:
“这白璧是太美了,又太为我们珍视了,于是,虽然有这么一点点儿碰损,也会叫我们看得有车轮大!这一点点碰损如果在旁处也许我们连注意也注意不到,不过到了这里,我们就会只看此一处忘了其余它的光泽。如果苛求惯了也许不免要说它令人失望,而责备它。事实上,请想一想,它自己岂不伤心得更厉害?它不是自己的错,我想了一早上,我慢慢觉得出来,它此刻所需要的岂是责备!它应该得到安慰同鼓励,免得心灰过甚,走到宁可玉碎的路上去。”
他说到这里,便要求大家放松太紧张的神色,听他述说蔺燕梅的不幸,这朵在校园中长大,如大家共爱的花如何会现出凋落,遭遇了不愿遭遇的事情之经过。他说:“她到学校来的时候,我们几个人见到的。她慢慢茂盛起来时是我们自觉有扶助爱护之功的。她在第一次春季晚会中唱歌述说三愿时,我们都默许的。她今天出了事我们可以心安而觉无过么?我们想她家在万里重洋之外,我们对得起送她来此入学的父母么?她今天伤心成这样,我们对得起她么?事情虽说不大,可是她似乎心已碎了。她一向是多么努力珍护自己!她自律的规条太高。好比那白璧,才显得这不幸事件在她心上之严重。”
这感觉恐怕不是小童此刻独自有的。也不是乔倩垠,凌希慧她们女同学凭了蔺燕梅素日行径看出来的。这几乎是人人感觉得到的。听的三个人都黯然了。他们不但无从想起责备的话,他们一面诧异这事如何可能,一面虑及蔺燕梅这个也是性子走极端的人如何排遣。他们只有忧,没有怒。
余孟勤这下子受了太猛烈的打击,他想了十几天的心事,忽然又来了个更严重的考验。那路警的一句话!她岂不是又如撞了车一样,为学校,同学作了丢人的事么?她去到呈贡,不又是自己这园丁的过失么?
他怎么单单看到蔺燕梅一个人的过错,而不想范宽湖呢?岂不是因为在范宽湖身上早已疮痍满目,添上个疤不算回事,而在蔺燕梅一个完人身上便不同么?
为什么范宽湖这方面素来不为人指摘,反而常听夸奖他许多别的才能?岂不是人们通常爱在于枝上寻新叶,珍珠上找斑瑕么!
这个消息对他说实在令他太震动。他确不容易接受。当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一遍又一遍的校看冯新衔的稿,不觉很变和缓,加以日夜思量蔺燕梅去呈贡的事自怨自艾,也都对他有益,使他不那么苛刻。但是也止于是不那么苛刻而已。现在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太料不及,太切肤具体,太份量重了。
他又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原由。他怎么能明白呢!连小童都不明白。除了蔺燕梅自己以外无人明白。除了曾旁听蔺燕海对镜许愿的伍宝笙之外,无人能了解蔺燕梅是如何冤屈心碎。
但是余孟勤虽不明白,他却并不怀疑蔺燕梅对他的爱情。他不是个多疑的人,他从乔倩垠口中听了那些活鲜鲜的事迹之后,想了这许多天,他心中肯定得很。如这样的事除非是耳中听错,他是再也不会信的。所以他相信一定有奇怪的地方。蔺燕梅一颗心,说来也惭愧,他竟觉如在他手心中一样。
他不免仍要责备蔺燕梅吗?也许哩!他也许也怪自己何以便动情了哩!何以眼睁睁地看了这美绝一时的人品也终于有了阴影,自己竟不早些死去,而在此嗟叹心摧哩!他怪自己终不免于动情而令今日再也狠不起心来排揎,责备。
但是眼前这三个人的神色不是忽视得的。朱石樵是个历史家,他的意见都是有根基不易摇撼的。宴取中是心理学系的,他的看法也不容人轻易混淆的。童孝贤方才更是预先看到了自己的反响,早早说了一套道理准备下。加以他的心术之正大自然,言语之真挚恳切,早已得了另外两个的赞同。他是念自然科学的人,什么事件都一视同仁,不容加入私人情感而有例外的。他又是一向为自己当兄弟手足一样教导成人的,在他跟前更是一步错不得。
这三个人静候自己的反响呢!他们的友谊简直是既亲近,又壮严得令人畏惧的。冯新衔的书一半是自己的话。在这道理下,自己决不可徇私而找借口规避的。
余孟勤的思想系统与为人,自从在这学校中建立了声名之后,从未遇到过这么严重的试验。他如果懦弱,他尽有借口可退缩。但是他是个不自满,肯改正自己的年青人,于是他决定正面与试验相犯,他决定接收了。他说;“这消息确实打击我,我觉得在事情还有可疑之时,我们什么评语也不下。我们有责任给一个正当的论调。蔺燕梅是在这个学校受的教育,我们既曾分享了她的光荣,也要分担她的苦恼。给她合理的同情,如果必要的话,给她需要的帮助。她是个出众的人物,我们要给她特别小心的调护。她两年前来这里作我们同学时是个快乐健康的灵魂,我们要在两年后毕业时造成她一个更完美的人格。她本身,在这以前不曾有错。我们要一齐为她难过,协助她从今以后也没有憾事。我们若任她伤心后悔,身在此地求学,而心想离开我们回家去,真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自暴自弃的行为。
“我自己对她的责任,更大。我可以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承认,我是一直有意在影响她,在诱导她求至善,求纯真。我听到她事后自恨自苦的可怕景象,仿佛看见那是我一贯作风下所逼出的表现。她如果一下子心窄做出更可怖的事,都不足令我奇怪。
“我更应当在你们面前承认,我对她不只是器重,我还有一片从来没有的关切的情感。我应该说,在听到这话之后,我独觉到她更接近我,无论她遭遇的是什么痛苦,在这苦恼未脱离她之先,我绝不能卸责。纵使这情感只是我一方面的,我也只有在尽了力量之后,才能觉心安。我今天半句责备她的话也不可以有。我在尽力协助她处理清楚了这一段疑案与悔恨之前,若有一日,有一事,令我心灰意懒而想撒手,我就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
大宴、朱石樵两人听了,先点点头,再看看小童。小童仿佛觉得他这才真正为蔺燕梅作了一点事,心上松快了些。他简直不敢想像,如果蔺燕梅一旦在学校中失去光彩,或成了大余批评的目标,那未来的一切,及她以后两年在校中的情形当是什么样子!
小童因此说:“她现在在她阿姨那里不肯直接回来,已经令人的联想怪可怕的了。她去呈贡就说过是要作点工作,补救她为学校工作团体惹了事情之罪。这是平常人决不会如此认真的。依同理推来,她不肯直接回宿舍就又不知道要有什么打算。她既然要史宣文同伍宝笙去看她,可见她心上还有我们同学。我自己也很想去看她,因为我不大放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去见她。她愿意不愿意见,我们不管。我在车上,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去见见她,心上闷得很。我方才说了许多气他们的话,也许是不公平的。”
朱石樵便对大宴说:“我也觉得大余应当跟小童去一下。你以为怎么样?我们两个回金家去。如果机会,空气合宜,也可以尽一下力,把原委平谈,不惊人地说一下。”
“我也赞成这个意思。”大宴说:“书的事,原本用不了许多人,回去写写封签包一下,几个人尽够了。既然有事,我们凑热闹玩的日子以后有得是。况且说得严重一点,依了小童的感觉,她若真不高兴这个学校,不打算再来,那太可怕了。我们都要作点什么事才好。我们设想她开学再回来,我们就要准备好一个温和,公平的舆论。学校中新旧同学已是一半一半了。现在我们到金家去,那里倒全是老同学。可以把我们的意见和这本书对照着一说,决定建立个舆论的大本营,联合上伍宝笙史宣文,凌希慧,乔倩垠,将来决不许图热闹,爱造谣的人,飞短流长!”
他们四个人是老搭档,一说就定规了,而且觉得责无旁贷,也兴奋了起来。饭草草吃完。四个人便分头去办。
小童同大余一路上越说越觉蔺燕梅该同情。而范家兄妹的心术离奇难测。余孟勤就更觉自己对她不起。
“真是奇怪!”他说:“依你看,她不要范宽怡陪,叫范宽怡叫进你去的情形,这事就够怪的,一定是范宽怡不令她安静,在争取时间,噜苏解释什么了。范宽湖临下车不是也要解释吗!”
“小范当然是要替她哥哥说话。”小童说:“在以前她就一直往蔺燕梅耳朵中吹她哥哥的好处。从劳军演戏起便很明显了。我们不以为意是因为第一,她在谁面前也吹。第二,吹吹也没什么。到了呈贡,这回看来更明显就是了。蔺燕梅听了也就听了,并没什么反响。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忽然不要听他们说话。她脾气一向好。若是从那个气势看来,素日脾气不好的,一定会骂人了。
“再说范家兄妹要解释什么罢,也很怪。我看见蔺燕梅的手放下来的。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有什么解释的?范宽湖的神色一站起来便难看极了。在路警说闲话以前,小范同蔺燕梅也在那时候都是一副怪脸。”
“所以我觉得是你一个人太重视路警那一句话了。”大余说:“在路警那句话以前一定要找理由。你不是说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范宽湖没理她吗?这句话一定非常要紧,可惜没听见。”大余说了又觉不大对,他又说:“如果是范宽湖因为她说的话不好而不理她,后来又未交一语,那么范党湖下车时的话,就不对题了呀!”
“就是呀!”小童说:“我早想到这个了。我听着你往下推论就觉着不对。”
“我们总得找个线索。这个推理又站不住了。”大余皱了他那浓眉说。“不过看范家兄妹一直曲意求情的神气,还可见出是她吃了他们的亏。她对他们说的又只那一句听不见的话,仍可见那话重要,他们在听了那话以后,脸上气色那么难看也许那是一句他们不愿听的话,所以后来他虽然不回答也不见得是他生她的气。这里单可恨的是燕梅存心太忠厚,她气他们的话,便只说给他们听,并不到处说。所以她虽气成那样,后来只有你在跟前时,她也不讲给你听。”
“如果关键就在这里,等一下见面我就要问她!”小童说。
“可是我认为我们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理由”。”大余说:“况且听你所说,在呈贡和去宜良一路上,她对他们都很好。范宽湖也一直对她存心诚恳。过河下水都忘了衣服,也不像一个不经心玩弄女孩子的人的神情。我们若是尊重她的情感,就无法向她探讨这些底细。你后来那些话,说她是在试探,比较男同学之类的话,我就不赞成。”
“不过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小童说:“何况她的举动前后变得这么特别。我们如果和她感情已如此深,又关心到这一步情况,我认为可以问。在车上我是没有想到,如果想到早就问了。问不问在我们,说不说在她。”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大余说:“你们在一块说什么都惯了。你又是跟谁也是掏心掬肺地说话。你问问也好。我不便问。”
“那就这么决定。”小童仰起脸来看了看大余神色说:“不问我闷得慌。”
说着早已走到平政街天主堂外。这个天主堂是云南最大的,布置也最特别,谁也想不到教堂外面是一个茶馆罢?这里教堂外院就偏偏是一个茶馆!是一个很大很幽静的敞厅,墙很高,挂了许多圣迹的图片,也因为有这个供给学生们宗教知识的茶馆,他们才注意到这教堂。他们最爱迎面墙上那幅大挂图画了地狱之门的。七个大门上写着七种罪恶的名称,又有象征七种罪恶的猛禽,恶兽,此外又有许多人物,一张画,热闹得很。
礼拜堂在后进院内。建筑相当的好,他们只从窗口张过,却未走进去过。走到后进门口,小童拖住大余,问:“你知道他们称呼修女什么?我们在宜良闹了笑话。”
大余皱了一下眉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试试称呼一下师姑道。既然教士是神父,咱们给拉成平辈。”说着门房上的已走过来问找谁了。
“有一位新从宜良到这里的杨师姑没有?”大余说。
那个人点了点头,问他们有什么事,然后叫他们等一等。他去找。说完进了一个小门。他们便站在那里看这教堂的建筑,这里一切洁净得可怕。矗高的石筑教堂和阶级,方院,全被日光照得耀眼。院中又静极了。
过了一刻,那个人出来说:“没有。”他们不信不肯走要他再去找。忽然,小童看见从旁边一个小门转出了两个人,不等他开口,蔺燕梅已经同那位修女转身走上教堂的石阶了。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小童见了忙叫大余。大余看时,只见两个背影。院子又宽又寂静,又有一种空气震慑得人高声喊不出来。
那个看门人便用手指指,自回去了。他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院子,走上石阶,将及看见她们在胸前划了十字,走进教堂去了。
他们不敢进去。只有站在那边等,眼中仍清楚地显现着她们俩个走上石阶的一幕,清楚的黑影,照在耀目的石阶上,然后消失在拱门里了,一切都那么寂静无声息。
他们挨近门口去看,看见她俩个走到忏悔的木龛前,修女教了蔺燕梅届一膝为礼,又划了十字,走进幕幔。然后自向神坛走去了。他们始终只看见了那修女的背影。他们又看见一位白须的法国神甫在龛内倾听忏悔词。
他两个只有站在石阶上晒太阳等着。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然后听见后面脚步声,急急回头,看见了一位风采动人的修女向他们走过来,一看就知道是蔺燕梅的阿姨。他两个看人家走近了,不觉似乎有一种想躲开的意向,但她已经说了话,她说:“你们两位是等蔺小姐的吧?她说了:谢谢你们,请你们回去罢。”
两个人听见,无可奈何,亦没有挨着不走的道理。只有道了一声打扰走下石阶来。修女也走回教堂去了。他们走到二进院子的门边,忍不住再回头往教堂那边看一下,正巧隔了石院,又见蔺燕梅同她阿姨两个,低了头,相并着走下石阶转进才出来的院门里去了。
他们一路上的打算都成了泡影,小童要问的话,根本不得机会开口。不但无法谈话,连走近她一步都不可能。他们俩往回走时,完全不知底下该怎么办了。他们只觉得空气更沉重,蔺燕梅离他们更远,他们失去她的可能更大了。他们想了一想,只有再去找伍宝笙想办法。大余便回金家,小童便去新校舍南区找伍宝笙。到了那里又不在家。他又到陆先生花园去看了一趟,也没有,他困乏了,回屋睡觉去了。谁知他和伍宝笙刚刚两不凑巧,没遇上。
伍宝笙一早上倒都是在火花院后陆先生的花园里的,史宣文也在那里陪她,她忙了一上午,直到吃饭时候,两个人才走回来。两个人在路上闲谈着。史宣文看了她专心致志作记录的神情在一边想了一早上的心事。此刻她说:“宝笙,我从重庆回来,吃了你们好几顿接风的饭了。可是说起欢迎我回来的表示,哪一次也没有今天叫我在这儿守你一上午舒服。她们越请我,我越觉得是客,你越平常待我,我越觉得回了家。宝笙,你这孩子哪儿来的这些鬼机灵,这些讨人喜欢的小心眼儿?”
伍宝笙听了,她就笑了,她一笑那整齐的小白牙齿便一闪。面对着这么个人,视了这一带小山,花圃便令谁看了也快乐。她说:“我的老姐姐!你要是诚心夸奖我你就别在临了时又给我一个刺儿!人家是自自然然地这么待你,让你说得一肚子经济似的!”
史宣文掠了一下这个伍宝笙的头发说:“瞧你还是这么懒得多别上几个卡子的!你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一样儿的生活,一样儿的工作,本本份份儿地,你的样儿就像是画定了的画儿,永远这个标致劲儿。”
伍宝笙听见就气了。她便作娇,站住不走,说:“这个人今天有点疯了。去了一年重庆,学了些野话儿回来呕我!”
史宣文更妙,她早知道会生气,偏不求饶,她说:“你再骂我,我爱看这份儿神气,我要是能想得出更好的话儿,我还要说呢!亏来是我在这儿,要是换了个男同学,不怕他瘫在地上!”
“哎哟!你真是要死了!叫人都替你脸红。”伍宝笙看了她那顽皮涎脸的样子,又是气,又忍不住笑,她眉尖都皱了起来,瞅着她。
“算了!”史宣文若无其事地便收科:“我是过过瘾。一年多没看见你这神气了。还不是叫你摆弄了我一上午,才想起你这份儿惹人疼的心眼儿,身份儿来。……”
“好姐姐!我求求你,能完就完了啵!”伍宝笙说不过她,只有软求。
“咱们好好儿地走路。”史宣文说:“你想想,到了今天,你能在她面前做小姑娘,撒娇儿的,除了我,哪儿还有第二个!再说你的老姐姐想温习温习这个神气,你能说不叫她快活一下子?”
“谢谢你!够了,够了!”伍宝笙说:“又改成这种老气横秋的声口了,真叫人怕你这张能说的嘴!幸亏是在野地里,若是叫人听了去,成了什么意思?”
“成了什么意思?”史宣文知道这个五年前一同进大学的伍宝笙还是那样跟她无隔阂,相亲爱,她也就不觉挽了她的手臂,缓缓地傍了她走,像是情人似的。一边又用眼梢儿打量着她神气,揣摸着她的心意儿,用话来撩她。她说:“你要是不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这些说着玩儿的话有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倒像是起了个话头儿,说了个引子,底下呢,再说出来就不致于讨你嫌了。底下该说细话儿,比如:这么个人品儿,一年不见,不知道有了主儿没有?我倒想给她提个人儿,谁知道她自己有了意思没有呢?没的一场好意碰她一鼻子灰!管她呢,已经提起了个头儿,就得厚着脸皮儿说下去!谁叫她长的这个模样儿连我看了都爱!她用着了我的时候不来多嘴,也对不起这些年交情。对,这个老姐姐今天是非说不行了。”
伍宝笙早听出她越说越上来了。她就由着她说,却早偷出那只手来,拧她挽住自己的这只手臂。史宣文觉得了,便装做不知道,咬紧牙,越拧越说,伍室里就越说越拧。史宣文哪里在乎她。两个人一着急,不觉脚底下都走快了。
说到这里,伍宝笙都快气死了,她倒索性松了手。大大方方地说:“说罢,说罢!我着急得很呢!说,你想提个什么人?”
史宣文如果存心开她的玩笑,岂有不防备她这么一着的道理?她便把头一偏,看了她:“谁知道这孩子是真心呢?还是假意呢!是假罢,白叫她哄了人家好名字去!是真心呢,如果不说,又平白招惹了这边一场。人家女孩儿身份焉有追着来问的道理!那岂不要委曲可怜了她!倒叫我这个作中间人的为难了!”
她们已经走上了公路,来往同学多起来了。伍宝笙就说:“好了,你也欺负得我够了。留着点以后慢慢气我用罢。让你搅了这一场,我饿了起来,你怎么请我吃一顿好饭?”
“哟!”史宣文说:“才说她会揣摸人心意,招呼人,这就顺手敲了竹杠了!罢,罢!老姐姐从重庆来,还有点盘缠钱剩下,请请这小妹妹罢。”
伍宝笙听了便笑一笑,怪得意地,不说话。两个人回到伍宝笙屋里,梳洗一下,伍宝笙不想换衣服,只把褶儿拉拉平,拂去了两人鞋上的土,就又出来。一路走进城墙缺口,往城中心走。
“咱们还到昨天吃过的东月楼去,”史宣文说:“那里酱鸡腿好吃,昨天是客,不好意思再要,今天咱们姐儿俩尽个兴!”
“别说得人馋了!要走快走!越是人家说饿呢,越能想出话来说!”伍宝笙说着便挽了她走。
“我可不是正想着问你呢!”史宣文被她拖了个跄踉:“只听过有人生气气跑了的。像你这个越气越饿的倒没见过!我看我在山上说的话,有点眉目!要不怎么瞅着你笑得那么好,兴致也高了!真是的!这些女孩子们再休想有心事瞒人,什么都从眼珠儿里告诉人了!偏偏这一位连肚子都不争气!不怕你不说,日子长了,还怕我看不出来!”
真是,史宣文岂是怕人多了,便不开玩笑的?现在是在大街上了呢,弄得伍宝笙那股神情,引逗得街上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们一路说着便去东月楼吃了饭。姐儿俩个又到光华街水果市上买了些梨,拿着梨顺步走下去,转上武成路,出了小西门,想顺了环城公路走回去。史宣文看见小西门外篆塘一带停着许多马车,她就站下来看,说:“这些马车去年我走时还没有呢,怎么就这么多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昆明添了人又加上警报多,人家全疏散到城外这一带去了,来来回回,都用得着他。”伍宝笙说。
赶马车的看见她俩站住,就一哄围上来兜生意,她俩个弄得抽身不得。史宣文说:“要不就这么着,你下午也玩玩算了。累了一大早的!咱俩去大观楼坐坐?”
“也好。”伍宝笙也觉得有这么一天轻松一下,竟是多久未有的事。“我也没坐过这些汽车轮子的小马车呢!”说着两个人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这才如出重围,冲了一条路出来。
快到大观楼时,便看见村庄中那些难侨同疏散的人家了。他们的服饰显然不是属于这农村的,可是他们正是住在那里。在门口喂鸡,河畔洗衣服。
伍宝笙指着给史宣文看了说:“看看他们现在居家过日子的情形,心上好过得多了。这场战事打得真是凶恶,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儿全有病。我不知道给他们多少人验过血,十个有九个害恶性疟疾。他们算是熬到了昆明的,路上还不晓得倒着多少呢!”
“哎呀!”史宣文叹口气喊着说:“你看了这情形好过些了?我正奇怪呢!原来你们在这里看过更可怕的!我方才想如果叫重庆的人也来看看,才好教他们想着是在战时呢!只现在这情形看他们离乡背井的,已经够叫人难过了。”
说着两个人沉默下来。等了一会儿史宣文问:“可是我想起来,快放暑假那一阵是不是昆明乱得很?我们在重庆都看见坐飞机逃难来了的人,街上漂亮的小汽车也忽然多起来了,满城接着喇叭飞跑,全是‘国滇’字样。”
“所以我们这儿才清静两天了呢!”伍宝笙叹一口气说:“我们这个拉丁区到底是不同的,以不变应万变。从前,其实又才多久!城里暴发户似地繁华了起来,开了一街不三不四的小西餐馆时,我们吃我们的米线大王,现在仰光客都哭丧着脸了,我们还是吃我们的米线大王。你知道,当初那些小汽车也不大开过翠湖玉龙堆这一边来的。所以我们倒也没大觉得昆明是不是真乱了一阵子。左不是另外一帮人的事,我倒希望他们多跑几个,腾出房子给华侨住。我们一暑假和他们在一起,感情太接近了。”
“你这一说我倒又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你那两个弟弟和桑荫宅从军到缅甸去的,有了消息没有?”
“他们许多日子没有信了。”伍宝笙说:“可是最近听说好一点,他们的总部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过在哪里,不能宣布,也许就是没有信的原因了。我心上一直觉得他们不会有恶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觉得年青,又心眼儿好,活活泼泼地,令人想不起有什么不幸会到他们头上似的。说到这里,更有一件痛快事,就在你来的前两天才知道。你记得凌希慧的叔父曾替她定亲那件事罢。凌希慧躲到缅甸作随军记者去了,这次撤退回来,叔父原谅了她,许她不再提这件事,近来微微听见说那位几乎把她娶到手的先生,大大地在这次战事里赔了本。似乎是他在太平洋战事初起,新加坡吃紧的时候,一眼看定了有利可图,东西拼凑,加上自己所有,下一孤注去了一趟仰光,想赚它一笔大钱。没想到战局大变,他的车子当然派做军用。他的货也就进不来了。一倒竟倒到底,起先还瞒着,现在渐渐瞒不住了。他们仿佛是命运之神掷着玩儿的骰子,在个盘子里滴溜溜地转,又仿佛是文人笔下的配角,随手起用,随手放倒。这变化之奇突,简直可怕。他们这种作了一场春梦的人,此刻昆明市里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他们起来得也太快,倒得也真彻底。你不见这两天小报上净跟他们开玩笑么?昨天还在大酒楼连夜请客呢,回家去,桌上一封急电,他就是个大债务人,要下乡躲债去了。过几天再见他时,口袋中连买一包香烟的钱也没有了。”
“对了,那个宋捷军怎么样了?”史宣文打断了她的话头。
“宋捷军据说也完了。”伍宝笙说。“他娶了个缅甸太太你听说罢?”
“我怎么不知道!瞧你这记性儿!”
“跟人跑了!”她也笑了,便接着说:“这个你没想到罢!当初谁也没想到。还仿佛听说他俩怪不错的。谁知道一逃难,把那位太太从前的一个情人给冲了来,就像涨潮时顺水飘来那样,两个人一见面,没几天,便把她带走了。她到底过不惯中国生活,并且她始终不学中国话。”
“那么,宋捷军呢?”史宣文听了热闹,偏了身子坐过来问。
“宋捷军也妙。他连找都不找。他的生意做得反还稳当。也是运气好,趁势收摊,虽说不多,到底剩了点钱,跟着就带了他的那个小喽罗,邝晋元坐飞机到重庆去混事情去了。你说的昆明逃难容里,还该算上他们一份儿呢!这家伙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些什么事来!冯新衔,余孟勤还常接他信。余孟勤不大理他,我还劝过,说开除离校的同学的教育责任我们再不管,他们更危险于在校中不好好念书了,听说最近他也给他写信了。”
“那么宋捷军运气比那一位倒好得多了。人财到底不曾两空。”史宣文笑笑说:“还给他剩了一样儿!”
“学校里可不就是这么说吗!”伍宝笙说:“他们做生意还不是跟赌博一样?所以小童他们说他是情场失意了,赌场才保住了本。不过像他这样好运气的所谓新兴商人——这是朱石樵给起的名字,是绝无仅有的了。他们多半是顾前不顾后的,又是光看枝叶儿大,地底下是没有根基的,就和他们买卖的门面
一样,木条子钉一钉,涂了洋灰,划上线充石头,门口汽车多跑两趟就震得一片片儿地往下掉。这时看出凌希慧她们家那种老字号的根底了。人家当初也没赚份外的钱,依旧是老规矩,作批发生意。此刻一丝儿也没撼动他的!那位先生若娶了凌希慧去,说不定倒救了他一命呢!”
“那也不一定。”史宣文说:“也许把凌家本钱一块儿给送进去了呢!你也别说得高兴了,就不讲道理。新兴商人也有真在这一下子捞着了大鱼的。凌家铺子以后货物来源断了,生意岂不是也不免冷落?”
伍宝笙想想自己那份打抱不平的腔调也笑了。说着这三里多路的大观路早已走完。她们便在大观楼石牌坊前下了马车。
她俩顺了牌坊底下的大路一直走进去到了湖畔,便坐在大观楼前栏杆上看湖里来往的帆船。史宣文忽然笑了起来,对伍宝笙说:“你说可笑么,在重庆有一回几个同事,也都是助教讲师之类在一起闲谈,谈到楹联,对子,就有那么一位先生冲着我说:‘史小姐,你从昆明来,昆明大观楼那李冉翁的长联,当然见过啦,你听我背背看。’于是也不等我说话,自己就:‘五百里滇池……’背下去了。在下联一起首就错了几个字。后几句上,看他简直敲头磕脑地受罪。好容易挨完了,还自己说难得。弄得我倒不好改他了。你说我当时难办不难办!”两个人笑着转过身来看楹联。
“当然啦,这不是逞能逞到背诗的祖宗这儿来了!”伍宝笙看了一会儿又笑着说:“到底可怜你一个出门在外的,这个本事没有人知道。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喜欢那边不喜欢?看你信上一阵说好,一阵说坏的。”
“我觉得念书是要多走几个学校的,我也赞成你去走走。否则老圈在一个地方,新血液便得不到了。我们那里高明的教授也很多。学生也有的是有天才的。不过空气总是不同。你既然用喜欢不喜欢这个字眼儿,我也就凭感情说,走遍天下,还是家里好。这种没来由的偏心谁也不免的。我也不赞成个个学校都像咱们这儿,应该各人抱定各人作风,传统,才有他的个性,才有比较也才彼此有好处。这回我来的时候,一年同事,同学,也怪不舍的。我们也聚会了几次,说好常常通信,讨论个问题什么的。所谓‘各呈材而切磋’就是这个了。”
“这么看来,你很舍不得那边呢!”伍宝笙笑了说:“人这种动物真是难缠得很!怎么也难对付得好。幸亏我们研究生物不管人的这颗心。否则头痛死了!”
“有人单管这颗心,不是吗!”史宣文马上接口说:“我就一点也不觉头痛。走的时候,舍不下这边,回来了,又舍不下那边,一点也不奇怪。就说那位背诗的老先生罢,人真是好得透了顶。五十多岁,女儿都跟咱们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呢!这些事我想想都有趣。你在我跟前也留点神,你看我不把你们这些小丫头子的心事瞧个透透的!”说着抓过伍宝笙的手臂来轻轻地掐了她一下。
伍宝笙就说:“所以我早知道啦,从来没敢在老姐姐面前捣半次鬼,明知道捣鬼也没有用呀!”说着就都开怀地笑了。
她两个一路闲谈,又到园中各处走走,自己不觉也热出一身汗来,所以也不去划船,只站在岸上看了一阵,天色已经晚了。午饭吃得饱,不忙吃晚饭,就慢慢走了回来,晚风吹着,一天都是好云霞,觉得舒适得很。日落之后她们也走进了大西门。在文林街随便吃了点甜食当了晚饭后,伍宝笙把史宣文送到南院门口,史宣文说:“既然走到这儿了,到赵先生屋里来一块儿谈谈岂不甚好。”伍宝笙闲散了一下午,也轻松松地想再多玩会儿。就又一路谈着进了南院。
她俩走到赵异祥舍监门口,见门开着。赵先生在书桌灯底下整理些旧信件,椅子旁边放了一个纸字篓,已经满了。她们就在开着的门扇上轻轻敲了两下。赵先生用手在眼睛前遮了灯光向这边望望,就招呼她们进来,说:“你们俩个到哪儿去了,一玩就是一天!这儿学校里仿佛是全体同学在找你们!女孩子们都快把我的门敲破了!自从吃过午饭以后我就没关过门!”她说着招呼她俩坐下,她俩彼此看看谁也不明白。赵先生放下手边的事,坐了过来,像有一件大事要说,她们就等着。
赵先生先派了一个老妈子去找凌希慧同乔倩垠来,自己也先稍为地把蔺燕梅的事说了一下。她说:“现在已经到晚上了,她也该回来了。我终不信她会在那边过夜!所以我一下午没出去,等到现在。你索性也在这儿等着,先别回南区去。”
伍宝笙听了心上简直不能信。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赵先生!这若不是传错了话才奇怪呢!燕梅再也不会这样的!”
赵先生说:“你这说的是我今天一天来,仅闻的一句,这么肯定的话!我听了很高兴。不过事情就在今天早上。又是童孝贤说来的,偏偏错不了。我也奇怪得很。女孩子们的意见很不一致。有人说她是跟范宽湖不错,不过她们又解释不出来,她为什么哭成那个样儿。凌希慧乔倩垠她俩个的看法倒跟你差不多,到底是老同学。总之,她这件事真叫我心疼极了。”
“赵先生!我们光是心疼,您不知道燕梅的心恐怕早已碎了!”伍宝笙欠身向前说:“我敢说,如果不是小童眼错看花了,一定就是燕梅在梦里吻的范宽湖!她若是醒着,我敢担保这事是决计做不到的!赵先生!这是决计做不到的!”
史宣文在一旁似乎比赵先生还多明白了一点。她却不能插口。她只说:“可怜的燕梅,我还没看见她呢!这下子,等一会儿她来了,我们见面,也是另外一个凄惨情调了!”她说着不禁难过起来。
伍宝笙听见她声音不对,便一下子转过身来对她说:“史宣文,我告诉你,这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燕梅来了自见分晓!她决计是没有一点儿错的!你不能先存了可怜的心来替她难过。我们要拿她和平时一样待。她是跟平时一样的!你早上还说呢,我们接待老朋友不该用另一副神气呀!”
这时凌希慧、乔倩垠来了,她们并肩在门口站了一下,便走进来。伍宝笙也不回头净等史宣文回话。史宣文说:“我岂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是到了燕梅的心里,忽然觉得这件事在她心上的份量。”
凌希慧她们听见了,知道赵先生必定先把这件事情讲过了。便说:“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一天?叫我们好一阵子找!”
“我们?才真是天晓得!”伍宝笙看了史宣文:“玩了一天,没事人儿似的!”就把一天玩的地方说了一下。
凌希慧就说:“现在你们也不用去天主堂了。你们一块儿等一下罢!大家都把希望放到你们两个人身上了呢:”她说着又忙告诉赵先生:“余孟勤刚刚来过,说他中午同童孝贤到天主堂去过了。只远远看见燕梅跟了她阿姨走进教堂去忏悔。她看见他们了,不但不理他们,反而叫她阿姨出来,打发他们走路!”
伍宝笙就抢白她说:“你这口气是护着她呀,还是恨不得再给她惹点事?她现在见到他俩有什么说的?燕梅就不会‘叫’她阿姨出来,‘打发’,‘他俩’,走路!她从来没有这种口气!”
她们,连赵先生一共五个人围了小圆桌子谈论着,迎面的屋门是开着的,门外走过的女孩子们都看见她们,也都知道蔺燕梅还没有回来。
乔倩垠又提起沈葭同冯新衔就要结婚了的事,她说:“我们下午去看沈葭,听他们说,看情形非就在这两天办了不可,因为得了消息像我们这样去讨喜酒吃的人太多,若不快一点,冯新衔那一点稿费便不够请客的了。”说着大家笑了。
“宝笙,”史宣文说。“咱们明天非快点去登个记不可,别叫他们给落下了。”
凌希慧说:“把沈老先生夫妇落下,都落不下你们俩,放心罢!我们瞧见单子,头两个就是你们,底下是燕梅,再靠后才是按了亲疏排名次的。连赵先生都在你们后边,你们想想罪过不罪过!”她俩吐了一下舌头笑了笑。
“宣文,还是这儿像你的娘家罢!”赵先生笑着说,她摸了摸茶杯,说:“哟,茶也白了,水也凉了。燕梅这个阿姨真是不讲理,没的叫她半夜一个人走回来?”
“可不是,都快十点钟了!”伍宝笙着急起来。“等不来她,我回去也没法睡觉!”
赵先生便对凌希慧说:“还没有开学,你们宿舍里空床多得很呢,你给找一个。不过一定要有帐子。南院的蚊子不是闹着玩的。宝笙你也不用回去了。”
“哪儿用得着找,”乔倩垠说:“燕梅一屋三个都不在家。等她回来开了门,宝笙去睡梁家姊妹的床。那是她的老屋子!”
“那我定下另外一张床!”史宣文抢着说:“我们三个再聚一聚。”
“这倒好啦。”赵先生说:“有了燕梅,连赵先生都不要了!去,去,去你们的。说得怪叫人心酸的!”
几个人听了,又笑着说别的,等着。
等着,说着,不觉到了十一点半钟。大家渐渐不自在起来。伍宝笙说:“这可糟了!如果我们一回来就去找她去倒对了。现在是太晚了,一定没法去找,又眼见她今晚不回来了。”
赵先生也觉得不会来了,她说:“再没有这时候去找的道理,你赶紧去找个地方睡,马上要熄灯了。明天一早来叫着史宣文去看她,现在别再蘑菇了。”伍宝笙无奈,随了凌希慧去了。她一夜怎么睡得着!别人都睡了,她还在那儿想。想她这妹妹的脾气,她所许的愿心,她觉得就是神仙下凡来帮她,也要觉得困难。
她有一个决定,决定要从蔺燕梅的性情上下手,不改造她的性情,这件事是没办法解决的。她又不大明白余孟勤那方面究竟如何。那个人的性情也是个走极端的。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消息呢?就算她扳得转蔺燕梅的牛脾气,人家那边翻了脸那怎么了局呢?
想到这里不觉记起史宣文白天开玩笑的话。“谁知道他们心上是有多么深的情感呢?”她想:“也没有一个人说出个明白的尺寸,叫我们这做中间人的怎么揣摸?他们这种说浓真浓、说淡又真淡得像水似的恋爱,真是少见!这个余孟勤真不像个谈恋爱的角色,他们的作风怎么这么特别?”
为了蔺燕梅的缘故,她当然很留神余孟勤的用心。“但是,奇怪。”她想:“燕梅就没有告诉过我他说过一句明白话。如果他说过爱她,她再也不会不来告诉我的。”
忽然,她的想法令她害怕了。这时也许是午夜刚过,也许是天将明之前,总之,是一个令人信心飘忽,容易恐惧的时辰。她想:“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也许余孟勤曾令她大大地伤心过。这事她便瞒了我不对我说?可怜燕梅,你怎么会害怕在姐姐面前失面子?姐姐哪一天不把你的事当做自己的?可恨燕梅,你拿姐姐当了外人!又可怜我自己啊,怎么就被燕梅忘在脑后了啊!”
她想得有些失神了,眼前出了许多可怕的景象。那一张余孟勤的脸真是铁青得吓煞人。又仿佛看见燕梅在荒野中掩面痛哭着飞逃。她慌不择路,赤着的双足全为荆棘刺破,流着滴滴鲜血,衣服也撕得一条条儿的,片片随风吹。她自己仿佛在拼命推着余孟勤去追她回来。
她想得头上一阵阵地跳动着疼。她又感到晨寒,又觉得困倦,窗口微微发白时,她睡着了。
到了上午史宣文来推他时,她才忽然惊醒,也顾不得说话,揉了揉眼睛就看表:“呀,九点半了!”她忙跳下床来,就埋怨史宣文不早叫她。史宣文看了她这个神气,心上不忍说她什么,只叫她定一定神,梳洗了,好出门。她说:“昨天我和赵先生也说了大半夜话,睡完了,今早还想等你来呢,赵先生说你一定没有好睡,叫我晚点儿再来看你呢!”
伍宝笙便叫她回赵先生屋去等着去,自己忙忙洗了梳了穿好衣服,找上她就要走。赵先生叫住她们说:“你们这个气色太严重了,路上走慢一点,把心定一定,到了那里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叫那个孩子更害怕不敢回来!宝笙,你也是个叫人不放心的。你今天怎么这份脸色!回来再一块儿到我屋来!”
“赵先生,她没睡好。”史宣文说:“路上有我照呼她俩呢!”
“咳,也罢了,你又好得了多少!”赵先生说:“走罢,回来别忘了先看我,听见了?”
史宣文忙说:“听见了,马上回来!”就和伍宝笙跑了。一气跑出南院门口。到了文林街上,史宣文说:“走慢点儿罢。又没有多远。街上人又多。”
她们当然不能在街上跑,可是走得仍是不慢,不一会儿到了平政街天主堂,抬头看了看,便往敞厅后面小门里走。耳中听到教堂中早祷的歌声四散飞扬,直上青天里去,教堂便如在歌声中漂浮着一样。
忽然看见迎面一位修女走过来,叫她俩个暗暗一惊,伍宝笙眼都看呆了。她扯了一下史宣文的衣服说:“这个若不是燕梅的阿姨我再也不信。怎么有这样好看的修女?也没听她们说一句?”
“她们哪里见过!”
“大余跟小童不是昨天来过吗?凌希慧竟忘了这么个人物不描写?”
“大余,小童两个人哪里是看得出女人容貌的!”史宣文不叫她再说:“他两个昨天碰了软钉子,心上不知道多么恨她呢!”
修女本来是出来找人去给她俩送信的。远远见了,也暗暗纳罕,她想:“真是跟燕梅说的一点也不差,风度比人品还要胜几分!难怪她这么念叨着不能忘!”她竟似不用介绍,便如旧相识一般,带了笑容走过来。史宣文见她俩四只眼睛彼此打量。走近了,竟一齐开口。从那问活的声调里就听得出两个人又惊又爱的心意。
也不用介绍,修女便说:“既然来了,也不用说燕梅怎么等了你们一天了。她现在在做早祷。你们到我屋里去等一等好不好?”
伍宝笙说:“我们能不能到礼拜堂先看她一看?”
修女说:“非进去看不见,她在歌诗班的台上,台在一进门背面的楼上,不过你们到门口站一会儿,她的声音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她俩听了,知道自己不懂得礼拜堂的规矩,不便进去,便不强求,随了修女走上石阶,站在门口听了一下,听出蔺燕梅歌声清越,竟大不同平时,不觉眼圈湿了,便不再听,由修女领到学生宿舍那边蔺燕梅的房中去等。到了房中,修女说:“我要去做祈祷去,桌上那个是燕梅昨晚上写给你们未完的信,你们看一看罢,燕梅脾气扭得很,我叫她缠得没办法,等一下你们帮忙劝劝,还有半个钟头我们就回来了。”说着便拽上门,走了。
伍宝笙忙到桌上拿起那信来和史宣文同看。蔺燕梅的笔迹,她们多么熟悉呀!
信上一开头便是她译的几句祈祷书上的话:“还有谁那里可以容我投奔?还有谁能接受,洗清我的罪。主,啊!主,请你垂恩!”
她俩个互看一眼,心冷了一半,呆住了。
这信的前一半都说得是昨天她读祈祷文的感想。说昨天阿姨到教堂去做早祷时,她独自跪在床边上读这本法文的祈祷文。她认为有生以来,到今日为止,一切都是罪孽。快乐或得意,皆是虚荣,争得别人疼爱及夸奖,无非是满足自己骄傲的心理,甚至穿一件好衣服,找一件高兴的事做一做,都是贪婪,奢侈,不应当的行为,这都是罪。她又说,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想毁去自己的生命,也不应该,也要算在杀戒之内。大为感情激动更是造罪之源。
底下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不怕吓死人的话:她要做修女了!
她虽然年令还不到,危赫澜神甫不准她,但是可以求他先收做学习的修女,她可以先接受白色面幕,束带挂珠,潜修到年龄够了的时候再做正式的修女。她战栗地祈求上帝助她勇气。那严重的戒律和手上所带的戒指,表示把身体许给上帝作新娘的婚戒是在向她招手了。她不能抗拒,她要勉力做去。
眼前她要在教堂里斋戒,学习规矩,准备三天后受洗。
最后用了讥讽自己的口吻叙说了这次的事,描写了那个令她得到解脱的梦。她一点也不难过。她说梦中以为是真,醒来不信是梦。庄周蝴蝶,哪天是了?她的解脱令人反更觉沉重。偏偏这文字又美丽得如诗篇。
她对范家兄妹,一字责备都没有。只简单说范宽怡曾告她,以为她是醒着等语。她说这就够令人彻悟的了。反求她俩不要令校中舆论对他们兄妹太难堪。
伍宝笙看了信,直在落泪。史宣文接过信来放回桌子上安慰她说:“宝笙,你别难过成这样,我看还有救。”
伍宝笙说:“我早料想燕梅是在梦里,没想到事情离奇到这样。”
史宣文停了一下,缓缓地说:“大凡一个人能够彻悟到这一步,已经又跳出宗教这个圈子以外去了。况且平时听她言论,也不是个眼界不宽的人。这个学校的空气是学术自由。那思想也就崇尚理解。她受了两年熏陶对她必有好处。愚夫愚妇的信教,是心灵软弱要找依靠。她是心冷已极的话,等一下千万不要照直劝她,由她去。我们只说学问要紧。告诉她学识不足,修道也难深。只得做个庸碌的修女,为上帝也做不出事来。你看看,包管见效。”
伍宝笙噙了两行泪听着。忽闻廊下有人声,是燕梅同她阿姨来了,两人忙拭了泪等着。只听见她阿姨似乎劝阻她什么。她那声调之激越,完全与信中两样,她执扭地说:“不,我要!阿姨,我一定要,你要再跟危赫澜神甫说!”
她阿姨便说:“好了,好了。慢慢再说罢。还不快来看你的两个姐姐!”说着开了门。
也不等伍宝笙端详一下她这个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她一看见姐姐便直扑过来抱住伍宝笙,耳中只听见:“姐姐!姐姐!你看我怎么得了啊!”一句话,索性就哭了起来。伍宝笙也忍不住揽了她哭泣。
屋里只听见她两个伤心的声音。谁也没有话可说。史宣文想:“不知道这位修女心上觉得燕梅够格修行么?她这个样子和信上的口气多么不同!这还是学校里的蔺燕梅,不是天主堂的女修士啊!”
修女看了,虽然也难过却觉得不及听她缠着要修行那么令人伤心。她便打点起话头来慰解。她说:“燕梅,你盼了人家一天,人家来了,又哭成这样连个给人说话的空儿都没有!”
伍宝笙听了忙着先止住哭来劝蔺燕梅,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史宣文在一边早打定了注意,她说:“也该哭够了,旁边还有个我呢,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蔺燕梅是个多么周到的人,这一句话果然见效,她赶紧收泪来和史宣文说话,史宣文不等她先开口便先羞她:“我若是晚一步从重庆回来,还赶不上到这儿来见你呢!”
蔺燕梅羞涩地拭了泪,心上怪难为情地没处藏躲。修女去找人打水给她们洗脸去了。史宣文说:“你过来,我小声儿告诉你一句,你这个底子离做修女还远得很呢!”
旁边伍宝笙听得这句话莽撞,吃惊不小。只见蔺燕梅听了伸手把桌上她写的信拿在手里,略看看,撕了,不改柔和声口说:“别提这信中的话,昨天火气还是太大些,你看我做成做不成。”
史宣文见她脸上顽皮,孩气不改,就笑了说:“这个话也没有这种说法呀!反正你岁数不到。慢慢地说罢。我又没拦你。”
史宣文的话头这么难捉定,她听了也没法做腔调。伍宝笙也早改了笑脸说:“我倒觉得做修女跟念大学都差不多,只是燕梅的妈妈听见不知道怎么想法?”
史宣文说:“怎么想?一定说:‘好乖,到底长大了,自己会拿主意了,第一次拿主意不跟我商量!’”
蔺燕梅拦住她,问伍宝笙说:“怎么作修女会跟上大学差不多?”
“这个简单得很,”史宣文偏说:“上大学是研究着科学或是什么别的学问,去体验哲学。修道院是潜修着哲学去解释人文和科学。”
伍宝笙说:“你们西洋文学史上不是还有经院学派么?中国历史上更不知道有多少学识高深的和尚。别的我不知道,我们遗传学上最基本的定理就是孟德尔一个和尚发明的。他种了十五年做试验的植物不算,还教书呢!我看除了道袍之外,跟一位教授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有件道袍呀!”史宣文说:“你这位助教就没有呀!”
“那有什么,哪天我助教当腻了,就剃发修行,也不稀奇。”她说:“燕梅进天主堂,我就当尼姑。只剩下老道婆给你这老姐姐做了!”
“这倒不错。”史宣文和她一递一句地说:“一视同仁,一门一个。咱们闲了,到一块儿照旧玩儿。不过可得找个天主堂,尼姑庵,和我这道观作邻居的。大家紧接壁儿才好串门子玩儿!”
“别说得那么气人了。”伍宝笙说:“那才不知道多出丑呢!真正叫人家看成三姑六婆了!”
说得连蔺燕梅也噗哧笑出声来。这时她阿姨已带人打了水来,三人忙不开口,笑却止不住。阿姨也诧异起来,怪觉得这两位姐姐本领确是不同。替自己解了一场大难题。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房里全改成笑声了!
蔺燕梅忽然触动心事,想起在宜良天主堂那一晚,小童和巧环胡扯的话来,心上好不自在。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是撒娇惯了的,便嗔着她们不许胡说。
史宣文笑了说:“瞧咱们把她娇惯的,教训起咱俩来了,今天非拉她回到赵先生那儿评评理不可!”
她阿姨一面催她们洗脸,一面问不许胡说什么?她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阿姨也就不问。姐妹三个轮流着换水洗脸,从新端正起来。
“说着想了起来!燕梅,告诉你件喜事。”伍宝笙说:“沈葭这两天就要结婚了。”
“沈葭?跟谁?”
“当然是冯新衔了!还有谁?你这话问的叫不叫人生气!”伍宝笙说。
蔺燕梅笑了,说:“问成习惯了!”
“这更不像话了!”史宣文说:“就像女孩子的事都像你这么容易变卦似的。转眼不见,差点做了修女。”说着在燕梅背后和她阿姨做眼色。
“可不是吗!”她阿姨说:“她缠得我都想好好儿打她这个顽皮孩子一顿!”
蔺燕梅不许她们奚落她,便打断这个话题。她问:“怎么就在这两天,这么快?”
“你在这里怎么会不奇怪呢!”史宣文说:“人家说得好:‘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呢,等你三天受了洗,出去看就只见小冯新衔拄了个拐棍儿,白发苍苍,来给蔺姑姑请安呢!”
“冯新衔的孙子说不定是个文学家,看了这么个标致的姑奶奶,那还不要受了个灵感也写本!”伍宝笙更进一步半讽刺、半打趣她。
“别气人了。”她说:“要是这两天就奉行婚礼,我去参加不了,这可怎么好!”她听她们讲冯新衔出版,就要结婚,这些兴头上的事,心上也要快点去看他们。
“你快给我去!”她阿姨笑着推她:“你今天就给我走。你们两位把燕梅给我带回去。我这儿不要她!”
“阿姨,这怎么行!”她说:“危赫澜神甫好容易才答应我在这儿住三天,我怎么能出去!”
“你出去他才喜欢你呢!”阿姨说:“你要是再去缠着他要做练习修道,你看他生气不生气!”
这样,谈话似乎是到了一个段落了。不知怎的,谁也没有顶合适的话接下去,于是屋子里忽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不成。”蔺燕梅想了许久,又蹙起眉头:“我不能出去,我还是不能出去的。”
“怎么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说。
“我没法子回学校去。”她说:“我还是不能见我的同学。”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话了么?”伍宝笙又急起来:“怎么昨天那么想得开,这会儿又想不开了呢?”
“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