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3)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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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耽美·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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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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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9456字

妙玉下榻于畸园角上,一处另隔开的小小院落里。那里面有七、八间屋子,内中一应家具用器色色俱备;屋子只是原木青砖,不加粉饰,琴张等将其中正房布置成禅堂,四个人安顿下来,倒也俨如栊翠庵再现。陈也俊有意不问妙玉住到几时——他心下自然是期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为何飘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园来畸人,倒也对榫。


两日过去,傍晚时分,嬷嬷们在橱下备斋,琴张出园去附近集上买线回来,径到妙玉书房报信;当时妙玉正在给焦尾琴调弦,见琴张神色不对,且不理她;琴张报说:“集上的人议论纷纷……”妙玉截断她道:“攘攘市集,乃槛内最秽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买妥青线,快将琴囊破处补好,方是正理。”琴张道:“实在是此事师傅不能不知——那贾宝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点,故每日过堂被拶得死去活来,收监时脖子、手、脚九条链子锁住,站在铁蒺藜笼里,稍一晃荡,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却不动声色;琴张说到最后,忍不住议论说:“师傅莫又要嗔我妄听多嘴,实在这事跟咱们关系非同一般。那贾宝玉也着实可怜可叹!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贾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赏给那忠顺王爷了,说那贾宝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顺王爷有这个由头,自然不见成箱的成瓷,绝不会甘休!那审案的官儿,也巴不得讨王爷的好儿,为让那贾宝玉招出真相,只怕是还要施予酷刑。那王爷虽奉旨坐船南下,去验收浙江海塘工程,却留下了话,一旦那贾宝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径送他的任所,亲自目验。集上有人说,那贾公子也不知为何死不开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给子孙,自己被打个稀烂,又有何意义?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张说时,随时准备着让妙玉截断,这回却居然容她一口气道出了如许多的话来,不禁微微诧异,自己先停顿了,只望着妙玉,也不知该不该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责她,也不催她,调琴弦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根弦蹦得越来越紧……琴张料无妨,遂继续议论说:“……我听了真有点害怕,那贾宝玉要把咱们供了出来,可怎么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让酷刑逼着招供出来……他虽可怜,咱们可是危险了啊!多亏陈公子这地方十分的隐蔽,又有他着意保护,即使那贾宝玉说出来是咱们才有祖上传下的成瓷,及许多的珍奇之物,一时那忠顺王爷也无处寻觅咱们……再说,我还有个想法,退一万步,那忠顺王爷真找上门来了,咱们的东西又不是那荣国府的,本不在查抄、赏赐之列,难道他竟强夺不成?……”这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地断了,倒把琴张吓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张:“你且缝补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会儿,莫来扰我。” 琴张缝补琴囊时,渐渐消退了在集上所听消息的刺激。斋饭熟了,飘来面筋的香味。嬷嬷来请师傅和她用斋了。


8


张家湾大运河渡口,码头边舟船云集,航道中的大小船只,有扬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妙玉、琴张从一辆两只骡子驮着的骡轿上下来,两位嬷嬷从一辆驴车上下来,早有骑马先到,等候在码头的两位男子迎上来,前面一位告诉妙玉船已备妥,且行李已都运入舱内,另一位便引领琴张扶持妙玉上船,两位嬷嬷手提细软包袱,跟在后面。那两位男子,一位穿长衣系玉佩的,是陈也俊,另一位短打扮的,是以前伺候贾宝玉多年的焙茗。妙玉忽然决定买舟南下,归于江南,陈也俊闻之,心中十二万分地不舍,但既是畸人,必行畸事,自己一旦爱上了畸人,也只能是爱畸随畸,所以虽愣了一阵,却不问其为什么,只说那好,由他做妥善安排,保证她们平安南下。妙玉见陈也俊并无俗流惋惜坚留情态,心中更爱他了,只是二人缘分有限,也只能相约于来世罢。妙玉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陈也俊应道:“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淡淡一笑,在妙玉来说是多年压抑心底的真情一现;在陈也俊来说,是对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个不小的回报。妙玉,乃奇妙之玉;陈也俊,虽系陈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块美玉——“俊”谐“珺”的音,“珺”,美玉也。他们都是世人意外之人,正所谓: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陈也俊按妙玉之意——谁也不惊动,悄悄地走——为她安排了一切,只是为了一路安全,特从好友韩奇处,借来一位忠实可靠的男仆——当年是跟随贾宝玉的小厮焙茗,如今已然成年,贾府败落后流散到韩奇家——负责将妙玉四位女流送抵目的地。妙玉临上船前,从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递与陈也俊,也不说什么;陈也俊接过,揣入怀内,亦默默无言,二人就此别过。妙玉等上了船,焙茗又引船主至陈也俊前,陈也俊嘱咐再三,又格外赏了些银子,船主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陈也俊方上马挥鞭而去,也不回头张望。


当日下午,船便解缆启航,可喜顺风,船行迅速。妙玉在舱中打坐,琴张在船尾与焙茗闲话。琴张叹道:“总算是叶落归根。京都几年,恍若一梦。论起来,那荣国府对我们不薄,这样的施主,恐再难遇到。只是他家败得也忒惨些了,那贾宝玉好不容易放出监来,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严鞠枷号……”说到这里忙打住,怕把“皆是为了我们师傅藏有祖传成瓷的缘故”等语逸出口来。那焙茗四面望望,悄声跟她说:“你们哪里知道,那被枷号的宝玉,不是贾宝玉,是甄宝玉!”琴张一时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宝玉么!”焙茗便说


:“那日随韩公子赶堂会,路过闹市,正将犯人们枷号示众,我亲眼见了,虽说他跟我们二爷长相上真是没有一丝差别,可我们俩人一对眼之间,我立时便知道那绝不是二爷……二爷跟我,历来是一个眼神儿,就什么都齐了!可那人……他虽满眼的冤屈,那眼神儿却不跟我过话儿,我定神一想,他准是那甄家的甄宝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检后,逮京问罪,倒比我们贾家倒霉得还早些,听说他后来跟乞丐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莲花落谋生……那忠顺王爷他们是认错人了!”琴张闻言,抚着胸脯道:“阿弥陀佛!原是不相干的一位冤大爷……”焙茗皱眉沉吟道:“不相干么?……只怕我们那位真的,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张道:“怎么你满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涂了!”焙茗便道:“原难明白的。记得二爷跟我念叨过,曾在梦里见着一座大牌坊,那上头有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能明白么?”说着有船工走来,二人忙止住话头。


当晚入睡前,琴张把从焙茗那里听来的话,跟妙玉学了番舌。妙玉眉稍略有颤动,却缄默无语。


几日后,船至临清,靠拢码头,补充给养。妙玉让琴张打听一下,忠顺王爷的船队经过了有多久?琴张颇觉纳闷,打听这个作甚?但对师傅的吩咐,她从来都是不打折扣地尽快执行;自己不好向船主开口,便转托焙茗探问。焙茗问那船主,船主道:“快别提那钦差!他们二十来只大舡,昨天才走,把这岸上的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捡好的挑走了也罢,竟把那面筋、腐竹、粉皮、豆芽、鲜蘑、竹荪……凡好的也搜罗一空,你们要上好的斋饭,只怕只有到苏州上了岸,自己想办法去了!我给你们好不容易弄了点青菜豆腐,将就点吧!到了瓜洲,他们怕要停留多日,好的自然他们占先,只怕那时连像样的豆腐也弄不到几快了——他们那差役拿走东西向来不给钱,你想就是有东西,谁愿意摆出来卖呢?”这样总算弄清楚,忠顺王爷的船队且走且停,并未远去,或许就在前面一站。


又过了几日,入夜时分,只听见船下浪声要比往日激昂,从船舱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见两岸轮廓,知是运河已汇入大江;再细往远处看,两三星火,闪烁不定,摇橹的船夫高声道:“瓜洲到了!”


天亮前,他们一行的船已靠拢码头。所泊靠处,已在码头的边角上,因为码头正中,泊着忠顺王爷的船队。那王爷作为奉旨出巡的钦差,沿途各站的官员竭力奉承;船队的每只舡上都插着旗帜告牌,停泊时周遭有小艇巡逻,不许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毕,妙玉让琴张和嬷嬷们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舱外以防外人骚扰。正欲打坐,忽听船舱外传来打骂声与哭辩声,那后一种声音里颇有相熟之韵,不禁侧耳细听,越发觉得非同寻常;将窗帘掀开细观,只见是一只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顶,露出船上所载之人,是一个鸨母和几个妓女,那鸨母正在打骂那抱琵琶的妓女,道:“你那舌头就该剪下一截!‘二月梅’三个字都咬不准,什么‘爱月梅’‘爱月梅’的……本以为你是棵摇钱树,谁知道是白费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争辩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词儿,你怎么就不算这个账了?……”妙玉心下判断已定,顾不得许多,忙到舱门边,掀开门帘,招呼焙茗,命他将那花船唤过来,告诉那船上妈妈,只要那琵琶女过这船来,银子多给些无妨;焙茗虽大不解,却也照办了;琵琶女过了船,付了那鸨母银子,言明两个时辰后再来接,那鸨母喜之不尽,花船暂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别人,便是史湘云。原来她未及出嫁,两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产罚没,所有人口尽行变卖,她被辗转卖了几次,这时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鸨母监督和另几位姐妹兜揽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乐器取悦客官,为此被鸨母打骂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唤上船后,两个人呆在船舱里,妙玉关拢了门窗,也不曾有琵琶弹奏及吟唱之声,移时,只有幽幽的哭泣之声逸出,究竟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何以得知?那守卫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认出史湘云来,只管望着江水发愣。


且说琴张回到船上,进到妙玉的舱房时,舱房面貌已恢复如初。琴张本想报告些岸上的见闻,却见妙玉已命船工与焙茗将她事先作了记号的四只箱子,摆放在那里,颇觉诧异;未及开口问,妙玉便对她说:“琴张,我们就此要别过了。”琴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连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妙玉沉静地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真难为你了。也不是谢你,也不是补偿你,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里头有什么,打开自然明白。两位嬷嬷,也很不容易,那两只箱子是给他们的。这只最轻的么,焙茗护送我几天,麻烦他了,转交他吧。这四只箱子的锁,我都给你们换了寻常的,钥匙都在锁上,你们各自管好吧。”琴张这才急着问:“师傅要到哪儿去?这里才是瓜洲,还没过得大江,离苏州还远呢!临出京的时候,您不是说,我们还可能要走得更远,说不定要去杭州么?我还当您要带我们去灵隐寺呢!”妙玉说:“我要带上六只箱子,在这里下船了。”琴张急得哭了,因问为何要在这瓜洲下船,且为何弃她不要?并发誓要追随妙玉,不愿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里,往烂泥潭里跳,比如下地狱了。这是我的运数。你为何要白赔在里面?”琴张听不懂她的话,但知师傅从来是主意既定,驷马难追,九牛难拗,哀哀地哭个不停。妙玉竟由她哭个痛快。


9


翌日,在京城和瓜洲渡发生了两桩性质相同的事情——都是唯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来的。


在京城,贾宝玉到官府自首,使甄宝玉获释。本来,甄宝玉被冤屈的消息,蒋玉菡、袭


人等一直不让贾宝玉知道,但这件事终于还是被贾宝玉听说了,他趁藏匿他的人不备,走出了那处所,径直去了官府。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成瓷收藏者是妙玉这一真相,为使妙玉有更从容的时间躲藏到最安全的地点,他对官府说他家的成瓷可能藏在了大观园沁芳闸底下,官府于是派公差去挖掘,那工程很麻烦,先要抽干积水,清掉淤泥,才能进一步寻找。最后不可能找到,贾宝玉自知难免一死。但他自从林黛玉沉湖后,已离家出走,当过一回和尚,对生死问题已有憬悟;后他还俗与薛宝钗成婚,两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并无房中之事;两府被抄后,他也身陷缧绁,更看破了生关死劫;因此为解脱甄宝玉、掩护妙玉,他不仅视死如归,心境还格外地平和安详。


在瓜洲渡,琴张、两位嬷嬷,还有焙茗,被妙玉遣散,他们带着妙玉赠与的箱子,各奔前程;那焙茗用那箱里的赠物换了许多银子,赎出自己,此是后话。


琴张等分别离去后,妙玉便带着六只箱子,径到忠顺王爷面前去出首。她平静地对忠顺王爷说:“你所追查的那成瓷五彩小盖钟,出自我处。那日贾府老太太等到我那栊翠庵里吃茶,因她只吃了半盏,就递给她家一个穷婆子亲戚吃了,我嫌那婆子肮脏,不要那盖钟了,是贾宝玉看不过,要去赠给了那穷婆子的。当日宝玉在山门内将那盖钟递与了老太太的一个小丫头,当时叫靛儿,如今就在你府里,改叫靓儿了——此事可与她当面对证!你以为那贾府有多富贵?他们哪儿来的成瓷珍藏?若不是我家祖上将世代搜罗的珍瓷奇宝传给了我,我也不能有这许多!不是我说狂话,我这些箱子里任一样东西,只怕你把宁、荣二府用篦子篦过,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样旗鼓相当的!光你看迷了眼的成瓷小盖钟,就还有许多,更不消说还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儿,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成窑的名瓷,举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乐窑、宣德窑、成化窑出的瓷……我这些箱子里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余的宝贝多得很,像晋朝王恺先珍玩过、后来宋朝苏东坡又镌过字的葫芦饮器,整只暹罗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楼阁的钵杯……王爷虽一大把年纪,此前怕也未必见识过吧!……”一番话把王爷听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开这些箱子,让我一一过目!”妙玉冷笑道:“取出几样让王爷过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爷过目后,要赶快发话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贾宝玉放出,我是绝不开箱的。”王爷道:“若真是成瓷等珍宝都在你处,那贾宝玉确实没有,倒也可以放人。”妙玉道:“你且下文书,让驿站速递京师,发话放人。”王爷道:“你且开箱,我目验后,你话不虚,我全数收下,那时自然可以依你所求。”妙玉冷笑更深,因道:“岂有此理!我带箱子来此,为的是证明贾宝玉无辜,你放人本是应当的;圣上的王法,抄家不涉及家庙;虽把贾家的文玩珍宝赏给了你,却并不包括家庙里的东西,何况这些东西是我祖上所传,并非贾氏所有,王爷凭什么全数收下?”那王爷虽为妙玉的抗辩所激怒,但妙玉的美貌,他乍见时已心中酥痒,而应答中的那一种冷艳,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地宣称:“你既来了我这里,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定个窝藏贾氏财产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带来的这些个箱子,我全收了不算,连你这人,也别想走脱了!把你先枷号起来,拶你几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总是立于不败之地,你到何处喊冤?何人敢为你申冤?”妙玉此时笑出了声来,环顾在场的下属军牢仆众——他们均屏息侍立,低眉顺眼,不敢稍有表示——朗声道:“众位都听清了!这就是王爷、钦差大臣的金言玉语!原来一贯只是这样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对王爷说:“你这一架枯骨!你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门拜访,便‘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务必即刻写下文书,命驿站速送京都,速速把贾宝玉放出!”王爷大怒,拍案道:“你一个尼姑,竟敢跟我发号施令!你腔子里有几个胆?你且先给我打开一只箱子!”妙玉只是不动,王爷命下属们:“给我强行打开!”下属去看那箱子,原来每只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锁锁定,那锁并不用钥匙来开,是九连环的模样;妙玉冷冷地说:“你们谁也开不了,这九连环锁需得我亲自来解,你等就是在旁看着,怕也难学会——莫说不能强行开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丝差错,箱子里设有机关,它便会猛地发作,将里面的瓷器立时夹成碎片。这是我祖上为防偷盗,特制作的,解九连环锁的工夫,传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们要想将箱里的珍瓷尽行夹碎,我也无奈!”王爷将信将疑,忽然一跺脚,指着一只箱子,命下属取钳子来,强行把锁扭落,下属刚把锁头扭动,只听箱中嚯啷啷一阵乱响,掀开箱盖,果然里面所设的竹夹已将所有珍贵瓷器尽行夹碎。妙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王爷暴怒,对妙玉大吼:“你给我解锁开箱!不开,我杀了你!”妙玉道:“杀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闭眼念佛。王爷见她那闭眼念佛的模样,竟更妩媚挠心,心想毕竟不能人财两空,而应人财两得,稍平了平气,坐回太师椅上,喘了一阵,道:“没想到,你倒厉害。原来你是样样都筹划好了,跟我来作交易的。”妙玉道:“我本槛外之人,原不懂风尘中交易二字何意,但为拯无辜于冤狱,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堕地狱,竟到槛内,与你来作此桩交易。”王爷向左右下属仆人等递过眼色,均躬腰后退;妙玉笑道:“其实光天化日之下,扰扰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目!你我两方,在你来说,必欲人财两得;在我来说,必欲那贾宝玉被释且安全无恙。你不见我亲手开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见你真地放人,又如何肯真地开箱取宝?若不能真保证那贾宝玉的安全,我又岂甘白璧就污?”王爷问道:“你我皆不愿受骗上当,这交易如何进行方妥?”妙玉问:“你在这瓜洲渡,还可滞留几日?”王爷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带公务,需再停留四、五天,八天后抵杭州,验收海塘。”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结了。我带来的六箱珍宝,已被你毁掉一箱,尚余五箱;你下文书派驿马速送京都,释放贾宝玉后,我为你打开一箱;那贾宝玉释放后,你要安排让他即刻到张家湾登舟,昼夜兼程来此瓜洲渡;他路上每行一日,我给你解一把九连环锁,大约打开三箱后,即可抵达,我要亲自看到他,问明情况属实,待放他走远后,方打开那最后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极的一箱,里面每一样文玩,皆价值连城自不消说,只怕那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将你三魂六魄,尽悉摄去,也难抵挡。”王爷眯着眼、咂着舌,狞笑着道:“每日开一箱,倒也是渐入佳境的法子,亏你设想得出。只是那最摄我三魂六魄的是什么?何时方与我共入红罗帐?如无此乐,那贾宝玉我到头来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你须知道:佛能舍身饲虎!”


忠顺王爷命文书写下信函,当即派驿马快递都中,以释放贾宝玉。妙玉果然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是整套的官窑脱胎填白餐具,光润莹洁、璀璨夺目,王爷见了喜之不尽。那妙玉解那九连环锁时,兰花指如玉蝶翻飞,令旁观者眼花缭乱,实在是无法偷技。王爷颇后悔乱开了一箱,损失约有万金之数,不过即使是那些碎片,托程日兴等卖去,恐也还值白银千两,忙命依然收好。王爷准妙玉暂居一舱,供以素食,每日白天打坐,傍晚当面开箱,二人交易,竟俨然按部就班地进行。


10


秋风劲吹,船篷鼓胀,忠顺王爷府的人,带贾宝玉顺运河乘风而下,三日后,竟赶到了瓜洲渡。


宝玉原不知究竟为何如此,只以为是强行将他遣返金陵祖茔。船靠瓜洲渡码头,他还问:“几时渡过镇江去?”谁知竟不再南渡,唤他下船,被引到忠顺王爷的大舡上,那船舱颇为宽敞,隔为里外两大间,外间布置成官衙景象,一进去,军牢快手两边肃立,劈头望见那王爷坐在案后,神气活现、志满意得,竟当即喝问他道:“贾宝玉,你谎报成瓷藏匿地点,戏弄官府、藐视王法,死有余辜;现念你家确实并无成瓷庋藏,杀你无趣,将你释放,你知感恩戴德么?”宝玉并不回答,心中只是反复揣测,王爷究竟玩的什么花样?自己死不死早已无所谓了,倒是仍须格外小心,不要因为自己再牵累到别人。那王爷鼻子里哼哼几声,以壮威严,接着说:“我公务在身,日理万机,哪有许多工夫跟你啰嗦!现在只跟你撂明一句话:好自为之,滚得越远越好,休再让我觉得碍眼!如若不然,小心你的性命!”说完挥手令两厢人等退到舱外,又道:“你滚以前,让你见一个人。这是我和她的交易,她既该交货时交货,我又何必藏掖拖延?”扭头朝里间唤道:“妙玉!你要的货到了!自己出来验明正身!”宝玉正大疑惑间,妙玉忽从里间闪出;宝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果真是多时不见的妙玉!妙玉上下打量了宝玉一番,问:“还记得那年在栊翠庵,我用无锡二泉水,烹茶请你们品的事么?”宝玉纳罕至极,不由得说:“那回你分明是用苏州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烹给我们吃的呀!”妙玉点头道:“怕他们拿甄家的那个宝玉诓我。你如此说,我放心了!”宝玉问:“你怎么在这里?”妙玉只是说:“我为先天神数锁定于此。”又指着一旁王爷说:“我不得不屈从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圆满。他放走你,必得玷污我。我若不依,你我皆难逃脱。所以今天我现真面目于你,可知我面上虽冷,心却无法去其热。我恨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头来却不得不堕地狱。然而我无怨无悔。从今后,你且把我忘却到九霄云外,将原来所有印象,揩抹到星渣皆无,才是正道!”宝玉悟到是妙玉牺牲了自己,以换取自己的自由,不禁垂泪道:“何必救我?莫若一起死去!”妙玉道:“你忘了?你曾疾呼过‘世法平等’,难道你能挺身而出,救那甄宝玉,我就不能救你么?人是苦器,俗世煎熬,于己而言,原无所谓,不过若是他人因己蒙冤受难,那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则一定万劫不复了!”王爷望着二人狞笑道:“行了行了!宝玉快走!哪得许多的酸话,说个没完?”更对宝玉说:“妙玉她原执意要见了你,方让我近身,我哪里上那个当?她不答应,我便让驿马速去阻你南下,将你结果,她知我说到便能做到,不得不违心俯就,哈哈,昨日已将她把玩,果然如花似玉、妙不可言!”复又对妙玉说:“你可不要赖账!我放走宝玉,那最后一口箱子,你可要给我解开那九连环!赏过那些登峰造极的宝贝,我可就要命船队过江南下了!”宝玉只觉得心如刀剜,妙玉竟并无狼狈之色。


妙玉问王爷:“我让你派人把那花船上的琵琶女叫来,可已在外等候?”王爷说:“还有这事?我已忘到爪哇国了。”不过他还是唤人把那琵琶女引了进来。那女子进到船舱,劈头望见宝玉,先是发呆,后来一顿脚,叫了声“爱哥哥”,便大哭不止;宝玉大惊,近前细觑,竟是史湘云!一阵晕眩,几疑是梦,忙掐自己人中,湘云确在身前。妙玉一旁道:“我已付给那老鸨身价银,湘云亦自由了。你们二人一起远走高飞吧,去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王爷不耐烦了,催道:“我这里是何等地方?你等岂能久留?快滚!”宝玉、湘云要谢妙玉,妙玉扭身便掀帘闪进了里舱。宝玉、湘云呆望着那门帘,如万箭穿心,只是出不得声。王爷大声驱赶,二人含泪携手走出大舡,毕竟无人阻挡,过了跳板,上了岸,二人快步如飞,转瞬消失在蒙蒙秋雾之中。后来宝玉、湘云重新得到各自的金麒麟,一起在僻静的乡野里度过了一段如梦如幻的生活,正是:寒塘渡鹤影,清贫怀箪瓢。


1那晚王爷一再催促妙玉打开最后一只箱子。妙玉一再说:“你派人追杀宝玉他们了吧?似你这种心肠的人,向来言而无信,惯会杀人灭口,我不能再让你得到这一箱绝世奇珍。”王爷至于赌咒发誓,丑态百出地央求说:“我的妙姑姑、妙奶奶,行行好吧!我杀他们有甚趣味?这一箱的绝世奇珍好让我心痒难熬!你快让我一饱眼福吧!你的心思,或是怕打开了这一箱后,我倒把你杀了吧?我知你不怕死,只是我现在把你亦视作无价之宝,一刻离不得你呢!因此刻是奉旨出外办事,有诸多不便,你且忍耐,一回京都,我就休了那大老婆,将你迎为正妻;那秋芳我也再不理她!至于那个靓儿,专会告密,实在讨嫌,早晚将她乱棍打死!”妙玉只是延宕时间,王爷也知,那是为让宝玉、湘云二人能安全远遁。


第二天船队便要浩荡南下,这一晚大舡小艇挤在码头,王爷的那只最大的舡拥在最当中。直到王爷要脱衣就寝了,妙玉经王爷一再催逼,这才到那箱边蹲下,欲解那九连环。王爷伸长脖子,双眼瞪得铜铃般大,期待着那能将三魂六魄尽悉摄去的奇珍异宝显现。妙玉手碰到了九连环锁,抬头问:“可真要我开?”王爷见妙玉脸上现出怪异的笑容,那笑纹里分明迸射着复仇的快意,便知不妙,意欲躲开,然而哪里还来得急?只见妙玉将九连环锁拼力一拉,里面早已安装好的机括,击出火花,将满箱的烟花爆竹顿时点燃,轰隆一声,箱盖炸得


粉碎,火线四射,噼啪乱响,船舱内帐幔等物立刻燃烧起来,蹿动的火苗迅即使木制船舱变成一团火球,王爷要往外逃,妙玉狂笑着死死抱住了他一只腿……


主舡着火,殃及周围,火借风势,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仓皇之中,如何扑救?下属军牢等只知纷纷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声响惊动,披衣上街,涌到码头附近观看,一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或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称快大遂于心。只见火势越演越炽,王爷所在的那只大舡舱顶在烈焰中坍塌,内中那只引起大火的箱子里,有更多的烟花被启动爆裂,那是些十分美丽的烟花,升腾到夜空中,或如孔雀开屏,或似群莺闹树,或赛秋菊怒绽,或胜珊瑚乱舞,此灭彼亮、呼啸相继,真是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陆离、诡谲莫测的魑光魅影……


岸上的观火者,几疑置身在元宵佳节,每种一烟火腾空爆绽,都引出一阵拊掌欢呼。烟火停顿了,众人皆以为到此为止,但心中都企盼能再饱眼福,许多人不改那翘首之姿,双眼仍凝视深黛色的夜空。这时那瓜洲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迟迟而至,厉声喝道,勒令众人回避。忽然,熄灭一时的烟火又有一只高高蹿向天际——那是妙玉事前绑在自己心口前的一只,直到她在烈焰中槃时方爆裂迸飞——挪步欲去者忙煞脚仰望,人们互相指点,连兵丁们亦不由得驻足观看,只见那只烟火升至极高处,缓缓绽出一片银润洁白的光焰,并终于显现为一朵巨大的玉兰花,久久地停留在茫茫夜空,那凄美的玉兰花仿佛静静地俯瞰着扰扰人世,品味着人间恩怨情仇,终于,在悲欣交集中,渐渐地隐去……


1999年1月4日,完篇于绿叶居


【后记】


1993年6月,我完成了《秦可卿之死》的写作。1995年8月,完成了《贾元春之死》的写作。现在我又写完了《妙玉之死》,终于了结了一桩久存于心的誓愿。这三篇,凝聚着我在《红楼梦》探佚方面几乎所有的发现与心得。三篇整合在一起,不仅是对秦可卿、贾元春、妙玉的命运结局来了一回大解谜,而且还附带提及“金陵十二钗”中另外九钗在八十回后真实状况,以及诸如贾宝玉和宁、荣两府的其他老少爷们,还有甄宝玉、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贾芸、小红、袭人、平儿、鸳鸯、茜雪、焙茗、贾蔷、龄官……等诸多人物的命运发展线索或最后归宿。现在一般的读者,所读的《红楼梦》大多是被“红学”界称为“通行本”,即把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连缀在前八十回后的版本,不少读者以为高鹗所写的那些东西,大体上就是曹雪芹原来的构思,现在我要再一次向这些读者大声疾呼:不能相信高续!高鹗出生比曹雪芹晚半个来世纪,两个人根本不认识、无来往,高鹗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后才续《红楼梦》,他们二人绝非合作者,况且高鹗的思想境界与美学追求与曹雪芹不仅相距甚远,简直可以说是常常地背道而驰。有的“红学”家,如周汝昌先生,认为高续不仅糟糕,而且是一种阴谋,是故意要把一部反封建正统的著作,扭曲为一部到头来皈依封建正统的“说部”,也许他的论证尚需更强有力的材料来说明,但那思路的走向,我是认同的。从现存的比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手抄本的一些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少证据,证明曹雪芹是基本上写完了《红楼梦》全书的(这部著作在脂砚斋笔下,一直把《石头记》作为最终定稿的书名);可惜由于种种仍需探幽发隐的复杂原因,只存下约八十回,八十回后均令人痛心地迷失无踪了!八十回后应该还有多少回?未必是四十回,“红学”界有认为是三十回的,有认为是二十八回的,我个人比较倾向全书一百零八回的判断。


高鹗对曹雪芹原意的歪曲与亵渎,在对妙玉的描写和命运结局的安排上体现得最为严重。他把第五回“太虚幻境”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涉及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竟理解成此人肉欲难抑;后来同样影射人物命运的《世难容》曲里,有一句“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他显然把“风尘”狭隘地理解成了类似成为妓女那样的状况,把肮脏就按通常俗语那样理解成了“龌龊”,这是绝大的错误。历年来已有若干“红学”家指出,“风尘”不止有“流落风尘”这一种用法,也可以理解成“红尘”即俗世的意思,而肮脏在古汉语里读作kǎng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文天祥的《得儿女消息》诗有句曰:“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娉更欲向何人?”由于《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妙玉只在第四十一回和第七十六回里正面出现了两次,其余的暗写也仅寥寥四次(大观园落成后,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她的来历;元春省亲时,曾到园中佛寺焚香拜佛题匾;李纨罚宝玉去栊翠庵讨红梅,妙玉后来又给了薛宝琴及众人红梅;宝玉寿辰她派人送贺帖,引起邢岫烟的议论等),所以读者在前八十回里觉得这个人很难把握。周汝昌先生认为,妙玉和秦可卿属于类似情况,也是罪家之女,被贾府藏匿在大观园中,后来贾氏获罪,这也是一条罪状;我原也曾顺这思路揣摩过,结果得出了不同的判断:以王夫人的胆识,她是绝不会在经历过“秦可卿风波”后,作主再收容罪家之女的,何况是将其安排在贾元春即将莅临的省亲别墅之中;她不等林之孝家的回完,便允妙玉入园,林之孝家的道,妙玉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竟笑着决定下帖子请她;倘是藏匿罪家之女,会这样轻松吗?还主动留下字据!在有的抄本上,这一段对话里,“林之孝”先写作“秦之孝”,后将“秦”字点改为“林”,此点大可注意,我以为,这样的蛛丝马迹,显示出曹雪芹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形象定位时的一些来回调整的苦心。我对妙玉家世来历与命运走向的探佚,便循着这样的一些线索前行。


在透露妙玉结局的《世难容》曲里,“到头来,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究竟怎么解读?许多人,包括不少的“红学”家,都认为“王孙公子”指的就是贾宝玉,我却不敢苟同。贾宝玉只爱林黛玉,只期盼着能与林黛玉终遂“木石姻缘”,这在书中写得非常清楚,他对薛宝钗、史湘云都无姻缘之想,怎么会对妙玉“叹无缘”呢?一般读者容易觉得妙玉在暗恋宝玉,最明显的证据是她把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给宝玉吃茶,又在宝玉过生日时派人送去贺帖,但这恐怕全是误会;妙玉确实放诞诡僻,可是她


在大观园中,明明知道宝玉与黛玉、宝钗已构成了一个“三角”,倘再加上湘云,已是“四角”,难道她还想插足其间,构成“五角”,谋一“姻缘”吗?这是说不通的。其实,在第十四回里,曹雪芹开列来给秦可卿送殡的名单,有这样的句子:“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冯紫英在前八十回中的“戏份”已然不少,据“脂批”透露,卫若兰在八十回后将是一个正式登场的人物,且与金麒麟这一重要道具有关,这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么,紧接在冯紫英之后,又紧排在卫若兰前面的陈也俊,难道只是一个“顺手”写下的名字,在书中仅显现一次而已么?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的艺术手法,是“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一击两鸣”、“武夷九曲之文”,又频频使用谐音和“拆字法”来点破或暗示人物的品格命运,这是曹雪芹给我们当代用方块字写作的家们留下的宝贵美学遗产,不但不应怀疑亵渎,而且应当发扬光大。我由此大胆推测,对妙玉“叹无缘”的王孙公子,正是这个明点出了属于“王孙公子”系列的陈也俊。


“金陵十二钗”里,唯一既无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血缘,也未嫁到这些家族为媳的,仅妙玉一人,且排名第六,竟在迎春、惜春、王熙凤等之前,这说明在曹雪芹的总体构思中,她一定会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倘从她和贾宝玉的关系上考察,则他们二人的契合点,应是她认定宝玉是个“些微有知识的”,而宝玉深知她是个“世人意外之人”,他们的那种精神境界,是一般常人难以企及的;误会为双方有“姻缘”之想,是因为八十回后关于他们关系的描写皆尽迷失。我现在的探佚成果,已呈现在大家面前,我想这样解释妙玉在贾宝玉命运中的至关重要、不可取代的作用,至少是自圆其说的吧!


我这篇关于妙玉命运结局的探佚,一是根据前八十回文本,特别是诸多细节,如茜雪因枫露茶被撵;靛儿在“薛宝钗借扇语带双敲”时受辱;独小红能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等悟语;贾宝玉在袭人家看见了其两姨妹子“红衣女”,认为正配生活在深堂大院,且可作为亲戚;傅秋芳二十三岁未嫁,傅家嬷嬷议论宝玉的痴行痴语;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经历了“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三个阶段(“人木”即“休”字),后“哭向金陵事更哀”;关于巧姐儿的《留余庆》曲里说“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关于李纨的《晚韶华》曲里,批判她“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板儿曾在大观园里用佛手换来巧姐的香圆;妙玉赞“文是庄子的好”……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从那只定窑小盖钟,衍化出一波又一波,直至推向最高潮的艺术想象;另一探佚的根据,则是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如“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伏芸哥仗义探庵”(有把“探庵”说成就是“探(狱神)庙”,我认为此处明言“探庵”,应是指去了栊翠庵)……等等,其中我最看重的,是南京靖应鹍藏本第四十一回,在叙及妙玉不收成窑杯的文字旁的这条批语:“妙玉偏辟[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各示劝惩,岂不哀哉!”(原过录批语错乱太甚,此校读参照了周汝昌先生的研究成果)因“靖本”已迷失无踪,因此有人认为像这样的其他抄本上没有的独家批语是作伪者杜撰,我认为不可能是作伪,因为找不出“作案动机”。我从这条批语出发,将种种线索融会贯通,结撰出了现在这样一系列情节,故事结尾的空间,便安排在瓜洲渡口。


《红楼梦》是我们中国文学的瑰宝,曹雪芹是中国最伟大的家,我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百读不厌,对曹雪芹的美学造诣十分景仰,研读《红楼梦》、探佚其八十回中的修改原由,特别是探佚八十回后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使我沐浴在母语的至美享受之中,沉迷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厚重、奇诡神妙之中。之所以不揣冒昧,把自己探佚的成果以的形式呈献与喜爱《红楼梦》的读者们,正是因为我坚信,《红楼梦》里仍有我们发展当代中国文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和美学滋养!感谢读我“红学探佚”的人们,欢迎批评指教,祈愿有更多的“红迷”涌现!


1999年1月5日凌晨,绿叶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