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24
|本章字节:7736字
语文课有一部分文言教材。学点文言,除了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以外,是不是还想从中吸取一些作文的营养?这虽然没有明说,想来应该是这样。但这就引来文言与作文的关系问题。很奇怪,对于这个问题,听到的常常是两极端的意见:一端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大有助益,甚至说,想文章写得好,非学会文言不可;另一端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究竟是有益呢还是有害呢?这就使我们碰到文言问题。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由大到小或由总到分可以排成一大串。总的是文言要不要学。这个问题太大,年来颇有争论,这里难于多说。但有几点似乎是不成问题的:(1)求全国人都学会文言,一定做不到。(2)都不学,若干年以后,不要说会,甚至连《左》、《国》、《史》、《汉》也不再有人知道,一定是大失策。自然,继承文化遗产可以利用翻译和介绍,但专靠这类办法就不成,因为a翻译,介绍,先要有人学会文言;b翻译可能出错,介绍难得全面;c翻译、介绍最多只能达意,不能传神,举例说,俗的如“夥颐!涉之为王沈沈(ánán)者”(《史记·陈涉世家》),“臣期期不奉诏”(《史记·张丞相列传》),雅的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不管译得如何忠实,总不如读原文。(3)因而必须在都学、都不学之间设计个折中的办法,使愿意学和需要学(比如研究本国史、中医等)的人都有机会学会,不愿意学和不需要学的人不在这方面多耗费时间。(4)多学会一种语言(严格说,文言不能算另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何况是本国语的文言,因为两三千年以来,我国的文化宝藏几乎都是用文言写的。
绝大多数人反对学文言,是因为学通不容易,不通无用,不如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其他地方。这种看法有道理,并有大量的事实作依据。问题在于学会文言是不是真如行蜀道之难。我的看法,主要症结恐怕是学习方法不妥当,而不是学习对象太难对付。近年来学习外语的人不少,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也就学会了,可见学一种新语言并不太难,这经验值得深思。有人说,学文言比学外国语难,这是危言耸听,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文言不是另一种语言,它同现代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1)文字都是用汉字,只是文言中生僻字多一些。(2)语音也是承袭多于变化,因而我们还能以普通话的语音读并欣赏骈文和诗词曲。(3)词汇变化比较大,可是像牛、马、山、水等许多词,我们仍在原封不动地沿用,像蹙额、凝眸、致知、格物等许多词,现代语虽然不用了,却不难望文生义。(4)现代语,尤其成语,其中有大量的文言成分。(5)句子结构方面,古今差别很少,如《孟子》第一句“孟子见梁惠王”,现在不是还得这样说吗?因为是这样,所以旧时代有些人学文言(那时候都是学文言),可以主要靠自修,碰到什么念什么,不懂或不完全懂,不管,只是念,日久天长也就懂了。学语言没有什么秘诀,“熟”就能学会,不熟就不能学会。熟由“多”次重复来,不“勤”就不能多。好的学习方法是要保证勤,譬如说,每天能用个把钟头,或者只是二三十分钟,读,养成习惯,成为兴趣,连续几年,学会文言是不会有困难的。
我这样说,并不因为我是非学不可派。在这类问题上,我同意墨子的处理原则:利取其大,害取其小。这说起来有种种情况。有些人,由于兴趣甚至由于性格,喜欢方程式远远超过喜欢文学作品,看见文言著作就头痛,那就最好不学,以便把力量用在刀刃上。又有些人,因为忙于某种非文学的学、某种非文学的业,估计没有条件学会文言,也可以不学;不学,我相信,对学和业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影响。还有些人,像上面说的,学和业是本国史、中医之类,或只是搞文学(包括研究和写作),不学会文言就不好,至少是很不方便。此外,有大量的人,不属于以上三类,有条件学,但又可学可不学,怎样对待文言才好呢?不只一次,有人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总是用像是模棱两可的话来答复,说:生为现代人,用现代语,不会文言没什么了不得,处理日常生活,甚至在某方面有成就(包括写作),都不会有什么大妨害;不过生为中国人,有容易学会文言的条件而没有学,以致放过欣赏《诗经》、《楚辞》、《庄》、《列》、《史》、《汉》以及诗、词、曲等等的机会,也实在可惜。我这像是模棱两可的意见其实有明确的一面,是尽力而为,不可则止。
尽力而为是求“通”。怎么样算通?我的意思是能读一般的文言作品,不是能够确切理解一切文言作品。这两种要求距离很远。严格说,能够确切理解一切文言作品的人也许一个也没有。古籍中有不少错简、误字且不说,只说文字不误的,汉、宋不少儒生毕生用力于训释,到清朝,还会出现《经义述闻》、《古书疑义举例》之类的著作,可见确切理解是如何不容易。退一步看,只就断句说,《二十五史》和《资治通鉴》是近年来由名家多人斟酌的,可是标点还是间或有误。所以只要求“能读”,即基本了解,容许有少数词语拿不准。再一点是只限“一般文言”,就是把特别艰深的除外。艰深有种种情况:(1)甲骨文、金文、《尚书》、《仪礼》之类,时代过早,词语、句法与后来的通行文言不同,难读,要除外。(2)有些作品是专业性质的,如《史记·天官书》、医学书《黄帝内经素问》之类,没有专业知识不能读,要除外。(3)此外,还有一些文言作品,时代未必早,如唐朝樊宗师、现代章太炎的有些文章,故意求艰涩,很难读,也要除外。这样,我们无妨举个正面的例,算个标准,比如你到图书馆或书店,遇见《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借回来或买回来,读,恰好有个儿童在旁边,问你里边讲的是什么,你用现代语给他介绍内容,说得明明白白,你就算“通”了。
这个通的标准不算高,自然,就积土成山的历程说也不能算低。就以这种程度而论,对写现代语有没有好处呢?很难说。概括地说,应该有些好处,因为就表达方法说,文言词语丰富,行文简练、多变化,这正是现代语需要吸收的。吸收,有时候是无意的,正如学现代语,某种说法熟了,会无意中从口中笔下冒出来;也可以是有意的,举个最细小的例,因为通文言,你就避免用“涉及到”“凯旋而归”之类,因为“及”就是“到”,“旋”就是“归”,用不着叠床架屋。至于具体说,有没有好处就不一定,因为所谓吸收,还要看怎样吸收。简单说,“化”入好,“搀”入就未必好。化入是不露痕迹,现代语的文章里有文言来客,看起来却像一家人。搀入不然,是硬拉些文言词语,以求文诌诌(有些扭捏的写景文就是这样),结果像是缨帽与高跟欢聚一堂,看起来很别扭。能化不能化,与对文章的看法有关,这有如觉得细腰美,因而就不吃饭。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语文程度的高低:高就容易化,低就不容易化。
通,能化,学文言对于写现代文有好处。如果这种认识不错,本篇开头提到的两种意见之一的对错就容易判断,这意见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大有助益。判断是:必须学通了并善于利用才能有助益。所谓善于利用是:(1)对于文言的优点确是有所知,有所得;(2)能够有意或无意地化入现代文。
另一种意见,即文言对于写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其对错还需要分析。学通了,会有益,学而未通,无益,上面都已经谈过,不再赘。问题在于未通是否有害。提及的害主要有两种。一是学文言占去学现代语的时间,以致现代语学不好。这大概是就中学生说的,课文中有文言教材,讲,读,都要占用时间,如果不学文言,学现代语的时间可以增多。这是事实。问题在于现代语学不好,是不是因为学文言占去时间;如果把学文言的时间加在学现代语的时间之内,现代语是不是一定能学好。如果我是语文教师,减去文言之后,要求现代语必通,我不敢打保票,因为照现在文白课文的比例,变文为白,学习的时间不过增加四分之一至多三分之一,只是增加这一点点时间,就能变不通为通吗?我的看法,学生现代语学不好,原因很多,比如读得太少、读法不恰当、写作的练习欠灵活等等,学文言即使应占一项,恐怕不是主要的。另一种害是文言搅乱现代语,以致现代语更难通顺。这大概是就作文中文白夹杂说的。文白夹杂,如果指的是上面提到的有意求文诌诌,这是对文章好坏的看法问题,文言不能负责;并有,凡是努力这样做的,差不多都是现代语已经通顺的人。另一种文白夹杂是现代语不通顺,辨不清文白分界,于是随意抓些文言词语甚至句式塞入现代语之中,以致现代语的文章更加不通顺。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呢?我的看法是即使有,不会多,因为常见的情况是用现代语说不明白,而不是本来通顺的现代语,由于加上些文言成分而成为不通顺。事实是,即使文言会搅乱现代语,也总是因为现代语没有通才会有此现象,说学了文言而现代语不能通顺是本末倒置。再有,中学生都是会说现代语的,文白分界总不至于不清楚,文言越境来搅乱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以上像是为文言说了不少好话,其实我的本意不过是:对于像学文言这样复杂的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多分析,不早下结论;在没有定论之前,容许不同的意见走不同的路,即使暂且算作试验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