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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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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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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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7374字

我转过去住后,天已经渐黑了。登记台上摆着“客满”的告示牌,我却顺利地住上了单间。登记的小青年对我和小嫘十分客气。我明白,他的关照,以及客气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认——金钱的魔力真是强大无比!从前苏空军副司令亲笔批准出卖“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满”的情况之下可以住进单间,它都在向人们证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不做五体投地的“拜金主义”者,又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还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


不知未来的史学家们,将把这个时代定义为什么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我希望能将这个时代定义为“翟子卿时代”。或者“华哥”时代……


尽管他在真正的“大款”们面前不过是个根本不起眼儿的“小款”,甚至不过是一位“微的小”款爷——像西方某些经济发达的大国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国”叫作“微的非”国家一样……


但他——翟子卿对金钱对女人的思想,难道还不代表着这个世界对金钱对女人的宣言吗?它在本质上也同样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种种时代流行曲却同样是好听的动听的。同样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是谁他妈的把这看似崭新的时代与世纪末的情形直接剪辑在了一起?之间被硬性剪掉了的时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体验时代自然的循序渐进的权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强奸……


仰躺在软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个被通缉的人而且像一个被缉拿住了的人。为了不彻底得罪子卿,我将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车,赚足了钱,由小嫘挽着对我说一声走,我必须立刻收拾东西随他返回哈尔滨吗?


那么我此行岂不等于充当了他的跟班吗?


我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的话,当他不是和我面对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说着的时候,当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地倾听甚至是恭听的时候,当我独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时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细细咀嚼越是感到邪性无比……


我觉得子卿他仿佛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某种合谋似的。它也许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这样的合谋者,通过形形色色的他们最终实现它确立金钱神圣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觉又优秀的“金钱宗教”的虔诚信徒和充满热忱充满激情的“传教士”。而他因此获得到他那份儿“红利”和他所喜欢的那些个女人。而他也想使我变成他那样的信徒和他那样的“传教士”……


也许,我们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将陌如路人?


也许,这还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头那儿,在贴了壁纸的墙上,横七竖八写着几句下流的污言秽语。我细看时,断定并非一个人的笔记。显然,第一个人写下第一句离开后,其后住进来的人中,有几位是很乐于“锦上添花”,续其“精华”的……


有的字迹很拙劣,有的字迹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个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语言……


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放些小东西时,发现抽屉的底板上,画了一幅比墙上那些污言秽语更下流的“图画”。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画的。男性的坚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被画成了人脸,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双唇努起,去吻两片被涂得猩红的女人的唇。侧头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缓缓推上了抽屉。并没把我那些小东西放入到抽屉里。所谓小东西,实则是我写作时用的笔,我随时记录下某些杂感的小本儿、电动刮须刀、小梳子、胃药……


我怕我每用它们便得再看到那“图画”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们时会联想到那“图画”感到恶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药反而会反胃……


到处涌动着对金钱的掠夺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处涌动着男人对女人的***、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处涌动着女人对男性金钱大量占有者的亲偎欲、献身欲和自我推销欲拍卖欲……


从公共厕所到卖淫场所到豪华场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为着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动地活跃着……


到处的空气中都涌动着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个——嫌恶他们而又嫉妒他们,轻蔑他们而又在他们面前时时自我轻蔑,一心想变成他们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没法儿变成他们又有些沮丧,甚至觉得窝囊……


晚饭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转过来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没主动到他的房间去过。


我问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说他没出去,说他在房间里。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呢?


她说他不想吃。


“他还显得不高兴似的?”


“还显得不高兴似的,你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


她一边问我,一边细心地剥着一只肥美的大虾。


这女孩儿食欲很强,已经接连吃掉三只一扎多长的大虾了。看来她很爱吃虾。看来她平素是不太能经常吃到那么肥美的大虾的。每吃掉一只,还要轮番吮吮每一支剥虾的手指。还要咂嘴儿。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会语气咄咄地训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体态已经有点儿发胖了。可是我估计她并没有节食的打算,也没有将来可能需要减肥的顾虑……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她又开始剥第四只大虾……


我说其实我和子卿也没谈什么正经话题,不过互相闲聊来着。


不愿被这女孩子继续问什么,我就反问她:“小嫘,你见了爱吃的这么贪吃,不怕将来太胖了?”


她说:“不怕,我‘华哥’喜欢我多少再胖点儿。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一个人了。”


“什么人?”


“当年你们下乡时,爱过他的一个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鲍?……”


“对!对!他总跟我谈她。今天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她了,明天又说我如果多少再瘦一点点才像她。后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兵团服’,还逼着我扎两只短辫儿!反正,他喜欢我变成什么样儿,我就随着他的喜欢变成什么样儿呗!他说我应该再胖点儿,我就当着他面儿多吃多喝。他说我应该再瘦点儿,我就对他宣布,从哪天哪天开始节食,大哥,你当年也认识那姓鲍的吧?……”


我说:“认识……”


我心中顿感一阵悲怆——为子卿、为小嫘、为鲍卫红、也为我自己……


“大哥,那姓鲍的,究竟是比我胖点儿还是比我瘦点儿啊?我觉得其实我华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她肯定没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后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包还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的不是同一个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长的比我好了?”


“这我……说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为了我华哥高兴,我得找到就是当年的她那份儿感觉……”


“你找到了?”


“还没呐!慢慢找呗!为了讨我华哥喜欢,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着呢!那么容易的!”


我想告诉她——其实她根本不像鲍卫红。也永远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儿感觉。


然而我却问了一句很蠢的话:“你就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我又不傻,干吗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我问你这些没什么吧?”


“没什么,那有什么!将来嘛,将来最好是我‘华哥’娶了我……”


“你……”


“问啊!……”


“算了,不问也罢……”


“还也罢呢!你们这种人,干吗说起话来总用文词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华哥’和他老婆早晚得离了。我‘华哥’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为什么?”


“他自己没跟你聊过?他老婆那种女人,总打算影响他。我‘华哥’顶反感打算影响他的女人了。他认为只能由他来影响女人们,使女人们更明白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如果他最终不和你结婚呢?”


“不结就不结呗!经我‘华哥’每每地教导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这种女孩子,天生就应该是为他那种男人来到这世上的。我相信他会对得起我。将来肯定给我一笔钱……”


“可那时,谁还……”


“谁还要我?嘻!那时就该我来挑选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笔钱,还怕挑选不着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那这‘改革’不是白搞了吗!那这时代不是白进步白文明了吗?女孩子没钱再不怎么漂亮,可就惨了。新婚夜里,如果新郎是个事儿妈,还要见血,还要相信你的处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还要盘问你究竟是不是处女!女孩子有一大笔钱可就不一样了。不怎么漂亮也漂亮了。不是处女也是处女了。什么处女膜呀?钱就是处女膜!……”


第四只大虾,她终于没吃得光。将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个很响的嗝儿……


我说:“喝口饮料,喝口饮料压压就好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气儿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活你这文人肯定也知道,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我们女人也开始熙熙,开始攘攘了。也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了。大哥,过去我可单纯了。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信。你们作家们说你们是为崇高的文学而写作的,我信过。可现在怎么样?你们暴露出真相了吧?动不动一开口就是几十万,上百万。贪不贪?很贪吧?更不要说那些歌星、影星什么的了!以前我崇拜过她们中好些人呐。她们在电视里呱呱地说,为了电影艺术怎么怎么,为了音乐艺术怎么怎么,其实都是骗人的。都是为了钱。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为了钱才进行的。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为了钱才活着的。那么男人和女人,对钱就都是贪心的了。将来准会一个比一个变得更贪,更黑,更不要脸!女人一旦贪起钱来,那就比男人更贪。一旦不要脸,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脸。事实早已经明摆着了,我‘华哥’早已把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间,男人之间,女人之间,谁也甭笑话谁了!……”


那一杯椰子汁并未止住她的嗝。这女孩儿说时不停地伸长脖子,从喉间发出比方才更响的嗝声。


我赶紧表白:“小嫘,我可没笑话你啊!我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心里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没资格笑话任何人……”


她说:“你心里最清楚就好。”


分明的,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误以为我轻蔑她。而我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曾轻蔑她。起码当时是那样。我只不过杞人忧天,才问了她些多余问的话。不料竟至于惹得她不高兴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们简直可以说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我越想越别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间进一步解释,又觉得那未免太认真,也太有失身份。毕竟的,她不过是子卿临时喜爱的一个女孩儿,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阳台上去吸烟。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阳台一角,可以透过窗子望到子卿房间里去。他——当然也是他们的房间里开着灯,并且敞着一扇窗子。并且未拉上窗帘。大半个房间里的情形在我的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以内……


子卿仰躺在一张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张床上脱丝袜。她将两条腿上的丝袜脱下来后,甩在他身上。他就抻着丝袜玩儿。抻得很长很长……


她扑向他,要抢夺……


而他将一条丝袜绕在了她脖子……


他说:“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闭了双眼,呢哝地说:“勒死我吧,只要我‘华哥’高兴……”


他说:“逗你小女孩儿玩儿呢,我哪儿舍得呀!”


她睁开双眼,亲了他一下,愤愤地说:“我不高兴他住在我们旁边嘛!”


“他怎么了?挑逗你了?”


“那倒没有!……”


“我想他也不会的嘛!”


“可他好像挺瞧不起我的!”


“那就让他瞧不起嘛!别谈他。这会儿不是谈他的时候……”


“可他还笑话我胖!”……


她离开他,站在床边,非常迅速地一下就脱光了衣物,赤裸裸地将自己的身体展视给他看……


“我胖吗?要是真胖,那也是为你胖的!人家为你,连胖瘦都不在乎了,可你还总训斥人家……”


他望着她,以一种评判的口吻说;“具体针对你这样的女孩儿而言,像现在这样,也就是比先前略胖一点点,是最佳体态。也是最招人喜欢的了!……你关门没有?……”


“没……”


“胡闹!那你……”


他欠起了身……


她马上一笑:“关了,我能不关门就这样儿吗?……”


“敢戏弄我?我可要惩罚你了……”


“随你怎么惩罚……”


她诱惑地笑望着他……


“我强奸你……”


“强奸吧!我还没尝过被强奸的滋味呐……”


她嘻嘻地笑出了声儿……


而他,将她的一条丝袜套在了头上……


“你不怕我这样子?……”


“不怕……”


“你竟敢不怕我!……”


他一跃而起,抱住她,而她顺势就倒在了两张床之间。最初她的一只手还搭在床上,随即那只手也滑下去了……


我趁机赶紧回到我的房间。刚才我靠着阳台一角时,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动,被他或她无意间从那扇敞开的窗上瞥见我的影子……


我不禁佩服子卿的周密。他选住在这一幢对面没有楼房的宾馆,而且选住在最高一层,想必不是没经过思考的吧?……


我不禁地又想——男人真是不同得千差万别的动物。不同得匪夷所思……


他为什么要寻找类乎强奸一个女孩子的体验呢?那真的会给他带来特殊的快感吗?抑或只不过是他那套用思想去爱女人的逻辑中派生出来的一种意识要求?


于是我想到了她——那个我该称“嫂子”的女人……


女人也是不同得多么千差万别啊?她为什么偏偏希望用她所主张的活法去影响他呢?天晓得她究竟主张一种什么活法!我和她根本没交谈过这一点。如果她的头脑里也装进小嫘的那些思想,或者更准确地说,也像小嫘一样全盘接受子卿的教诲,那么她不是就会觉得很幸福了吗?而在我的隔壁房间,也就不会上演一场假作真来真亦假的色情小品了吧?即使同样上演,作子卿配角的,也不一定是小爆而很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吧?……


忽然有人敲我房间的门。


我开了门,见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三十多岁。衣着体面,一副很干练的样子。


“您找谁?”


我以为他敲错了门。


“北京来的?”


“对。”


“作家?”


“对。”


“姓梁?……”


“不错……”


“那么我没敲错门……”


“可我不认识您……”


“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能允许我进入房间谈吗?……”


我只好请他进入房间,心中充满疑惑。


他坐下后,双手挺恭敬地呈送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xx公司总经理助理。


我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与贵公司从无什么来往。”


他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是这样。不过,我们总经理早已仰慕您的大名,想请您写一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字数不一定多。三四千字就行。能在省一级的什么报上发一下就行……”


“对不起,”我打断了他的话:“可我,见都没见过你们总经理,对他,对贵公司都一无所知,怎么写呢?”


他将拷克箱担在双膝上,按启一道缝,取出一份打印材料,恭敬地又用双手呈送给我……


“您这样的大手笔,几千字,只要看看这份材料,还不是一个晚上一挥而就的嘛!”


我一目十行地扫了几页,还给他,正色道:“恕难从命。我正在赶写一部长篇……”


他又一笑,仍不慌不忙地说:“你们作家时间宝贵,这我们总经理估计到了,现在是一个时间就等于金钱的时代。所以,我们总经理让我给您带了点儿润笔费……”


他第二次将拷克箱担在双膝上,按启一道缝,一道勉强可以伸入一只手的缝……


他的手从那道缝挤入考克箱,取出了一送钱,轻轻放在茶几上……


“您看,三千元,少不少?相当于每千字一千元左右……”


我没理睬。


暗想区区三千元就企图打动我的心吗?那么不过就是一集电视剧的最底价。


“请您把钱收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态度极其严肃极其庄重地说。我想向他证明,同时也向我自己证明——不受金钱驱使的作家还是有的。起码我自己就是一位……


他并没有收起茶几上的钱。他的手又从那道缝塞入到拷克箱里,又取出了一迭钱放在茶几上……


“我们总经理交待,为了劳驾您的大手笔,我们可以不惜重金,再加三千,您看行吗?”


我真的感到被侮辱与被损害了!


“我要求您把钱收起来,并请您出去!”


又有一迭钱放在茶几上,看去比前两送合起来还要厚些。


我望望钱,望望他,一时不免盯着他有些发怔……


三千字……


区区三千字……


那些钱是一万二,还是一万五呢?……


我下意识地扭头朝房门看了一眼……


他低声说:“我随手将门插上了……”


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我尽量不去望那些钱……


我说:“请多海涵,我的态度有点儿……其实作家为企业家什么的,包括为你们贵公司的总经理竖碑立传,也是‘改革’时代赋予作家的神圣使命……”


他说:“您能这么想太好了。您吸烟吗?……”


我说:“吸的,来一支吧……”


于是我接过了一支烟。第一口就呛得我咳嗽起来。不是他的烟太冲。是我自己心里未免激动。几千字一万多元。我此前从未想到我的字那么值钱!那等于一个字四五元钱啊!比拍电报贵多了!以后我不见得再能遇到被如此厚爱的机会!……


当我止住咳嗽,发现茶几上又多了一迭钱。我猜那些钱已足有两万,只多不少……


我说:“刚才我也没太详细看这份材料。让我再细看看。什么事儿都好商量……”


我又装模作样翻看起材料来。


而他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静默地吸着烟,期待着……


片刻,我拍着那份材料说。“不看不知道,认真一看,事迹很感动人嘛!对这样的人,一位作家不用笔讴歌颂扬,那还讴歌什么人呢?那还颂扬什么人呢?……”


他掐灭烟,问:“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我说:“没问题,明天晚上你取稿!”


他站起来后,我说:“要不要给您打个收条?”


他摇头道:“这不必的,完全不必……”


连收条都免了!


谁说作家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将他送出门时,愣了——门外站着子卿和小嫘……


那位“总经理助理”将拷克箱呈送给了子卿。


子卿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他回答:“不辱使命。”——又说:“没我的事儿,我就走了!”


子卿在他肩上感谢地拍了一下,点点头……


于是他转身便走……


于是子卿对我大鼓其掌……


于是小嫘睥睨着我诡秘地笑。那笑样颇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儿……


而那位“总经理助理”走出几步,站住了,回头对我说:“梁作家,请千万别恼恨我。其实我挺尊敬您的,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到了您……”——指指子卿,接着说:“这场小玩笑,您的朋友会向您解释的……”


“你走吧你走吧……”


子卿朝他挥手,看样子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他了。


两位楼层的服务员小姐,从不远处的接待柜台那儿,以猜测的目光望向我们……


尽管我尚被蒙在鼓里,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间,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烟,专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释。被耍弄的羞耻感,使我内心里愤怒到了极点。我夹烟的手微微颤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后进入到房间里。子卿关了门,往床上一坐,笑望着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对面的地方。小嫘却走向另一只沙发,她刚欲往沙发上坐,瞥了我一眼,没敢坐。又离开沙发那儿,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脸上的表情使她有点儿不安……


我瞪着子卿,用恶狠狠的语调说:“你解释!”


他说:“你口气这么凶干吗?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过是一场小玩笑。然而我却希望你不要仅当成一场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气。你非生气不可的话,也只应该生你自己的气。这场小玩笑再次证明这样一条真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钱的作用的的确确是万能的。如果它不能收买一个人,往往是由于这个人已经占有了使他感到满足的金钱,或者数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错误。当然,因顾惜自己的声名、地位、权力等等而似乎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今天还是有的。但已经太少太少了。也许和国宝熊猫的现存量相等。但你显然不是这种人。这场小玩笑就同时证明了这一点。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么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耻。人,倘能认清自己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总比自己欺骗自己,活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后要好得多。那样活着太累。人在自己没有勇气撕破自己的面具时,就需要别人替他撕破。首先当然是应该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经撕破,可能会使自己一时无地自容,也可能会使自己对自己感到吃惊。但以后就永远地从面具后解放了。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了。这好比少女失贞。以后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没了枷锁。活得更是女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使少女失贞的那个男人,其实正是使她意识到她乃女儿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还是粗暴地强奸她。少女们的所谓贞洁,其实不过是上帝给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谓贞洁。好比男人将一种不同于少女的处女膜遮在脸上,粘在脸上,这细想想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