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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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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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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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780字

为什么要去北京?


优优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北京!


登上这列清晨启程的列车时优优非常激动,那激动甚至还带了一点誓不回头的伤感和悲壮,后来优优向我回忆那时的心清,她说她离开家是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她的位置。这个家,从内容到形式,都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由于她再次想到了周月,并且不可抑制地,想见到周月。因此她的远行似乎就有了某种私奔的意味,或许她心中的那点悲壮,即是由此而生。


列车载着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姐,离开了她自生下来就从未离开过的城市。她两手空空,背包里只有几件早晚加添的衣服。买车票的钱是前一天大姐让她交给阿菊父亲的房租,她还没来得及交呢。车票并不贵,火车带着她穿越白天和黑夜,穿越高山和大河,去投奔一个美丽的希望,这场远征仅仅用去了火锅店一个月房租的十分之一。


后来优优并不讳言,当她站在仙泉火车站的售票厅里,仰望着墙上那面巨大的列车时刻表,她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北京。选择北京作为终点的那个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就是周月。


让我惟一可以理解这个选择的,是优优的年龄。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对一切都充满幻想,把一切幻想都当作伸手可触的现实。她知道周月在北京的公安学院上学,她相信自己一到北京肯定能找到周月。


她甚至没有怀疑只要找到周月就会找到她渴望得到的同情和安慰,渴望得到的保护和爱情。她无意间把自己寒来暑往不断隐藏和积蓄于心的那份爱情,当作了他们两人彼此的共鸣。她忽略了这份爱其实仅仅是她自己的一个隐私,她忽略了这份爱的另一方从一开始就从未走进来过。尽管,这份爱在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时已经超越了男女之情,似乎带有了亲人的性质——优优后来向我描绘了她的下意识,她说她觉得周月是她的一个小哥哥,是她从小相知的亲兄弟。


当然她很快就会知道,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第二天中午列车把她带进了北京,她一走出车站就开始打听北京的公安学院,她没想到问遍沿途无人能知,仿佛在北京街上匆匆行走的,全都不是北京的人!


她从北京站正面的路口拐上了长安街,长安街比想象中的气派。她从东单口一直走到西单口,她真的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天安门广场也比想象中的宽阔,似乎只有天安门暗红色的城楼不及画片上那样雄伟。她在西单口盲目地向右拐弯,沿着西单大街往西的方向走去。她没料到北京有这么广大,走到太阳西斜也没走出市中心的繁华。一路上她仍然执著地打听询问:请问您知道北京的公安学院在哪里吗?无奈男女老幼皆摇头不知。也有少数人热心好事,也都是语焉不详方向乱指当对北京的好奇渐渐冷却之后,一腔希望也随之渐渐破灭,优优于是开始想家,开始想念大姐和阿菊,也想念她家的那条巷子……甚至,还想念除了埋头生意很少与她


交流的姐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北京天黑了和仙泉真是不一样的,黑夜的北京比白天还要漂亮,到处流光溢彩,五颜六色。那望不到头的霓虹灯让优优重新兴奋起来了。北京真好啊!但当她在街边的一家饭馆里吃完了一顿饺子后,又有点懊恼了,北京真贵啊!饺子要多了,但她还是把它们都吃下去,她一顿饭就独自吃掉了十五元,是她有生以来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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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店旁有个小旅馆,每张床铺四十元。优优犹豫半天还是住下来,因为她已实在走不动。她也不知道还有哪里的床铺更便宜,她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


旅馆里的床板非常硬,被子也湿乎乎的有些黏。枕头有股子发霉的味,同屋还有两个女人互不停嘴一直吵了大半夜。优优真的累坏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没想到离家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好像一夜间她就长大了,懂得了要为明天去操心。


优优在这座小旅馆住了三整天,她也到处奔波了三整天,寻找着那所几乎像个传说的“公安学院”。其实北京公安学院离她已经非常近,后来我和优优乘出租车路过时她还指给我看,与那旅馆只隔了一条街道。优优是住到第三天才恍然大悟的,她上街找了个交通警察,开口一问,民警一指,才知道相距如邻。


优优终于找到公安学院了,但没能见到周月的面。那时正值一个新的学期刚刚开始,周月所在的班级全都分配到公安基层单位实习去了。优优从老师问到同学,从教员办公室问到学生宿舍,先是听说周月去了平谷县局,后又听说他去了西城分局,最后在男生宿舍里碰上周月的一位同班同学回来取东西,才确切地知道周月是分到市局xx处去了。


市局xx处,是后来我将所写的交给公安宣传部门征求意见时他们建议使用的词。优优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这个xx处,其过程特别繁琐,乏善可陈,故而从略。何况我在写到此处时,已经忍不住急于要把优优最终见到周月的那个情形,尽快说出。


寻找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胡同里乱转,北京的胡同多得就像一个老人的皱褶。那个xx处就藏在这样一条最不起眼的褶子里,门脸也平实得像一座普通的旧院,虽不寒酸破烂,也不显山露水,总之与优优的想象很不相同。优优对公安机关的印象一向是威风八面,对警察的印象也是严肃有余,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凛然霸气。所以她想象不出周月这样一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翩翩少年,穿上警服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感觉。


这座旧院的门口,有间传达室似的屋子,这间屋子便是一个机关的标志。在传达室里值班的是个没穿警服的老头,正在一丝不苟地分发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应付着优优的询问,夹带着衙门式的漫不经心。可当听到周月这个名字之后,那老同志的态度立刻变得认真关切:“你找周月么?你是他什么人?是老乡?啊,周月受伤住院了,公安医院你认识么?公安医院就在……”。


那一刻优优竟是喜忧难辨,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爱人,但在辗转跋涉终于抵达终点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一切竟如此简单,简单得就像一个结局圆满的俗套,令她感觉不甚过瘾。可周月怎么又受伤了?伤在了哪里?这个横生的悬念又立即成了这个俗套故事意外的续集。正当传达室那位大叔向她指点迷津之际,有个要去公安医院的车子恰巧出门,于是便拉上优优一同前往,让优优感觉时来运转一切都变得顺利和轻易。


优优是跟着xx处的两位领导一起赶到了医院的。到达后才知道情况比她的想象严重许多,周月是前一天刚被送到这里,他在一次堵截逃犯的行动中被一名罪犯用木棍击中头部,昏迷长达二十小时,清醒之后记忆全失。他能听懂别人的话语,也能断续说上一句两句,但对来看他的同事、老师和同学,全都视同陌路,对昏迷前的事情,一概陈述不清,甚至问他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亦皆反应迟钝,恍惚不知。


优优在病房外的走廊端头,看到医生与xx处的领导和公安学校的老师谈论周月的病情,神态悲观。医生一再阐述此种失忆之症,确属疑难病种,一向医疗乏术,需要慢慢药治和耐心调养,包括心理治疗,均须循序渐进,虽然也有少数短期治愈的先例,但多数病症旷日持久,经年累月,急是急不得的。从医生的口中优优听到,周月头部遭此重击,除外伤较重之外,颅骨居然无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病房外的走廊上站满了赶来探望的人,民警之外,还有不少群众。除了几个身份较高的领导被允许进入病房,其他人一律挡在门外。医生为了避免周月用脑过度,已经给他服了镇定药物,让他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后来,那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均被邀到医生的办公室里,商量治疗方案。优优就站在门外偷听,门是半开着的,屋里的谈话大体能够听清。医生向领导们通报了病情后又开始介绍治疗的常规,很快他们涉及到一个问题——治疗初期病人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单位出人轮流照顾,是由周月的学校出人呢还是由周月的实习单位xx处出人,各方意见不一。一种意见是应由学校方面出人,因为周月是学校的学生,学校应当关心到底;另二种意见认为周月虽是在校学生,但属在实习单位参加任务时因公负伤,所以应由实习单位为主出人。看来由学校出人和由实习单位出人双方都


有实际困难,所以医生建议他们不如出钱请个护理人员。照顾这种病人一个月只须出个八九百块,要是管饭六七百也就够了。关键是请的人要有责任心,因为照顾这种病人需要事无巨细……实习单位的代表——也就是和优优同车而来的领导马上表态:只要能请到人,这个钱就由他们处里来出,多点少点都没关系。他也许没想到他的话音未落马上就有人报名了,这个报名的人就是优优自己。


优优听到了他们的讨论就大胆地推门而人。她说刘处长,你们让我照顾周月吧,我现在反正没事做,钱多钱少都无所谓,我愿意照顾周月的。停了一下她又说,真的,给不给钱我都愿意。


屋里的领导都愣了,片刻之后那位刘处长才想起把优优向大家作介绍:“啊,这是周月的老乡,是从仙泉来的。哎,你姓丁对吧,你叫什么来着?……”


屋里的气氛轻松下来,谁都意识到矛盾已经迎刃而解——一个刚来北京的,暂时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女孩,而且还是病人的同乡,显然也是朋友或者同学一类的关系,因为对病人的关切而自愿承担这份工作,这不是很好么,这说明周月这小伙子真是个命好的人。


优优万万没有想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第一次远离大姐,在人地两生人海茫茫的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照顾自己的爱人!这会是真的么?那感觉如临梦境。


得到了这份工作,优优的幸福感来得那么由衷,她向领导们说她不要钱的那些言辞,的确发自真心。别说不要钱,就是倒贴钱,她也干的。但公安的领导们还是决定每月付她六百元工钱,加上三百元饭费,一共九百元整,比大姐在仙泉体校当临时工挣的工资,多了一倍。而且吃饭就在医院内部的食堂里吃,如果节省的话,三百元还能有余。


得到了这份工作,优优给大姐打了一个长途,她告诉大姐她现在已经到了北京,已经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让大姐放心。从电话里她听出大姐的声音是那么焦急和挂念。这说明她在大姐心里,除了姐夫之外,依然占据着重要位置。·这让优优非常感动,这让优优更加想家。但是,找到周月并且即将与之厮守的喜悦,压倒了一切,包括独自远行的恐惧和空虚,以及真真切切的思乡之情。


优优真正见到周月是在三天之后。三天后周月从特护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也许因为他是因公负伤,所以被特地安排在单人病房,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据说就是这种病房,按常规也只有处级干部才配住上。


周月移到普通病房时头上依然缠着纱布,手上依然挂着吊针。不知是伤病所致还是药物作用,依然睡多醒少。正如医生估计的那样,几天来他的记忆没有丝毫恢复,也没有恢复的迹象。他搬进普通病房后单位里有好几拨人又来看他,学校里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也络绎不绝地来了,可他依然如故,谁也没能认出。


当然,他也不认得优优。


病中的周月,被厚厚的纱布缠着的周月,优优也认不得了。


他怎么瘦得这样厉害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没有半点光泽。他总是睡,只在需要吃饭时才被人叫醒。他吃的是医院配的流食,用吸管吸进胃里,吸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闭着。


优优照顾他的第一天,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当时他刚刚吸完流食睁开双眼,目光在优优脸上停了片刻,然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尿”


尿?


优优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杯子吸管,跑到外面叫来一位男性医生。男医生拿来一只小便器,塞进周月的被子里,然后说道:“尿吧,尿得出来吗?”


周月的两只手在被子里动了半天,终于尿了。好像尿了很长时间,男医生才把小便器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转脸对优优说:“看见没有,以后他要小便你就这样给他,让他自己尿,啊!”


优优点着头,接了小便器,跑到女厕所里,倒掉洗净。


给周月倒尿,优优不但没有一点肮脏嫌弃的感觉,反而,还觉得与周月更加亲近。甚至,她觉得自己因此就成了与周月最为亲密的女人,就像姐妹,就像……妻子。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周月的妻子。


从这一天开始,优优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愉快地工作着,她几乎不把这份工作当做工作,而是当做了她的生活。白天,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月,晚上,就把铺盖铺在地上,和衣睡在病房。她发觉自己绝对是一个忠实可靠的妻子,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细心地照料着患病卧床的丈夫,这种感觉既来自她对周月的爱心,或许也来自周月的“懵懂无知”。“无知”的周月对优优表现出无比的顺从和依赖,这使得两人的配合相当默契。优优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那样,和自己的玩伴互定了角色,认真地。幸福地、全心全意地“生活”起来了。


她每天照顾周月洗脸、擦身、喂药、喂饭和把屎把尿,她任劳任怨地做这一切,这就是优优幸福生活的全部内容。周月似乎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她的服侍,他要什么,只要有所表示,她立刻就能领会。她要他怎样,只要提出要求,他基本都能照办,很听话的。两人之间在各种细节方面的契合,越来越浑然天配。但有一点,优优后来也感觉到了,他们越来越不像一对夫妻或恋人,而像,一对母子。


优优常常想:就算她是在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算周月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就算他一辈子都糊涂着,她也愿意嫁给他。她觉得他们这样生活挺好的,感情只会越来越深。她暗下决心,她要这样照顾服侍周月一辈子,挣钱养活周月一辈子。


当然,她看得出来,周月的病情开始有了明显的好转,头部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精神和智力也大有长进。医生在进行药物治疗的同时,还循序渐进地实施了一些心理诱导,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周月搬进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医生,和周月说话。优优看得出,医生是在对周月的思维反应进行某种测试。一位医生说:“周月,你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听见了就点点头。”周月茫然地看他们,但点了头。两个医生对视一笑。其中一个又说:“周月,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现在头还疼吗?能说话吗?说不了就点头,是几就点几下头。”周月没有点头,只是看医生。医生重复一遍:“一加一,等于几?”周月的嘴巴一张,居然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二”。


医生们看上去深受鼓舞,都很高兴,另一个医生进一步要求:“周月,你把左手抬起来给我看看,左手!”


周月没动,皱着眉头在分辨什么。


医生又连续地,把要求重复了两遍,并且举起左手示范给他看,当他们快要失望放弃的一刻,周月突然颤巍巍地举了手。两个医生同时松了口气,微笑无言。尽管周月举起来的,是他的右手。


类似的测试和诱导,用不同的方式渐渐演进,周月反应的速度和准确度,日新月异。在他两周之后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基本上能够做到生活自理。医生和优优与他互相交流的日常生活用语,不仅大部分可以听懂,甚至还可以用相对复杂的词组进行回应。比如,以前吃饭,优化问他味道怎么样,好吃吗?他只会点头或摇头。后来,他偶尔在点头之后,嗓子里可以发出一声:“咸”字来。而现在,他已经可以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就主动地说出一句:“太咸了!”或者:“一点都不好吃……”之类的话来。


周月每说出一句这样或那样更加复杂的话来,优优都犹如中奖般兴高采烈。但医生们还是保守地评估,说周月现在的智慧,仅止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在周月住院的最初一段时间,来医院来的探望者很多很多,特别是公安学院的那些学生,每天都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一位政法大学的学生名叫小梅,据说是周月的一个网友。在所有来看周月的大学生中,优优和小梅最谈得来,因为小梅没有大学生的架子,也因为她说起话来真诚直率,不仅关心周月,同时也关心优优。优优很少敬佩女人的,尤其是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女人。也许小梅是第一个例外。她的修养、谈吐所表现出来的善意和成熟,征服了优优。后来,来看周月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小梅依然来。一到星期六或星期天,她就会出现在病房里,来看看周月,顺便和优优聊上一会儿。她告诉优优,周月以前跟她提到过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姑姑,他小时候就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的。小梅已经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公安学院的老师,如果能找到周月的这位姑姑,把她接到北京与周月相见,也许对周月恢复记忆会有好处。因为无论任何人,无论他后来经历了什么,但从大脑发育的过程来说,只有童年的记忆最难磨灭。


小梅一直来看周月,但周月一直说不清小梅是谁。


小梅来看周月,大都会带来一些吃的,一般都是水果点心一类。可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让优优吃了,直到周月不用再吃那些稀汤寡水的流食,换成了需要正常咀嚼的饭菜为止。当周月可以下地行走以后,他就开始让优优扶着,自己走到卫生间去。继而,还可以在优优的陪伴下去医院的花园散步。这时候优优的职能,实际上已经从护理员变成了医生。优优对周月进行的心理诱导,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比医院的医生强了很多。周月生活语言能力恢复得如此之快,其实主要应当归功于优优,因为正是优优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和周月呆在一起,除睡觉之外,始终不停地用极大的耐心,像对待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和他唠唠叨叨地讲话,不断地引导他找到语言的记忆。


当然,最需要找到的记忆,并不仅仅是语言。


每天,优优陪着周月去花园散步,回病房休息,她反复地用各种方式、各种话语,在周月的大脑里,导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让周月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


她这样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周月无动于衷,以近乎痴呆的漠然作为回应。后来,他似乎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了:我是谁?甚至,他开始苦苦寻找大脑中残存的线索:“我是谁?”。他的表情告诉优优,他在认真而痛苦地思索,尽管,苦思冥想之后他总是摇头。


优优说:“你是周月!”


周月?


周月的表情一派茫然。


除了“你是谁”这个核心问题之外,相关的问题还有:“你从哪儿来?”


优优第一次问到周月的来历时他们正在医院的花园散步,周月出乎优优意外地马上有了回答,他指指那座灰色的住院大楼朗声答道:“从那里。”


优优笑着摇头:“不是,你是从公安学院来的!”


公安学院?


周月愣着。


优优又说:“更早的时候,你是从仙泉来的。仙泉,还记得吗?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是很美很美的一座小城。”


仙……泉?……小城?


周月低头思索。


优优说:“你是从仙泉体校来的,你是个打拳的,知道吗,打拳!”


优优摆出了打拳的架势,并且真的在周月的前后左右挥舞双拳,步伐跳跃,做了一套组合套路。在优优记忆力和模仿力最好的年龄,她几乎天天要去拳击馆看周月打拳,那些基本动作、基本步伐,虽然隔了数年,但照猫画虎意思不离八九。她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在嘴里学着教练的吆喝:“嘿,移动起来!注意保护,左勾拳!右勾拳!刺拳!动作快点。咳,你太笨了!”


无论优优怎么比比划划,怎么蹦蹦跳跳,怎么吆喝叫喊,但周月总是无动于衷地看他,最后总是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干吗?”他看上去真的搞不懂优优这样疯疯傻傻地一通折腾,究竟是干吗。优优折腾了一会儿自己也累了,也觉得那样子很傻,终于劳而无功地停了下来,除了重重地喘口气外,了然无趣。


某日,周月被接到北大医院接受专家会诊去了。整整一上午优优无事可做,她忽发奇想,一个人坐公共汽车跑到公安学院来了。她找到了周月的一位老师,那老师是周月的班主任,来医院看周月时给优优留过电话,让优优有事可以找他。优优就找他来了。他带着优优来到周月的宿舍,在他同意和在场的情况下,优优打开了周月床上卷起的铺盖,还看了周月摆在宿舍里的一些生活、学习的用品及书籍一类的物件。她是想从中挑出几样有意思的东西带回医院,说不定能使周月睹物生情,让蒙蔽的记忆瞬间开启。


优优在床上床下翻了半天,无甚收获。周月有一只皮箱,箱上有锁,优优和老师都不便,也无权,将它打开。临走,优优只拿了一件卷在铺盖里的红色运动短衫,那短衫已然很旧很小,估计是周月当内衣穿的。优优拿走它是因为那运动衫也是她自己经历中的一件旧物,优优一眼就认出它了。四年前她曾将这件红色运动衫故意塞在拳击馆的长凳下面,因此获得了与周月第一次对话的机会。


优优拿走这件红色短衫,还因为它胸前印着“仙泉体校”四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大字。


优优回到医院时周月已经回来了,他回来见不到优优,像个孩子那样着急,见优优回来才高兴起来,但问他会诊的结果,他也不甚了了。优优也没告诉他自己去了公安学院,也没把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拿给他看,她是到了第二天上午陪周月去花园散步时,才把那件运动衫悄悄地带在身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园中的草坪绿得耀眼极了,草中的石板小路也显得一尘不染。优优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带着周月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至草地深处,优优让周月转过身去,说有件东西要给他看。周月听话地转身,还问好了没有。优优从衣服里拿出那件红色短衫,快速地套在自己身上。虽然是周月十五六岁时穿的衣服,但此时穿在优优身上,还是显得肥大几分。


优优穿好衣服喊了一声:“回头吧!”


周月以为要做游戏,不料笑着刚一回头,优优一拳打上来了,周月毫无防备,胸口砰的一声,遭了重重一击!他呆呆地瞪着优优,表情既是疑惑又是吃惊——优优突然魔法大变身,变成个挥拳进攻的红衣人,那红红的运动衫在明丽的阳光下,热力耀目,灼灼逼人。那火一般的颜色显然吸住了周月的眼睛,也许他是在看那四个大字——仙泉体校!那四个大字也许让他似曾相识。


优优继续进攻,同时口中叫喊:“移动!快点,移动!不要碰围绳,出拳要快,注意拳速,左勾拳!直拳,快,直拳!”


这都是优优在拳击馆听来的词组,数不清多少黄昏,放学之后她就坐在仙泉体校拳击馆的长凳上,耳朵里总是灌满这些词组。周月依然怔怔地看她,看着她手脚并用发着神经,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呼来喝去。远处的行人也都停了脚步,用惊诧的目光瞄望他们。周月似乎被什么神经触动了一下,慢慢把两只胳膊抬了起来,又慢慢把双手握成拳头,那姿势虽然软弱迟缓、犹犹豫豫,但,却比优优标准!


周月的反应,既是优优的期待,也是优优的意外。她被这个意外弄得几乎愣了刹那,刹那间她兴奋起来,她的喊声兴奋得忘乎所以!


“对!来,打我,来,出拳!”她用她小小的拳头,击在周月毫不设防的胸前,她一连打出数拳,还摇摆着身体腾挪躲闪,“来,来,笨蛋!”她出拳的力量越来越大,她的挑衅几近肆无忌惮。


突然,周月出了一拳,那一拳出乎优优的预料,竟快得迅猛如电。优优真的像被电击了一下,只听见砰的一声,眼前金星万点,她的身体几乎都没有趔趄半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仰马翻。


周月出拳的姿势,还僵滞在他那付若有所思的表情当中,而优优却早已疼得进出了眼泪。她的一只眼眶明显地青肿了一块,整个面孔变得麻木不仁,但她的神经还能欢笑,她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对,周月,就是这样打!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一个打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