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庸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7 01:50
|本章字节:12152字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的混了过去,最后总是给海老公逼问到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傅。”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的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很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韦小宝讪讪的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罢?”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怎么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然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势了。“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退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势。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你这么摆着,我不叫站起来,你可不许动。”说着摸他双腿姿势,要他前腿更曲,后退更直。
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这么摆着姿势不动,不到半注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行了罢?”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倒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又不吃亏。”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到:“谁叫你站直了,快摆“弓箭步”!”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虽然人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势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今日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开去,一上来连输两场。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项颈,险些窒息。他投降自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到:“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大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粗话。茅大哥说,倒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粗话,便露出他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身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敢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韦小宝道:“教年功夫的师傅,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仍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来出来,不一定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的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傅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呸!那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傅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年功夫的师傅,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来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以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局散罢,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美中不足。有时也想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来。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习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二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
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里!那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还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却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年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味儿。”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后提也修提。”
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继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的很。”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得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文。”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两只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以帮这么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见过。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练练搔头。温有方说道:“唉,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多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耽上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作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有是“臭乌龟,贼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只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的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老子又怎回答的出?一露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的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