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亚当·斯密
|类型:社科·自然
|更新时间:2019-10-07 02:06
|本章字节:343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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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虽然我们对悲伤的同情一般是一种比我们对快乐的同情更为强烈的感情,但是它通常远远不如当事人自然感受到的强烈虽然我们对悲伤的同情不太真诚,但是它比我们对快乐的同情更引人注目。
“同情”这个词,就其最恰当和最初的意义来说,是指我们同情别人的痛苦而不是别人的快乐。一个已故的、机灵的和敏锐的哲学家曾认为必须通过争论去证明:我们对快乐具有一种真诚的同情,以及庆贺是人类天性的一种本能。我相信,决没有人认为有必要去证明怜悯也是这样一种本能。
首先,我们对悲伤的同情在某种意义上比对快乐的同情更为普遍。虽然悲伤太过分,我们还是会对它产生某些同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感到的确实不等于完全的同情,也不等于构成赞同之心的感情上的完美和谐与一致。我们不会跟受难者一道哭泣、惊呼和哀伤。相反,我们感到他的软弱和他那过分的激情,但是因为他的缘故仍然会经常感到一种非常明显的关心。可是,如果我们完全不谅解和不赞同另一个人的快乐,我们就不会对其抱有某种关心或同情。那个因为得到我们所不赞同的过分的和毫无意义的快乐而手舞足蹈的人,是我们藐视和愤慨的对象。
此外,无论是心灵的还是肉体上的痛苦,都是比愉快更具有刺激性的感情。
虽然我们对痛苦的同情远远不如受难者自然感受到的痛苦强烈,但是它同我们对快乐的同情相比,通常更为生动鲜明,正如我即将说明的那样,后者更接近于天生的、原始的快乐之情。
更重要的是,我们常常努力控制对别人悲伤的同情。无论什么时候,当我们没有注意到受难者时,为了自己的缘故会尽可能抑制这种同情,但是这并不总是成功的。相反的做法以及勉强的屈从必然会迫使我们对此特别注意。而对快乐的同情却从来不必采取这种相反的做法。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存在某种妒忌,我们就决不会对此感到丝毫的同情;如果不存在妒忌,我们就会毫不勉强地对此表示同情。相反,因为我们总是对自己的妒忌感到羞愧,所以当我们因为那种感情令人不快而无法这样做的时候,就经常假装、有时还真的愿意同情别人的快乐。也许,在我们心中真正觉得过意不去的时候,我们会说自己由于邻人交了好运而感到高兴。当我们不愿意对悲伤表示同情时,我们会经常感到它;而当我们乐于对快乐表示同情时,我们却往往不能感到它。因此,按照我们的想法,如下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对悲伤表示同情的倾向必定非常强烈,对快乐表示同情的倾向必定极其微弱。
然而,尽管存在这种偏见,我还是敢于断言:在不存在妒忌的情况下,我们对快乐表示同情的倾向比我们对悲伤表示同情的倾向更为强烈;同在想象中产生的对痛苦情绪的同情相比,我们对令人愉快的情绪的同情更接近于当事人自然感到的愉快。
对于我们全然不能赞同的那种过分的悲伤,我们多少有点宽容。我们知道,受难者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把自己的情绪降低到同旁观者的情绪完全协调一致。因此,虽然他没有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我们多半还是原谅他。但是,我们对过分的快乐却不会这样宽容。因为我们认为,把它降低到我们能够完全同情的程度,并不需要作出如此巨大的努力。处于最大的不幸之中而能控制自己悲伤的人,看来应该得到最大的钦佩;但是诸事顺遂而同样能够控制自己快乐的人,却好像几乎不能得到任何赞扬。我们感到,在当事人必然感到的和旁观者完全能够赞同的之间,在前一种情况中存在的距离比在后一种情况中存在的距离更大。
还有什么可以增加一个身体健康、没有债务、问心无愧的人的幸福呢?对处于这种境况的人来说,所有增加的幸运都可以恰当地说成是多余的;如果他因此而兴高彩烈,这必定是极为轻浮的轻率心理引起的。然而,这种情况可以很恰当地称为人类天然的和原始的状态。尽管当前世界上的不幸和邪恶使人深为悲痛,但这确实是很大一部分人的状况。因此,他们能够毫无困难地激发他们的同伴在处于这种境况时很可能产生的全部快乐之情。
不过,人们虽然不能为这种状况再增加什么,但能从中得到很多。虽然这种状况和人类最大的幸福之间的距离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和人类最小的不幸之间的距离却大得惊人。因此,与其说不幸必然使受难者的情绪消沉到远远不如它的自然状态,不如说幸运能够把他的情绪提高到超过它的自然状态。所以,旁观者一定会发现完全同情别人的悲伤并使自己的感情同它完全协调一致比完全同情他的快乐更为困难;而且他在前一种情况下一定会比在后一种情况下更多地背离自己自然的和一般的心情。正是因为这样,虽然我们对悲伤的同情同对快乐的同情相比,前者常常是一种更富有刺激性的感情,但是它总是远远不如当事人自然产生的感情强烈。
对快乐表示同情是令人愉快的;无论哪里妒忌都不会同它对抗,我们心满意足地沉缅于那极度的欢乐之中。但是,同情悲伤却是令人痛苦的,因此我们作此表示总是很勉强。当观看一场悲剧的演出时,我们尽可能避免对它所激发出来的悲伤表示同情。最后,仅仅在无法回避的时候才放弃努力。甚至在那个时候,我们也尽力在同伴面前掩饰自己的关心。如果我们流泪了,也会小心翼翼地擦去它们,唯恐不能体谅这种多愁善感之情的旁观者们把它看作是女人气和软弱的表现。因自己遭到不幸而请求我们同情的那个可怜的人,因为感到我们的谅解可能十分勉强,会带着担心犹豫的神情向我们诉说他的悲伤。他甚至掩盖了部分悲伤,并因为人类心肠冷酷而羞于发泄出他的全部痛苦感情。那个因高兴和成功而放荡不羁的人恰恰相反。无论在哪里妒忌都不会引起我们对他的反感,他期望我们完全同情自己。因此,他不怕以大声欢呼来表达自己的高兴,充分相信我们会由衷地对他表示赞同。
为什么在朋友面前哭泣会比欢笑更使我们害羞呢?虽然我们可能经常有理由欢笑,同样有理由哭泣,但是我们总感到,旁观者更有可能对我们的快乐而不是对我们的痛苦表示同情。甚至当我们身负最可怕的灾难时,鸣冤叫屈也总是使人难以忍受。但是,胜利的狂喜并不总是粗野的。确实,谨慎往往告诫我们要以相当节制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成功,因为谨慎教我们避免这种狂喜而不是其它任何东西更易激起的妒忌。
下层民众从不妒忌比自己优越的胜利者或公开竞赛的参加者,其所发出的欢呼声多么热烈!面对一次死刑的判决,他们的悲伤通常又多么平静和有节制!在一次葬礼中,我们的哀伤表情通常只是某种做作的肃穆;但是,在一次施洗礼仪式或婚礼中,我们的欢乐总是出于内心而没有任何虚假。在这些场合以及所有这样的欢乐场合,我们的愉快虽然并不持久,但往往同当事人的愉快一样大。每逢我们热诚地向自己的朋友表示祝贺时,他们的高兴确实使我们同样高兴。这时,我们会像他们一样幸福,情绪高涨,内心充满真正的欢乐,眼里闪耀着快乐和满足之情,并且脸部的每一个表情和身体的每一个姿态都显得生动愉快。然而,当这种做法有损于人类的天性时,我们很少这样做。
相反,当我们安慰处在痛苦之中的朋友时,我们的感受又会比他们的感受少多少呢?我们坐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当他们向我们诉说自己不幸的境况时,我们严肃而专心地听着。但是当他们的叙述不时被那些自然发作的激情打断(这种激情往往使他们在叙述中突然说不出话来)时,我们内心滋长的倦怠情绪和他们的激动又多么不协调啊!与此同时,我们可能感到他们的激情是自然的,并不比我们自己在相同的情况下可能具有的激情强烈。我们甚至可能在心灵深处责备自己缺乏感情,或许因此在自己身上激起一种人为的同情,不过,可以想象,假若这种人为的同情激发出来,它也总是极其脆弱和转瞬即逝的;并且,一般说来,一旦我们离开那个房间,它就会消失不见,一去不返。看来当神使我们承受自己的痛苦时,她认为有此已经足够,因此,不要求我们进一步去分担别人的痛苦,至多鼓励我们致力减轻别人的痛苦。
正是由于对别人的痛苦感觉迟钝,在巨大痛苦之中的高尚行为总是显得非常优雅合度。一个能在众多的小灾小难中保持愉快的人,他的举止总是彬彬有礼和惹人喜欢。但是,他似乎还胜过能够以这种态度忍受极为可怕的灾难的人。我们感到,为了使那些在他的处境中必然激动不已的剧烈情绪平静下来,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我们看到他能完全控制自己大为惊异。同时,他的坚定和我们的冷漠完全一致。他并不要求我们具有那种很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们发现自己不具有的,并为此深感羞辱。在他的情感和我们的情感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完美的一致,因此他的行为也极为合宜。根据我们对人类天性中通常具有的弱点的感受,我们不能合乎情理地认为他一定能坚持。我们看到那种能作出如此高尚和巨大努力的内心力量大为吃惊。同叹服和惊奇混合而激发出来的完全同情和赞同的感情,如同不止一次地提到的那样,构成了人们恰当地称为钦佩的感情。加图在遭到敌人的包围,无法抵抗又不愿投降的情况下,因奉行那个时代的高尚格言而陷入必死的境地;但是,他决不因自己遭到不幸而畏缩,也决不用不幸者悲痛欲绝的叫声、或我们总是很不愿意流的那种可耻的、引起人们同情的眼泪去哀求;相反,加图用男子汉的刚毅精神武装自己,就在捐躯之前,他以平时那种镇定的神态,为了朋友们的安全发出了一切必要的命令;对那个冷漠的伟大的布道者塞内加来说,这显然是连众神也会带着愉快和钦佩的心情来注视的一种景象。
在日常生活中,每逢碰到这种英雄的高尚行为的榜样,我们总是深为感动。
这样,我们很容易为这种具有英雄的高尚行为而自己似乎无所感受的人哭泣和流泪,而不会为那些不能忍受一切痛苦的软弱的人掉一滴眼泪。在上述特殊场合,旁观者表示同情的悲伤似乎超过了当事人的原始激情。当苏格拉底喝下最后一服药水时,他的朋友全都哭了,而他自己却神情平静,显得极为轻松愉快。在所有这样的场合,旁观者没有也没有必要为克服自己充满同情的悲伤作出任何努力。
他并不担心它会使自己做出什么过分和不合适的事情;相反地,他喜欢自己心中的那种感情,并且带着满足和自我赞赏的心情浸沉在自己的感情之中。因此,他愉快地沉迷于这种令人伤感的想法,它能够自然地促使自己关心朋友的灾难,或许,在这种亲切而充满悲伤的爱的激情之前,他从未对朋友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感情。但是,当事人却完全不是这样,他被迫尽可能不去注视在他的处境中必然是既可怕又令人不快的事情。他担心过分认真地注意那些情况,会由此受到十分强烈的影响,从而不再能适当地控制自己,或者使自己变成旁观者完全同情和赞同的对象。因此,他把自己的思想活动集中在那些只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上,集中在由于自己的行为壮烈和高尚而即将得到的赞扬和钦佩上。感到自己能作出如此高尚而又巨大的努力,感到自己在这种可怕的处境中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就会意气风发,陶醉在快乐之中,并能保持那种仿佛沉浸在胜利之中的狂喜。这样,他就使自己摆脱了不幸。
相反,那个由于自己的某种不幸而陷入悲伤沮丧之中的人,总是多少显得庸俗和卑劣。我们不可能设身处地地对他的自我同情表示同情(或许,如果我们处在他的境地,同样会同情自己)。因此,我们看不起他,如果有什么感情可能被认为是不公正的话,那么,这或许是由天性不可抗拒地决定的、从各方面来说,脆弱的悲伤决不会显得令人愉快,除非当它来自我们对别人的同情,而不是来自我们对自己的同情时。一个儿子,在宠爱他而且值得他尊敬的父亲逝世之际,可能沉浸在这种悲伤之中而无可非议。他的悲伤主要建立在一种对他死去的父亲表示同情的基础上;而且我们也乐意体谅这种充满人情的感情。但是,如果他由于只涉及自己的不幸而听任上述脆弱的感情泛滥的话,那么他就再也得不到任何这样的宽容。即使他倾家荡产沦为乞丐,或者面临极为可怕的危险,甚至被带去公开处决,在绞台上流下一滴眼泪,在所有那些勇敢高尚的人看来,他也会使自己永远蒙受耻辱。他们对他的同情仍然是非常强烈和真诚的。但是,因为这种同情不会达到同这种过分的软弱相适应的程度,他们还是没有原谅这个在世人眼中显得如此脆弱的人。他们对于他的行为与其说是感到悲伤,不如说是感到羞耻。在他们看来,他由此给自己带来的耻辱是他的不幸之中最可悲的境遇。那个曾在战场上经常冒死亡危险的、勇敢的比朗公爵,当他看到国家被自己毁掉并回忆起因自己的轻率而不幸地失去爱戴和荣誉以致在绞台上流泪时,这种脆弱使他大无畏的名声蒙受多大的耻辱呢?
第二章论野心的起源,兼论社会阶层的区别我们夸耀自己的财富而隐瞒自己的贫穷,是因为人们倾向于同情我们的快乐而不是悲伤。我们不得不在公众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贫穷,并感到我们的处境虽然在公众面前暴露无遗,但是我们受到的痛苦却很少得到人们的同情,对我们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为耻辱了。我们追求财富而避免贫困,主要不是出于这种对人类情感的关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辛苦和劳碌是为了什么呢?贪婪和野心,追求财富、权力和优越地位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为了提供生活上的必需品吗?那么,最低级劳动者的工资就可以提供它们。我们看到工资为他们提供食物、衣服和舒适的住房,并且养活整个家庭。如果仔细地考察一下他的经济,我们就会发现:他把大部分工资都花在生活便利品上,这些便利品可以看成是奢侈品;并且,在特殊的场合,他甚至会为了虚荣和荣誉捐赠一些东西。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对他的情况感到嫌恶呢?为什么在上层生活中受过教育的那些人,会把被迫跟他吃同样简单的伙食、住同样低矮的房屋、穿同样破旧的衣服——即使无需从事劳动——的生活,看得比死还坏呢?是他们认为自己的胃更高级些,还是认为在一所华丽的大厦里比在一座茅舍里能睡得更安稳些呢?情况恰恰相反,而且实际上是显而易见,谁都知道的,尽管没有人说出来过。那么,遍及所有地位不同的人的那个竞争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按照我们所说的人生的伟大目标,即改善我们的条件而谋求的利益又是什么呢?引人注目、被人关心、得到同情、自满自得和博得赞许,都是我们根据这个目的所能谋求的利益。吸引我们的,是虚荣而不是舒适或快乐。不过,虚荣总是建立在我们相信自己是关心和赞同的对象的基础上。富人因富有而洋洋得意,这是因为他感到他的财富自然而然地会引起世人对他的注意,也是因为他感到,在所有这些由于他的有利地位而很容易产生的令人愉快的情绪之中,人们都倾向于赞同他。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仿佛充满了骄傲和自满情绪。而且,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爱自己的财富。相反,穷人因为贫穷而感到羞辱。他觉得,贫穷使得人们瞧不起他;或者即使对他有所注意,也不会对他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产生同情。他为这两个原因而感到羞辱。因为,虽然被人忽视和不为人所赞同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正如微贱使我们得不到荣誉和赞许的阳光照耀一样,感到自己不被人所注意必然会抑制非常令人愉快的希望,使得人类天性中最强烈的愿望落空。穷人走出走进无人注意,同被关闭在自己的小茅舍中一样默默无闻。那些微末的照料,以及其处境招来的令人难堪的关心,并不能提供挥霍寻欢的乐趣。他们不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即使他的极度痛苦使他们不得不注视他,那也只像是从他们中间藐视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客观对象。幸运和得意的人对陷入不幸境地的人竟敢在他们面前傲慢无礼,并以其令人讨厌的惨状来扰乱自己的从容享受幸福,会感到惊奇。相反,享有地位和荣誉的人举世瞩目。人们都急切地想一睹他的风采,并想象(至少是抱同情态度)他的处境必然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种高兴和狂喜。他的举动成为公众关注的对象,连一句话、一个手势人们也不会全然忽视。在盛大集会上,他成为他们注视的中心人物;他们似乎把全部激情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以便得到他给予他们的鼓励和启示。如果他的行为不是全然荒诞可笑,他就时时刻刻有机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使自己成为众人观察和同情的对象。尽管这会产生一种约束力,使他随之失去自由,然而,人们认为,这使大人物变成众人羡慕的客观对象,并补偿了因追求这种地位而必定要经历的种种辛苦、焦虑和对各种欲望的克制;为了取得它,宁可永远失去一切闲暇、舒适和无忧无虑的保证。
当我们以想象力易于描绘的那些迷人情调来考虑大人物的状况时,这几乎都是对一种完美和幸福状态的抽象的想象。正是这种状态在我们所有的空想和虚幻的梦想之中,被概略地描述成自己一切欲望的终极目标。因此,我们对那些处于这种状态的人的满足抱有一种特殊的同情。我们赞同他们的一切爱好,并促成他们的一切希望。我们认为,任何损害和毁坏这种令人愉快的状态的举动都多么令人遗憾!我们甚至希望他们永存于世;并简直不能想象死亡会最终结束这种完美的享受。我们认为,强迫他们从显贵的地位落向那个卑贱的、然而却是好客的家——这是神为他的孩子们提供的——是残酷的。“伟大的国王万寿无疆!”是一种恭维,虽然这是一种东方式的奉承,但如果经验没有使我们懂得它是荒谬的话,也会欣然作出这种荒谬的举动。落在他们头上的灾难,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在旁观者心中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恨,比起他对那些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同样事情的感受来要多得多。只有国王的不幸才为悲剧提供合适的题材。在这方面,它们和情人们的不幸有些相象,两者都是在剧场里吸引我们的主要情节。因为,带有偏见的想象喜欢这两种情况有一个胜过其他一切的幸福结局,尽管所有的理智和经验可以告诉我们相反的东西。妨害或制止这种完美的享受,似乎是一切伤害中最残酷的一种。人们认为,企图杀害君主的卖国贼是一个比其他任何凶手更为残忍的人。内战中所流的全部无辜的鲜血所引起的愤恨,尚不及人们对查理一世之死所产生的愤恨。一个不熟悉人类天性的人,看到人们对地位低下的人的不幸漠不关心,看到人们对地位比他们高的人的苦难感到遗憾和愤慨,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地位较高的人同地位较低的相比、前者对痛苦更难忍受,他们在死亡时的痉挛也更令人可怕。
等级差别和社会秩序的基础,便是人们同富者、强者的一切激情发生共鸣的这一倾向。我们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所表现的顺从和尊敬,常常是从对他们的优越境遇的羡慕中、而不是从对他们给予善意的恩赐的任何期待中产生的。他们的恩惠可能只给予少数人;但他们的幸运却吸引了几乎所有的人。我们急切地帮助他们去实现一系列如此接近完美的幸福;并希望尽力使他们的虚荣心和荣誉感得到满足,而不想得到任何报答。我们尊重他们的意愿并不是主要地、也不是全部建立在重视这种服从的效用、考虑到它能很好地维护社会秩序这种想法的基础上。即使在社会秩序似乎要求我们反对他们的意愿的时候,我们也无法这样做。
国王是人民的仆从,如果公共利益需要的话,服从他们、抵制他们、废黜他们或惩罚他们,都合乎理性和哲学的原则;但这不是神的旨意。神会教导我们:为了他们自己而服从他们;在他们崇高的地位面前战慄不已并屈从他们;把他们的微笑看作一种足以补偿一切服务的报酬,并担心他们有所不满,即使没有其他不幸接踵而至,我们也会把这种不满当作极大的耻辱。要做到在各方面像一般百姓那样对待他们,并在普通的场合同他们辩论,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很少有人仅凭别人的宽宏大量就有这种勇气,除非相互之间还非常亲密和熟识。最强烈的动机、最强烈的激情、恐惧、憎恶和愤恨,几乎都不足以抵消这种尊敬他们的自然倾向;他们的行为无论正确还是不正确,在人民以暴力来反抗他们或希望看到他们被惩罚、被废黜之前,必然已经引起所有这些非常强烈的感情。甚至当人民已经产生这些强烈感情的时候,也每时每刻会对他们产生侧隐之心,并且很容易回到尊敬他们的状态,人民已惯于把他们看作天生高于自己的人。他们不能忍受对自己君主的伤害,同情很快地代替了愤恨,他们忘掉了过去的激怒,重新奉行旧的忠君原则,带着曾经用来反对它的那种激情,为重新确立自己旧主人的已被破坏的权威而奔走出力。查理一世之死使王室家族得以复辟。当詹姆斯二世被平民在逃亡的船上抓住时,对他的同情几乎阻止了革命,使革命比以前更难继续下去。
大人物看来是否意识到:他们是以低廉的代价博得了公众的敬佩?或者是否想过,对他们来说,这必须同别人一样用汗水和鲜血才能换取?年青的贵族是靠什么重大才能来维护他那阶层的尊严,使自己得到高于同胞的那种优越地位呢?
是靠学问?勤劳?坚忍?无私?还是靠某种美德?由于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养成了注意日常行为中每一细节的习惯,并学会了按照极其严格的礼节履行所有那些微小的职责。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引人注目,人们是多么愿意赞同他的意愿,所以在无足轻重的场合,他的举止也带上这种意识所自然激发出来的翩翩风度和高雅神态。他的神态、举止和风度都显出那种对自己地位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生来地位低下的那些人从来不曾有过的。这些都是他打算用来更轻易地使人们服从他的权势,并按照他的愿望去支配他们的意志的伎俩;并且他很少受到挫折。这些靠地位权势推行的伎俩,在一般情况下足以左右世人。路易十四在他统治的大部分期间,不仅在法国而且也在全欧洲被看成是一个伟大君主的最完美的典型。然而,他靠了什么才能和美德才获得这种巨大的声誉呢?是靠他的全部事业的无懈可击、一以贯之的正义吗?是靠随之而来的巨大危险和困难,或者靠推行他的事业时所作的不屈不挠和坚持不懈的努力吗?是靠广博的学问、精确的判断或英雄般的豪迈气概吗?路易十四获得巨大声誉根本不是依靠这些品质。
首先,因为他是欧洲最有权力的君主因而在诸王中间拥有最高的地位;其次,撰述其经历的历史学家说:“国王壮实的身材,威严俊美的容貌,胜过所有的廷臣。
他的声音庄严动人,赢得人心。但他在场时却令人生畏。他有一种独特的风度举止。这种风度举止只和他本人以及他的地位相称,在任何别的人身上,就会显得滑稽可笑。他使对他讲话的人局促不安,这使他暗中十分得意,并因此感到高人一等。有个老军官在他面前慌乱发窘,结结巴巴地恳求给予恩赐,他最后讲不下去了,说:‘陛下,我在您的敌人面前不会像这样哆嗦的。’这个人毫不费力就得到他要求的东西。”靠他的地位、无疑也靠某种程度的、似乎并不比平凡的人高明多少的才能和美德推行的这些微不足道的伎俩,使这位国王在他这个时代得到人们的尊敬,甚至从后人身上得到对他死后声誉的巨大敬意。在他那个时代,在他的面前,同这些相比,其他美德似乎显不出什么优点。学问、勤勉、勇气和仁慈在它们面前都大为逊色,并失去了全部尊严。
然而,地位低下的人希望自己出名所靠的必然不是这种伎俩。礼貌全然是大人物的美德,它不会使他们以外的任何人受到敬重。通过日常行为中的上等礼节来模仿大人物的举止和冒充显贵的纨袴子弟,所得到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放肆所招来的加倍的轻视。为什么那个非常注意自己神态举止的人,当他昂首挥臂摆出一副权贵的派头穿过房间时,人们都认为他根本不值一顾?显然,他做得过头了;他过分地显示出对自己重要性的注意,这种重要性是无人能够苟同的。最完美的谦逊和质朴,加上同对同伴的尊敬一致的不拘小节,应该是一个平民的行为的主要特征。如果他强烈地希望自己出名,他就必须依靠更重要的美德。他必须有相当于大人物的扈从的侍从,可是除了自己的体力劳动和脑力活动之外,他没有其他的财源来支付这些仆人的工资。因此,他必须培育如下美德。他必须具有较多的专业知识,十分勤勉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必须吃苦耐劳,面对危险坚定不移,在痛苦中毫不动摇。他必须通过事业的艰难和重要,以及对事业的良好判断,通过经营事业所需要的刻苦和不懈的勤奋努力,来使公众看到这些才能。正直和明智,慷慨和直率,必然被用来描述他在所有普通场合的行为的特征。同时,他必定被推举去从事所有这样的工作、这些工作需以卓越的才能和美德恰当地进行,但能光荣地完成它们的那些人会得到高度的赞扬。富有进取心和野心而为其处境所抑制的人,是怀着什么样的急切心情到处寻找能使自己出名的好机会呢?没有什么事情能向他提供这种机会,似乎使他很不愉快。他甚至带着愉快的心情期待国外战争或国内冲突产生;暗自高兴地通过随之产生的一切骚乱和流血事件,观察出现那些有希望大显身手机会的可能性,抓住那种时机,他就可以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和赏识。相反,有地位和有声望的人,他的全部声誉存在于日常行为的合宜性之中。他满足于由此得到的微末名声。他没有才能去博得其他东西,也不愿让随同困难或危难而来的事情麻烦自己。在舞会上出风头,是他的巨大胜利。在风流韵事中取得成功,是他的最大成就。他对嫌恶公众的一切骚乱,这不是出于对人类的爱,因为大人物从来不把地位比他低下的人看做同胞;这也不是由于他缺乏勇气,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大会胆怯;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具备在这类情况下所需要的美德,意识到公众的注意力肯定会从他身上转到别人身上。他也许会冒某一微小的危险,从事某一迎合时好的运动。但是,当他想到某种需要连续和长久地努力保持耐性、勤勉、刚毅和操心的境遇时,就会害怕得战慄起来。在出生高贵的那些人身上几乎见不到这些美德。因此,在所有的政府中,甚至在君主国中,在中等和下等阶层生活中受教育的人们虽然遭到所有那些出身高贵的人的妒忌和愤恨,但是由于自己的勤勉和才干而得到提拔,通常占据着最高的职位,管理着行政机关的一切事务。大人物见到他们,先是轻视,继而妒忌,最后以卑贱地表示屈服为满足,这种态度本来是他们希望别人向自己表露的。
正是丧失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从容不迫的绝对控制,使高贵地位的降低变得如此不能忍受。当马其顿国王一家被保卢斯埃米利乌斯在胜利中带走的时候,据说他们的不幸使得罗马人的注意力从征服者的身上转到了国王一家身上。看到王室儿童因为年纪还小而不了解自己的处境,旁观者深受感动,在公众的欣喜欢乐当中,带有极为微妙的悲伤和同情。在行列中接着出现的是马其顿国王;他像是一个神志不清和惊骇不已的人,由于遭受巨大的灾难而丧失全部情感。他的朋友和大臣跟在他的身后。当他们一道行走时,经常把目光投向那个失去权势的国王,并且一看见他,眼泪就夺眶而出。他们的全部行为表明:他们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不幸,而全然是国王的更大痛苦。相反,高尚的罗马人却用一种轻视和愤慨的眼光看着他,认为这个人完全不值得同情,因为他竟会品质低劣到在这样的灾难中忍辱求生。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灾难呢?根据大部分历史学家的记载,他在一个强大而又人道的民族保护之下,在一种富足、舒适、闲暇和安全的状况中度过了余生。这种状况本身似乎是值得羡慕的,因为他甚至不会由于自己的愚蠢而失去这种舒适的生活。但是,他的周围不再有那班颂扬他的笨伯、谄媚阿谀者和扈从。这些人先前已习惯于在他的各种活动中随侍左右。他不再受到民众的瞻仰,也不再因他拥有权力而使自己成为他们尊敬、感激、爱护和钦佩的对象。他的意向不再对民众的激情产生影响。正是那难以忍受的灾难使国王丧失全部情感,使他的朋友忘却自己的不幸;气质高尚的罗马人几乎不能想象在这种灾难中还会有人品质低劣到忍辱求生。
罗斯福哥公爵说:“爱情通常会被野心取代,而野心却几乎没有被爱情取代过。”一旦人们心中充满了那种激情,它就既容不下竞争者,也容不下继任者。
对惯常得到、甚至惯常希望得到公众钦佩的那些人来说,其它一切愉快的事情都会变得令人厌恶和失去魅力。一切遭人唾弃的政治家为了宽慰自己,曾经研究过如何抑制野心以及轻视他们再也得不到的那些荣誉,然而,有几人能够成功呢?
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打发着日子,为自己毫无意义的念头感到烦恼,对私生活中的各种消遣缺乏兴趣。除了谈到他们过去的重要地位之外,了无乐趣;除了徒劳无益地忙于某一旨在恢复那种地位的计划之外,也丝毫得不到满足。你当真决定不用你的自由去换取一个气派十足的宫廷苦差,而自由自在、无所畏惧和独立自主地生活吗?要坚持这个可贵的决定似乎有一个办法,或许也只有一个办法。决不挤进很难从那里退出的地方;决不投身于具有野心的集团;也决不把自己同主宰世界的那些人比较,他们早在你之前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
在人们的想象中,置身于普遍的同情和关注之中仿佛是非常重要的。这样,那个把高级市政官的妻子们分隔开来的重要物体——地位,成了一部分人生活中力求实现的目的,也成了一切骚动、忙乱、劫掠和不义的根源,它给世界带来了贪婪和野心。据说,有理智的人的确蔑视地位,就是说,他们不屑于扮演主要角色,对谁因不值一提的小事——最小的优点也比这种琐事重要——而在同伴面前受到指责也漠不关心。但是,谁也不会轻视地位、荣誉和杰出,除非他的做人标准远远高于普通人;除非他如此坚定地相信贤明和真正的哲理,以致当他的合宜行为使自己成为恰当的赞许对象时,深信自己并不在乎也不赞同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结果;或者,除非他如此惯常地认为自己卑下,沉沦于懒惰和醉汉似的冷漠之中,以致完全忘掉了欲望和几乎完全忘记了对优越地位的向往。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正如成为人们庆贺和同情关心的当然对象是一种璀璨夺目的成功一样,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感到自己的不幸得不到伙伴们的同情,反而遭到他们的轻视和嫌恶更令人郁郁不乐。正因为这样,最可怕的灾难并不总是那些最难忍受的灾难。在公众面前表露自己小小的不幸往往比表露自己巨大的不幸更加丢脸。前者没有引起人们的同情;而后者虽然或许没有激起同受难者的痛苦相近的感情,但却唤起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同情。在后一种情况下,旁观者们同受难者的感情相差不远,这种不完美的同情为他忍受自己的痛苦提供了某种帮助。
在一个绅士穿着肮脏和破烂的衣服在一次欢乐的集会上露面比他带着鲜血和伤口与会更加丢脸。后一种情况会引起人们的同情,而前一种情况则会引起他们的嘲笑。法官判处一个罪犯上颈手枷示众使他蒙受的耻辱,甚于判处他死刑。几年前,那个国王在队伍前鞭打一个普通军官,使这位军官受到无可挽回的耻辱。如果国王刺伤了他,那倒是一种轻得多的惩罚。根据有关荣誉的惯例,一次笞刑使人感到耻辱,而一处剑伤却并不如是,其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如果那个认为耻辱是最大的不幸的绅士受到那些较轻的惩罚,富有人情和高尚的人们就会认为他受到了最可怕的惩罚。因此,对那一阶层的人通常免除那些会带来耻辱的刑罚,在许多场合,法律要处死他们时,也要尊重他们的名誉。无论以什么罪名鞭打一个有地位的人或把他上颈手枷示众,都是除俄国以外的欧洲各国政府不能实行的残暴行为。
一个勇敢的人并不因被送上断头台而被认为是可鄙的,而上颈手枷示众却会这样。在前一种情况下,他的行为可能使自己受到普遍的尊敬和钦佩;在后一种情况下,却不会得到人们的喜爱。在前一种情况下,旁观者的同情支持了他,使他从羞耻中解脱出来,从那种只有他一个人感到不幸的感觉——这是一种最难忍受的情感——中解脱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得不到人们的同情,或者即使有的话,也不是由于他受到的痛苦,而是因为意识到没有人对他的痛苦表示同情所引起的。这种同情是为了他蒙受耻辱而不是为了他受到痛苦。那些可怜他的人,为他脸红并垂头丧气。虽然不是因为犯有罪行,他也同样颓丧,并感到自己是因受到惩罚才蒙受无可挽回的屈辱。相反,被判处死刑的人,由于人们肯定会看到他那受人尊敬和称赞的坚定面容,所以他也会带着那种刚毅的神色;如果罪名没有使他失去别人对他的尊敬,那么惩罚也决不会使他失去这种尊敬。他不怀疑自己的处境会遭到人们的轻视或嘲笑,他不仅能恰当地表现出一种十分平静的神态,而且会露出一种胜利和愉快的样子。
卡迪纳尔德雷斯说:“因为可以得到某种荣誉,所以巨大的危险有其诱人之处,即使在我们遭到失败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普通的危险除了可怕之外别无他物,因为丧失名誉总是伴随着失败。”他的格言和我们刚才就惩罚问题所作的论述具有相同的根据。
人类的美德不会屈服于痛苦、贫穷、危险和死亡,蔑视它们也无需作出最大的努力。但是,他的痛苦遭到侮辱和嘲笑,在胜利之中被俘,成为他人的笑柄,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美德很难坚持如一。同遭到人们的轻视相比,一切外来的伤害都是易于忍受的。
第三章论由钦佩富人和大人物,轻视或怠慢穷人和小人物的这种倾向所引起的道德情操的败坏钦佩或近于崇拜富人和大人物,轻视或至少是怠慢穷人和小人物的这种倾向,虽然为建立和维持等级差别和社会秩序所必需,但同时也是我们道德情操败坏的一个重要而又最普遍的原因。财富和地位经常得到应该只是智慧和美德才能引起的那种尊敬和钦佩;而那种只宜对罪恶和愚蠢表示的轻视,却经常极不适当地落到贫困和软弱头上。这历来是道德学家们所抱怨的。
我们渴望有好的名声和受人尊敬,害怕名声不好和遭人轻视。但是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很快发现智慧和美德并不是唯一受到尊敬的对象;罪恶和愚蠢也不是唯一受到轻视的对象。我们经常看到:富裕和有地位的人引起世人的高度尊敬,而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却并非如此。我们还不断地看到:强者的罪恶和愚蠢较少受到人们的轻视,而无罪者的贫困和软弱却并非如此。受到、获得和享受人们的尊敬和钦佩,是野心和好胜心的主要目的。我们面前有两条同样能达到这个我们如此渴望的目的的道路;一条是学习知识和培养美德;另一条是取得财富和地位。我们的好胜心会表现为两种不同的品质。一种是目空一切的野心和毫无掩饰的贪婪;一种是谦逊有礼和公正正直。我们从中看到了两种不同的榜样和形象,据此可以形成自己的品质和行为;一种在外表上华而不实和光彩夺目;另一种在外表上颇为合式和异常美丽;前者促使每一只飘忽不定的眼睛去注意它;后者除了非常认真、仔细的观察者之外,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主要是有知识和美德的人,是社会精英,虽然人数恐怕很少,但却是真正、坚定地钦佩智慧和美德的人。大部分人都是财富和显贵的钦佩者和崇拜者,并且看来颇为离奇的是,他们往往是不具偏见的钦佩者和崇拜者。
毫无疑问,我们对智慧和美德怀有的尊敬不同于我们对财富和显贵们所抱有的尊敬;对此加以区分并不需要极好的识别能力。但是,尽管存在这种不同,那些情感还是具有某种非常值得注意的相似之处。它们在某些特征上无疑是不同的,但是在通常的外部表现上看来几乎相同,因而粗心的观察者非常容易将两者混淆起来。
在同等程度的优点方面,几乎所有的人对富人和大人物的尊敬都超过对穷人和小人物的尊敬。绝大部分人对前者的傲慢和自负的钦佩甚于对后者的真诚和可靠的钦佩。或许,撇开优点和美德,说值得我们尊敬的仅仅是财富和地位,这几乎是对高尚的道德甚至是对美好的语言的一种亵渎。然而,我们必须承认:财富和地位几乎是不断地获得人们的尊敬;因此,在某些情况下它们会被人们当作表示尊敬的自然对象。毫无疑问,罪恶和愚蠢会大大贬损那些高贵的地位。但是,它们必须很大才能起这样的作用。上流社会人士的放荡行为遭到的轻视和厌恶比小人物的同样行动所遭到的小得多。后者对有节制的、合乎礼仪的规矩的仅仅一次违犯,同前者对这种规矩的经常的、公开的蔑视相比,通常更加遭人愤恨。
很幸运,在中等和低等的阶层中,取得美德的道路和取得财富(这种财富至少是这些阶层的人们能够合理地期望得到的)的道路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极其相近的。在所有的中等和低等的职业里,真正的、扎实的能力加上谨慎的、正直的、坚定而有节制的行为,大多会取得成功。有时,这种能力甚至会在行为不端之处取得成功。然而,习以为常的厚颜无耻、不讲道义、怯懦软弱、或放荡不检,总会损害、有时彻底损毁卓越的职业才能。此外,低等和中等阶层的人们,其地位从来不会重要得超越法律。法律通常必然能吓住他们,使他们至少对更为重要的公正法则表示某种尊重。这种人的成功也几乎总是依赖邻人和同他们地位相等的人的支持和好评;他们的行为如果不那么端正,就很少能有所获。因此,“诚实是最好的策略”这句有益的古老谚语,在这种情况下差不多总是全然适用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一般都希望人们具有一种令人注目的美德;就一些良好的社会道德而言,这些幸好是绝大部分人的情况。
不幸的是,在较高的阶层中情况往往并非如此。在宫廷里,在大人物的客厅里,成功和提升并不依靠博学多才、见闻广博的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的尊敬,而是依靠无知、专横和傲慢的上司们的怪诞、愚蠢的偏心;阿谀奉承和虚伪欺诈也经常比美德和才能更有用。在这种社会里,取悦于他人的本领比有用之才更受重视。在平静和安定的时代,当骚乱尚未临近时,君主或大人物只想消遣娱乐,甚至会认为他没有理由为别人服务,或者认为那些供他消遣娱乐的人足以为他效劳。上流社会的人认为那种傲慢和愚蠢的行为所表现的外表风度、浅薄的才能,同一个战士、一位政治家、一名哲学家或者一名议员的真正的男子汉式的美德相比,通常可以得到更多的赞扬。一切伟大的、令人尊敬的美德、一切既适用于市政议会和国会也适用于村野的美德,都受到了那些粗野、可鄙的马屁精的极端蔑视和嘲笑。这些马屁精一般都充斥于这种风气败坏的社会之中。当苏利公爵被路易十三召去就某一重大的突然事件发表意见时,看到皇上恩宠的朝臣们交头接耳地嘲笑他那过时的打扮,这位老军人兼政治家说:“当陛下的父亲不论何时让我荣幸地同他一起商量国家大事时,总是吩咐这种宫廷丑角退入前厅。”
正是由于我们钦佩富人和大人物、从而加以模仿的倾向,使得他们能够树立或导致所谓时髦的风尚。他们的衣饰成了时髦的衣饰;他们交谈时所用的语言成了一种时髦的语调;他们的举止风度成了一种时髦的仪态。甚至他们的罪恶和愚蠢也成了时髦的东西。大部分人以模仿这种品质和具有类似的品质为荣,而正是这种品质玷污和贬低了他们自己。爱虚荣的人经常显示出一种时髦的放荡的风度,他们心里不一定赞同这种风度,但或许他们并不真正为此感到内疚。他们渴望由于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不值得称赞的什么东西而受到称赞,并为一些美德受到冷遇而感到羞愧,这些美德他们有时也会偷偷地实行并对它们怀有某种程度的真诚的敬意。正如在宗教和美德问题上存在伪君子一样,在财富和地位问题上也存在伪君子;恰如一个奸诈之徒用某种方式来伪装自己一样,一个爱好虚荣的人也擅于用别的方式给人一种假象。他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用的那种马车和豪华的生活方式来装扮自己,没有想到任何地位比他高的人所值得称道的地方,来自同他的地位和财富相称的一切美德和礼仪,这种地位和财富既需要、也能够充裕地维持这种开支。许多穷人以被人认为富裕为荣,而没有考虑这种名声加给自己的责任(如果可以用如此庄严的名词来称呼这种愚行的话),那样,他们不久一定会沦为乞丐,使自己的处境比原先更加不如他们所钦佩和模仿的人的处境。
为了获得这种令人羡慕的境遇,追求财富的人们时常放弃通往美德的道路。
不幸的是,通往美德的道路和通往财富的道路二者的方向有时截然相反。但是,具有野心的人自以为,在他追求的那个优越的处境里,他会有很多办法来博得人们对他的钦佩和尊敬,并能使自己的行为彬彬有礼,风度优雅;他未来的那些行为给他带来的荣誉,会完全掩盖或使人们忘却他为获得晋升而采用的各种邪恶手段。在许多政府里,最高职位的候选人们都凌驾于法律之上;因而,如果他们能达到自己的野心所确定的目标,他们就不怕因自己为获得最高职位而采用的手段而受到指责。所以,他们不仅常常通过欺诈和撒谎、通过拙劣卑鄙的阴谋和结党营私的伎俩,而且有时通过穷凶极恶的罪行、通过谋杀和行刺、通过叛乱和内战,竭力排挤、清除那些反对或妨碍他们获得高位的人。他们的失败往往多于成功;通常除因其犯下的罪行而得到可耻的惩罚之外一无所获。虽然他们应该为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地位而感到十分幸运,但是他们对其所期待的幸福总是极为失望。
充满野心的人真正追求的总是这种或那种荣誉(虽然往往是一种已被极大地曲解的荣誉),而不是舒适和快乐。不过,在他自己和他人看来,他提升后的地位所带来的荣誉,会由于为实现这种提升而采用的卑鄙恶劣的手段而受到玷污和亵渎。虽然通过挥霍各种大量的费用,通过恣意放纵各种放荡的娱乐(这是堕落分子可怜的但经常采用的消遣方法),通过繁忙的公务,通过波澜壮阔和令人眩目的战争,他会尽力在自己和别人的记忆中冲淡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回忆,但是这种回忆必然仍会纠缠不休。他徒劳无益地求助于那使人忘却过去的隐秘的力量。他一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就会告诉他,别人一定也记得这些事情。在一切非常浮华的盛大仪式之中,在从有地位者和有学问者那里收买来的那种令人恶心的阿谀奉承之中,在平民百姓颇为天真然而也颇为愚蠢的欢呼声中,在一切征服和战争胜利后的骄傲和得意之中,羞耻和悔恨这种猛烈报复仍然隐秘地纠缠着他;并且,当各方面的荣誉来到他身上时,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丑恶的名声紧紧地纠缠着,它们每时每刻都会从身后向他袭来。即使伟大的凯撒,虽然气度不凡地解散了他的卫队,但也不能消除自己的猜疑。对法赛利亚的回忆仍然索绕心头,无法甩脱。当他在元老院的请求下,宽大地赦免了马尔塞鲁斯的时候,他告诉元老院说,他不是不知道正在实施的杀害他的阴谋,但是因为他已享足天年和荣誉,所以他将心满意足地死去,并因此藐视一切阴谋。或许,他已享足了天年,但是,如果他希望得到人们的好感,希望把人们视为朋友,但却受到人们极端的仇视,如果他希望得到真正的荣誉,希望享有在同他地位相等的人的尊敬和爱戴之中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那么,他无疑是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