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里·宾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14
|本章字节:47912字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0节雷诺兹说对了
“它永远也上不来的。”艾伦说。
“它会的。”雷诺兹说。
他们向下看着卡车,卡车在下面的热浪中闪着微光。黄褐色驾驶室顶上满是灰尘、凹坑和刮痕。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输了比赛的老拳击手。
“它们的温度过热。就算没有拉东西,大多数的卡车也都得停下来一两回进行冷却。”
“它会上来的。”
他们眯起眼看着卡车。它装载着雷诺兹在沙漠里见着的那个十二英尺钻头。英国波斯石油公司拒绝向这个新兴的竞争者出售任何设备,甚至是那些准备丢弃的设备。这是意料中事。雷诺兹完成他的侦察工作后,就和艾伦一起去找了当地的巴赫蒂亚里部落的酋长。艾伦向他解释说,有一些器材被英国波斯石油公司丢在一旁等着腐烂,而这些器材在他这儿则有很大的用处。
酋长皱起眉头。他叫人端上柠檬果子露,并宰了两头小羊羔招待两人。然后,等足够数量的金块倒手之后,酋长答应采取行动。就在第二个星期,他带着一大队人马来到钻探地点,这队人马或者骑马,或者骑着摩托,或者开着卡车。他们在营地附近来回盘旋,开了几枪暗示他人最好不要跟他们闹着玩,然后就把艾伦所要求的东西全都偷走。
与此同时,俄国走私者也完成了他们那部分交易。艾伦的现金足够买一整套钻探设备、储藏油罐、临时的管道以及其他各种杂物。设备是由不定期货船运来的,还附有一份苏俄文件,声称船上所载货物是一船的谷物。这些俄国造的设备中有些是崭新的,有些则已经相当破旧。艾伦怀疑——不止是怀疑——有些现有的工作设备就这么被拆除运走——就在红军的眼皮底下。
所有的设备都到位后,下一个任务就是把它拉到扎格罗斯:一项艰巨的任务。大部分路程根本没有道路可言。春季的洪水将桥梁都给冲走了。骡子的腿都走瘸了,卡车也纷纷熄火。所以他们扎好木排和绳桥。他们铲平山路。他们在岩石堆下埋上炸药。他们制造并随身携带着一个熔炉,这样可以随时造出卡车需要更换的零件。
现在,它几乎已经到达终点。就在他们下方,卡车换完档后开始爬坡。空气热得让人发晕,引擎壳里的温度肯定高得无法想像。
“一瓶冰啤酒,如果它停三次或是彻底放弃。”
“一瓶啤酒,如果它没能一次不停就上来的话。”
扎格罗斯没有啤酒,就算有也没法冰镇。到目前为止,从他们一起在波斯工作开始,艾伦已经欠了雷诺兹七十五瓶冰啤酒,而雷诺兹则欠他老板六十一瓶。卡车往山上爬着。山坡很陡,虽然艾伦派了筑路工人好好修整过道路,但这一片还是充满了粗砂和尖石,道路在车轮的重压下很快瓦解了。卡车越过了第一道弯,好像往后退了片刻。
“它停了。”
“没有。”
司机换到正确的档,继续往上。车上的钻头看上去就像是一些拖在恐龙下巴上的巨牙。它脏兮兮地在太阳下闪着光。
“你的算术做得怎么样了?”
过去几个晚上,艾伦帐篷里的灯一直点到很晚,他在计算开始钻井之前的全部开销。在伦敦的时候,雷诺兹曾经告诉他,如果照英国波斯石油公司的风格行事,那么开销将会超过四万五千英镑——或者是超过他们现有资金的一半,这才只是将他们的设备运送到位准备开始工作。卡车坚定地向前开着。空气的突然上升带来一阵浓烟和热油。
“很好,”艾伦说,“我们刚超过一万四。”
“一万四?一万四千英镑?天啊,这是个巨大的胜利。”
艾伦微笑着点点头。“不仅仅是这些。里面还有一整箱冰啤酒是给我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雷诺兹沉着脸,猛地拽了拽胡子,想起了自己的债务。“不过卡车还在往上爬呢。”
这是事实。卡车现在已经靠得很近,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在陡峭的山坡间回荡的引擎声。艾伦摇了摇头。他不能理解。在这最后一道坡上,每辆卡车都会过热。每辆。大多数都得停下来进行冷却,引擎盖得掀起来至少两个钟头。可这辆载着重物的卡车开出的距离已经比其他卡车要远的多。
“如果它真的上来了,那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钻井了。”
“如果?如果?它会上来的。我告诉过你。”
艾伦摇摇头,“它不会的。”
雷诺兹吃吃笑起来。他知道什么艾伦不知道的事。
“散热器里有冰块?”艾伦问他。
“我从哪儿搞冰块来?”
“那就是冰水。”
“不是。”
“你把风扇的速度调快了。”
“唷!”雷诺兹甚至都不屑回答这个问题。连阴凉处的空气都有96度,你就算对着引擎刮大风也没有用。
“那它就会停下来。”
“它不会。”
在他们身后,钻塔在沙石上拉出越来越长的影子。他们将在距离穆罕默德·埃默里最初指出的地方不足半英里的地方开始钻井。油井已经按照美国传统被命名为穆罕默德·埃默里一号油井,八天前的时候埃默里本人曾经带着四十个马上勇士闯进营地视察工作,并提醒艾伦是谁第一个把他带到这个山谷里。
同时,还有足够的工作要做。用传统的重击方法钻井将会极端缓慢,但缓慢并不要紧,只要平稳就好。
卡车现在离他们只有一小段路了。通过打开的驾驶室窗户,艾伦可以看到满头大汗的司机,他穿着宽松的波斯长袍,嘴巴上方长着一丛竖立的胡子,这胡子(曾经有一次)让乔治·雷诺兹的胡子自叹不如。副驾驶的座位上扔着一块瓜皮。现在只有不到一百码了,坡度正在减缓。雷诺兹说对了……
瓜皮。这个东西牢牢印在艾伦脑子里。
卡车爬上山顶,然后平行。钻头变成了水平的,拉着它的绳子开始松驰。瓜皮。
雷诺兹吃吃笑着,“我等着那瓶啤酒。”他说。
可是艾伦没有听到。他跑向卡车。司机正在同伴的欢呼声中走出驾驶室。艾伦跑到卡车边,掀开引擎盖。
引擎确实很热,但没有酷热。一只被劈成两半的大西瓜正扣在散热器上。艾伦把手放到西瓜上,它咝咝地散发着热量,连外层瓜皮都很烫手。雷诺兹也走到艾伦身边,在阳光下喘着气。
“哦,对,”他说,“一瓶冰啤酒对我来说不错。”
钻探工仰头让威士忌咕噜咕噜滑下喉咙。
“你有一瓶好酒,”他评论道。
“这是最后一瓶。”汤姆说。他不再走私酒水。这个行业的利润已经高到敌对供应商之间的竞争只能靠打架和叫骂来解决。汤姆不想卷进这些事——还有,他对威士忌惟一的兴趣就在于让他的石油业能够起步。
“真可惜。最近喝过一些走私酒,让我精神十足。”
汤姆没有答话。营火发出劈啪声,逐渐熄灭。夜空中悬挂着上百万颗星星,就像一个急于做成买卖的珠宝商。汤姆身后只有四个装满石油的油罐。
钻探工伸手拿过更多的威士忌,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汤姆只用一半注意力听着。
“不管怎样,这个叫凯西的家伙挖到了六千英尺左右。钻头通过了一层易碎的褐色页岩,干燥的页岩,他从没见过的页岩。没钱再继续往下挖。赞助商拒绝再给钱,叫他快滚。他住在霍尔斯特德老奶奶家,她也叫他快滚。凯西发誓下面会有石油。发誓。因为他听说就在他北面两英里处挖出了石油。他跑过去想看看他们的钻探日志。哀求他们。他们叫他快滚。这个时候,人人都叫凯西快滚。所以他只能用偷看的办法。有天晚上他溜进去看了他们的钻探日志,‘5,700英尺,褐色页岩——罕见的种类,易碎。5,750英尺,褐色页岩——同样的页岩。5,780英尺,褐色粘性页岩,油砂的迹象。5,800英尺,油砂……油砂……油砂。’”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1节艾伦走进这个大火炉
“凯西看着这份日志,认定他的钻头再过一百英尺就会到达一片连洛克菲勒都会梦寐以求的美妙油田。所以他怎么做呢?见鬼,别人会怎么做?他卖掉身上的衣服。他卖掉他的表。他连舌头都恨不得卖出去。他筹够了可以再钻一周的钱。星期天晚上。有气泡冒出来。石油的迹象。工人们都发疯了。霍尔斯特德老奶奶拿出鸡肉派和走私的威士忌,就好像解脱日已经提前来到。这个时候,人人已经都知道那儿会有石油,没人再叫凯西快滚。又钻了十英尺后,他们挖出了大量的石油。几乎是一天两百桶,一桶将近一块二。”
“这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挣钱手段,我想。找一个钻头和一片地。看看下面有什么。”
钻探工又伸手去拿酒瓶。汤姆翻了个身,往火上添了块柴。
“你自己钻过井吗?”他低声问道。
“我?当然。两次。从来没挖出过石油,虽然我跟石油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就像吝啬鬼跟他的钱包之间的距离。”
汤姆点点头,也咽下一些威士忌。他在油田上呆得已经久到足以了解这种模式。人人都有像凯西这样的故事。说故事的人都发誓这是真事。也许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这些故事。可如果你们问起这个神奇的问题——“你自己钻过井吗?”——答案总是一样的。
半数以上较老的石油商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曾经钻过野猫井。他们每个人离财富都只有几百码之远。“结果附近那片地变成了得克萨斯西部最富有的地段。”“那片地到分界线那儿为止。那边,石油就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喷涌而出。我这边,比头死狼还要干。”“没钱了,如果能够再往下钻两百英尺,我们就会挖到油砂,加利福尼亚那一带最丰富的石油储备。”等等等等。
汤姆用卖酒赚来的钱买了三个油罐。一项定期银行贷款使他有足够的钱买了第四个油罐,剩下的钱还够汤姆买到他所需要的石油。
在他看来,他的第一次拍卖也是最糟糕的一次。第一天晚上,油价最终跌到一毛四一桶。汤姆停交了二十四小时,然后又开始收购。石油过剩的那般家伙想了一整夜。他们的算术看起来很简单。他们可以让石油挥发,然后分文不得。他们也可以把石油卖给汤姆·卡洛威,拿到一些钱,不管这些钱少得有多可怜。第二次拍卖以一毛一的低价结束。第三次则降到了六分五。
汤姆现在拥有大概一万五千桶石油,平均进价稍高于一毛。他躺在油罐中间的山坡上,保护他那珍贵的石油不受到小偷和故意破坏者的侵扰。他想念丽贝卡——他不时会非常奇怪地强烈想念着她——但除此之外,他很快乐。
“管道很快就会铺到这儿,”钻探工说。
“三个星期后,他们这么说。”
“到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卖掉,当然了。”
“你肯定会赚一笔钱。可能一桶一块钱……天啊!”
“可能吧。”
“卖了之后你打算干什么?”钻探工问,“石头溪那边有片地,我觉得很不错。可以在那儿钻个井看看。”
“石头溪,嗯?”汤姆说,对这个小道消息并没有特别激动,但他从不拒绝获得有用资料的机会。
“没错。听着,”钻探工向汤姆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免得老鼠、兔子、猫头鹰和草原上的草会偷听到他的话,然后再把这个消息传播给宾夕法尼亚西部所有的石油商。“在那边有个朋友。搞勘探的。私底下。他什么也没看到,但他能闻到。天生就有这个鼻子,明白吗?我们正在四处筹钱准备开工钻井。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不过我能看出来你是个真正的石油商,真的。”
汤姆的兴趣一开始就不大,现在更是荡然无存。他打了个呵欠,躺了下去。他的外套被卷起来充当枕头。外套下面放着一个扁平的小包,汤姆一动脑袋小包就会沙沙作响。
“谢谢你提供的消息,”他说,“我会考虑的。”
“就是气味,明白吗?有的人能闻着,另外那些人闻不着。就这么简单。”
“我想也是,”汤姆说,懒得跟他争辩。
可这都是胡扯。明显的胡扯。
十英尺以下的石油就已经无法闻出来,更别提五千英尺以下的石油了。在所有这些有关凯西等等之类的故事和其它那些故事中,汤姆从来没有见过真正钻井并挣到钱的人。有一个原因解释了富人为什么总是很富,穷人为什么总是很穷。
信息。
就这么简单。
有关石油可能会在哪儿的信息。根据地质学、地震学和进行复杂运算的聪明人得来的信息。关于可用土地、价格和提炼能力的信息。这正是汤姆为什么会倾听这个钻探工的话,但并不激动。这正是他为什么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思考他的下一步行动。
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在枕头下放一个一动就会沙沙作响的小包。
波斯的夏天已经逐渐转为秋天,但他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短暂的秋老虎期,这让他们回想起了夏天的所有火热记忆。骡子和马匹都懒洋洋地躲在荫凉处。那些不需要马上干活的人就在小屋的遮阳篷下游荡,这些小屋是那些永远不缺资源的部落汉子盖起来的。木制钻架无所事事地立在那儿,而钻探队的成员(三个曾经在美国工作过的波兰人,两个俄国人,还有一个很有天分的波斯年轻人)正打着扑克牌并用四种语言斗着嘴。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
在工地的一角,热浪几乎凝成固体。连二十英尺之外都有一堵热墙。过了那个点之后,每往前走一步都是一轮新的高温。这简直就像是走进一个大火炉。
艾伦走进这个大火炉。
一个波斯男孩正在小型熔炉的后面用脚踩着风箱。每一分钟左右,他就把一个木勺伸进身旁的水桶里舀一勺水,然后把水泼到头上。不到一分钟后,他的头发已经全干了,又得再浇一次水。
熔炉前面,热浪势头一点不减地向着正前方奔涌。雷诺兹正在远处修理一根已经弯曲的钢管。雷诺兹的脸上从不缺乏红润,但现在它比西红柿还要红,比甜菜根还要亮。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上挂着一排汗珠,就像是晚礼服上的珍珠。
“该我了,”艾伦说。
“差不多就完了,老弟。”
这个钢管是俄国产锅炉的重要部件。锅炉向钻塔提供动力。没有钢管,就没有锅炉。没有锅炉,就没法钻井。不能钻井,就没有石油。这已经是锅炉在两个月内第七次坏掉。
雷诺兹把亮晃晃的钢管敲回原形。艾伦拿着钳子,任由雷诺兹赤手空拳地忙乎着。终于完工了。艾伦把钢管扔进一桶凉水,钢管发出一阵咝咝声。然后两人赶快逃离热浪,把自己泡到河里。踩着风箱的波斯男孩把桶里最后一点水倒到头上,然后跑着去拿之前许诺给他的那块烟草。
艾伦把钢管放到两脚间的时候,雷诺兹灌下一大堆茶水。艾伦拿着一把金属锉开始装配钢管。利用一个粗糙的熔炉和一堆金属锉来装配复杂的构件,这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工作方式,但他们别无选择。基本的金属加工可以在卡拉奇完成,那儿离他们只有一千五百英尺。但对于更复杂的操作来说,就只能用电报把规格发回英国,然后在那儿造好零件再运送过来。
雷诺兹看着艾伦干活。
“半天,老弟,然后锅炉就可以用了。”
“用上一个星期。”
“啊,嗯,我会对下一周的进程感到非常满意。”
艾伦笑起来。雷诺兹非要钻井的坚定决心无人能及。挫折、失望、故障和灾难对他来说都是日常小事。
“对,”艾伦说,“我也是。只要我们能拿到更多的燃料。”
离钻塔更远的地方,营地里传来一阵骚动。先是大喊声,然后就传来欢呼声。两发步枪子弹狂野地射入空中。
“那肯定是运燃料的卡车。”雷诺兹快乐地说,“我们明天就继续钻井。”
“希望如此。”
锅炉所需要的燃料——一种煤、焦炭和木头的混合物——已经全都投进炉中。他们的锅炉现在基本已经可以运转,但他们没有燃料。从满是岩石的谷壁那边传来卡车引擎的回声。这些天来,通往钻井地点的道路得到改进,而且一大批“雷诺兹牌散热器冷却器”——换句话说,就是西瓜——正放在坡底的溪水里。距离卡车最后一次熄火在最后一个斜坡上已经过去八个星期了。有些狂野的波斯人喜欢开着卡车一路冲下山谷,然后再开回来,带着护卫的骑兵、随意的枪声以及大量没收回来的财物。
艾伦耐心地磨着钢管。雷诺兹已经找了别的事去干。他的极不耐烦传遍了营地,影响了所有人。艾伦注意到,在雷诺兹的强硬监督下,波斯帐篷已经逐渐排成接近军事化的队列。他们已经从最初的乌合之众变成了现在纪律严明的小伙子。他们补给营地,修理道路,负责熔炉,准备食物,支援钻工,并保护营地不受攻击。他们甚至学会了足够的手工技能,几乎无须指导就可以修理引擎、制造备件。
卡车越来越近。
“燃料,”雷诺兹说,“可爱的燃料。我去把它卸下来。”
艾伦点点头。他现在很忙。如果他停手五分钟,钻井工作就会被耽误五分钟。他不想停手。
卡车越过山顶,然后加大马力呼啸着冲进营地,车轮吱吱作响,司机开心大叫。有两个人开始从车后卸载货物:新鲜的水果和蔬菜;三头活山羊;一头骨瘦如柴的绵羊;烟草;一袋大米;一袋用来烤面包的小麦粉。没有燃料的踪影。
雷诺兹正在跟他们争论,但其中一个部落男子,一个叫阿莫德的年轻人跑向艾伦。阿莫德一直在跟钻探队里的波兰队员学习英语,他对自己日益流利的英语极为自豪。
“嗯?”艾伦问,“什么消息?”
阿莫德的嘴大大咧开。“三头烂山羊,一头快没戏的烂绵羊。足够多的该死的烟草。”
“那燃料呢,阿莫德?那——”艾伦咽下即将出口的脏话,“那燃料呢?”
这个词把阿莫德难倒了。艾伦正准备用波斯语再说一遍,但阿莫德看出他的意图,猛摇着头。
“兰料?兰料?”
“燃料,锅炉要用的煤,放进锅炉的燃料。”
“啊!”阿莫德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明亮得犹如破晓时分的天际。“啊,兰料,兰料!对。”他把肩膀向后靠去,抬起头,好像正在对着军事当局发表正式讲话。他带着一脸的极其自豪说,“今天,先生,没有该死的兰料。”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2节汤姆把石油全都卖了
汤姆把石油全都卖了。
不是一桶一块钱——他也从没指望过——而是一桶八毛三,除去所有的运输费用。他把油罐也都卖了,因为再也用不着它们了。他还清了贷款。他在埃利斯岛上告诉那些移民官他是来钻探石油的,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时他们都在嘲笑他:他和他的四十八块。现在他们不会再笑了。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汤姆会离开怀俄明,名下大概有一万一千美元的资产。
可在他离开之前,他得去跟一个人去道别。他在一家面包店楼上的两室公寓里找到了她。当时刚到下午一点钟,她仍穿着晨衣正在吃早饭——两个鸡蛋。因为他近来的业务,汤姆已经有七个多星期没有和她相处过了。
“嘿,丽贝卡。我只是想过来跟你说我要走了。”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又叉起一勺鸡蛋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说,“早上好。”
“对不起。早上好。下午好。随便哪个。”
“你要走了?”
“嗯嗯。”
“去哪儿?走多久?”
虽然丽贝卡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汤姆要长得多,但她的口音几乎一点没变,而汤姆的口音和词汇每天都在向周围那些石油商靠近。如今遇到他的人都会猜测他是从新英格兰某个地方过来的,当听说他是在这么短时间之前从英国过来的时候都极其惊讶。
“走啦走啦。现在我挣了一些钱。足够去钻探石油了。”汤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话,最后一句有点不太符合实际。“嗯,几乎足够了,我想。但足够起步了。”
丽贝卡好奇地凝视着他。汤姆仍然站在那儿,帽子拿在手上,行李放在门边。
“你是要进来还是要出去?”
“呃?要出去,我想。”
“你连咖啡都不想喝一杯吗?”
汤姆迟疑着。在她的房间里他觉得很不舒服。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巨大的旧式黄铜恐龙——而且他很清楚它的用途以及使用的频率。这一场景让他浑身不舒服。在镇上的时候,他逐渐开始喜欢和依赖丽贝卡的陪伴和交流,但只要条件容许,他都会在公共场合跟她见面:饭馆或是酒吧。但这次该来点改变了。他把帽子扔到床上,脱掉外套,然后坐下。
丽贝卡站起身找了个干净杯子,给他倒了点咖啡,加了一些奶油和两三勺糖。在相当早以前,她就透过他的防备看出了他监狱生涯中的一些重要经历。
“你曾经很缺少食物,”有一次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说,“你当时肯定非常饥饿。”
“对。”
“快要饿死了?”
“对,快要饿死了。”
“红十字会没有寄东西?”
“没有。”
“我问这些事有没有让你心烦?”
“没有。我不喜欢谈起这件事,但它并不让我心烦。为什么要呢?已经过去了。”
“嗯,”丽贝卡哼了哼,当她不喜欢汤姆的回答时总是会这样哼,“不过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所以救了你一命?”
“不是,不完全是。我决定逃走,免得饿死。他们抓住了我,杀了我朋友。他们也可以杀了我,不过没杀。监狱的指挥官改让我去农场帮忙。那儿有吃的。我了活下来。”
“我明白了……”丽贝卡凝视着他,然后把手放到汤姆的胳膊上,他的胳膊环在盘子外面,像是在保护它不受攻击。“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偷走它的。”
汤姆愤怒地反抗了一会儿。如果他想把胳膊环在盘子外面,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胳膊上的肌肉凸显出来。她坚持用手拉着他的胳膊,她皮肤上的温暖透过了他的羊毛夹克衫。他的意志进行了短暂的顽抗,然后他屈服了。他把胳膊移开。现在没有东西保护他的盘子了。他的前臂涌上一股血,就好像他让它保持了五年的紧张状态。他喘着气,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觉。
丽贝卡继续看着他,然后说,“你很勇敢。”
“什么意思?勇敢?这算得了什么。拜托,我只是把胳膊拿开。谁他妈会在乎我把我那该死的胳膊放在哪儿?”
丽贝卡没有答话,但从那以后她对他的饮食习惯变得高度敏感。她甚至连问都没问过就开始往他的咖啡里加牛奶和糖,一开始味道浓得他无法接受——或者说,浓得他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但这很适合他。他开始吃更多的甜食,更多的奶制品,更多他在监狱中想得要命的食物。
他们喝着咖啡,又吃了几片从楼下面包店买来的热面包。
“不错,”汤姆说,嘴里塞满了东西。“可以吗?”他又给自己倒了一些咖啡。
“请自便。冰箱里还有奶油。”
她并没有很仔细地系好晨衣,她那长长的黑发松散地绑在肩后,在她脸部轮廓较为明显的地方周围形成一种光圈。她身上带着刚刚醒来的女人的气息。汤姆被她强烈地吸引住。在她穿着妓女装的时候——低胸的衬衣,太浓的化妆,露出太多大腿的裙子——他既被她吸引又觉得很烦燥,但最终总是这种烦燥占了上风。汤姆没有跟她上过床,这在他跟女人的关系史上创造了某种记录。
“我会想你的,”她终于说,“可能我并不该想你,但我还是会想你的。”
“哦,谢谢。这真是极大的恭维。”
“我很高兴你不再走私威士忌。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这一行长干。”
“嗯嗯,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在你那一行干这么久呢,卢易小姐?”他用她那种沙哑而带中欧口音的方式说着她的名字。
她的脸红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该招来这种待遇。”她说,“我想你最好喝完咖啡就离开。也许你只是想让我一点都不要想你。”
“对不起。说这话真是太愚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汤姆冒起一阵怒气。她总是这样,丽贝卡,从来都不肯低头。
“好吧,那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肮脏的职业,你自己也知道。我觉得你没有低下到要干这行,而且我也很不喜欢看到你干这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而且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汤姆抓过他的帽子和行李,“好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以前总是这样,以后也总是会这样。”
他把薄薄的木门重重地摔上,走了。
他满心怒火地沿着主路走向车站。该死的,这个女人让他恼火。如果她不是某个廉价石油小镇上的廉价妓女,如果她不陪随便哪个兜里有几个钱的年轻工人上床,她可以……汤姆不知道她可以怎样,但他知道她让他心烦。
他走到车站。火车四十三分钟后出发。他买了张票,然后走向一个小摊儿看看那儿有什么卖的。他看了一眼表。四十一分钟。不过,她对他的甜食爱好了解得很正确。汤姆现在总在兜里装一包糖果什么的,就像一个被宠坏的七岁小孩。他买了一些花生糖,慢慢嚼着……三十七分钟。
突然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走出车站,跑回丽贝卡的公寓。他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去。她在家的时候从来不锁门。
她仍然在屋里,仍然是一个人,看着一本谋杀侦探,喝着最后一点咖啡。她的客人冲进来的时候,她吃惊地抬起头。
“很多人在进来之前都喜欢敲门。”她说。
“跟我走。别呆在这儿了。马上收拾东西搬出去。半个小时后有一趟火车。明天我们就能到西海岸了。”
“跟你走?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离开这一切——”汤姆的手对着屋子挥了一圈,着重指出了那张床——“然后跟我走。”
“你是要请我跟你住在一起?就像丈夫和妻子?”
汤姆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如果他们一起离开会是个好主意。“我不知道。不像丈夫和妻子。不像任何事。就是离开。”
丽贝卡有一张非常善于表达情绪的嘴巴,现在它正颤动着某种情绪:有趣,喜爱,可能还有一丝嘲弄。她那深邃的双眼像往常一样无法看透。
“这真是个计划精密的提议。”
“这不是提议,这是……听着,该死的,你是走还是不走?火车很快就要开走了。”
“对,而且我相信明天同样的地方还会有一辆火车。”
“我不是明天走。我现在就走。你不想走,很好。我只是来问问你。”
他转身想走,但丽贝卡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可以从她的呼吸中闻到咖啡的香气,可以感受到她的温暖,还可以看到她胸部曲线上的柔软肌肤。
“亲爱的托马斯,”她说,“不用道歉。你真是太可爱了。你是个好人,虽然你自己并不总能意识到这点。”她面对着他,握住他的肩膀。就像往常一样,她深邃的双眼在他脸上搜寻着某个问题的答案。她向前迈了一步,踮起脚尖,深深地吻住他。这是一个长长的、热情的吻,使他对她的全部欲望都急切地想要钻出全身每一个细胞。
“谢谢你回来找我。上帝保佑你。祝你好运。”
这也就是他对她的最后印象。站在门边,赤着双脚,穿着晨衣,散发着睡眠和咖啡的香气,唇上仍然温暖地印着他们的亲吻。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3节第二天情况则变糟了
出现麻烦的第一丝迹象是一剂让一半人都躺倒的“巴士拉之腹”。厕所里臭气熏天,爬满苍蝇。艾伦拉了四次,肠子都快被拉出来了。他们还发现钻探队里的两名俄国人拿着枪威胁波斯厨子,很显然是指责他在进行阴谋破坏。只有乔治·雷诺兹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开始负责用山顶融化的雪水冲洗厕所,并保证钻井工作尽快保持进度。
因为雪水被引向了厕所,所以营地里的饮用水就得用厨房准备的水,那些水应该先被煮沸,但可能并没有。它应该远离任何食物或是从设拉子市场上买来的水,但它可能又没有。
**
咚咚咚还是嗡嗡嗡?
没有竞争。撞击的钻井方式比现代旋转方式要慢得多,也更笨重。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手头上的钱使他们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所用的设备越是原始,修理起来就越是容易。
那些说英语的石油工人们很早之前就将他们那巨大的钻头取名为“哈伯德大妈”,而那些波兰队员则把它称作“该死的哈伯德大妈”,“哈伯德斯基母狗”或就是简单的“妈木修”。不管它叫什么名字,钻头已经被装上一个由巨大凸轮带动的滑轮系统,然后砸下。然后再提起,再砸下。再提起,再砸下。过了片刻之后,洞口底部的碎土减少了冲力,“哈伯德大妈”就会被提出洞口放到一边,而一个捞砂工具则会被放进去。捞砂工具将碎土清理出来,等到洞里被清理得相当干净之后,“哈伯德大妈”会再次起用。
进度很慢,但还算持续。他们现在已经挖了八百英尺,而被挖出来的碎土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下面可能没有石油。
“我闻到了,”雷诺兹说,摸了摸他那发亮的鼻子,“在这个山谷里我能闻到石油的气味。”
**
腹泻停止以后,出现了一天的正常。他们钻了八英尺。波兰人和俄国人成功地做到了不起争执地度过一整天。艾伦只是觉得头晕,但没别的毛病。从设拉子开来了两辆卡车,运来了一吨半优质的锅炉用煤,几只山羊,还有九十五捆干草,在夏草被吃完之后这些干草可以让营地的牲畜继续生存下去。
第二天情况则变糟了。
黎明时分,厕所门前又一次排起了长队,艾伦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腹泻非常严重,而且拉出来的全是水,但几乎没有痛苦。有两个人抱怨说他们还呕吐了,但普遍的症状还是腹泻。艾伦注意到,除了铁人雷诺兹和一名俄国人外,所有的西方人都病倒了,而波斯人的得病率则要低得多,可能只有百分之三十。
“觉得好点了吗,老兄?”雷诺兹问。
他们并不经常称呼对方为“老兄”,艾伦可以从雷诺兹的问话中看出他很担心。
“很好。就是不时得跑上几步。我估计是因为昨晚的羊肉。”
“可能吧。”
“真是让人讨厌。”
“对,我想也是。不过,你最好休息一下。”
艾伦摇摇头。锅炉有个安全阀,它好像很容易漏气,所以经常没有足够的压力去趋动举重机。艾伦和雷诺兹想出一个临时应急的办法让安全阀可以更好地保证压力,今天艾伦的工作就是开始装配。
“那小心点,老兄。这个毛病很折腾人的。”
这种说法太过保守了。到这天结束的时候,事情已经变得很显然:这不是寻常的腹泻。十四个病人每个小时都要失水两品脱。厕所又一次脏得令人作呕,雷诺兹的精力又一次投入到卫生清理工作中。
他亲自监督着造好大水桶,并确保水桶用沸水清洗过。然后他又命令厨房将锅炉里的水足足烧上十分钟,然后再将锅炉里的水倒进水桶。水桶满了之后他就叫来阿莫德,给他两支手枪,命令他击毙任何有可能污染这些水的人。阿莫德严格执行着他的命令,不止一次把枪对准那些走近水桶想要洗手或是洗脸的人。
到晚上的时候,艾伦的两眼深陷了进去。他的手指开始起皱,嘴唇也干裂得开始流血。虽然天气很热,但他不再出汗,最后只能让一个波斯男孩拿着风扇对着他的胸膛和脑袋直吹才能让他保持凉爽。雷诺兹取消了当天的所有工作,就像一个保姆一样在艾伦的帐篷里进进出出。
“拜托,老兄,我一点事都没有。”艾伦说,“我以前得过这病。”
“不,你没得过,老弟,这不是腹泻,这是霍乱。”
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和别处的阳光都不一样。
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是星期五下午的阳光。在这样的阳光下应该喝上一大杯杜松子酒和滋补剂,什么也用不着干,只需等着晚餐。等到太阳来到加利福尼亚的时候,它已经照过了澳洲、亚洲、非洲、美洲、大西洋和美国五十个州中的四十九个州。现在它只需照耀着加利福尼亚,而且除去小小的夏威夷岛和一些的岛民外,它一天的工作都已经结束。
当然了,就像别处一样,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的运气已经用完,那你的运气就是已经用完。阳光带不来一丝区别。
**
一轮大大的红太阳正要沉入圣卡塔利娜岛那边的太平洋。汤姆走近钻塔的时候将帽沿往下拉到眼睛处。一个手写的标语写着“阿拉米托斯一号,锡格纳尔山。”,但钻塔一片安静,钻杆也毫无动静。锅炉出了毛病,它的内脏摊开摆在一张脏兮兮的棉制床单上,钻探队员正忙着修理它。
“它的o型环坏了,”汤姆指着那儿说,“我很乐意帮你去弄个新的。”
“我们不雇人,小子。对不起。”
“我在怀俄明干过,我会操作钻塔。”
“我知道你会,小子,可我们不雇人,对不起。”
“我不急着拿工资。”
那个钻探工——一个很有名的家伙,名叫o·p·“快乐”尤威尔——刚在一块油迹斑斑的破布上擦完手,然后低头看去,发现他的手上和胳膊上沾上了更多的油,他恼火地把布扔下。
“听着,小子。这里是壳牌石油公司,不是你那种才值两分钱的个人钻井。如果你想靠钻井挣点钱,去找那些要雇人的主。如果你在这附近闲逛是为了瞄一眼我们的岩芯,那就快滚。你看不着它们,任何人都别想看着。见鬼的,我发誓你是第十五个在这附近探头探脑的人。我们这是一口勘测井,小子。就这些。这就是又一头该死的井。”
汤姆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并不吃惊。当钻探队接近他们认为存在石油的地方时,他们就会花费精力去钻取岩芯。意思就是,粗略说来,他们会放下一个岩芯提取器,它的工作原理很像苹果去芯器。岩芯提取器会切割出一块圆柱形岩石,然后将它提到地面。通过这种办法你可以看到你所钻透的成分。如果你正在靠近石油,那么岩石里面会有迹象。
汤姆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钻塔,然后往下走向海滩。阳光斜斜照进他的眼里。他陷入沉思。
**
早在汤姆扎营在他的油罐旁的时候,他就把获取信息当作了自己的工作。不是大多数独立钻探工喜欢的那种垃圾信息,而是能够做出重大决策的那种实质性信息。
他买了很多地图,研究现有的油田,重新捡起地质知识。他把地图放在他的枕头下,享受着他移动时它们发出的沙沙声。他看图,思索,思索,看图——终于有一天他得到了一份太平洋海岸的地质勘测图。他把勘测图摊在膝盖上,终于看到了他一生寻找的东西。
两个并在一起的拳头。
指节在上面。
左拳的左侧:纽波特海滩。右拳的右侧:贝弗利群山。那一排指节则是一连串的地形高点:积贮山,锡尔滩,锡格纳尔山,多明格斯群山,罗森克朗斯,鲍德温群山,英格尔伍德。
汤姆原本觉得它们全都不值一瞧。这些都是较低的小山。几棵乱糟糟的棕榈树。满是太阳鱼和乌龟的小溪。黄瓜田,西瓜地,鳄梨林。房屋,道路,店铺,沙土。并不太多。
可这一线高点有一个共同点。每个指节都覆盖着一块著名的油田。
每个指节,除了锡格纳尔山。
汤姆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壳牌公司即将取出的岩芯。如果他们正在接近石油,那汤姆就得在地价狂涨之前赶快拿到一些钻探权。如果他们并没有接近石油,那汤姆就绝不会在那儿钻井,不管那儿的地质条件有多诱人。
从本质上来说,他的问题很简单。他必须看一看壳牌公司的岩芯。他必须。
可是怎么看?
第四部分休战日33天后第44节保持着营地的运行
在可怕的条件下,雷诺兹仍然保持着营地的运行。
那些波斯人中大多数在以前都经历过霍乱,所以他们的免疫能力更强一些。但那仍然击倒了十七个波斯人,还有三个波兰人,一个俄国人,以及艾伦。如果得到正确的治疗,这种病就能得到控制。如果没有正确的治疗,这种病通常会是致命的。
雷诺兹尽了全力。他把水烧开,在里面放上盐和糖,命令所有病员每小时至少喝下一品脱水,有时甚至是一夸脱。如果有人拒绝或是胆敢发出抱怨,雷诺兹就会让两个粗壮的部落男子把病人按倒,然后他会亲自把水灌进那人的喉咙。他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
这种病的破坏性非常强,但不再有新的病人出现,那些已经病倒的人病情也不再加重。
所有人,除了艾伦。
艾伦的胃一直就不太好。在战争时期,他经常会匆匆吃一些煮得很糟糕的食物,第二天他的胃就会提出抗议。此时,虽然他尽力去喝面前的水,但他的嗓子既干又肿,简直无法吞咽。当其他人都在成品脱的喝着水时,艾伦只能小口的啜着。他的虚弱越来越严重。雷诺兹非常着急。
他跑到一辆卡车那儿,在它的水力系统那儿埋头苦找合适的管子。他找到一根长度合适的橡皮管,将它用热水煮了半个小时,然后又用干净水将管子里面冲洗了二十分钟。完了之后,他回到艾伦的帐篷里。
“听着,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个,老兄,不过我想这正是我学习的时候。如果很痛的话那就对不起了。”
他将管子塞进艾伦的鼻子。
“里面有个地方应该有个孔,可该死的我不知道在哪儿。”
管子在艾伦的鼻子里四处乱走,寻找着出口。艾伦的鼻膜又干又疼,但他只是抓紧毛毯的边缘,什么也没说。雷诺兹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管子突然滑进艾伦的鼻子,一直伸进喉咙。
“哈!你能呼吸吗,老弟?”
艾伦点点头。
雷诺兹很是得意洋洋。他在管口接了一个漏斗,然后将盐糖水滴进漏斗。开始的时候他一分钟才倒一茶匙,然后逐渐加快频率,最后每十秒钟就有一匙水流进漏斗。有两次艾伦开始作呕,但两次他都没有真正吐出来。
“哈!”雷诺兹又说一声,眼中开始闪烁着宽慰。
第二天早上,他走进艾伦的帐篷。
“你觉得怎么样?”
艾伦试着挤着一丝微笑。这个动作非常无力,但仍然牵动了嘴唇,一小滴血从深深的裂纹中流出来。
“好吧,我马上送你去阿巴丹。英国波斯公司在那儿有家医院,里面有专业的医生和其它所有东西。一路上恐怕会非常难熬,但我们别无办法,只有一试。”
艾伦点点头。阿巴丹离他们有很远的一截路,而坐着卡车过去将会是极为可怕的旅程。如果他能活着抵达阿巴丹,他会很有希望恢复。如果不能……
艾伦就像写字那样动着手。
“你要写字?别担心,你走之后我会管好营地的。”
艾伦闭上眼睛,攒了一点力气,然后摇摇头。他又做出写字的动作。
“哦,别,老伙计。我确定你用不着……”雷诺兹顿住。他现在已经很了解艾伦,知道最好别再争辩。“我去拿纸笔。纸,笔,还有见证人。”
艾伦点点头。
雷诺兹带来写字的材料,还有身体状况相对最好的两个波兰人。他们将艾伦扶靠到麻袋枕头上,然后把纸放到他膝盖上的木板上。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艾伦用颤抖的手写下,“最终遗嘱。神智清醒。用地权留给雷诺兹。还有钱。其它的一切(并不太多)留给母亲和父亲。爱留给所有人,尤其是夏洛特·邓洛普。艾伦·蒙塔古。”
艾伦被送上卡车的时候营地里的所有人都沉默无声。波兰人和俄国人摘下帽子,将头垂向地面。艾伦还有意识,但仅仅是有意识而已。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参加他自己葬礼的主宾。
下面的海滩上有一个男子带着两只狗,两只非常可爱的杂交狗,脏兮兮的白毛和粗粗短短的尾巴。那人不仅是在跟它们玩耍,他是在训练他们。起来——趴下——坐起——躺下——站直——不动——翻滚。两只狗迅速做完动作,完成这些程序之后它们开始兴奋地吠叫。汤姆喜欢狗,他一看到这两只狗就很喜欢。
然后那人换成另一个游戏。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然后打开。汤姆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看上去像是一小块牛肉或是猪肉。那人在海滩上转了转,收集了一些石头。然后游戏就开始了。那人把那块肉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擦了擦,然后把这块石头和其它两三块一起扔进沙丘上的高草中。他一声令下,那两只狗立刻跑到沙丘上寻找那块石头。随后是二十秒钟的绝对安静,然后突然有了动静。其中一只叼着一块石头跑向主人。另一只很恼火地追在那只后面,狂吠着想让它放下嘴里的珍宝。
游戏重复了几次。
汤姆走近观看着。在那人扔出擦过肉块的石头时,汤姆仔细地看着它的落点。每一次它们找回来的都是那块石头,而不是别的石头,有时是这只狗,有时是那只狗。它们从来没有找错石头或是没有找到石头。
那人玩得厌了,把最后那些石头全都扔进海里。两只狗追进海里,因为水中的一块浮木而大打出手。
汤姆走近那人。
“不错的狗。”
“对,确实是。”
“你把它们训练得很好。”
“它们多少都会训练自己。它们还是小狗。”那人吹声口哨,两只狗向箭一样射向他,海滩上留下它们整齐的小爪印。“好小伙儿,科林。好丫头,皮帕。”
汤姆弯下身抚弄着较小那只狗的耳后。他收到一阵咸咸的乱舔作为回报。
“这个玩石头的游戏不错。”
“对,严格说来它们并不是那种会叼回猎物的猎犬,但我从没见过比它们更好的猎犬。“
“我也没见过。能让我试试吗?”
“你想扔东西让它们捡?”
“这个怎么样?”汤姆说着从衣服里拿出一把袖珍小刀,然后把刀打开,在刀身和刀把的连结处有一小圈灰色的石油。他从海滩上捡起两块石头。两块都很平滑,但其中一块的中间有一片铁锈红。汤姆把刀上的油抹到红色的石头上,然后让两只狗把刀上上下下闻了一遍。“准备好了吗,伙计们?”他问。两只狗往后跑出十英尺,开始兴奋地吠叫。“那就开始了,伙计们。”汤姆将石头远远扔到沙丘之中。他自己想要找到那些石头恐怕都得费上好大一番工作。只要能找到其中的一块石头,那都会是一只很特别的狗,更别说找到正确的那一块。
“你用的不是肉,”那人说,“我一般都用肉。那才是他们想捡的东西,明白吗?他们想要吃肉。那是天生的。”
“没错,”汤姆说,“我应该想到这点的。”
两只狗不见踪影,悄无声息。沙丘上的草不时会被海风之外的东西搅动,汤姆有一次还看见一只白色的短尾巴在绿色的草丛里不停摇摆。
“看,我说过了吧,”那人说,“那是他们的本性。在石头上抹一点肉,起作用的是它们的动物本性。”
汤姆没有听他说话。他的目光凝聚在那些沙丘上。突然之间,寂静被打破了。一声狗叫传了出来。草丛剧烈地摇晃着,就好像突然刮过一阵大风一样。两只小狗跃到海滩上。大的那只——科林——正和另外一只——皮帕——在地上打成一团,试着想让她放下战利品。他的运气不太好。虽然皮帕在回来的路上被撞倒了不止四次,但她仍然喘着气回到主人的脚边,然后将一块石头,一块满是口水、湿漉漉的石头吐到他手上。那块石头很平滑,中间有一条明显的铁锈红。
“哦,真是让我吃惊!”那人说。
汤姆转向他,露出大大的微笑。
“我有个提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