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淦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19
|本章字节:69408字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5)
老鸨子挺客气:“那就请到凤梅的屋里等吧,别在街上站着。”
“也好。”雪芹答应着与十三龄跟着鸨母走进妓馆。
老鸨子推开一间屋门:“二位请吧,这就是凤梅的房间。”
雪芹与十三龄走了进去。雪芹四处察看之后跟十三龄说:“布置得倒也不俗,像是嫣梅住的地方。”
十三龄未加可否。
老鸨子三句话不离本行:“二位爷,叫两个姑娘陪陪吧?”
“不不。我们等凤梅。”雪芹急忙回绝。
老鸨子笑了:“可也是,免得梅姑娘吃醋,是我老胡涂了。我让伙计先泡茶来。”老鸨子说完转身走了。
雪芹和十三龄各自寻了坐处,雪芹仍然烦躁不安:“我真想不明白,表妹怎么会沦为娼妓了呢?李家伯侄在两江总督衙门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了呢?唉!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嫣梅姑娘会落得如此下场。”
“何以见得?”
“侯门千金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就是……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如果当年苏州遇祸要是打了官卖,尚且情有可说。至于为什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又不辞而别,一是有了好去处,二是对尹大人有难言之隐。”
“你这是给我吃开心丸哪!但愿能如此就再好没有啦!”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凤梅姑娘回来了!凤梅姑娘回来了,你屋里有人等你,等了很久了。”
老鸨子也在惊叫:“凤梅呀!是从京城来的,说是什么亲戚……”
“!那一定是我表哥!”
雪芹跟十三龄互相看了一眼,雪芹站起身来要去开门。
“表哥!表哥!”随着一声呼叫,房门被推开,凤梅冲了进来,她与雪芹四目相视,彼此大失所望。
这时老鸨子也已赶到:“是你表哥吧?”
“不认识啊,想必是找错人了。”
晚上十三龄上戏园子去唱戏,雪芹独自一人喝了一顿闷酒。回到知府衙门自己的住处。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看看窗外,天空寒月如洗,一团惨白。
雪芹披衣而起,点燃蜡烛坐在书案前,仍觉百无聊赖。他抓过纸笔,饱蘸浓墨可又不知道该写什么,赌气把笔扔在纸上,白纸被溅得一片墨迹斑斑。
秋已经很深了。
雪芹心烦意乱,沿街闲荡。信步又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店。因为他经常来,堂倌已经认识他了:“曹先生您来了,还是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不,二斤黄酒。”
“您一个人……”
“醉不了,在北京我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燕市酒徒。”
“好好好,二斤就二斤。”
二友轩的隔壁是一家茶楼,楼上有三四个流氓地痞,围着一个妓女你抱抱、他亲亲。
这个说:“别看这娘儿们大了几岁,长得可是够标致。”
那个说:“高等的价太贵,咱们玩不起。”
另一个说:“所以我介绍你们找她,物美价廉!不信,把门关上,当场试验。”
众人大笑。
雪芹在二友轩听得真真切切,他觉得真是污秽、下流,不堪入耳,只好换了座位背过身去。但是无济于事,茶楼上的话音依然传来:“这样没意思,你给我们唱支小曲儿吧。”
“不能,就罚酒三大碗,我们哥儿几个跟你车轮大战。”
“我会喝醉的。”
“嘿!玩的就是醉美人!”
“好,好,我唱我唱。”
过了一会儿听见茶楼上的妓女调动琴弦,然后唱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为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6)
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二友轩内雪芹听了几句,心中暗想:“这不是我在书里曾经写过的歌词吗?别人是不会知道,肯定是表妹!”
雪芹失手酒杯落地,他不顾这一切陡然而立冲出酒店,奔向茶楼。
沿途歌声不断: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正唱到这一句时,雪芹跑上茶楼,他猛扑过去,大喊一声:“表妹!我是你表哥曹霑哪!”
那妓女深感意外、惊诧,她只“啊!”一声,没做任何反应。
雪芹正欲冲上去相认,却被两个地痞拦住:“哎哎哎,你是干什么,扫你爷爷的兴!”
妓女这时反应过来了,趁此机会抱起琵琶下楼而去。
“我是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再敢纠缠,把你们都抓起来!”
地痞们有些心虚胆怯:“……嘿嘿,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芹借此机会,追下楼去。
沿着秦淮河边,妓女在前边跑,雪芹在后边追:“表妹!表妹!你站住……”
妓女跑上石桥,由于紧张,失足从桥上滚跌下去,一只琵琶摔成两断。
雪芹跑过去将她扶起:“表妹,我是曹霑啊!”
“不不不,这位大爷,你认错人啦!”
“嫣梅!”
“这位先生,我不叫嫣梅,先生您放我走吧!”妓女言罢推开雪芹,步履蹒跚走下桥去。
雪芹被拒一时语塞,但他突然悟到拒认是假,雪芹紧走几步追上歌妓:“请你告诉我你刚才在茶楼上所唱的那支曲子,它的曲词从何而来?”
“这……”
就在此刻,雪芹意外地发现当年赠给表妹的碧玉麒麟仍然戴在她的项间,雪芹一把抓住嫣梅:“表妹,天不为公,地不为凭,这碧玉麒麟就是千年的凭证,你是我的表妹嫣梅啊!”
嫣梅一头扑在雪芹怀里:“表哥,我没脸再见亲人啦!”
有人感怀成词,歌词如下:——
琴已断,弦却连,
见时更比别时难,
引颈北望眼欲穿,
豪门千金被摧残。
苍天不见怜。
盼重逢,怕重逢,
重逢犹如隔世生,
关山路断离人梦,
旧事凄凉不可听。
盼君莫关情。
护玉锁,一片情,
煎熬再尽不悔初衷,
伏乞神灵佑表兄,
平安淡泊度今生。
万事空空空。
嫣梅将雪芹带到自己栖身的下等妓院,老鸨子以为是嫖客,急忙迎上殷勤相待:“姑娘,这是你带回来的客人吧?快请,请到屋里坐。我去招呼他们泡茶。”
“不不不,这是我表哥,从北京来的。”
“——表哥,好好。那也得请屋里坐呀。”老鸨子把门推开,让雪芹跟嫣梅进去,她自己也跟了进来。“那就更得泡茶啦。”拿了茶壶回身欲走。
雪芹将其拦住:“你等等,我问你,我要为表妹赎身,你们要多少银子?”
“赎身,这可是件大事,你先等等,我去跟老板商量商量。”老鸨子说完抱着茶壶笑嘻嘻地走了。
“赎身,她们一定要很多银子,可这银子从何处而来呢?”
“这先不管,你跟我说说,怎么会沦落至此呢?初到江宁在两江总督衙门尹大人那里不是挺好吗?可为什么又离开两江总督衙门,跟尹大人不辞而别了呢?”
嫣梅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从项间取下了碧玉麒麟锁放在桌上,然后跟雪芹说:“表哥,就是因为它。”
“因为它?”雪芹看了一眼碧玉麒麟,茫然不解。
“表哥,也许你已经忘了,当年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因为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洒在这锁片之上,你仔细看看,到如今这锁片之上的纹理之间,还能找得出一些血迹,深浸在刻痕之内。表哥,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这碧玉麒麟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7)
事隔多年,历经磨难的雪芹,对这段记忆确实有些恍惚了,雪芹说:“我是说:它能解一时之困?”
“不……”嫣梅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已如隔世,不说也罢。”
可是雪芹猛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说‘倘若睹物可以思人的话,你想我的时候……”
“对!”嫣梅立时显得一阵兴奋:“表哥,有你的物在,有你的话在,有你碧玉麒麟上的血迹在,你说,这锁片我能给人吗?”
“给人,给谁呀?”
嫣梅二目饱含着热泪,把尹继善怎么托人来要买碧玉麒麟,嫣梅怎么隔帘向伯父摇手表示拒售,之后怎么向伯父说明,不能用表哥的深情厚意,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不能用表哥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倘若他年相见,有何面目向表哥表白一切,说明原委呢?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讲了一遍。
雪芹听后万分激动,他对嫣梅表妹璞玉浑金一片丹心的高尚情操,肃然起敬。同时他也更急切地想知道以后的一切,于是便问了一句:“那么以后呢?”
嫣梅继续告诉他,为这,我们伯侄只好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因为不能向尹大人说明其中的隐情,我伯侄只好不辞而别了。
“——原来如此!”
接下去嫣梅告诉他,伯父怎么认识的施清泉,离开两江总督衙门无处投奔,只有暂且住在施先生家里,施先生设帐教读,生活极其清苦,因此我伯侄街头设案,伯父为人代写书信,我为人家缝缝补补。粗茶淡饭我们过得倒也安生,施先生为人忠厚耿直、老成持重,伯父主婚将我嫁给清泉。清泉家传有十把价值连城的古扇。为了成亲他当了两把,好在用去的钱不多,事隔经年总算把本利凑齐,清泉去赎扇子,没想到赎出来一场杀身大祸。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清泉去当扇子的时候,当铺老板怀疑是赃物。便向知府曹佩之报了案,曹佩之听说确实是古扇,名人真迹,便决意扣下扇子,将来献给皇上邀功请赏加官晋爵。可惜当时不知道清泉的下落,曹佩之虽然也曾派过衙役去查访,但是既无线索,又无踪迹可寻,大海里捞针,查了多日并无结果,如今好了,清泉去赎当,正是他们一个可乘之机,当铺老板问清了清泉的住处,谎说扇子是宝物,放在一个更保险的地方,让清泉先回去,三天之内必定送到府上。就这样前脚打发走了施清泉,后脚他就到了知府衙门,向曹佩之说明原委。
曹佩之一听大喜过望,立刻传轿,带上张吉贵、当铺老板和四名衙役直奔江岸,施清泉的住处很好找,在江边上孤零零的三间茅舍,远远便能望见。曹佩之一行人等来到清泉家的门前,知府下了轿,张吉贵先去叫门。
施清泉怕当铺来送古扇,家里没人白跑一趟,故而没去教书,在家里坐等,他听见敲门声心里还挺高兴,认为当铺老板还真言而有信。及至开门一看便觉大不对劲了。一抬八人大轿堵在门前。抬轿的、跟班儿的、衙役班头一大帮,这是来送扇子的吗?分明不是,因此,施清泉心中十分疑惑。在自己面前又站着一个尖嘴猴腮,还留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真叫人看着腻歪。
看着叫人腻歪的这个东西,正是张吉贵,他见施清泉开了门,便上前了一步,恭了恭手:“敝人张吉贵,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位是我们知府衙门的正堂曹大人。今日特来拜访,有几句话想跟施先生谈谈。”
施清泉对于这些当官的一向很反感,因此态度也极其冷淡,根本就没想让曹知府进屋。他站在门口只说了两个字:“请讲。”
曹佩之邀功心切,对于施清泉的态度并不介意,所以他也走近清泉几步:“敢问先生,像以前所当的古扇,府上还有几把?”
“八把。”
“啊!”曹知府差点儿没跳起来:“这么说前后共为十把,对否?”
“对。”这次清泉的回答更简单了,两字改成一个字啦。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8)
曹佩之满脸堆欢、胁肩谄笑着又走近清泉一点儿,恭恭手:“施先生,我想每把古扇赠你一千两纹银,请转让给我如何?”
“不让。”二字出口,诚可谓斩钉截铁。
“不让……是嫌钱少,我可以再加。”
“就算你加到十万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你,你……”
当铺老板搭讪着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如果说扇子丢了,我们赔钱如何?”
“呸!刚刚曹知府说买,你又说丢了,你们把瞎话编圆了再来说!”
张吉贵想威胁施清泉:“施清泉,你一个村野山民可不要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嚄!你敢出口伤人。”清泉扬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在张吉贵的脸上。“你才是狗,你是曹知府的走狗,我施某人专打万恶的走狗!”施清泉说着顺手抓起来一把铁锹,照定张吉贵就打,张吉贵一挡,铁锹落在曹佩之的肩上。
“哎哟!”曹佩之被打个趔趄。
张吉贵借此机会大吼一声:“你敢暴打江宁府正堂,衙役们,给我上!”
衙役一拥而上,将清泉围在当中,打翻在地,拳打脚踢,猛下毒手。
就在这个时候李鼎与嫣梅恰好归来。嫣梅见状扑向清泉。李鼎大喊一声:“住手!”
曹佩之一看喊住手的人原来是李鼎,他的欲念又生,以为通过老熟人可以拿到扇子,因此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双手抱拳:“哎呀!原来是李老爷,久违!久违!”
衙门一见知府大人对来人如此恭维,自然也就停下手。这样嫣梅才得以跑过去,抱住清泉连声呼叫:“清泉!清泉!”
李鼎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了:“噢,原来是曹大人。请问曹大人为什么让你的衙役,毒打我的侄婿呢?”
“哎呀!原来是令亲!”曹佩之故作惊讶之态。
张吉贵马上过来代为解释:“这位老夫子,是令侄婿拿铁锹砍伤我们知府大人,衙役们护法有责,焉能不管呢?”
“他为什么要砍伤你们知府呢?”
曹佩之觉得有机可乘,忙说:“听说令亲存有十把古扇,今上要南巡,我想以千两纹银一把征购,献给皇上,谁料令亲不卖也就罢了,他不该无端动武。李老爷……”曹佩之下边的话还是想说买扇子的事,但是却被李鼎拦住:“不会的,他是个文弱的教书先生,绝不会如此无理……”
李鼎的话也没有说完,就听见嫣梅大声的呼叫:“大爷!大爷!清泉被他们打死啦!”
“啊!”李鼎顾不得跟曹佩之辩理,回身扑向清泉,只见清泉躺在地上,面目青紫,衣衫破处伤痕累累,李鼎用手去触摸他的鼻息,呼吸已断,李鼎不觉失声大哭:“清泉啊!清泉啊!你死得好冤,好惨,好不明白,我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到两江总督衙门,找尹继善尹大人给你讨个公道啊!——”
李鼎伯侄只顾呼天抢地抚尸大恸之际。张吉贵悄悄地把曹佩之引到一边:“曹大人,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万一是老东西真到两江衙门告咱一状,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可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啊,不管怎么说,对您的官职总归不利吧。”
曹佩之一听人命关天的话,也是遇事则迷:“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张吉贵上前一步与曹佩之耳语半晌,曹佩之频频地点头,最后他说了一句:“好,都交给你啦。”然后一头钻进轿子,在里边说了声:“走。”轿夫们会意抬起来就跑。
李鼎一抬头正好看见曹佩之逃跑了,他大声地喊道:“曹佩之,你休想逃跑,你得跟我上两江总督衙门打官司去。”说着一跃而起,边喊边追。因为他心急如焚,跑得特快,看看就要追上大轿,不意却被两名衙役拦住,李鼎强行要过,衙役不肯,而且顺手一推竟将李鼎推倒!后脑着地立时昏厥过去。衙役人等借机逃走。
江边的吵嚷声、呼叫声、哭喊声,引来了村里的一些乡亲,一见清泉的尸体,俱都不胜悲戚,有的劝解嫣梅节哀,有的呼叫李鼎,还有几个小伙子吵嚷着:“什么人竟敢打死人就跑啦,上县衙告他去!”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19)
苏醒过来的李鼎听见这话,好不感慨;“唉,县衙门是告不倒他的,他是江宁府知府。”
“啊!——”小伙子们听了,有的吐吐舌头,全都默不做声啦。剩下的事情是把清泉的尸体抬进屋里,嫣梅为他清洗伤痕,真是一处伤一把泪,引得乡亲们悲戚、愤恨,泣声阵阵,这其中还夹杂着老百姓的那种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
把清泉和嫣梅成亲时的那套新衣服,给清泉穿上权当寿衣了。尸体停放在堂屋,灵前摆上香案、香炉、素蜡、线香,嫣梅拜倒灵前痛不欲生,哭声嚎啕。乡亲们好歹劝住了嫣梅,李鼎跟她说:“孩子,你在家里守灵,我进城告状去。”
嫣梅拉住李鼎:“大爷,你从家里走到邑江门,城门也就关了,只好明天了,明天我跟您一块儿去。”
李鼎看看天色确实已晚,只能依了嫣梅。
村里的一位老阿婆在家里给煮了一锅粥,用瓦罐盛了给嫣梅送来。她颤颤巍巍地盛了一碗告诉嫣梅:“这一碗先敬施老师,剩下的你们爷儿俩用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多包涵吧。”老阿婆的话虽然简单,可她能代表村里乡亲的一片心意。
嫣梅接过那碗粥,泪眼扑簌心如刀绞,她恭恭敬敬跪祭在香案上:“清泉啊清泉,我是不吉之人,从小父母双亡,祖父入狱、流徙边关家败人亡,你不该和我成亲,是我害了你啦!”言罢大叫一声,哭倒于地。
当天的晚上,月黑风高夜色沉沉,三更天前后。李鼎伯侄刚刚眯瞪着。张吉贵带着两个衙役就来到了江边,他们身上都带了焰硝火种,借着江风从四面纵起火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又是竹木茅屋,那火自然越烧越旺,三间茅舍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幸好嫣梅惊醒。从焰焰烈火之中把李鼎背了出来,背到江边上,一捧一捧的捧了江水,把李鼎身上的火焰熄灭。李鼎方才得以生还。
村里的乡亲们见到火光,提了水桶、脸盆赶到江边,打上水再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不单三间茅舍只烧得片瓦无存,就连清泉的尸体也都被烈火焚化。
嫣梅也不哭了,李鼎也不哭了,乡亲也不叹惜了。是啊,全完了,绝地绝情、绝命人走上绝路。此时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江风,时而呼啸,时而哀息,时而萧萧,时而袅袅……
突然,嫣梅一声呼号:“我活不了啦!”纵身一跃跳入江中!
幸好江边长大的小伙子没有不会水的。三四个人跳入江中,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嫣梅抬出水面。放在岸边。李鼎跑过来抱住自己的侄女泪如泉涌。
嫣梅抱着大爷:“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的亲大爷!”
李鼎擦干了侄女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孩子,如今咱还不能死,等给清泉报了仇,大爷跟你手拉手一块儿来投江!”
张吉贵跟两个衙役回到知府衙门已然天光大亮了。张吉贵连喘口气儿都没顾上,带着两个衙役来见曹佩之,他的意思是,知府大人必有一番奖赏,所以笑嘻嘻地给曹佩之请安之后,乐呵呵地说:“回禀大人,烧啦!我们三个人从四面放的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烧了它个片瓦无存!活的死的咱都给它个一勺烩啦。嘻嘻,嘻嘻……”
“好好,好好,很好,很好!”曹佩之也乐得频频地点头,然后向张吉贵一伸手:“拿来吧。”
“什么呀?”张吉贵没有明白。
“扇子呀!”
“哎哟!”张吉贵自劈一掌:“我怎么把这个碴儿给忘啦,那一定是都烧到里头啦!”
曹佩之一步蹿到张吉贵的跟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啪地一声打得张吉贵鼻口蹿血:“我***你个妈!”抬腿又给了张吉贵一个窝心脚:“来人哪!把这个王八蛋给我押起来,饿他七天七夜!饿死他个兔崽子!”
“喳!”跟着张吉贵来领赏的两名衙役,一拥而上,左边的给了他一个脖儿拐,右边的给了他一个扫堂腿,把张吉贵摔了个狗吃屎。“哎哟,妈呀,摔死我啦!”两个衙役上来,这个说:“让你放火!”那个说:“让你杀人!”一人拉着一条腿,像拽死狗似的把张吉贵给拽走了。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0)
第二天一大清早,村里的乡亲们给李家伯侄做了顿饭吃,还凑钱给雇了辆车。他们一直来到两江总督衙门的旁边,爷儿俩下了车,李鼎来到回事处的窗户外头:“回事处哪位该班儿啊,我是李鼎。”
上回跟十三龄说,李家伯侄不辞而别的那个老头出来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哎呀,真是李师爷!”他用手指了指李鼎这身破衣服:“您这是怎么啦?”
“唉——”李鼎叹了口气,把他们走后如何投奔施清泉、嫣梅与清泉成亲、当扇子的往事,直到昨天发生的一切跟老者说了一遍。
“曹佩之?您说的是江宁府的现任知府?”
“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老者看了看左右幸好没人听见:“李师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
老者将李家伯侄引到一个小巷深处,跟李鼎说:“李师爷,我先告诉您一件别人还都不知道的机密大事。尹大人已被革职留任了,皇上说他是什么‘……好色无耻之徒”。你说他能不烦吗?脾气大得厉害,说翻儿就翻儿。这不,上个月奉调进京,吉凶祸福都在两可之间,在这个节骨眼上,您找他告曹知府,合适吗?李师爷,您也是老公事了,难道会忘了‘官官相护’这四个字。如今的曹佩之可是尹大人的左膀右臂。今上南巡谁不知道,孝敬皇上几把古扇,没准还是尹大人的意思哪。”
“着啊!——”李鼎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师爷,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请讲。”
“当年尹大人担着袒护您逃旗的罪名,把您跟姑娘留在府中,供养一切,结果怎么样呢?您给他老人家来了个不辞而别。您自己个儿想想,要是调个个儿,您的心里能舒服吗?”
“这,可也是。”
“您如今二反投唐,又找人家告曹知府为供奉当今犯了律条,您让尹大人可怎么断您这个案呢?”
嫣梅急了:“可这人命关天,就罢了不成吗?”
“‘世味年来薄似纱’!姑娘,我劝你们爷儿俩打掉了门牙带血吞。忍了这口气吧!大忙我也帮不上,我这儿有点碎银子,你们爷儿俩先拿去,自谋生路吧。”
“不不不……我们有。嫣梅,赎扇子那五百两银票呢?”
“我交给清泉了。他不是在家里等送扇子的人吗?”
李鼎一跺脚:“完了,一定是烧啦。”
老者见此光景强把银包塞在李鼎手里:“大主意还是你们爷儿俩自个儿拿。”然后恭恭手:“后会有期。”转身去了。
李鼎和嫣梅毫无目的地沿着街往南走,两个人像游魂似的,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白鹭洲。一片碧波层叠细浪,汩汩流淌淙淙如琴。岸边是垂柳迎风摇曳,水中也有几株垂柳,更是枝长叶嫩,夏季这里本来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到了秋天自然无人前来,故而备显苍凉。传说三更过后能听到鬼哭的声音,凄凄惨惨数数叨叨,有时内容真切姓名不苟。这些鬼绝大多数都是女鬼,前来投水而亡者,不是活不下去的妓女,就是被人抛弃的女子。当然也有为情而终、为节而死的烈性巾帼。
嫣梅站在河边态度从容:“大爷,人生在世,生有处,死有地,我看这里很好,很清静,也很幽雅,咱爷儿俩名为伯侄,情同父女。手挽着手,亲亲近近的走吧。”
“不!孩子!”李鼎生怕嫣梅跳下去,一把抓住她:“你告诉我,就不想为清泉报仇了吗?”
一石激起千重浪!嫣梅立时气冲牛斗,怒火满腔:“我恨不得活剥了曹佩之的皮!”
“着啊!我们爷儿俩溺水而死,谁给清泉报仇呢?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大爷已然是来日无多的人啦,难道我还怕死吗?”
“别说啦,大爷,咱们走。”嫣梅拉上李鼎,离开了白鹭洲。
李鼎和嫣梅在街上找了个饭摊,要了两碗阳春面。嫣梅推给李鼎:“我实在吃不下去。您吃了吧。”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1)
“唉——你当我就吃得下吗,从昨天到现在,你水米没打牙,为了死的,为了活的,你好歹也得吃两口。”
嫣梅含着眼泪吃了几口汤面。伯侄二人站起身来想去找个住处。可是就在这转身之际,李鼎看见街对面有个老头,衣衫褴褛、须发灰白,跪在地上,他面前用石头子压了一张字纸,过往行人看过之后俱都向纸上扔钱。
李鼎与嫣梅过来细看,只见纸上写着:“家遭水灾,房田淹毁。儿子救我,自身死亡。只我一人,孤苦无援。恳求仁人君子,惜老怜贫。”
李鼎灵机一动,拉了嫣梅回到饭摊儿上:“老板,有纸笔吗?借我用一用。”
“有有。”老板递过纸笔。
李鼎照着那老人的字纸也写了一张,只把水灾改为火灾。
嫣梅问:“大爷,您要干什么?”
“孩子,福是人享的,饭也是人要的。要活命你就跟我走。”
李鼎还了笔砚,拿了那张纸,与嫣梅离开面摊。他们来到另一处闹市街心。李鼎把侄女安置在一家店铺门口:“你就坐在阴凉地里,千万别过来,我这纸上写的是孤苦一人。”
李鼎说完,自己到街对面太阳光下,跪在地上,铺好那张纸压上石头。静待过往行人给钱。
果然,没过了多久纸上就有了不少的铜钱,但是烈日炎炎,李鼎被晒得衣衫湿透汗如雨下。
嫣梅坐在对面看着李鼎的样子,心如刀绞,她站起来找店铺的伙计借了一个大碗,要了一碗凉水,要端给伯父,李鼎发现向她摇头摆手不让过去。
嫣梅端了水碗仍然坐下,两行热泪滴入碗中。
又过了半天,嫣梅实在忍无可忍,她不顾伯父的阻拦,冲过街头跪在地下将碗递给李鼎,李鼎无奈一饮而尽。
伯侄相视,两双泪眼,没有语言,没有声音……最后终于抱头痛哭了。
恰在这时过来一个人,用脚尖踢了踢李鼎:“我是本地面的地方。”
“哎哎。”李鼎站起身来恭手为礼。
“老伙计,知道这告地状的规矩吗?”
“不!不知道。”
“三七开。”
“什么叫三七开?”
“就是把你一天挣的钱给我七成,你落三成,这七成我也不能独吞,还得给黑道上的朋友们上供,不然的话,我可保不了你。”
“好好,你拿吧。”
地方果然拿了七成的钱走了。所剩自然无几。
李鼎掂了掂剩下的钱,并不怨恨,他跟嫣梅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钱哪,干上一天下来,吃碗面,趴小店也能够了。”
嫣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谁料地方又回来了:“嘿!老家伙,我刚才还忘了问你啦,做这苦门儿的买卖,是有师傅有徒的,说真的,请教尊师是哪位?高姓大名啊?”
“啊?……”问得李鼎目瞪口呆,无言答对。
地方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外行。他过来劈手把李鼎手里的几十个铜钱抢了过去:“噢,你原来是个棒槌。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冒充门里的人,在街上告地状,再让我撞上,留神你的狗腿!滚!”地方说完扬长而去。
李鼎无可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啊,要饭也这么难,还得有师傅有徒弟。唉——”
他们爷儿俩找了几家小客栈、小旅店,一打听房价虽然不算贵,可是他们住不起,如果住上两天,人家给的那点碎银子就所剩无几啦。那种更低级的小店又多在偏远的地方,一时难于找到,而且李鼎这位富家子弟,只听人家说过有鸡毛小店,可他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李鼎伯侄无处安身,他们只好找了个有门洞的街门过夜。夜深了,冷风阵阵嗖嗖吹过,使人遍体生寒。伯侄俩瑟缩着身子,依偎到黎明时分。
街门慢慢地被拉开了,走出来一位拿着扫把的老婆婆。看见李鼎伯侄,不由得一声惊叫:“哎呀,你们这父女俩就在这儿过了一夜,后半夜天气冷吧?你们等一等,我去给你端碗热粥来。”老婆婆说完放下扫把转身就走。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2)
“唉——”李鼎叹了口气:“还是好人多呀!”
嫣梅拿起扫把替老婆婆打扫门洞和街道。
老婆婆端了两大碗粥递给他们:“吃吧,今天是初一,毗庐寺舍斋,你们爷儿俩去吧。庙里舍斋可以吃个饱,不怕你们笑话,待会儿我也去,吃斋是其次,主要是拜佛。吃吧,吃吧,我再去拿点儿咸菜来。”老婆婆说完又走了。
李鼎伯侄去毗庐寺的途中正好经过大行宫。李鼎指给嫣梅看:“这就是当年的江宁织造署,你表哥曹霑的家,富贵真是过眼云烟哪,要是当初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如今不行了,改为行宫啦。”
毗庐寺初一、十五全天舍斋。求施舍的人自然不少。讨到斋的人,三群五伙端着碗在吃饭。李鼎伯侄也讨了斋,跟那位早上给粥吃的老婆婆在一起用饭。
他们正吃着,就见老婆婆喊:“陈老爹、阿英,到这儿来吃。”
“哎哎,来了。”陈老爹身后背着一把二胡,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端着碗走了过来。
“怎么样,生意还好吗?”老婆婆问。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吧。”
嫣梅看着奇怪:“这位老伯伯偌大的年纪了,做什么生意啊?”
“姑娘,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们祖孙俩是卖唱的,下等人。”
“卖唱,在什么地方?”
“旅店、妓院我们都去。”
“也三七开吗?”李鼎问。
“什么三七开?”
“就是挣了钱他们要七成。”
“不不不,他们欢迎,因为我们去了,能为他们兜揽生意呀。”
老婆婆问李鼎:“老先生你会拉二胡吗?”
“我,会,会一点儿。”
老婆婆让李鼎给拉一段。陈老爹懂得老婆婆的意思,急忙放下饭碗递过二胡。
李鼎觉得却之不恭,接了二胡定了定弦,拉了一段,琴音凄恻哀怨苍凉。很多吃饭的人都停下来,回过头来听琴、叹惜。
一曲终了陈老爹说:“拉得好!比我强多了。”
“我看你们爷儿俩也去卖唱吧,积攒几个钱好租一间房子,不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怎么办。”
“去卖唱?”嫣梅迟疑不定。
老婆婆劝他们试一试,行就干,不行就散。在这走投无路之际,还顾得上什么侯门千金、富室名媛。伯侄二人商议停当,李鼎用剩下的碎银子买了把二胡,决心去旅店卖唱。
旅店的甬道中灯光昏暗影色朦胧。李鼎拉着二胡,后面跟着嫣梅在招揽卖唱。串来走去,没人招呼。
他们伯侄只好上楼,继续招揽。
忽然一间房门开了,站出来一个醉汉:“你们是干什么的?”
“卖唱的,卖唱的。”
“唱一段儿要多少钱?”
“由爷赏。”
“一千钱一段儿,怎么样?”
“行行。”
“进来,唱吧!”
李鼎伯侄跟着进屋,李鼎调好丝弦,嫣梅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
忍踏落花来复去。
那醉汉掏出一千钱,扔在桌上:“行了,行了,别唱了,什么咕啊咕的,我一句也听不懂。”李鼎伯侄谢了赏,走出屋外。
冷月凄清,浮云飘荡。伯侄俩又到另一家旅店去招揽生意……
就这样他们伯侄二人,几乎天天出去在旅店卖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时光飞逝,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到了秋天。再住门洞已经不可能了。李鼎伯侄求那老婆婆给找个遮风蔽雨的所在,热心助人的老婆婆满口答应,没过了两三天,老婆婆开门扫街的时候,跟李鼎说:“前面有一家,有一间草棚子,房主人是善人,不计较房租,我去看过,棚里有很多稻草,可以打地铺,家中用具我可以给你们借,只是这被褥得你们自己想办法,左近的邻居谁家也没有富裕的,走,咱们去看看。”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3)
“好好。”李鼎往起一站,自觉头重脚轻,几乎晕倒。
嫣梅急忙扶住:“大爷,您怎么啦?”
“没事,没事,起猛了。”
嫣梅摸他是额头:“好烫!”
“没事,走吧。”
老婆婆引着他们走进那间草棚子,门窗倒还齐备,地上堆了不少干草。
“蛮好,蛮好。被褥我们自己去备办。”
“大爷,稻草挺干的,您先躺会儿,我去买半升米,在阿婆家煮碗粥咱们喝。”
“好,好。”李鼎说着倒在稻草堆上。昏睡过去。
嫣梅看着大爷的情形,真想大哭一场。
夕阳垂暮的时候,嫣梅给李鼎端来一碗素面:“大爷,趁热吃了这碗面,赶点汗。”
“哎。”李鼎坐起吃面。
“今天就别去卖唱了,大爷。”
“不行啊,为了被褥和过冬的棉衣也得去呀。”
李鼎伯侄仍然来到旅店,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拉着二胡走在甬道里招揽卖唱。但是没人点唱,当他们离开旅店的时候,看门的伙计问了一句:“又没有人点唱?”
李鼎点了点头:“可不是嘛。”
“老先生,我看你们父女不是干这一行的,对吧?”
“对,对。可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们不明事理!”
“怎么叫不明事理?”
常言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什么是君子,依我说就是有钱的,住店的可不都是有钱的。有办事的,探亲访友的,求财谋事的,做生意的,晚上不住店怎么办,所以有钱住店,未必有钱点唱。”
“对,对,是这么个理儿。那么,这有钱的都住在哪里?”
“哈哈,老先生你真傻,自然是在妓院里啊。”
“在妓院里?”
“当然喽,‘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他们要是没俩糟钱,能去逛窑子吗?那是花大钱的地方!像我这样的穷孙,逛得起那地方。”
“那地方……”李鼎欲言又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着天就冷了,你们爷儿俩这身单衣……唉,可怎么过冬啊?”
“承蒙指教,承蒙指教。”李鼎恭恭手与看门人告别,他们伯侄走在大街上。嫣梅突然停住脚:“依我说,去就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褥、棉衣……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李鼎停住脚步:“孩子!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要不,咱爷儿俩手拉着手去跳秦淮河!”
“唉!”李鼎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真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胸前:“嫣梅,伯伯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葬身河底?”
“大爷,除去这条路,您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嫣梅停了停,继续说:“无非是冻饿而亡!”
李鼎想了想,横下一条心,一跺脚:“好吧,走!”
李鼎伯侄走进一家比较低级的妓院——留香院。
伙计看着这俩人的样子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是卖唱的吧?”
“可不是,请多照应。”李鼎恭手。
“来来来,先在院里唱一段儿,兜兜生意,这时辰正是上客人的时候。”
“好好。”李鼎调好琴弦,嫣梅唱道:
花开易见落难寻,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
留香院的鸨母和老板闻声走出房间,鸨母跟老板说:“老板,你上眼,这小媳妇可是长得又好,唱得又好,要是把她拖下水,可是棵摇钱的树啊!”
“嗯,是这么回事,可是从何入手呢?”
“咱先点点她。”鸨母抬手把伙计叫过来与其耳语。伙计点点头走了。
正好嫣梅一曲终了,伙计走过来说:“唱得真好,词也雅,曲也幽,大姐人也长得美。老大爷我奉劝你老一句良言。”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4)
“什么良言?”
“靠卖唱能挣几个钱,不如让大姐下海算了,丰衣足食……”
“对不起,我们只卖艺不卖身。”
“老大爷你可真古板,如今这年月笑贫不笑娼啊。”
“你胡说!”李鼎转对嫣梅:“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地方不能来,走!”李鼎猛地一起身,一阵晕眩栽倒在地。
嫣梅惊呼:“大爷!大爷!”
鸨母跟老板一笑:“怎么样,机会来了。快,上啊!”
老板跟鸨母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先生病倒了?”她用手一摸李鼎的额头:“天哪!发高烧。”
老板也喊:“再来两个人,把老先生抬到南屋去,小三子,你去请医生。”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鼎抬进一间小南屋。
屋内正好有两张板床,被褥齐全,桌椅俱备,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说:“别着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吃两剂药就会好的。你们在哪里住啊?”
嫣梅面带羞色:“不瞒您说,我们没有家。”
“睡在街上!那一定是受了夜寒啦。”老鸨子告诉老板:“当家的,你先让她们沏两碗热姜糖水来,让她们爷儿俩压压寒气,再让厨房下两碗肉丝汤面。在面里卧两个鸡蛋。”
“好好,我去安排。”老板转身走去,到了门口他又转回身来:“让她们爷儿俩就住在这间屋吧,反正也是空着,等老先生病好了再说,可不能再受夜寒了,会转大病的。”说完走去。
“是啊,老板说得对,转了大病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呀!我想想都替你担心。”老鸨子说着还真掉了几滴眼泪。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小三子引着医生为李鼎诊脉。
一个丫环用托盘端来两碗姜汤水。
一个婆子送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老鸨子亲自送来了嫣梅及李鼎的棉衣。
嫣梅双手接过棉衣已是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老板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姑娘,你什么也不用说,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我们两口子虽然是开妓院的,也是出于无奈,做点善事,不修今生修来世吧!快起来,快起来!”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雷霆震撼,大雨滂沱。伯侄都没有入睡,李鼎半坐在床上跟嫣梅说:“咱们得设法走啊,这不是好地方,你听老鸨子那天说的那话,‘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句空话’,这话里有话呀!我总觉乎着他们这是不怀好意。”
“我心里也明白,可是欠人家吃的、住的、穿的、戴的,又是医又是药,咱拿什么还呢?您看看,今天夜里雷雨交加,咱们走,走到哪儿去?
“怕是只有投河一条路。开妓院的自然没有好人,可截止至今,人家并没有伤害咱们。至于将来……”嫣梅说不下去了。
李鼎泪眼扑簌无言以对。
他们伯侄彼此沉默了很久,嫣梅接着说:“大爷,我说句真心话,如果不是为了您老人家,清泉家失火的那天夜里,我投江被救也没有用,只要想死,办法有的是。”
“孩子,我也说句真心话,不是为了你,我也早就离开这可悲的人世了。嫣梅,你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总是咱李家的一条根哪,我没有把你保护好,下到地狱之后,怎么向李家的祖先交待,怎么跟你玛发交待呀?”李鼎言罢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嫣梅跳下床来一头扑在李鼎怀里:“大爷,鬼使神差,听天由命吧。”
伯侄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大雨如注击打着窗棂,惊雷炸响,炸不尽苍生的苦难。
冬天已经到了,窗外飘着碎雪。
嫣梅借来一个琵琶,守着李鼎独自弹拨。
鸨儿娘一步闯了进来:“嫣梅姑娘,我让她们在浴室里生了四个炭盆,大家都洗洗澡,我怕你嫌她们不洁净,你头一个洗。”
“谢谢,老板娘。”
鸨儿娘拉着嫣梅的手走了。
她们来到浴室门前,鸨儿娘推开一道门缝让嫣梅着:“你看暖不暖,冷热水都有,你快去洗,把门在里边扣上,洗过之后到我屋里来说一声儿,我好让别人去洗。”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5)
“好好。”嫣梅走进浴室。
浴罢的嫣梅来到老鸨子的屋里。
“哎呀!真是出水芙蓉,好标致呀!快坐到梳妆台前边,我帮你梳梳头。”鸨儿娘把嫣梅按在妆台前,在头发上洒了桂花油。
“哎呀!我不要这个……”
“哎——今天精神精神,女人嘛,别总像开败了的牡丹。”
鸨母边为嫣梅打扮边说:“嫣梅姑娘,咱娘儿俩聊聊天。你大爷的病怎么样了?”
“好是好多了,还是下不了地,积劳成疾,又窝了一口气,我看好像是挟气伤寒。”
“不要紧的,我再去请一位好医生给老先生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
“哎——真要是挟气伤寒可是大病,不治怎么行,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这……”
“唉——又快过年了,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可我又……”
“什么事您说吧,只要我……”
“年关在即,官面上、地面上,黑的、白的都得打点,这钱可就太紧了,你们爷儿俩的吃穿用度咱们先不提,我只想让你帮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怎么个帮法?”
“卖唱啊,你原来不也是卖唱吗,不过,也可以接一接茶客,这也是卖艺不卖身嘛!你说呢?”
”……”
“半年来你们用了也有二百两银子了,老先生又得了重病,长此以往……嫣梅姑娘,你也得替我想想啊。”
嫣梅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李鼎床边,背述前情之后说:“咱们负债累累,怎么还呢?人家并没有强迫谁,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咱们又无处投奔。这条路不走也得走啊。”
李鼎泪流满面无言答对。
到了黄昏以后。李鼎眼看着自己的侄女恬淡梳妆之后,怀抱琵琶走到门口,转过头来眼里闪着泪花,说了声:“大爷,我去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李鼎抬起头来,眼含热泪游目四顾,欷嘘声声。
稍顷,一阵琵琶声传来,李鼎听见嫣梅唱道:——
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坏净土掩风流。
……
李鼎抽打着自己的面颊。含冤饮恨,痛心疾首。
转过年来,又是桃红柳绿春洒人间的时候,李鼎的病也好多了。
妓院里最安静的时间是早上,他便利用这个时候去散步,也为的是避开院中的老板、伙计……
鸨儿娘看着李鼎走了一会儿,便悄悄地溜进嫣梅住的小南屋:“嫣梅姑娘,我有话想跟你说说。”
“哎。您说吧。”嫣梅先让鸨儿娘坐下。
老鸨子拉着嫣梅的手满面堆欢地说:“你还记得常来听你唱曲子的那位张秀才吗?”
嫣梅点点头。
“他家里有房有田,衣食不愁,去年丧了妻室,膝下并无子女,人是很文雅很老实的,这你也是知道的。他跟我说过多次了,想请你留宿,处得好,他乐意接你从良。进门就当家,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你这后半生有靠了。不然,在我这里也终非长久之计呀。你说呢?,如果是那乱七八糟的人,打我这儿就不答应。”
“只怕大爷不会答应的。”
“这件事儿大主意得你自个儿拿,就是将来给老先生养老送终也有个依赖呀,只要你乐意,可以先瞒过他。”
夜深了,嫣梅回到与伯父同住的小南屋,放下琵琶坐在自己的床上,借着月光看着李鼎。她觉得伯父呼吸匀称微有鼾声,便轻轻地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下。如此反复了两三次,最终只有横下一条心,眼含热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火,嫣梅朝着那间房门走去。将到门边她又停住了脚步,仍然回到自己住的南屋窗下,双手合十屈膝跪拜,心里默默自语:“大爷!几多无奈,几多感伤,日月可鉴,神鬼能察!”嫣梅言罢磕了一个头,起身来朝着亮了灯光的房间走去。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6)
翌日绝早,晓风残月,天色微明。
嫣梅离开张秀才的客房,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伯父拄了一根竹杖,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嫣梅惊呆了,她扑过去跪在李鼎的脚下:“大爷,我错啦!”
李鼎并没有责怪嫣梅,也没有流泪,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侄女儿的头顶:“不怪你孩子,你没有错!怪大爷无能,我保护不了你。起来吧。”
李鼎扶起嫣梅,自己却向大门走去。
“大爷,您上哪儿去?”
“今天是初一,我上毗庐寺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你放心吧,只要有你在,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嫣梅将伯父送到门口,看着他蹒跚远去的背影,泪流腮下。
翌日黎明天将破晓。嫣梅来砸老鸨子的房门:“老板娘!老板娘!我大爷一夜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事啦?”
“老先生上哪儿啦?”老鸨子在屋里发问。
“他说上毗庐寺烧香拜佛去了。”
“好,我马上陪你去找。”老鸨子说完,立即起身。雇了辆轿车,带上嫣梅直奔毗庐寺而来,老鸨子扶着嫣梅下了车,走进寺内。
毗庐寺内,古柏参天绿茵覆地,钟楼经阁瑰伟嵯峨。
她们往里走,就听见从大殿中传出佛号之声。
再往里走便被两个小和尚拦住:“二位女施主请留步,大殿上有佛事,苏州织造李家的大公子李鼎先生,正在祝发皈依佛门。”
嫣梅闻言一阵晕眩几乎跌倒,幸被老鸨子扶住。她急切地跟小和尚说:“烦劳小师父通报一起,我就是李先生的侄女儿,特来寻他,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哎,哎。”一个小和尚应声离去。
约摸着有一顿饭的工夫,一身僧人打扮的李鼎从寺内走了出来。嫣梅一见悲从中来:“大爷!您这是何苦啊!”
李鼎双手合十,面色忧伤:“孩子,大爷不能保护你,也无力救你出水火,既不忍撒手人寰撇你而去,更不忍苟安妓院,眼见你日被蹂躏遭受摧残,思来想去我只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可走,我只能在晨钟暮鼓声中乞求神佛保佑你早日脱离苦海,孩子,回去吧,盼你能常到寺庙拜佛焚香,求佛祖佑护!阿弥陀佛……”
嫣梅哭倒于李鼎脚下:“大爷!……都是我不好!”
真是“往事凄凉不可听”,把个雪芹听得泪如雨下,痛彻心脾。他一把拉住嫣梅:“表妹,走!你马上带我去见表大爷。”说完拉上表妹便走,可是房门开处男女老板同时走了进来,男老板说:“这位先生,嫣梅姑娘是自浑的,本可以想走就走,不过她跟李先生三年来欠下我们的债得还。”
“欠下多少?”雪芹问。
“一千有余,咱就算一千两吧。”
“一千两!我还给你们挣钱了呢?”嫣梅反问。
“我这儿有账,有出有入,可以查对。”
“好好好,一千就一千,三天后我带钱来还债。”雪芹说完与嫣梅欲走。
“你们二位上哪儿?”男女老板拦住去路。
“毗庐寺,去找我表大爷。”
“你们如果不回来了呢?我们岂不落个人财两空。”
雪芹想了想:“也罢。”他从身上取出在知府衙门当师爷的证明文书,拍在桌上:“我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这是证明,三天我不来,你上去知府衙门去告我。”
“这……”老板也有三分惧意。
雪芹和嫣梅在毗庐寺内寻到李鼎的时候,他正在殿前洒扫。
雪芹扑上去跪在地下:“表大爷,我是曹霑。十年生死两茫茫,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嫣梅也跪了下来:“大爷,表哥可以接咱们回北京。”
李鼎跪向佛殿,双手合十顶礼膜拜:“神佛有灵,菩萨保佑。嫣梅脱离苦海也是苍天有眼哪!孩子们还不快来拜谢佛祖。”李鼎一个头磕在地下,放声大哭久久未能起身。
雪芹和嫣梅劝解了许久,李鼎方自止住悲声。他慢慢地说:“我已经是界外之人了,回不回北京无关紧要,只要你能照顾好嫣梅,我也就放心了,死也可以瞑目啦!”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7)
“大爷,咱们伯侄生死与共,您不能不走,您不走,我也不走。”嫣梅语气坚定,态度庄严。
“界外人四海为家,江宁、北京对您说来没有区别呀!亲人相聚苦也是乐。”雪芹极力劝说。
“唉——这真是孽缘未了,不过,我还是做不得主,要听老方丈的安排,三日后你们再来听消息吧!”
他们与李鼎就这么约定了。雪芹带着嫣梅来到十三龄的家里,向十三龄尽述前情。
十三龄沉思半晌:“这件事莽撞不得,霑哥儿你不能跟曹知府翻脸,反目成仇吃眼前亏的是咱们。你今天夜里写一张状纸,走的那天递呈尹大人,也够曹佩之喝一壶的。至于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筹措。”
“嫣梅呢?让她去住旅店?”雪芹问。
“不,让她住我这儿,我找地方寻宿去。”
“那……”嫣梅觉得过意不去。
“住我这儿安全,邻居都是老邻居。你一个孤身女子,住店会让人起疑心。”
“好吧,就这么办。”雪芹安顿好嫣梅,自己回到知府衙门,在灯下写状子,他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不料张吉贵推门而入。雪芹急忙将状子翻过来不让他看见。
张吉贵将一叠宗卷放在桌上:“把这份宗卷编号存档。”
“哎,好。”
“你写什么哪?还怕人看。”
“,家信,家信。”
“啊,是情书,哈……”张吉贵并没有在意,回身走了。
雪芹急忙到门边,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上门栓的声音使张吉贵反而起了疑心,他在想:“怪呀?写家信何必神秘呢?”他又走了回来,将窗户纸用舌头舔破,眇一目向内窥视,但见雪芹提笔写下,“茅舍被焚无存片瓦,施清泉尸焚火海,灭口灭证,致使表妹嫣梅沦为娼妓。伯父李鼎被迫出家……”
张吉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室内的雪芹一口气将灯吹灭。
吓得张吉贵磨头就跑,直奔内宅。他心里在想:“姓曹的是怎么知道的呢?那件事要是翻出来……杀人放火,这还了得!”
张吉贵来到内宅门口,门已关闭,他用手推了推,里边已然落锁了。他小声喊了两声:“大人!大人!曹大人!府台公!”可惜无人应声。
张吉贵叹了口气:“唉——想是大人跟太太已然睡上了,只好明天再说吧。”他只好转身离去了。
张吉贵走了不久,一条黑影把薰香吹进曹佩之的卧室。室内很快传出两个人的喷嚏声。
黑影用一把短剑拨开房门,潜身而入……
雪芹在自己的屋里合衣而卧,微作鼾声。
忽然,后窗户被撬开,探进一个人的上半身,他看准了位置,将一个包袱扔到雪芹身边。
扑通一声,雪芹被惊醒,将包袱拿到窗前解开,借着月光看到内有现银、银票,还有一张字笺,上面写着:“速离江宁,知名不具。”
雪芹知道是十三龄所为,他急忙收拾了书稿、状纸,趁着拂晓天色未明便离开了江宁知府衙门。
张吉贵折了一夜的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怎么想也不明白,曹雪芹怎么会知道在江边打死施清泉,又放火烧了他的房子……难道没有烧死李家伯侄?不能啊,没见他们往外逃啊!如果他们逃出来了,一不见在江宁地面活动,二不见到两江总督衙门告状,唉!都怨我当时为了避嫌,放完火之后就跑,没敢到火场去看看。也怪曹佩之这只老狗,一怒之下把我给押起来了,当真押了我七天七夜,没有牢头可怜,给我口吃的还真把我饿死了呢!出狱之后只顾养身体,哪还顾得上火场不火场啊……嘿!张吉贵越想越懊恼,越想越不安,杀人放火,主意是我出的,又是我领着头干的,三条人命啊!张吉贵想到这儿再也躺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儿就蹦起来了,不行,我得找曹雪芹去,把这事儿问个明白。他抬头看看窗户,窗户纸已然泛出了灰白色。
第九章十年生死两茫茫(28)
张吉贵披上衣服,三步两脚来到了雪芹住的小屋,门是半掩着的,张吉贵走进屋里,屋中空无一人。他磨头跑到大门口,问回事处的人,看见曹师爷没有?回答说早就出去了,怎么也有一顿饭的工夫了吧。嘿!张吉贵一跺脚,心里凉了半截。
卯时未终,张吉贵匆匆忙忙来到曹佩之的卧室。说了声:“大人起来了吗?我有急事回禀。”
曹佩之衣冠不整地迎了出来:“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张吉贵看看屋内有丫环、婆婆在侍候大人、太太洗漱,只好上前与其耳语。
曹佩之听后大惊失色:“他跑了?能上哪儿去呢?”
“两江总督衙门去告状啊!”
“糟了!他家跟尹大人是世交啊!快!快!快!你去把他追回来,只要他回到知府衙门,哼哼,可就由不得他啦。”
“嗻嗻,我马上就去。”张吉贵刚刚要走,曹佩之的太太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糟了,糟了,大人,咱们丢了银子啦!”
“丢了多少?”曹佩之急切地问。
“一千二三百两吧。”
“啊!难道说曹雪芹是大案贼?”曹佩之自言自语。
“大人,”张吉贵说:“此时此刻,曹雪芹不是大案贼,也是大案贼!”
曹佩之心领神会:“着!那就捉拿曹雪芹!”
张吉贵一安到地:“嗻嗻!捉拿曹雪芹!”
雪芹与嫣梅来到毗庐寺的寮房见到李鼎,二人上前请安。
嫣梅说:“表哥给了妓院老板千两纹银。咱们再不欠他的了。”
李鼎问:“立了个字据没有?”
“立了。您放心吧。”雪芹回答。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多亏了十三龄。”雪芹把包袱解开拿出字笺给李鼎看:“还有百十两的富裕,足够咱们的路费了。”
“阿弥陀佛!嫣梅总算灾除难满了。”
“大爷,老方丈怎么说?”
“方丈慈悲放我回京城,还给我写了一封荐函,让我到北京的海淀刚丙寺挂搭,刚丙寺的主持是如今安徽巡抚白马将军白准泰的大公子。”
“噢,这却不凡。”
“此人法号大空,壬午年进士出身。金榜题名之后也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啦。”
“可真是位奇人。”
“不错。”
“大爷,十三龄让速离江宁必有所谓,咱们还要到两江投状,表哥还要祭奠温老伯。”
“好,走,我已然收拾好了。”
张吉贵带着两名从人下了轿车,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大门口。
张吉贵向回事房的窗口请了个安:“列位辛苦,在下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儿有几两银子,请买包茶叶喝,我再跟您打听一件事儿。”
“你说吧,不必客气。”窗内有人答话。
“有个叫曹雪芹的北京人,可来投过什么诉状没有?”
“你是说今天吗?”
“对对,正是今天。”
“没有。”
“没有?”
“当然没有。从昨天晚上我该班儿,就没有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好好,多谢多谢!”张吉贵向回事房的人恭恭手,转身离开了。
张吉贵边上轿车,边对从人说:“你马上回知府衙门,禀告知府大人,曹雪芹没上这儿来过,我如今上江岸码头,再去找找。”
从人答应了声:“是。”调转马头迅速而去。
张吉贵的轿车刚走不久。曹雪芹他们轿车就到了。
“表妹跟表大爷甭下车了,我去递了状子咱们就走。”雪芹说完直奔回事房而来。
“劳驾,把这份诉状呈给尹大人。”雪芹说着在诉状上押了五十两的大宝递给窗内的人,那人见钱眼开,眉飞色舞:“这位先生您可姓曹,大号雪芹?”
“您怎么知道?”
“嗐,刚才来了个两腮没有四两肉,还长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说他是江宁府的刑房师爷,打听您来没来投过诉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