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4节 荒唐一梦

作者: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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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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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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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42字

写这样题目,未免无聊,但红楼本就是荒唐一梦,我们今日又在议论这个梦,不更是梦中之梦吗?既然是梦话,又有什么不可以拿来说拿来玩的。


一下笔却颇费踌躇,盖大观园中女孩子,几乎个个可以称得上美女,要一一写来还了得。而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美和美是很难比较的。所以想了一个办法,约略把大观园中美女分成四类,一曰态二曰艳,三曰媚,第四类比较特别,属于不写之写、想象得之的美女?(一)态


先说第一类——立即又为难了。因为要给“态”字下个定义,要非易事。简单地说吧,这一类美女,美在其神韵。她们不一定要有完美的五官和身材,但一定具有特出的气质。


1、风流婉转林黛玉


大观园美女之op,无疑是黛玉。我知道立即有人举手反对,因为林黛玉型美女在今日已不受欢迎,甚至书中也从未说过黛玉最美,倒是称赞宝钗“容貌丰美,人人都说黛玉不及”。不过莫让作者骗了,红楼梦很多笔墨都是狡猾异常的。


书中凡描写黛玉之处,笔墨最是空灵,无不尽力模拟其“态”之美。事实上,作者从来未把她的五官和身段一一写来。即使是她刚出场亮相,用了一段赋体渲染(这种古典长篇的俗套,红楼梦中极少),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始终只有她的眉眼。


“两弯似蹙非蹙i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就算这样的细笔描写,你也依旧不能明确黛玉的眉毛是小山眉还是新月眉,眼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而这对黛玉的美似乎毫无影响。


贾府众人眼中看去:“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对,黛玉始终是一个“态度”,美而不明确的“态度”。试想十九回静日玉生香,何等旖旎的一段文字,黛玉之一颦一笑,不是第一等美人如何使得!此类文字,书中太多,只能略举几处。


一是二十六回末,黛玉到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误解了宝玉:


……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不就是诗化了的“沉鱼落雁”吗?


一是二十七回葬花。葬花这一日是芒种节,也就是送花神的日子。前面先勾染了一下气氛,远远拉开,缓缓写来,直到回末才有宝玉: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


听到黛玉泣诵葬花词,宝玉“不觉恸倒山坡之上”。


此节实兼写二人,虽无多一语及黛玉,但宝玉不觉恸倒于“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之处,正极写黛玉一哭之凄美。


又,第十六回,林如海死,黛玉奔丧回家,宝玉迎接,“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须知此时黛玉是一身重孝,通体素白,又在悲戚之中,何等可怜可爱。雪芹也不明言,只用“超逸”两字,叫你自己想去就是。


然而要证明黛玉之美,不能单从宝玉眼睛里面看去。他自然认为黛玉最美的。那就换双眼睛来看看吧。鲁迅先生有句妙语,说贾府的焦大定然不会爱上林妹妹。其实不然,焦大们喜欢的美女类型只会是林妹妹而不会是林之孝家的。那道理,就如《渴望》里面刘慧芳喜欢王沪生而不会喜欢宋大成一样。


换谁的眼睛呢?呆霸王薛蟠。二十五回逢五鬼,宝玉凤姐忽然病倒,大观园中乱成一团。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这段文字,在程本中被尽数删去了。大约程8吡轿焕舷壬觉得在紧要关头来游戏笔墨,太油滑了;又觉得猥亵,唐突了黛玉。但,妙处恰在这。呆霸王哪懂得什么性灵之美啊,可是只论皮相,他也能一眼认定黛玉好看。黛玉是一等一的美女,还用说吗?


风流婉转四个字,正可以形容黛玉。又,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形容可卿“风流袅娜,又似黛玉”。


六十二回,探春谈及大家生日,说独独二月里没有。袭人立即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不要小看这一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第一,探春精明能干,人人生日皆随口报出,独独遗漏了黛玉。可见,黛玉来贾家多年,从来没有郑重庆贺过一次生日,否则探春不会没有印象。和熙凤、宝钗贺生辰的文字参照一下,冷暖自知。第二,袭人深恶黛玉,最怕她嫁给宝玉,内心排斥之情已在“不是咱家的人”一语中流露无遗。黛玉纵然孤,也是贾府外孙,按当时标准,比宝钗与贾府的亲属关系还更近呢。她住贾府,怎么也比宝钗更理所应当。探春提到宝钗时都没感觉“不是咱家的人”,袭人却恶毒地特别指出这一点。第三,这是书中唯一一次指明黛玉生日。农历二月十二日,乃是花朝节——百花之神的生日。有人很困惑为什么安排袭人和黛玉同生日。其实,袭人姓花。让她和黛玉同生日,就是为了提示花朝节。作者心目之中,大观园的百花之瘢正是黛玉啊?又,潇湘馆,宝玉本题作“有凤来仪”,是“颂圣”,指元春省亲的。元春为了低调,赐名潇湘馆。门前翠竹千竿,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居于此间,不是把黛玉比作凤凰么?黛玉号“潇湘妃子”,又是把黛玉比拟于娥、英这对神女。


总之,作者明里不说黛玉最美,甚至还挑剔黛玉不够美,暗地里却把一切最美丽的字眼,奉献在她身上。他描写黛玉实在煞费苦心,又要骗人上当,又怕人上当。现代人比较功利,喜欢宝钗大约是远胜过黛玉。但是红楼梦问世后,早先一百多年间,读者受骗上当的却不多,推崇黛玉的还是远远多于宝钗。


2、名士风流史湘云


湘云是红楼中呼声甚高的人物。自此书面世以来,一直深受读者喜爱,在很多读者心目中,甚至超过“双峰并立,二水分流”的宝钗和黛玉。原因很简单,黛玉多思,宝钗多谋,都属于“比较麻烦”的女孩子,和她们相处久了,不免累得慌。而“憨”湘云呢,磊落豁达,胸无城府,最易相与,自然受欢迎。


湘云出场甚是仓促,甚至没有好好交待一下她的来历。我们只知道她是史鼎的侄女,贾母的侄孙女。虽然家世显赫,却业已式微;更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书中对湘云外貌亦不刻画五官而重其神采。


湘云年龄甚小。书中对她第一次外形的描写,却是在床上。


……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书中此类“床上镜头”,每令人忍俊不禁。盖场景极诱惑,而人物和读者却丝毫不察,以笔墨极天真的缘故。比如宝玉闯入闺房,本礼法所禁。双美共卧,湘云的姿态实是撩人,但是宝玉偏偏一毫意淫也无。湘云“一弯雪白的膀子”只有淘气的意味,没有性的意味,比较宝钗的“雪白的膀子”大是不同。由此可知湘云的皮肤很白。但彼时贵族小姐大抵如此,也不算特出。


让读者感受湘云之美貌的则是六十二回醉卧芍药p:


……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


这时候,湘云嘴里还一边迷迷糊糊喊着酒令呢!


有这幅动人的花间沉醉图,湘云形象顿时鲜明起来。王蒙大赞这是书中极成功之描写,称湘云为“自然之子”。


六十三回寿怡红,湘云抽到的花签是海棠,上书“只恐夜深花睡去”,又借黛玉之口说:“夜深二字,改石凉二字。”提醒回顾前文,正把湘云比成“香梦沉酣”的海棠花。其姿容之盛,仪态之美,堪与黛玉宝钗颉颃。无怪作者安排她在咏白海棠诗时后来居上,白海棠本就是她精神之写照。


湘云最喜欢扮假小子。贾母曾错认湘云为宝玉。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参照画之意境,细加雕琢,笔墨可谓豪华到奢侈,总写群艳,中间最突出的正是湘云: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绒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就是个子高挑,四肢修长,宽肩细腰,正是今日时装模特儿之标准身段。配上那一身别致亮丽的行头,立于雪地之中,湘云之娇俏,可称第一。


湘云和宝玉吃鹿肉,黛玉嘲笑他们,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作者着力刻画的,正是湘云这种“名士”的派头,于放况不羁之中,显其妩媚风流。红楼梦中的审美倾向,是向着《世说新语》的时代回归。书中理想人物的身上,莫不体现着对晋人风神的追随。这是对在登峰造极的专制压抑之下趋于破散的人格之美的一种呼唤。


但,我对湘云并非特别的喜爱,原因却也在此。湘云身上模拟的意味太重了,那种名士派头和她的稚气不能水乳交融,可信可亲的程度反而降低。我觉得湘云的形象是越来越有生命力的,在凹晶馆联诗一回开始饱满绽放。可惜也就到了尽头,后四十回她的形象必然会再有一个提升,可惜我们永远都看不到了。续书给我们的,只是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


脂批透露,大观园诸人的生活原型,以湘云最美,黛玉的原型反而比较普通。这一点特别有意思。书中宝玉和黛玉的形象成型最晚,因为寄托着作者的爱和理想,离原型反而是最远的。又,很多探佚派学者都认为后四十回原稿中湘云嫁宝玉,最后又分开了。我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从前八十回看,宝玉和湘云之间,友爱甚笃,然而最没有情爱成分;宝玉对宝钗的肉体颇有艳羡之情,湘云对于他却丝毫不存欲的吸引,这从第二十一回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纯是好兄弟好朋友的关系。然而造化弄人,贾府事败之后,颠沛流离的宝玉和湘云,偶然相遇,于无可奈何之下互相取暖,又终于被逼离散,实在是第一等苍凉文字。我不怀疑雪芹生花妙笔会写出这样情节,但是我对学者们用所谓“旧时真本红楼梦”的孤证,或是从书中找到某些文字,硬是附会为湘云嫁宝玉的伏笔,却是嗤之以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