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

迎面遇见一群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长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Ｖ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做&quo;一线天&quo;。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介绍道：&quo;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quo;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quo;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quo;柳原点点头。萨黑荑妮微笑道：&quo;她倒不像上海人。&quo;柳原笑道：&quo;像哪儿的人呢？&quo;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quo;我原是个乡下人。&quo;柳原道：&quo;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quo;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quo;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quo;流苏道：&quo;她到上海去过么？&quo;柳原道：&quo;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个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quo;流苏笑道：&quo;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分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quo;柳原笑道：&quo;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quo;流苏撇了撇嘴道：&quo;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quo;柳原道：&quo;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quo;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quo;真的？&quo;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的，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quo;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quo;流苏道：&quo;是红的么？&quo;柳原道：&quo;红！&quo;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quo;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quo;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quo;我们到那边去走走。&quo;流苏不作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quo;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quo;

流苏嗔道：&quo;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quo;柳原嗤的一笑道：&quo;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quo;流苏道：&quo;得了，别哄我了！&quo;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quo;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quo;柳原道：&quo;多着呢。&quo;流苏叹道：&quo;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quo;柳原道：&quo;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quo;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quo;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份是你自己？&quo;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quo;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quo;他突然笑了起来道：&quo;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quo;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quo;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quo;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quo;我要你懂得我！&quo;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quo;我懂得，我懂得。&quo;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quo;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quo;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quo;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前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quo;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quo;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待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