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艾捷尔·丽莲·伏尼契

|

类型:文艺·名著

|

更新时间:2019-10-08 04:19

|

本章字节:22594字

列尼抓住他的一只手说:


“不!不!请原谅,难道说您没有看到发生了误会!你看,你应当跟我一起去吃午饭!”


列尼还没有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他俩都觉得象是废除死刑一样。这个人沉重地转回身来,惊愕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笑着说:


“谢谢您,我非常感激您,但是,我……”他停顿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破衣烂衫的样子说:“我怎么能这个样子去呢?”


他的下嘴唇突然哆嗦起来,他在列尼眼里,是一个完全没有保障的年轻人。


“这好办,”列尼说,他想尽可能结束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谈话。“喂,哈塞!”


哈塞从门外进来了,他嘲笑着在这之前发生的那件捣乱的事。


“这位先生要洗洗澡,”列尼很轻松地跟哈塞说。


“怎么?”哈塞张大了嘴,惊讶地一个个地看着他俩。


“快去把我房间里洗澡池子的热水准备好,”列尼沉着地继续说,“拿两条干净的毛巾,多烧一点热水,完了之后,把饭端上来。”


他打开了房门,走到自己的房间。


“请往这儿走,我去拿肥皂,是啊,您要不要换换衣服?”


他蹲在打开的皮箱前面,没有抬眼,继续说:


“我担心我的衣服你穿着恐怕稍大一点,行啊!就这样马虎穿吧,这是衬衫,这是……呶!就这些吧,我在隔壁房间等你。”


他站起来,把钥匙放在箱子上。这时在他的头脑中立刻响起了这样的几句话:


“我多么傻!真是个白痴!当然,只要他能到手,就会把一切都偷走。真是傻瓜,活该!但是,我应当怎么办呢?”


列尼站在门口,转回身子说:


“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召唤哈塞,”但他看到这个陌生人浑身打颤,紧靠在桌子旁,以免摔倒,列尼忙转回来,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到椅子上。


“你应当少喝一点酒,”列尼一边说着,一边从打猎用的水壶里倒白兰地酒。


这个陌生人推开杯子说:


“不要,这会引起头痛,我……很久……”他伸直了身子,把额头上的头发弄开说:“没有什么,一会就好了,请不要担心。”


列尼在隔壁房间一面等着,一面很悔恨自己的愚蠢行为。他头脑里出现一个身患重病快要死的侠客,也可能是个罪犯,骗子手,象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善于和当地土著族人打交道的人这都只是因为他具有一付甜蜜的嗓音和一双美丽的眼睛,这简直荒唐极了!


陌生人终于出来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比列尼矮小和瘦弱,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而现在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如袋的衣服,比他本人显得更年轻,更娇弱,简直象个大男孩。剪不太好的头发往后梳着,显现出他那美丽的额头和眼睛。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旁边,列尼又一次感到非常惊讶:他有一种非常令人惊异的病态的样子,列尼立刻在头脑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对这个陌生人应当怎么办?也许他会自行报销,因为他简直快要死了。


但是,除了虚弱和精疲力尽的样子之外,他和前一小时来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在主人面前表示了歉意,说让主人久等了,并继续说着列尼开头说的一些闲事。看来,在这种上流社会式的谈话中,他有意躲避些什么。他讲法语不是很快,有的好象记不起来了,就用拉丁语代替,有时结巴得很厉害,同时他的发音由于口吃的缘故,讲出的话很难令人听懂。从他讲话所涉及到的某些书上的典雅词句,说明他对古典作品非常熟悉,可以想象出,他是受过帕斯卡和博须埃思想的熏陶的。


“你是什么车船都没有坐吗?”列尼问了一声。他的客人以非常厌恶的怪相推了一下碟子说:


“对不起……”由于饿的时间太久,他反有些吃不下。


“你知道么,由于饥饿的时间太久了,有些词的完整的意思你都忘啦!”


“是的,但是不太久,一共三天。开始还有我自己带来的一点面包。”


“如果在这里你遇不到我们,那你怎么办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列尼觉得又做了一件蠢事,急忙接着说:“但是在山里住宿太可怕了。”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突然昏暗了。


“这一切,你习惯吗?最令人不愉快的是只有你一个人。”


“只好在山上睡觉。”


列尼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么,你稍稍躺一下,也许队长就回来了,我看你简直累得要死。让哈塞给你铺床。”


傍晚时分,外出打猎的人回来了。陌生人整理好之后,来到队长面前,因为他睡了较长时间,醒后又吃了点东西,所以他沉着而又犹疑地回答杜普雷的问话。


队长打猎回来心情很坏,洛尔蒂比他好一点,加之回来的路上都抓住这个射手说个没完,更何况又遇上了雨,全都淋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很轻了。队长戴上眼镜看了看这个陌生人,象在法庭上审讯犯人一样问道:


“马泰尔先生告诉我,你从伊巴拉来,你叫”


“列瓦雷士。”


“列瓦雷士?这象是西班牙人的名字?”


“我生在阿根廷。”


“据说你一个人在厄瓜多尔,怎么落到这种困难的地步?”


“我参加过战斗”


“反对罗撒斯的专政?”


“是的,我受伤了,你看这些伤疤。他们把我抓住了,后来我逃到一只去利马的商船上,我想在那里找到我的朋友,在我还没有打听到自己亲人的下落之前,暂时住在他那里。我口袋里分文没有,后边又有五个人追赶。到达利马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刚刚离开这里,渡海到欧洲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


“九个月之前。在利马,我勉强度日子,等待家里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信,我要他们给我寄钱来。在乘船回来的路上,收到了回信。老管家来信说,罗撒斯下令烧了我家的房子,所有的亲人都被杀死了。因此我爬山越岭来到了厄瓜多尔,我希望能在银矿上找个工作。在伊巴拉,我听说你们需要翻译,所以我就来了。”


“既然你是从南边来的,那么你在哪儿学的这些土语呢?”


“我到了厄瓜多尔之后学会的,学语言,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


“你又是在哪里学的法语呢?”


“我在法国耶稣会创立的专门学校受过教育。”


“你相信他的胡说八道吗?”施切格尔在列尼耳边悄悄地说。


他们并排坐着,听着队长对这个陌生人的问话。列尼皱起眉头一言没发。但他内心深处想的是:这些话自始至终全是编造的。陌生人的撒谎引起了他的恼火,施切格尔已猜到了这一点,他比列尼更生气,心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由于下雨,所有河水都上涨,大概翻山越岭更加困难吧?”杜普雷很疑惑地继续问道。


“你一共用了几天时间?”


“四天。”


列尼厌烦地抖了一下肩膀,他真见鬼啦!既然撒谎,就应当说得圆全些,吃午饭时说“三天”,现在又说是“四天”啦。


陌生人眨了眨眼皮,列尼知道他明白了他的动作的意思。列瓦雷士用很小的声音纠正了他刚才说的话。


“不!不是四天,大概是三天。”


询问的时间拖了很久,令人十分厌烦。主要考查他是否撒谎,杜普雷提出了一些疑问,列瓦雷士都很顺利地答对过去了,他用轻轻的犹疑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队长杜普雷终于说了一句:“谢谢你,列瓦雷士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间稍等一儿,我马上叫你,告诉你结果。”


列瓦雷士看了看面前的人,走出去了。当他走过列尼身旁时,他很快地瞟了列尼一眼,但是列尼却两眼注视着自己脚上的鞋子。


杜普雷对大家说:“好吧,先生们,我想知道你们对他的印象如何。看来他既然是个白人,又受过一些教育,显然,他应当和我们吃睡在一起。虽然就要做出决定,也许有人同意我的意见,但是,我还是尽可能地听取在座各位的意见。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施切格尔和吉奥梅互相看了一眼。列尼一直看着脚上的鞋子。洛尔蒂用肘支撑在桌上,用牙签在剔着牙,呆视着,最后漫不经心地说:


“队长,依我的看法,这个家伙明显的是个骗子,又是个无赖。这是我出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弥天大谎。”


“问题已经解决了,”施切格尔用胳膊肘撞了列尼一下,对他低声耳语。“不管洛尔蒂怎么说,老头将会做出相反的决定。他俩已经争吵了一路了。我们最好说些有利于这个年轻人的话,否则老头在一周之内都会给我们瞪白眼。”


“洛尔蒂先生,你说得太绝对啦,”杜普雷冷冷地说,“我想知道你这个看法的根据是什么?”


洛尔蒂又用牙签剔牙。


“我不能假装说我知道一切情况。我是运动员,不是密探,但是我可以识别谁是骗子和好人。”


杜普雷没有作声,他很自尊地把脸扭向一旁对施切格尔说:


“你的意见呢?施切格尔先生。”


在施切格尔的眼神中反映出德国人的真诚。他说:


“当然,我不能用我的意见强加与你,队长,但是,从我个人讲,我不明白洛尔蒂先生为什么对这个人的看法这么糟糕,他讲的话,我听起来是完全真实的。”


“你说得很好,我不反对!”洛尔蒂轻蔑地说了一句,就扬长而去。


杜普雷好象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就继续说道:


“那么,你们愿意雇用他吗?”


“是的,先生,如果您认为可以的话。我个人很同情他的不幸。我认为每一个身受罗撒斯其害的人,都有权接受我们的援助,更何况罗撒斯是我们法国人民的敌人。”


“你说的完全正确,是不是,吉奥梅先生?”


比利时人哈哈大笑起来,他对任何一个方案都会同意,只要能拖延那个可怕的日子,让他不再冒生命危险去翻山越岭就行。他说:


“我倾向洛尔蒂的意见,我认为连个介绍人都没有,雇用这样的人是危险的。依我的看法,咱们应当在这里再留几天,寻找一个更合适的人。”


队长又问列尼:


“马泰尔先生,你的意见呢?可能和他的意见差不多,在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说是你的门徒,我希望,你能同意施切格尔的意见。”


这会儿列尼很为难,心里有些犹豫。心想最好能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的声音能起决定性的作用。此时,他只有一个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见到这个人,他甚至希望全体一致反对他。但是,如果现在说出不同意的话,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终于说:“我认为您无法选择,当然,最好找一个有保的人,但是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已经跑了。我们去的是危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跟我们去。不管这个人怎么样,最低限度他哪里都能去。很可能他是个坏蛋,但是我们又不和他深交,只是希望他来了给我们干事就行,至于说再等几天,我们已经在这里延迟了四天了,一个人也没有找到。还有一点,就是河水上涨了,到处都是水,驮东西的牲口无论如何也不能顺利地下山的。我认为:如果他很熟悉山地,我的意思就收下他。”


把列瓦雷士叫来了,在他那张紧张的脸上,透过黝黑的皮肤,露出一种可怕的惨白色。


队长说:“列瓦雷士先生,没有问题,你会懂得,收下一个没有保的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我知道”,列瓦雷士听后立即回答。在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几粒大汗珠。


杜普雷继续说:“另一方面,作为法国人,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不能拒绝帮助一个陷入困境的白人。根据你的条件,可以说试用,当然你会地方方言,这一点我们是满意的,但是要预先告诉你,我这样做还是很犹豫的,主要是由于马泰尔先生的推荐。”


“队长”列尼开口要说什么。


“难道说我对你的意思理解错了?”杜普雷严肃地看着列尼问道。


列尼一切都明白了。如果将来事情弄糟了,就是他的责任;如果一切都很顺利,功劳就属于队长。这时血液一下子涌到列尼的脸上,他咬着嘴唇。然后说:


“我刚才说的是”他反驳说,“说的是”他刚一张嘴,碰上了列瓦雷士的眼神,他马上又停止了。


他们彼此沉默地看着足足有一分钟。


“我当然,同意录用列瓦雷士先生。”列尼很快说完了自己的话,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杜普雷继续说:“你可能不作为我们探险队队员,只作我们的雇工,如果不适合要求,我们有权解雇你,在第一个安全地带不付任何赔偿费。你应当做好准备,绝对服从命令,沿途上和我们要同甘共苦,我先提醒你,你要干的事还是很多的。”


“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


“那好吧,现在马上叫脚夫来,我们听一听你说地方土话。”


考核的结果很成功,马上签订了合同,这个陌生人用一只哆嗦的手在上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范里斯•列瓦雷士,并把这张纸交给了杜普雷。他的脸立时涨得通红,他转过身来,说了几句,但结巴得很厉害:


“要什么时候准备行装呢?我什么也没有,这件衣服还是我借马泰尔先生的。”


杜普雷用他平日宽厚的声音说:


“大概,你需要领取你前边的人所领取的装备,包括骡子和火枪。当然,我不反对你用一点钱为自己买些行装。明天马泰尔先生去基多,准备再买些备用品,你和他一起去,在他的帮助下,你给自己买只箱子。”


“请原谅,队长,我想,明天最好由别人代替我去。我没有买东西的经验,又加上这几天我特别忙,让那只骡子弄坏的物品清单,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抄写呢!”


“很抱歉,马泰尔先生,清单只好暂时放一放,等有时间再说。明天大家都要忙着干事,这是咱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啦,后天早上就得出发。我相信你能完成的。只要求你跟列瓦雷士一起去买他需要的东西,要严格控制花钱。”


列瓦雷士没有抬起他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使列尼真要发怒,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忍受这样的屈辱。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骑着马到基多市去了,还带着哈塞,跟着看马和拿东西。一路上列尼都是默默不语,一直望着前边。他很厌恶强加给他的任务,因此骑马随在他身旁的列瓦雷士,引起他一种毫无道理的恼怒。他很生列瓦雷士的气,与其说是因为列瓦雷士甘心忍受屈辱他又能怎么办!不如说因为他忍受屈辱到了如此地步。列瓦雷士发现列尼不想说话,他也就只好默默地向前走着。


“往前直走,哈塞,打听一下,为什么我们还没有找到卖咖啡的,”当他们来到市内时,列尼问道。


既然这个混血儿走了,不会听到他俩人的讲话,列尼很不自然地对列瓦雷士说:


“你昨晚什么时候去睡的,队长告诉我,给你置一套比较好的装备,因此,他主张合理地花钱,他不会限制你去买一些必需品的。他同意我的意见,昨天算的那个帐单还不够。”


列尼没有说出是谁使队长改变了自己观点的。列瓦雷士看了看马的耳朵,轻轻地说:


“如果你能给自己买上些东西,那我实在太感谢你了,我就这样……更轻便些。”


“给我?”列尼用很不自然的语气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给自己买点东西?”


列瓦雷士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说:


“当然,您是不知道的,你看队长……但是请原谅,马泰尔先生,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也许我是不值得的。”


列尼恍然大悟。


“我非常愿意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他困惑地嘟哝了几句,而后又沉默了。


当他俩从马具商店出来的时候,哈塞已经在门前等他们了,他和一个匪徒般的黑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是个水果商人,他走到列尼跟前,让列尼买他的水果。


“噢,不!亲爱的,我不想买你的东西,上次你卖给我们的尽是些烂水果,分量还不足。哈塞,把列瓦雷士先生的包裹拿过来。”列瓦雷士转向哈塞,刚递给他包裹,对面大步走来了一个黑人。列尼听到身后发出了轻轻的由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他突然一转身,看见一个奴颜婢膝的、嘻皮笑脸的黑人,这个人马上换了一副惊奇的、狠毒的、蔑视的表情。


“怎么他是你们新来的翻译?哈塞,难道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看他那条瘸了的腿和那只残废的手?他是从马戏班里逃出来的那个小丑,如果那个老头海姆抓到他,会打断他的骨头,难道说你没有看见那张寻找逃跑的奴隶的布告吗?”


“你怎么啦,喝醉了?还是你没有看见……”列尼开始说。


“圣母啊,就是他!”哈塞嚎叫起来。“我好象是在那里见过他,可我还给他准备过热水洗澡!”


“列瓦雷士先生……”列尼支吾着,他屏住呼吸。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不动的雕像,他那死人般的土色的脸上两只瞪大了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哈塞气急败坏地说出一连串下流骂人的话:


“那么说你是从伊巴拉来的啦?星期六是谁向你身上扔臭蛋?就是玛奴埃尔!是谁由于你不会演把戏把你的一只腿打断了?你还翻筋斗了吧?我……我还……”


他说了一半就停止了,两眼直瞪着列瓦雷士那张痛苦的脸。在这刹那之间,两人都一动不动。


“哼!原来你是个卑鄙的坏家伙!”列尼冲着这个混血儿喊道,气得他喘了一口气。


“你这个下流的狡猾的畜牲!”


他掏出钱袋,猛然向地上扔了几个钱。


“这是你的工钱,拿去,不要再这样胆大妄为了,你的东西明天给你送到小旅店里来……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的眼前……滚吧!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