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思量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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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5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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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26字


现夸说采已是从前之事。其时圣上居于东门院之京极殿。三月二十日前后,乃樱花满开之时。上皇于寝殿日:南门樱开极盛,其美无可言喻。此时南厢房内忽有咏歌之声传出,歌曰:离枝尤香是樱花…??上皇闻声暗思:“谁人在此?”乃挑帘外望,因未见人,转思:此何事体,说话者何人?命众人遍查未获。报称远近均无人。上皇甚觉意外,竞生出畏惧之心:莫非神明所言?关白殿(关白.日本辅佐天皇的大臣,位高权重。“殿”相当于敬称。)来见.上皇具言此事,关白殿奏日:“该处常有此事,不足为奇。”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于京极殿有咏古歌音语第二十八》



首先,不妨想像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这个王朝从七世纪初至十世纪初,延续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若论最具大唐风采的,或者说大唐最盛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公元712年至756年的四十五年时间。


这就是一般称之为盛唐的时期。


这是怎样一个时期呢?此一时期,玄宗皇帝统治大唐,他与杨贵妃的悲剧性恋爱广为人知。以李白、杜甫为首的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抛金撒玉般写下千古诗篇,也正是在此一时期。


这一时期的都城长安,不妨说是行将离枝坠落的。烂熟期的果实。


天宝二年(即公元743年)春天的一场盛宴,就仿佛象征着这一点。


地点在长安的兴庆宫。时值牡丹花盛开之际。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诗。


醉醺醺地来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横溢之才由笔端泻出,即席挥就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当时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龟年把这首即兴诗当场演唱,杨贵妃在宫廷乐师的合奏下翩翩起舞。


有幸观瞻的人之中,还有当时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吕。后来发生安禄山之乱时,以绢将杨贵妃绞首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此时的长安,是一颗虽未离枝、甘香诱人却离腐烂只差一步、果肉几乎已溶化的果实。兴庆宫之宴不妨说是这般长安的一场欢宴。


那么,本朝又是怎么样的呢?平安京的历史中,是否有过与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当的宴会呢?有过。


村上天皇之时.在天德四年(即公元960年。)春天举办的宫内歌会就是这样的一场盛事。


什么是歌会呢?所谓歌会,是皇宫里举办的一种活动。是宫中的人分为左右两方,双方分别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胜的宫廷赛会。


做法有多种多样,不但注重竞技性,娱乐、欢宴的色彩也很浓厚。


是一种管弦欢歌、觥筹交错的活动。


从仁和元年(即公元885年。)至文治年间(即公元1185-1190年)的三百余年,广为人知的歌会举行了四百七十二次,类似的活动还有三十次。在合计超过五百次的同类活动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举办的宫内歌会,无论其规模、格调、历史意义,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没有仪式,本质上纯粹是玩乐。


但是,在平安京持续近四百年的历史中,这一次是最为豪华、灿烂的宴会。


犹如在枝头沉甸甸地开放着的艳丽的大朵牡丹花……


如同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兴庆宫之宴象征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样,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也可以视为象征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一个事件吧。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首先,主持这个活动的,是当时的天皇——村上天皇。


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的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最先的契机,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举行的诗会。分为左右方的男子,分别预备了诗文,比拼哪一方的诗、哪一方的文章更为优胜。


这个活动刺激了宫内的女官们.于是她们说:“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该比和歌。”


“总是只有男人们玩得尽兴.我们也搞活动吧。”


“那我们女子就来赛和歌吧。”


可以想像,女官们中间进行了这样的对话吧。


村上天皇将这个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结合起来.兴之所至,组织了这场活动。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欢搞这种活动。他自己也吟咏和歌,在乐器方面,筝、笙、横笛、筚篥等均极精通。他是这些音乐的秘曲传承者。记载天皇逸事的书与管弦有关的,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还有《古事谈》、《文机谈》、《教训抄》等,可谓不胜枚举。


就是这样一位朝廷的最高权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里搞一次空前的风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当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确定了左右方的“方人”。


所谓“方人”,在这里,是指作为歌会主体的女官们。


方人不作和歌。


而是委托和歌作者创作作品,然后在歌会时将这些作品交给讲师朗诵。女官们自己则在旁助战,为己方呐喊助威,喝彩取乐。


这次的方人是宫内的女官们。以更衣为首,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组十四名——一共选出二十八人。


这项旨意传达给左右方的头领更衣时,是在三月二日。


决定和歌题目、颁给每位参赛女宫,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们根据自己得到的题目去安排创作和歌.竞赛当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预先准备的和歌一较高下。


顺带提及,这是二十回合决胜负的比赛。事先便须定下各题所咏和歌之数。根据题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两首,作三首、五首的情况也有。按对决的顺序,各个题目与所要求的和歌数目,具体如下:霞,一首。


莺,二首。


柳,一首。


樱,三首。


迎春花,一首。


藤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鸟,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恋情,五首。


有关春的和歌十首,有关夏的和歌五首,有关恋情的和歌五首——总共二十首。


以左右方各预备二十首和歌来参赛计算,总共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们肯定兴高采烈地讨论各题目请哪位作者来负责创作吧。


“请我吧……”


“我做的恋情诗可谓惊天动地啦!”


——和歌作者们向女官们推销自己。


“什么地方有高手呢?”


女官们和有关的人都会四处向熟人打听。


且不说过程了,最终选出了如下的歌人:左方为——朝忠卿(六首)


橘好古(一首)


少式命妇(一首)


源顺(二首)


坂上望城(二首)


大中臣能宣(三首)


王生忠见(四首)、本院侍从(一首)


右方为——中务(五首)


藤原元真(三首)


藤原博古(一首)


平兼盛(十一首)


左方为八名,右方为四名。


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等七人属于三十六歌仙。


歌人数目之所以少于赛歌之数,且左右方歌人人数不一,是由于并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许一人作多首和歌的缘故。


歌会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歌题,即兴作歌,而是允许根据题目事前做好。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


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


裁判由左方的上达部、左大臣藤原实赖担任。


本应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来担任虽然有失公平.但作为仅次于天皇的掌权者,由他来做裁判,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然后,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诵者,即讲师。


左方的讲师是源延光。


右方的讲师则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们也分为左右方,其他“念人”


也在这天选定。


所谓“念人”,不像方人那样要为本方争胜.而是为双方欢呼喝彩的人。


这是一场集当时平安京杰出人才于一堂的活动,参加者有贵族、文化人、音乐人、艺术家等。


于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时——这样的一场歌会开始了。



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


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


时间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庭院里芳草萋萋。


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


是八重樱。


叶问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下。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


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予人更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


“什么事?”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


“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说,紫藤就是。”


“紫藤?”


“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但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


“哦?”


“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就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


“嗯。”


“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你想说什么,博雅?”


“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生命?”


“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


“嗯。”


“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什么意思?”


“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而已。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


“噢。”


“我和你也是一样。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样,看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子的脸而已,我并没有看见叫做晴明的那个生命本身。你也同样,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样和色彩。也不是看见我的生命本身。”


“没错。”


“明白吗?”


“然后呢?”


“‘然后’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你得说‘因此就怎么样怎么样’吧,博雅?”


“没怎么样,就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说,尽管眼睛看不见,生命还是存在。”


“博雅。你刚才说的话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阴阳师或者僧人,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也是极少数。”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明白吗,博雅?你所说的,关系到咒的根本问题。”


“还是咒?”


博雅皱起眉头。


“是咒。”


“等一等,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明白点,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会无影无踪了。”


“不用担心,博雅,我会用你明白的方式说……”


“真的?”


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嗯。”


“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晴明,我会用心去听,拜托你说得尽量简短。”


“应该的。那就从宇宙说起吧……”


“什么是宇宙?”


宇,即天地、左右、前后——也就是说,是空间。


宙.即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说,是时间。


将之合而为一,作为认识世界的词汇,此时已为中华文明所拥有。


“人为了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啊?!”


“也就是说,人是运用咒的手段,来理解这个宇宙的事物。”


“什、什么?”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说要说得让我能懂吗?”


“那就来谈谈石头吧。”


“哦,谈石头吧。”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例如,有个地方有一块石头。”


“噢,有一块石头。”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什么?!”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对。”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不明白。”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什么?!”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你想说什么?”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明、明白……”


博雅勉强点点头。


“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一样?”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块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种存在——这样说是可以的吧?”


“不可以。”


“什么东西不可以?”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没打算蒙你。”


“不,你有这个打算。”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吧。”


“和歌?”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


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咒,是语言吗?”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什么?!”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伤这个词汇,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做悲伤的词汇之中。悲伤这个词汇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载了心中的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汇中,仅取出伤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给人看吗?”


“……”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够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着说道。


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子吗?”


“什么那样子?”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呢。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极少有的啊。”


“你这是夸我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哼……


“放心了。”


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为舒畅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子,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的那年啊。”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门吗。”


“对。”


“刚才你谈到和歌什么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吟诵‘恋情未露’的忠见大人吗?”


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联想到忠见大人。真叫人无可奈何啊。“


“我刚才说的事?”


“你不是说,和歌是咒吗?”


“是那个啊……”


“歌会进行的时候,我也够狼狈的……”


呵、呵、呵……


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请你别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这可别问我,博雅……”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仟么事。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前的事。”


“嗯。”


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


地点在清凉殿。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清凉殿的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们的坐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们的席位。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坐,是在申时。


《御记》有记录。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谓盆景,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诵和歌的盆景,另一个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的盆景。


因为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签简型盆景放已读过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会中.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各自的旁边。


还有一点需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


左方着红,右方着绿。


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


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


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


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


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活动所倾注的热情。


各人根据自己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表,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


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成。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相同系统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良苦。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


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银鹤嘴衔迎春花枝条,花朵以黄金打造;与之相对,右方的银龟夹着色纸,上书和歌。


左右方都依据题意,将咏花的和歌夹在盆景的花木中,咏鸟的和歌衔于鸟嘴,咏恋情的和歌置于渔舟篝火。


金、银、紫檀,用当时最昂贵的材料,极工艺之精妙,再加灵动的巧思,制作了这样的盆景。


就这样,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用着美酒佳肴,开始了歌会盛事。


歌会最高潮时,发生了两件事。


其中之一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的讲师——也就是说,他被右方选为朗诵和歌的人。


这时候,博雅居然弄错了要朗诵的和歌。


以莺为题的和歌要朗诵两首,但博雅跳过了一首,朗诵了下一个题目的和歌,是咏柳的。


和歌竞赛规定不允许重来。


“失序者为负。”


因为担心次序弄乱,读错的、漏读的,两者均视为负。


殿上日记有载:白玉缺,仍可磨。夸日之谓也。


《诗经》上有这样的话: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说话有错误,就无可挽回了。这话就像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啊——博雅这样评价道。


博雅此时一定相当狼狈,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发生在歌会最后对决之时。


左方壬生忠见的和歌,与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实力相当。


连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也难分优劣。


忠见所作的左方和歌为:


恋情未露人已知


本欲独自暗相思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为:


深情隐现眉宇间


他人已知我相思


题目是《恋情》。


这是最后第二十首的较量。


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沉吟之时,左方的朗诵者源延光又大声念起来:“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于是.右方的朗诵者源博雅以盖过源延光的音量吟诵己方作品:“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但是,无论怎么使劲,依然难分高下。


实赖为难之下,上奏天皇。


“两方所作和歌均极优秀,实非臣能断言一方为胜、一方为负。”


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不会说“那你就判双方平手”


这样的话。


“实赖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双方的作品都很好。不过。即便这样你也要分出胜负啊……”


“俱为佳作,仍须裁定。”圣上说,你还是作个决定吧。


担任裁判的左大臣实赖被难住了,无奈之下,打算把裁决的职责让给右方的大纳言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源高明大纳言一直弯着腰.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声。


这期间,左右两方的人此起彼伏高声朗诵着本方的作品。


实赖一直在窥探圣上属意于哪一方,但却一无所获。


一想到万一自己的选择与圣上的意愿相左。他就无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时圣上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实赖竖起耳朵偷听,天皇似乎是在念叨着和歌。


“悄吟着右方的和歌。”


实赖自己记的裁判记录上写着。


圣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隐现”句。


源高明也听见了。


“天意在右啊。”


高明向实赖悄语道:似乎圣上喜欢右方的和歌。


于是,实赖终于下了决心,判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十二首获胜。


右方三首获胜。


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没有源博雅读错两首次序因而判负,左方仍获大胜。


比赛结束,盛大的宴会开始了。


美酒佳肴,欢歌笑语,能够摆弄乐器的人都一显身手。


某假名日记的作者写道:夜深,胜负已定,乘兴玩乐。众人欢聚一堂,管弦之声不绝。


左方.左大臣弹筝,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辅吹笛。之后实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筚篥,之后繁平弹筝,公正唱歌c笛子伴奏。


博雅此时还弹了和琴。


博雅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因为他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没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了。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这一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了。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所以说呀.晴明……”


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虽已时隔两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只有些微的风。


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


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博雅叹息。


“鬼?”


“忠见大人的事嘛。”


“忠见大人嘛……”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他’是谁?”


“圣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是吗?”


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