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思量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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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5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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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78字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之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


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


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男一片已离枝。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不碍事吧?”


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


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博雅点点头:“没错。”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的时期内.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


称之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从八位上。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


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


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落脚点。


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


对于像忠见这样的低级官员,歌会正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公卿大臣们的认可,争取额外的收获。


壬生忠见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是去年春天宫内举办歌会活动结束后不久的事。


忠见自歌会结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


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见消瘦、衰弱。


如果硬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就会呕吐。


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稀粥,还是马上就吐出来。只有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人们纷传.原因在于他的“恋情未露”和歌负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使他心气难平而致病。


兼盛和忠见年龄相差无几,都是三十岁出头。


兼盛特地去探视此时的忠见。


忠见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样。


兼盛到访时,忠见正躺倒在铺稻草的地板上。


“恋情、未露……”


他缓慢地欠起身,小声吟诵着自己的和歌:“……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忠见的脸向着兼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看兼盛。


看样子他没有换过衣物,也没有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动物般的臭味。


“他简直是要变成鬼了。”


据说兼盛从忠见处回来后,这样说道。


歌会后过了半个月,忠见死了。


说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样子。抱起他的遗体时,身子的重量还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见的怨灵变成了鬼,出现在宫内。


夜半三更之时,忠见之鬼便出现在举办歌会的清凉殿附近。


“恋情未露……”


他用沙哑、凄楚的声音吟咏着自己的和歌。


边吟边走过仙华门,穿过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见的鬼没有干什么坏事。他出现、吟诗、轻飘飘地走过,然后消失。


仅此而已。


看见过的人不多。


值夜的人偶尔看见罢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为出现也不多,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件事被当成了玩笑。


“忠见今晚有何贵干呀?”


“是在苦吟新作吧。”


在知情人中间,对忠见一事有默契:只要不传到天皇耳边就行。


“结果,圣上最终还是知道了。”博雅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


晴明右手托腮,点点头。


“怎么,你也知道了?”


“是因为工匠们看见了,对吧?”


“没错……”


博雅点点头。


谁都知道,此时清凉殿来了很多工匠,在那里干活儿。


因为打雷起火,烧着了清凉殿。这是去年秋天的事。


修复工作从去年起就一直从早到晚地在宫内进行着。


“可是.圣上急于把它修好……”


约十天前起,好几个工匠深夜仍未离去,要把能赶出来的功夫都用来赶工。


现场燃着篝火,有时要赶工到深夜。


那一次——据说在六天前的晚上,偶尔留下来的三名工匠看见了忠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声音。


开始以为是幻听所致,再侧耳倾听,的确是人的声音。


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吟诵着:“恋情……”


随之.从仅修好一半的清凉殿阴暗处,出现了一个身上发着惨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着和歌,缓缓地从黑暗中轻盈地走过来。


人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三名工匠在场一样,通过了那个地方。


“……未露人已知……”


人影边吟边转向左边。


“本欲独自暗相思……”


折向紫宸殿方向后,消失了。


身后只留下沉沉的黑夜。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晚上。


壬生忠见的怨灵变成鬼出现,夜夜吟诵着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



这个说法传到了天皇耳朵里。


“然后呢?”晴明问道。


“圣上对此大为紧张呢。他下令让……”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让我去?”


“对。”


“我嘛.也见过忠见的怨灵几次,但他是无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内的。


让他留着,现在这样子,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因为整个宫内的气脉,包括忠见在内,都很平稳。如果驱逐了无害的东西,以致破坏了稳定,反而有可能发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体呢。”


“晴明,既然你这么说,此话应不假。可是问题是圣上并不是那么想的……”


“他……”


“喂喂,不是说过不要那样称呼了吗?”


“让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里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别管忠见,就让他那样好啦——好吗?”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正当博雅说话之时,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从对面婀娜地走过来。


她来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头行礼说:“您约的客人到了。”


“带他过来。”


晴明说完,那女子又低头行礼.循来路离去。


“那么,我且退下吧……”


博雅想站起来。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里好了。因为这位来客所要求的事,与你刚才说的情况不无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客人是壬生忠见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



壬生忠岑穿着陈旧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样子。两鬓雪白。看上去像一只猿猴。


晴明介绍了博雅之后,忠岑小声说:“您是歌会时右方的讲师吧。”


王生忠岑曾做过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从.为是贞亲王歌会、宽平御时后宫歌会、亭子院歌会等创作过和歌。他作为歌人的实力获得认可,被任命为《古今和歌集》的编选者之一。


延喜五年(即公元905年)在平贞文歌会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春来吉野山


夸朝影朦胧


此作被选为《拾遗》的卷头歌。


同年,他为泉大将藤原定国的四十大寿献屏风歌。又过了两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从,吟诵了和歌,留下了有别于纪贯之的《假名序》。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会中,忠岑留下了不少与纪友则等人并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为大井川行幸献上和歌之后,他就再没有留下作品了。


博雅当然知道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的,我担任了讲师。”博雅回应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位,忠岑的官位是六位——这样的身份差别,一般不可能同坐于廊内、正面相对,但在晴明的宅院里,这样相处变得理所当然。


反而显得博雅尊敬年长且已负歌人盛名的忠岑。


“忠岑大人……”


晴明将视线移向王生忠岑:“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过来的。”


“哦,是为了忠见的事?”


“是的。”


晴明予以肯定。


“那么,博雅大人也知道圣上要下旨镇住忠见之灵?”


“是我带这道圣旨来给晴明的。”


听博雅这么说,忠岑叹了口气。


“唉.真是……”


“您有什么隐情吗?”博雅问。


“博雅,忠岑大人请求是否可将第二十首和歌的赛事,换一首和歌再比赛一次。


忠岑大人说,这是镇住忠见怨灵的最佳办法。“


“再比赛一次?”


“当然是私下进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应的话,加上兼盛我们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担任,讲师则与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博雅这一问,忠岑便深鞠一躬,说:“说实话.其实那首‘恋情未露’和歌,并不是忠见所作。”


“是代作吗?”


“是的。”


忠岑点点头。


“但是,代作并不稀奇。迄今许多人的歌会之作,都是他人代作。仅此并不足以成为重赛的理由……”晴明说道c情况正如晴明所说,这一时期拿到歌会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创作。


许多歌人把别人吟咏的和歌当做自己的作品推出,这样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认可的。


“但是,说是代作,在此我却要老实说出来,创作那首和歌的,其实是鬼。实在是很丢脸啊。”


忠岑满脸惭愧说道。


“鬼?!”


博雅不觉叫了一声。


“是鬼。而且不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见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见在歌会时吟诵的所有和歌,其实都是鬼吟诵的。”


像是豁出去了,忠岑一口气说完,这才打住。


“全部……都是鬼?”博雅问。


“是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说来话长。我初次遇鬼,是在宽平三年的春天……”


“那么说——”


“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


忠岑喉间带着痰音说起来。



我生于贫困的地方官之家……


壬生忠岑开始叙述。


因自幼便深切体会到贫困的滋味,从明白世事起,便有了进京谋求更高官位的心愿。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级的宫位,不可能过上像样的日子。”


这是父亲经常念叨的话。


忠岑喜欢创作和歌。


虽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够吟咏和歌。


千方百计想要以创作和歌为进身之阶,只要有歌会之类的机会,便到处找门路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败了。


只要有钱,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门路.也能推销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熟人。


我降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啊!忠岑甚至诅咒过父亲的窝囊,但后来,他明白到自己并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好歹能咏歌——然而毕竟只是还算不错,却实在不是歌会那样的场合拿得出手的。


不过,是否好歌,自己还是能明白。


只要他听过,就能判断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还是坏歌。他察觉到这一点。


因此,他也能估计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种程度。


“具备辨别和歌好坏的眼力和创作和歌,看来是两回事啊。”忠岑叹道。


那一年,忠岑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但心愿未酬,更痛感自己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钱花光了,回乡不成,他上了比壑山。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乡,再也不进京了。


再也不作和歌。


他边上山边想,泪流满面。


当时是春天,是山樱盛开的时节。山路上沿途开满樱花。


花团锦簇压枝低,花瓣在没有风的时候也散落下来。


满山嫩绿之中,置身山樱盛开的一角,仿佛被轻盈的白光所包围。


多美啊……


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别无他能。自己惟一的才能,又较之他人为劣。


忠岑如此年轻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


雪白的樱花,在忠岑眼里呈现一派伤心之色。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是神的声音。


新芽嫩绿蔚成霞


离枝尤香是樱花


好歌。


而且,似曾相识。


那么.是在哪里听过?正寻思时,又听见了吟咏同一首和歌的声音。


那么……


有人在吟诵这首和歌吗?那声音好像发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也似来自头顶上的樱花树梢。


但是,既没有人攀上樱树,附近也没有人迹。


对了,是《万叶集》吧……


《万叶集》的无名氏作品中,应有这首和歌。


忠岑为了应和那个又传过来的声音,自己也吟诵起那首和歌。


当那个声音说:“新芽嫩绿蔚成霞——”


忠岑便接上道:“离枝尤香是樱花。”


从树干上方传来愉快的哈哈笑声。


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


难道是看不见身影、却喜欢和歌的鬼吗?难道是鬼对这山中盛开的樱花美景一见忘情,情不自禁地脱口吟出了佳句?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觉得害怕。


当时的事仅此而已。


回到摄津国,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忠岑正独自苦吟。


他想创作和歌。


夜已深。


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领。


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似乎自看透这点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难得好词句。


“入春——”


忠岑试说出第一个词组,感觉还不坏。


其后应接上“惹愁思”呢,还是其他表达?他迟疑不决。


“入春——”


再次把同一词组说出口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即念吉野美——”


“吉野美?”


忠岑刚一接口,马上有一个声音结句:“山绕飞霞心中现。”


“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绕飞霞心中现。”


得一佳句。


“是谁?”


忠岑一出声,那个声音便道:“是我是我。”


“你?”


“是我。前不久,我们不是还在比壑山相会了吗?”


“那时候……”


那声音没有答这个问题.又说道:“我为你作和歌怎么样?”


“作和歌?”


“对。你当时不是在想.自己没有作和歌的才华吗?”


“照此说来,你不就是鬼吗?”


“对呀。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啦。不过,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鬼呀。”


“啊……”


“你知道《万叶集》里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绿蔚成霞,离枝尤香是樱花‘吗?“


“当然知道。那天,在比壑山的樱树下,你吟诵的不就是这首和歌吗?”


“这首作者列为无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


鬼的声音大了起来。


“怎么……”


“我作的和歌流传世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两首,而且都列为‘作者不详’。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我实在是太恼火啦!“


说着,鬼的声音变得高起来。


“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呜呜!嗷嗷!鬼放声痛哭。


“我死后,因为执著于和歌,死不瞑目而变成了鬼啊!”


即便是鬼,一见美丽的樱花,就自然地将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诵出来——那声音,也就是鬼,说道。


“你不想参加歌会?”


“想倒是想。”


“既然如此,你就让我来写和歌。我代你作,你可凭这些和歌参加歌会。”


“行得通吗?”


“没问题,因为是我作的。”鬼说道。


鬼又劝忠岑:你好像想过不再作和歌了,对吧?不如接受我的提议,怎么样?


让我一显身手吧。你以参加歌会为乐,我则以自己的作品在歌会上被朗诵为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迟疑再三,忠岑最终听从了鬼的话。


之后,每当传来举办歌会的消息,鬼便找上门来。


“我来啦。”鬼打招呼。


“这次拿出什么作品好呢?对了,这个怎么样?”


鬼兴高采烈地创作起来。


一年如此,三年仍是如此……


“最终,连儿子忠见也被鬼附了体,直至今天。”


忠岑对晴明和博雅说。



“原来如此.情况已大致明白了。现在那鬼的情况怎么样?”


听完忠岑的叙述,晴明又问。


“它和忠见一起来京城之后,直到现在,将近一年都杳无音信,不知道它在哪里,在干什么。”忠岑回答。


“是这样……”


“不过,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


“还有什么事?”


“请看一下这个好吗?”


忠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晴明。


晴明打开纸片,看里面的内容。


上面写了一些字。


像是和歌。


一看纸片,晴明不禁称奇:“哎呀。”


“究竟是什么?”


从晴明身边探头窥视的博雅也不禁喊叫起来:“哇——”


纸上写的是这样的和歌: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问是否我相思“晴明.这不是……”


博雅说道,“……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吗?”


“的确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忠岑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明问。


“那旱我编纂《古今和歌集》时,没有收入集中的许多和歌作品之一。”


“它为什么会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呢?”


“不是它与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而是兼盛的和歌跟它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兼盛的和歌以此作为原歌,仿作了‘深情隐现’的和歌。”


“是的。”


“担任裁判的实赖大人或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恐怕不会不知……”


以某一和歌为原歌,模仿原歌男作——这种被称为“摘取原歌”的手法,在当时是普遍的做法之一。


但是,歌会时若出现这样的和歌,无论多么好,评价都很低。


尤其是与对方的和歌难分高下时,如果一方的和歌是没有原歌的新作,当然是新作获胜。


也就是说,以此看来,兼盛的和歌应输给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


然而,兼盛却是胜者。


“不过,这件事兼盛大人没有责任。”忠岑说。


如果有人应为此事受到指责,那就不是兼盛,而是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或者是推崇兼盛之作的天皇。此事与他们的和歌修养有关,虽然裁决是根据天皇意志的,但是又不能对天皇说:你错了。


“事情就是这样。”


晴明抱起略膊,凝神闭目。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道:“总之,我们三人先去见一次忠见大人,应该没有错的。”


“我们来努力一把的话……”


“成不成尚是未知之数呢。”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究竟会怎么样,看今天晚上。忠岑大人且先观赏一下京城里的樱花什么的,请晚上再到这里来。”


“打扰了。”


“博雅,你也可以吧?”


“当然。”博雅答道。


“那么.忠岑大人,您走之前请把一个东西带在身上。”


晴明说道。


“是什么东西?”


“是类似护符那样的东西。只要有这件东西,你尽可放心地在京城里走动。”


晴明扬起头,“啪啪”地击三下掌,说道:“青虫呀青虫,把我的文具准备好。”


随即.刚才来报告忠岑来访的女子,挽着唐衣的衣裾出现了。


她的手上拿着砚盒、纸张。


晴明自己研墨,然后取过纸笔,将纸举起以使博雅和忠岑看不到,挥笔“刷刷”


写下几个字。


等墨汁干了,晴明把纸片折叠几次。说道:“好,把它放在怀里,放心观赏樱花吧。”


忠岑一边接过纸片,一边问:“非得赏樱不可吗?”


“也不是跟晚上的事全无关系,所以务必……”


“明白了。”


忠岑将折好的纸放入怀里。,“哎,博雅,到傍晚还有时间.趁着现在让青虫买酒回来吧。”


“买酒?'‘”对,因为等待忠见大人的时候,会觉得冷。“


晴明朗朗地说道。



紫宸殿前,四周被黑暗所笼罩。


月亮高悬天上,洒下满地青光。只有大门和建筑物的背光处黑糊糊的。


地上铺了垫子,晴明、博雅、忠岑坐在垫子上。


各人手中端着酒杯,饮酒。


斟酒的是青虫。


“怎么样,博雅?幸好备了酒吧?”


“对、对……”


博雅表情勉强地点点头。


夜深入静。


工匠们今晚没有一人留在清凉殿。


听说有忠见的亡灵出现,众人都在天黑前走了。


“忠见大人今晚会出来吧?”博雅同晴明。


“会吧。”


晴明端起酒杯。


不久.从清凉殿方向冒出一个高亢的声音:“恋情未露……”


“来了……”


晴明小声说。


“……人已知……”


声音缓缓地接近。


不仅仅是声音。某种动静也随着那声音一起向紫宸殿方向移动过来。


“晴明,是忠见大人……”


博雅压低声音说。


月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发出朦胧的磷光.从清凉殿方向走过来。


一步,两步……


左右脚缓缓地交替迈向前方——壬生忠见慢慢走来。


“本欲独自……”


细弱的尾音长长地拖着。


“忠见!”


忠岑向儿子打招呼,但忠见的视线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边空无一物。


——他只看得见自己。


他只是走着。


眼睛凝望着虚空。


“……暗相思……”


最后的声音在月光下拖曳,仿佛蜘蛛丝细长地延伸,然后消失。


在声音消失的同时,忠见的模样也消失了。


博雅茫然呆立。


“竟有那样的鬼吗,晴明……”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此时——“忠见……”


紫宸殿前,掩面站在忠见消失之处的忠岑小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忠见,忠见呀……”


声音奇特。


并不是之前忠岑的声音。


“忠见,忠见,你变成那个样子了吗?忠见啊……”


他拾起头来。


双眼在月光下闪烁。


是泪光。


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


博雅想走过去,被晴明阻止。


“等等,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你说什么?”


博雅僵住了,他细看原以为是忠岑的男子的脸。


那男子嘴巴歪着,长牙突出,放声痛哭着。


“怎么回事,晴明?这人究竟是谁?”


“是附身于壬生忠岑大人、忠见大人两代人的鬼嘛。现在,它以忠岑大人的身体为凭借,附身于忠岑大人。”


“晴明,这是你干的吗?”


“对。我把这鬼所咏的‘新芽嫩绿’和歌写在纸上,作为咒使用,让忠岑大人拿着,唤它进来。鬼便附身于忠岑大人,一直来到这里。”


晴明来到忠岑跟前,向附身于忠岑的鬼问道:“歌会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但是.鬼答不上来。


鬼抱着头说:“啊啊,忠见啊,对不起。是我把你弄成了那样的鬼。


弄得跟我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晴明接着问道。


“那家伙——忠见那家伙,最后一首没有让我来作。他说要自己作,然后就作了……”


“就是那首‘恋情未露’的和歌吗?”


“对。忠见第一次拿自己作的歌参加歌会,然后输掉。”


“这样一来就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晴明?你们阴阳师懂得什么?阴阳师能做的,就是这样子把我们抓住、又放掉而已。那又怎么样呢?”


“你喜爱忠见父子,对吧?”


“当然喜爱。我就是喜爱他们。他们爱和歌懂和歌,但是.没有作和歌的才华。


所以,他们需要我。“


“……”


“我给他们创作歌会的和歌很快活。这次特别高兴。如此奢华的宴会前所未闻。


我也很乐意和他们一起作。哎,F回要作什么和歌?“


“我想问一下:是忠见大人说他自己想作和歌?”


“对。他说无论如何也想作。就这次。所以我就说,你作吧,不妨一试。无论是怎样的和歌,由我做点手脚,能赢下来……”


“忠见拒绝了你的帮忙?”


“对。忠见说,别多此一举。我要以自己作和歌的实力来参赛……”


“然后。那首和歌就与兼盛大人的和歌比拼第二十个回合了。”


“对。我对忠见说了,我随时可以让你取胜。歌会那个晚上,我也在现场。我说,我会在场的,一定会在场。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借我的力量取胜.马上站起来说‘我想赢’就行。我还在。我留在现场了。忠见啊,为了告诉你这一点,我在讲师的耳边嘀咕了,使他弄错了读和歌的次序。你不觉得那事情不寻常吗?通过那件事,你知道我在现场了吧?”


“那是你干的呀?”


博雅的声音变粗了。


“对呀。就是我干的……”


“为什么没有实施?”


晴明还是接着追问。


“我原打算无论忠见想不想.都要让他的和歌获胜。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兼盛提交的和歌,竟是我的作品!”


“你的?”


“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间是否我相思。”


“那不是兼盛大人所作和歌的原歌吗?”


“兼盛把它稍微变一下拿出来了。而且,他改过之后,竟比我的原作又好了几分……”


鬼的声音颤抖着,将忠岑的脑袋左右摇晃。


“我心乱如麻。不知让哪一方获胜为好。无奈之下,便撒手不管了。我逃走了,胜负就看天意吧。没想到……”


“‘深情隐现’胜了……”


“对。”


“……”


“然后,他竟然那样就死了。我真糊涂,没想到他是那样固执的人。”


“原来如此。”


“晴明,你要把我怎么样?把我消灭吗?”


“不。”


晴明伸手到忠岑的怀中,取出写有和歌的纸片。


忠岑神色哀伤地望着晴明。


“消灭掉也无妨吧……”


鬼小声嘀咕道。


他凝望着黑暗的虚空,好一会儿才凄凉地笑笑。


“嘿。”


像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忠岑的表情复归原样。


“晴明大人,这是怎么了?发生过什么事?我刚才是怎么了?”


“鬼附体啦。”


“鬼?”


“以后再详细告诉你。都明白啦。”


“忠见呢?”


“忠见大人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样的怨灵不是我晴明之力所能应付的。由得他是最好的办法——我向圣上禀报好了。”


“晴明.鬼呢?”


“走掉啦。”


“走到哪里?”


“哦,去哪里了呢?”


晴明喃喃道。


结束


“竟有那样的奇事!”


廊内,博雅感慨良多地喝着酒。


事过一年,匆匆春又来到。


“哎,晴明,忠见大人今晚还出来吗?”


“应该会出来吧。”


晴明的声音显得落寞。


“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见见忠见大人。”


“是啊。”


晴明点点头。


“要去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提着酒瓶,晴明和博雅在夜风之中,向宫内走去。


“忠见大人也要喝酒吧。”


“是啊,他喝不喝呢?”


二人边走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月色好啊,晴明……”


博雅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