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重庆老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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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耽美·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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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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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2138字

我把对老陈说的话对董总说了一遍后,董总说:“不行,这是指定了品牌的,做竣工资料的时候得有该品牌的合格证。”


我提醒他,桥架不是每一米都有合格证的,他好像醒悟过来了,叫我赶快联系。


做过工程的人都知道,有时催工期比催命都厉害。如果你赶巧了,业务其实很容易敲定的,并且价格、付款方式都好谈。


我离开董总的办公室,小跑着离开了工地,打了一个出租车(我都记不起有多久没坐过出租车了),在一个网吧门口停了下来。


我在网上疯狂地搜寻c市的桥架厂,挨个打电话问有没有现货,有现货的就是我“表哥”。


也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表哥”终于找到了。


在一个偏僻得近乎荒凉的地方,我找到了这个厂。


“表哥”姓赵,江浙一带的人,叫赵均。我和他相谈甚欢,很快敲定了细节。我让他咬住价格,合同一旦签订,他得马上给我打一张欠条,待他收到款后立即付给我。


我曾设想过表哥会把我甩开,所以对表哥说:“我和施工单位有些关系,我还在里面上班呢。”暗示他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两边都成了我的亲戚,我晕。


今天上午,赵均搞定了合同,下午送货到工地,我也拿到了欠条。赵均供了900米桥架,规格为200100,56块钱一米。赵均给我的价格是52块钱一米,加上三通、弯头、支架等东西,赵均给我打了5000块钱的欠条。


2006年5月21日星期日晴


今天,赵均收到了货款,我如愿拿到了5000块钱。


5000块钱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摞。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有钱人。


我决定先还老刘和小张的钱,后来想想,只还了小张的。老刘的钱先欠着,过几天再给他。如果都还给他们,他们免不了要问我从哪儿赚到这么多钱。虽然这钱并不算肮脏,但又何必多费口舌。


晚上,我到弟弟那里去了一趟。我住院的时候,弟弟四处借钱给我治病,当时治病紧急,弟弟借钱的时候都是说几天就还。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弟弟怎样面对他的那些朋友。


弟弟正在吃饭,一大碗面条,呼哧呼哧往嘴里送。看见我,他站起来把凳子让给我,自己坐到了床边上。


我把钱递给弟弟,说:“这是3000块钱,先去还账。”弟弟接过来笑了一下,问我还有没有,说昨天有几个朋友来找他要钱了。


我把原本准备还老刘的1000块钱拿给弟弟。过几天就要领工钱了,欠老刘的钱等领了工钱再还他。


这几年来,我和弟弟就是这样,用有限的几个钱来不断地堵窟窿,哪里最急就堵向哪里。


千万别“混”工资


2006年7月22日星期六晴


我一直认为建筑行业是机会最多的行业,房地产热得像火,国家也在大力发展基础建设。我发现凡是干与建筑行业相关的工作的人,个个都活得比较滋润。


所以我觉得我在建筑工地当民工也是一种幸运,它让我对这个行业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们干一项工作,就得对这项工作有研究。如果仅仅是为了混一份工资,那么这工作要么干不长,要么就会被工作压垮。


我得研究。


同赵均有了这次合作后,我开始考虑兼职在工地推销桥架。我发现我还是有一定优势的,当了这么长时间的桥架安装工,我对桥架已经相当了解了,桥架质量的好坏,基本上用手就能够感觉出来。


我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样的优势呢?


我让赵均给我印了名片,谈好分成的比例,工余的时间,就在各建筑工地转悠。


桥架这玩意儿是大宗买卖,工地的材料员一般都做不了主。做主的要么是甲方,要么是工程承包方,但目标客户还是很好找的,只要建筑整体框架出来了,那么差不多就该采购桥架了。


但多数时间是碰壁,很多次,我找到桥架采购方,还没开口说话,就被人“挥手再见”了。


好在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碰壁,在可能的客户面前,我宁可放弃尊严,也不愿放弃机会。


我坚信一点:只要坚持不懈,总会找到成交的客户的,也许,就是下一个。


我始终都在为“下一个”而努力着。只要稍一有空,我就会出去寻找工地。即便是晚上躺在工棚里,我也会琢磨手头的客户信息。


其间有一个客户对我的印象还可以,原本他准备分一小块业务给我,试着合作,但他却没能联系上我。那天,我们正在工地抢一段进度,电锤的呜呜声盖过了手机的声音,等我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而打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很生气了。他觉得我做事不靠谱,不愿意再把机会给我了。


为此我郁闷了好长时间,觉得这简直就是造化弄人。


但我仍然不气馁,相反,这更让我产生了信心。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刚到c市时的状态。那个时候,我也是心无旁骛,专心干工作。


老刘和小张见我一有空就往外跑,整天鬼鬼祟祟的,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到外面去泡马子,我含糊应答,任由他们取笑。


两个月过去了,我终于给赵均的厂签回来一笔二十几万元的桥架合同。


赵均自然很高兴,一个劲儿要求我到他们厂去搞销售,许诺给我高额的提成。我没有答应赵均,只是向他预支了一部分提成,还了所有的债务。


无债一身轻。


出路在工作中找


2006年7月24日星期一晴


我决定告别我的民工生活,因为我已想好了我未来要走的路。


四个月前,为了不致饿死,我不得不栖身民工队伍。


四个月后,我已经决定离开给了我生存机会的工地了,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曾经花了三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现在,只用了四个月,就找到了我未来要走的路。


这四个月,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出路,是在工作当中寻找的,而不是坐在那里想出来的。


如果我不当民工,我就不会知道桥架这玩意儿,更不会知道它能给我带来收益。


所以,我们不应该抱怨工作的好坏,有工作就不错了,要想发展,还得自己在工作当中留心机会。


要离开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不是我喜欢这个职业,而是这里很随意。虽然苦一点儿累一点儿,但大家的境况差不多,没有太大的贫富悬殊,没有地位上的贵贱差别,高兴了就哼几句不成调的歌,不高兴了粗话张口就来。


大家平等相待,没有心理负担,踏实。


然而,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当民工,连弟弟都不知道。


假如我的父母知道我在工地当民工,会带给他们怎样的震撼?


还有我的那些善良的乡邻,我的那些视我为骄傲的亲戚,我要对得起他们曾经馈赠给我的恭维话。


一个合格的民工显然够不上让他们骄傲的分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本来我想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工地,但是,我割舍不下和工友之间的这种兄弟情谊。特别是老刘和小张,我们就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起冲锋陷阵,我们之间,有感情。


还有老陈,如果没有他,我进不了这个工地。他是我的恩人。


我决定请他们吃一顿饭,表达一下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我选在一个离工地较远的餐馆——我不想惊动太多的人。


我通知了小玉,小玉特意向她所在的餐馆请了一会儿假,不一会就过来了。


大家坐定,我先恭恭敬敬地给老陈敬了一杯酒,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工作,接着又给老刘和小张分别敬了一杯酒,感谢他们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借钱给我。


我的郑重让他们有些纳闷,于是我告诉他们:“我要离开了。”


老刘张大了嘴巴,他问我是不是他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得罪我了。


善良的老刘总是第一时间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真是种美德。


我摇头说不是。


小张说:“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啊?是不是家里有事?如果有啥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小张的话让我鼻子有些酸。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期待着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终于从工地的一个工友口中听到了。


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便向他们讲述了我从一个总经理过渡到民工的经历。


我说:“我其实很留恋工地生活,只是我怕,怕有熟人知道。”


在我讲这些的时候,小玉坐在我旁边静静地流着眼泪。她蛰居在这里,既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逃避。所以我的这种心情,她懂。


老陈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当初在工地看到我时,我脸色发白,他还以为我是个吸粉的,没想到我有这么复杂的经历,不容易啊。


老刘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说:“兄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总经理既然能当民工,民工也一定能当总经理!”


夜里,我们都烂醉如泥。


2006年7月26日星期三晴


今天,我又找赵均预支了部分提成的钱。我想先搞定我的婚姻。


婚姻不是用钱可以搞定的,但是,你不能否认钱在婚姻当中的润滑作用。


另外,我没有一技之长,除了钱,我凭什么让周媛看到希望?


晚上,我把周媛约到一个茶楼,想开诚布公地和她谈一谈。


在茶楼谈感情,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但是,为了一个稳定的家庭,这点儿奢侈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仍然向周媛隐瞒了我当民工的事实,但强调了我已经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我说了,我不想离婚。婚姻这玩意儿就那么回事,没有人能预知下一次婚姻就比现在的好。


既然无法预知未来,不如就把握现在。我是个现实的人。


当然,我也不会赖着这个婚姻——我穷,但不等于我没志气。


周媛事实上是个没主意的人,我并不指望她能给我什么答复,我希望她回去和她父母商量一下。


周媛明显地消瘦了——没主意,并不代表心里没焦虑。


我给了她5000块钱,这是过去三年来我第一次拿这么大一笔钱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拿过去默默地揣在兜里。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问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在哪里挣的钱,如果不说清楚的话,就让我把钱拿回去。


我说:“你放心,这钱是干净的,是我做生意挣的。”


周媛问我到底是做的啥生意,我说是帮别人卖桥架,并且跟她说了桥架厂在哪里,卖给什么地方。


周媛见我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追问,轻轻地挂了电话。


2006年7月28日星期五晴


今天,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妈炖了汤,让我回家去吃饭。


我知道,我和她们家的冷战总算结束了。


回头路,别走


2006年8月2日星期三晴


这几天,赵均一再邀请我到他们厂去上班,我客气地拒绝了。


我想自己创业。


过去三年来,我尝够了失业的苦。假如我到了赵均的工厂,我不能确定未来的哪一天我会不会重新失业。


假如我进了赵均的厂,一旦干不出成绩,赵均肯定不会无限期地给我发底薪,最后我还得走人。


一旦干出了成绩,可能又会对我提更高的要求,直到某一天我被赵均制订的任务量压死。


不是我信不过赵均,而是人性如此。也是环境使然,大家都缺乏安全感。打工者缺,老板也缺,都在拼命地为未来积累应付危机的资本。


另外,如果我自己单干,我手上有了订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供货方讨价还价,甚至还可以拿其他厂的价来杀他的价。


这是商业规则。


几个月前,我还在为混一口饭吃而茫然四顾。现在,却开始计算起了怎样才能使利益最大化。


人啊,真他妈的贱,刚喘一口气,就忘了昨天的伤。


2006年8月10日星期四多云


我又回到弟弟的办公室。这里,我还承担着一半的房租。


我笑着对弟弟说:“我回来履行我这半个主人的职责。”


我花了六百多块钱,找了一家中介公司注册了一个建材经营部,算是有了一个招牌。并且从法理上说,我也算有了一个合法经营的阵地了。


弟弟仍然修他的电脑,我委托他顺带帮我接一下电话,如果有电话来的话。


我,夹着一个破公文包开始了我的救赎之旅。


我的设想是多团结一些像老陈这样的工地材料员,如果他们有材料需求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到市场去采购后给他们送过去,赚点儿差价。


说白了,就是买空卖空,空手套白狼。


事实上,这跟我以前跑渣土运输的路子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了一个行业而已。


渣土运输业务我是失败了,这条路走得通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未来的路注定不平坦。我没有其他更多的资源,除了勇气、信心和决心。


我穿梭于各个建筑工地,赔着笑脸招徕业务。


我对各工地的材料员介绍说:“我是专门做工程材料的,价格比较有优势,希望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展示一下我的服务质量。”


大多数人会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客气地请我出去;少数人会简单地向我询问一些材料的价格,不管我报的价格高还是低,都会来一句“你的价格太高了”,然后打发我走人。


也有个别材料员图省事,吩咐我给他们送些小材料。


我给一个工地送过两百米波纹管,赚了20块钱,除去路费,净赚12块,不过这花费了我将近一天的时间。


我也给一个工地送过几把铁锹,除去路费,一分钱都没赚到。


2006年9月11日星期一多云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一个月很快结束。我盘点了一下,这个月我的销售额是780块钱,利润是55块钱,算上我的各种开销,净亏一千五百多块。


我没有气馁,我知道客户关系的建立有一个过程,只要坚持下去,业务就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我真正的担心,是怕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因为供我活动的资金太有限了。注册完建材经营部后,我总共只剩下两千多块钱的现金,第一个月就亏去一千五百多,剩下的这千把块钱还能供我亏多久?


所以我企盼着马上就有一笔大点儿的业务到来,好让我心里多一点儿底气。


2006年9月14日星期四多云


业务说来真的就来了。今天,一个工地给我打电话,找我要50圈25平方的电源线,但提出要欠半个月的款。


我算了一下,按他给我的价格我能赚一千多块,但近万元的进货款难住了我。我想找我的上游供货商帮我垫一下,给我半个月的账期,但供货商一口就拒绝了。


也难怪,且不说我和他们还没有打过交道,甚至我连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也有建材老板提出到我公司去看一下,我坦率地告诉他,我那办公室不好看,我能让他信任的,只有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


当然,没几个人相信。


没有业务固然心烦,有业务而做不了,心里更烦。这段时间,小玉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她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我,有一次,她甚至请了假来陪我喝酒解闷。


我对小玉说:“生意这么难做,还不如继续回a工地当民工。”


小玉说:“大哥,不到万不得已,你可千万别回去。既然当民工不是你的终点,那么有这么一次经历就够了。”


也是,一个人可以选择永远当民工,但不能选择反复当民工。


只要你不放弃机会,机会就不放弃你


2006年9月18日星期一多云转晴


下午,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有一家建筑公司要我马上去一趟。弟弟说了那家建筑公司的名字,我想起来了,是一家建筑企业的二级公司,实际上是私营公司,我曾经到这家公司找过他们负责材料供应的毛主任。


去找毛主任的那天,恰好碰上了一家桥架厂的两个人正在和他谈桥架,数量不大,但规格很多。


他们差不多已经谈好了,我听毛主任的意思,似乎马上就要开始讨论合同了。


我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了,立即插了句话。我说:“我也是做桥架的,可不可以参考一下我的。”


我承认我这样做不道德,但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赚钱的机会。


也许,那家桥架厂已经和毛主任合作了很久,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像一只饥饿了很久的猫,突然闻到了一点儿腥味,然后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哪怕那里是油锅。


桥架厂的两个人先是惊诧,然后是愤怒。按照常规,即便是我想撬他们的单子,也得等到他们走了以后。


但我不能等,如果形成了定论,要翻盘几乎是不可能的。


毛主任也很诧异,他接过我递给他的报价表,仔细比对了一下,对我说我的价格高了。


桥架厂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我真的很配。


但接下来我说的话让毛主任迟疑了,我说:“我的桥架都是标准厚度,我不会专门将桥架边磨厚而以薄充厚。”


做过桥架的人都明白,很多桥架虽然看起来很厚,但只是边厚,是切割面厚,而不是钢板厚,而同规格桥架价格的高低,与钢板厚度是分不开的。


毛主任显然不知道这里面的窍门。假如毛主任以前和这家桥架厂合作过,那么我这句话也足以勾起毛主任对他们的怀疑。


毛主任皱着眉头看了我几眼,示意我坐下。


我知道,他对我转变态度,是猎奇心理在作祟,或者说是窥私心理在作祟,并不代表我获得了他的好感。


不过,我只需要他对我感兴趣。


毛主任仍然和桥架厂的两个人谈着,但话语空洞了些。最后他说,他需要给领导汇报一下,回头电话联系。


接着我和毛主任交流起来,我给他讲了很多桥架里面的猫儿腻,怎样分辨钢板的好坏,热轧板和冷轧板的区别等。


我说这些的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力。对于一个陌生的客户来讲,销售人员要做的就是吸引客户的注意。客户不把你放在心上,你能卖出东西吗?


我和毛主任谈了半个小时,对于那笔桥架业务,他未置可否。


从毛主任办公室出来,在拐角处我看见了先前桥架厂的那两个人。他们一直在等着我。


我想回避,但无处可避。


硬着头皮往前走,在擦身而过的刹那,我被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了地上。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想昂着头走路时,你就得随时准备在地上趴着。


我理解他们。他们不是暴徒,他们仅仅是需要发泄。


在他们的辱骂声中,我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远。所以,我接到弟弟的电话时,马上意识到可能机会已经向我倾斜。


在毛主任的办公室里,毛主任说愿意和我合作,但价格得降点儿。行,我稍微降了点儿,基本上谈好了。但毛主任要和正规公司签合同,我的是经营部,毛主任不愿意签。


我只得又去找赵均,想借用他们厂的名义。一来二去,第二天才签订合同。


其实合同金额并不大,总计才四万多块钱。毛主任他们公司的工地在f县,所以我还得送货到那里。


照例,我是在赵均厂里拿的货。眼下也只有他能赊货给我。


在老家的母亲,一直以为我混得很好


2006年9月28日星期四多云


送货去的f县是我老家,我曾犹豫着是不是顺道回老家看看。


我最近一次回去还是在2003年春节的时候。那时,我的境况虽然糟糕,但还没到极处,在父母面前还装出踌躇满志的样子。


后来便不敢回去了,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装不出来了。


你们看到过电视镜头下那些沉默如山的农民吗?他们根本不会听从导演的指令来扮个笑脸,生活,已经使他们失去了表演的兴致。


我,就是这样的心态。只不过,我是在父母他们面前表演。


但我想他们。


一想起他们,我就想到我的现状。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但我没这个能力。这份落差,让人心痛。


久了,我便麻木了,偶尔想起,也立即转过念头。只不过心里那一丝悸动,牵扯着我的神经。


这次到f县,是去我家的方向,我不能过家门而不入,我做不到,我得回家看看。


我在f县城交了货,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终于,站在了进村的路口。


这条熟悉的小路上,似乎还回荡着我和童年小伙伴们的笑声。


那些欢乐,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熟悉的味道,一阵阵地触动我的灵魂。


而今,我这个游子,我这个落泊的游子,就站在浓郁的乡情里。


母亲在路边的菜花田里割猪草,花白的头发随风飘动,佝偻的身躯像一张弓。


这就是她的人生。


我想叫一声“妈”,可是在喉咙里滚动着叫不出来。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母亲回过身来,片刻的诧异后,脸上灿烂如菊。


我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镰刀,帮着割猪草,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落泪。这份对母亲的愧疚,再多的泪水也冲洗不尽。


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陪着父母说话。


当母亲听说我是送货到f县时,高兴得不得了。


“生意都做到f县来了?你是越来越出息了。”母亲说。


我苦笑了一下。


我宁愿母亲骂我,骂我没出息,骂我败家子,即使用最难听的话骂我也没关系。


我害怕母亲夸赞我,那些夸赞我的话,像一把利刃,穿透了我的心。


你本来就是个混子,只能享受混子的待遇。


而我就像穿了一件皇帝的新衣。这新衣,只有我知道是假的,别人看起来却很美。


很多时候,我们回家和离家,都是行色匆匆,生怕在家里多待一天的时间。心里害怕着,害怕多在家待一天,就会多丧失一天在城里生存的机会。


其实,我们的匆忙,无非是给自己的一点儿心理安慰罢了。


我也一样,所以明天我就决定回c市。


2006年9月29日星期五阴


我没能走成。我堂伯父去世了。


堂伯父中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两口子都在广东打工。


他是事实上的孤老。


堂伯父弥留之际,只有我和父亲在他身边。咽气的那一刻,他眼角挂着一滴恋世的泪。


谁也不想死,不管生活有多么艰苦。活着才有希望!


听说堂伯父去世,留守在村子里的乡邻们都赶了过来。大家一起帮忙,将堂伯父的遗体抬到堂屋,然后开始七嘴八舌地商量后事。


这好像是他们自己的事一样,每个人都热情地发表着见解。他们只想给死者最后一点儿安慰。


很快推荐出一个总管,是村子里的牛二叔,他负责统筹安排堂伯父的后事。


在我们农村,红事白事,都有这么一个总管。


但人手实在是个问题。基本上,村里一个壮年劳力都没有。我们村原来人挺多的,有一百多号人,但现在只剩十几个老人和几个小孩在家,还有三四个勉强可算壮年的妇女。其他人全部打工去了。


大片的田地荒芜,野草在疯长。


我很为堂伯父的丧事担心,因为凭村子里现有的人力,连棺材都抬不上山。


牛二叔似乎胸有成竹,他安排留守在村子里的老人们给他们的后辈打电话,请他们回家。


我也给我堂妹夫打了电话。堂妹夫说,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2006年9月30日星期六阴


陆陆续续地有人回来了。这些善良的人们,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的一个堂叔在一个煤矿挖煤。他说,耽误一天要少收入一百多块钱。但他们没有透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怨言,在他们看来,村子里死了人是大事,再多的钱也不能挣,他们得回来帮忙。


能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忧伤的气氛在村子里弥漫,但也不可避免地夹杂着一些热闹。


谈得最多的话题是钱。而谈到钱的时候总会有人扯上我,说我在大城市里成了家,老婆又是城里人,肯定有钱。


我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狼狈万分,如果他们了解到我真实的生活,这将对我在他们心里的形象是个彻底的颠覆。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肥皂泡破灭带给他们的惊诧。


那么,就按照他们的想象来设计生活吧!


堂伯父的遗体就埋在他生前物色好的一块菜地里。落土的那一瞬,堂妹呼天抢地,涕泪横流。


最亲的人马上就要被泥土掩埋,从此天人永隔,心底有许多复杂的痛楚,都在那一刻肆意宣泄。


我看见父亲眼里含着泪,神情凄凉,仿佛苍老了很多。


父亲老了,快70岁了。我心里突然充满紧张和不安,害怕那一天过早地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还没有准备好。


而这一天迟早要降临,但是,我从来没有让父亲和母亲享过一天福。


我不想也不能留下这个遗憾。


惨啊,居然亏了


2006年10月4日星期三阴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回到c市,继续着我的乡邻认为的“风光”生活。


堂妹呼天抢地的情形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强烈地期望着早日把父母接到身边,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好好让二老享受天伦之乐。


人生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是父母看着孩子慢慢长大,孩子看着父母慢慢变老,在这个过程中,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始终在一起。而我和父母,天各一方,万一他们有个三病两痛,谁来照顾他们?


我心里充满强烈的负疚感,我还不具有和父母团聚在一起的物质基础。


我得好好挣钱,为我,也为家人。我带着急迫的心情到处寻找着业务,寻找着可能产生利润的机会。


因为和毛主任有了一次合作,我和他的关系便熟络了些,他说我是个老实人。


这实在是一个美妙的评价。这个社会上聪明人很多,但大家都喜欢同老实人打交道。


如果我们不能从社会上寻找安全感,那么则可以在老实人身上找到。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聪明人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而那些一脸猪相的人总能得到实惠。


基于这种评价,以后我见到他时,总是尽量笑得憨厚一些。


毛主任开始向我咨询一些价格,各种各样的都有,有时连水泥、河沙都要问我。


很多东西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价格,之所以问我,无非是想证实一下他的价格的水分。


报价其实是一个很累的活,很多东西叫法繁多,我得摸清他的叫法所对应的实物,以免弄错。


我不能出错,以我当时的接触面,他已经算是有决定权的人了。


我报了很多价,但他基本上没有到我这里购买过。


2006年10月10日星期二多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生意并没有什么起色。


我只是别人询价的一个工具,等成交时,别人轻易地就迈过了我这座桥。


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只能多建通道,期望有一些东西能够遗漏到我这里。


我也期待一个事实,那就是,当别人向我询价成了习惯的时候,我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坚持。只要我能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毛主任打来电话,问我对装修材料熟不熟悉。


熟悉——只要问我,我就熟悉。


毛主任给我发了一个清单,说他的一个朋友要装修一个机房,准备承包出去。


拿到清单我就傻眼了,什么隔热、屏蔽、防水、防雷,这些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


但我说过我熟悉,只得硬着头皮到市场上去询价。


很多东西市场上根本就没有,价格都询不出来。


我就去找专业的装修公司,但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家装公司,对这类工装业务,基本也不熟悉。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搞工装的,看了一下单子,说做过。


我心里很高兴。我当时的心态,是不去想有没有可能赚钱,而是对毛主任有个交待。既然说了,就要兑现,这是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信用。


这家搞工装的公司给我报了一个价,原封不动,一分钱没加,我就转报给了毛主任。我只是向毛主任证明,他找我并没错,什么事我都能搞定。


这是典型的费力不讨好,但我不得不如此。


价格报给毛主任后我没有再管这事。反正我不是搞装修的,就是给我,我也做不来。


2006年10月13日星期五多云


早上,毛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他朋友看了我的价格,觉得还可以,让我到他朋友那里去谈一下。我再一次傻眼了。


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去之前,我恶补了一下装修方面的知识,其实也就是记几个专业名词,好让对方不至于觉得我太外行。


毛主任的朋友姓刘,在一个大型国企的后勤部当主管。


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的机房装修,也就是维修翻新一下,现场看了看,我觉得应该不是太复杂。


我说,专业的东西我不太懂,回头我再把技术员带来看一下。


于是我回来又去找那家公司,把现场情况描述给他们听。他们要去现场看,我不干,我得和他们先谈好分成。


他们也不干,非要看了现场才给我承诺,事情就僵持到那里。


不得已,只能当小人。我私下找了他们公司的一个懂技术的,叫陈大明,承诺做好后利润四六开,他四我六,他答应了。在去之前,我和他签了一个类似于协议的文书。


专业就是专业,陈大明看了现场后对老刘说得头头是道。看起来老刘很信任我们,表态说:“没问题,就由你们来做,做好就行。”


事情似乎是定了,但我知道签合同是个问题,因为我只有个建材经营部的章,而陈大明是我拉出来接私活的,根本就不可能以他们公司的名义签合同。


我只有跟老刘说实话,希望以建材经营部来和他签合同,不签施工维修,签成材料采购,变通一下。


当然,我也不是一直都讲实话,也撒了谎,比如说这类工程我们做得多,一般几万块钱的生意我们都是这么操作的。


陈大明也在旁边帮腔,并随口举了一些例子来佐证。


老刘居然同意了。呵呵,这是我这个建材经营部签的第一个合同,但与建材无关。


2006年11月10日星期五阴


合同签了,但在施工过程中却遇到了不少麻烦。陈大明在公司上班,不敢随便耽误,只能利用下班时间到工地来施工,而甲方对工期又催得比较紧,搞得我非常狼狈。


另外,我发现陈大明的水平还停留在纯技术层面,他的动手能力很差,理论和实践结合得不那么好。整个施工我们走了不少弯路,最后还是另外请了一个人,才把这件事情勉强搞定。


原来我们预计这笔生意会有一万多块钱的利润,最终做完,我们倒亏了四千多元。


陈大明认赚不认亏,这四千多元的亏损我只好一个人承担下来。


四千多块钱,差不多是我在毛主任那里做的桥架生意的全部利润,这一下就变没了。我心痛不已。更让我心痛的是,因为拖了老刘的工期,工程质量也不太过关,老刘把这事给毛主任说了。毛主任打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通,说我只会吹牛皮,让他在朋友面前丢脸,叫我以后就不要再去找他了。


损失了钱,还丢了一个重要的客户,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好几天,我都无精打采。毛主任从此不会再相信我了,我辛辛苦苦建立的一个大客户,就因为我的贪欲而葬送了。


我这是贪欲吗?


一声叹息。


儿子,希望你是强者


2006年11月13日星期一多云


我已回到岳母的家中。不过那里对我来说,其实就像一个旅馆,我只是每天回去睡觉而已。


不是不爱这里,而是,它毕竟不是我的。


我也曾经试图把它当成我的,但最终没有做到。


凳子搁在东边好还是搁在西边好?我没发言权。


只有儿子,才能激发起我回到这里的热情。


下午,我接到周媛打来的电话,说她舅公去世了,她和她父母要去奔丧,让我去接儿子,顺便开一下家长会。


儿子在幼儿园上中班了,以前开家长会,能不去的,我总是推托不去,都是由周媛去,或者由儿子的外公外婆代劳。


我不喜欢出现在公众面前,不喜欢出现在熟人面前,不是低调,而是有些自惭形秽。


大约越是混得不好的人,越是喜欢紧紧地包裹自己。


我总认为任何聚会,都是为混得好的人开的,家长会也一样。


我承认我的心理很阴暗,但我走不出来。


我常常期待着有一天我能衣着光鲜地成为聚会的中心,但每一次我都是蜷缩在聚会的角落里,舔着自己失落的伤口。


我也尝试着表现得落落大方一些,但多年来憋屈的生活,已经把我塑造成一个谦卑的角色。


所以,这一次家长会,我依然沉默着。


老师建议家长注重对孩子特长的培养,并推出了绘画、英语、珠心算等课外辅导班。


说实话,我对这类的课外辅导不太支持。孩子,还是让他自然生长的好,过多的培训,只会拔苗助长,到头来一事无成。


但是偏偏有很多家长,希望孩子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发展,希望把孩子雕琢成自己理想的作品,完美无缺。


所以很多家长在老师的训导下,都给孩子报了课外辅导班。我们楼下的一个家长,也就是我的邻居,一口气给他的女儿报了三门课。


我没有报。幼儿园老师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旁敲侧击地说:“希望家长多考虑孩子将来的健康发展,小的时候不多学,长大了什么都学不好。”


我不太同意老师的观点。我认为,孩子在幼儿园,应该学规则,学做人,磨炼性格,而不是学技术。


请原谅,我把所有的课外辅导都归为技术。


我们今天可以教给孩子很多技术,但这些技术你精通吗?自己都不精通,又怎么能教好孩子?他以后能用得到吗?如果用不到,岂不是浪费孩子的精力?是他想要的吗?如果孩子自己不喜欢,强迫孩子学,有好处吗?


所以,我对打着开发孩子智力的旗号,叫嚣着“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的各类课外辅导兴趣不大。


除我之外,其他家长或一门或多门,都给孩子报了。


见我实在没有报名的意思,幼儿园老师开始直接问我:“准备给孩子报哪一门课?”


我讪笑着说:“还没想好,要不我和儿子商量一下?”


我那邻居凑过来说:“孩子懂什么呀,随便给他报一门嘛。”


我靠,你当是买玩具吗?


其他家长见我没报,都围了过来,唧唧喳喳地撺掇着让我给儿子报名,那阵势是假如不报,好像我就是虐待儿子一般。


有脾气暴躁,更兼极爱抱不平的女性家长,甚至在旁边抱怨说:“什么家长哦,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培养,挣钱做啥子嘛?”


我的脸红了。我想给大家解释我不给孩子报名的理由,但这样又未免会拆老师的台。


正尴尬的时候,我听到我那邻居悄悄对老师说:“听说他经济条件不太好,不报就算了嘛。”


这话像瘟疫一样传开了,家长们马上就调整了气氛,由不理解转变为同情,甚至怜悯,不断说一些开导我的话来。


我宁可被大家责难,也不愿听一些同情怜悯的话。


这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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