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喜欢对我说起，她第一次遇到父亲的时候，还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光明的女学生，踌躇满志地参与学生游行示威，特意找了一辆人力车，站在上面大呼口号，慷慨激昂，系在颈上的纱巾随风飘飞，当时你父亲正是驻扎在金州的十军区军长，专门被政府派来与我们谈判，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我说：“父亲就是在那时候看见了你，然后喜欢你的吧？”

母亲就笑一笑，“大概是吧。”

我咯咯地笑起来，“难怪父亲总喜欢买各种各样的纱巾送给你，我想母亲那时候的样子，一定美极了，我一定要好好问一问父亲。”母亲在我的头上拍一拍，温柔地笑道：“茉儿，你不要胡闹。”

佣人走进来说，客人都到齐了。

今天是母亲的三十八岁生日，二十年前，母亲认识了父亲，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叫秦晓茉，今年十七岁。

我与母亲一起下楼去，母亲是一个爱热闹的人，经常在家里举办大小宴会，所以佣人准备这场生日宴，都是轻车熟路，我和母亲还站在楼梯上，就闻到了一阵阵的芙蓉花香，我笑道：“准是父亲又专门派人采买了许多芙蓉来给母亲装点生日宴会，家里的花园子里那有这样多的芙蓉。”

走下楼去果然就看到了餐桌上、廊檐上、大厅的各个角落里，都摆满了芙蓉盆景，大团大团的花簇，十分好看，平日里跟着父亲的吕副官带着几名侍从官走上来，对母亲道：“夫人，先生刚打了电话来，已经出了办公厅，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我闻言就道：“父亲不过迟到一会儿，却要吕叔叔亲自来报告给母亲，是要做实了外界传闻的‘惧内’之名了。”母亲听到了禁不住一笑，道：“你这孩子，越来越没个章法了，敢取笑你父亲，小心他回来拾掇你。”

我嘻嘻一笑，“有母亲在，我才不怕父亲呢。”

生日宴开到一半的时候，父亲终于回来了，平台上的俄国乐队奏起了西乐，他走向母亲，大厅里的宾客都鼓起掌来，我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携着母亲的手，微笑着说：“阿琪，生日快乐。”阿琪是母亲的小名，父亲拿起小银剪，亲手剪了一朵芙蓉花，细心地为母亲簪在了旗袍的扣子上，芙蓉花花香四溢，母亲望着父亲，脸上露出欢欣温柔的笑容。

晚上官邸为了庆祝母亲的生日，专门燃放了烟花，父亲携着母亲的手与宾客一起在露台上观看，五彩绚烂的光芒映照在他们的面孔上，我挤进去，抱着父亲的胳膊笑道：“父亲，我能和吕叔叔一起下去放烟火吗？”父亲还未说话，母亲却先道：“你可不要去捣蛋，万一被烧到怎么办？”

我噘起了嘴巴，满脸不高兴，父亲却揽着母亲的肩头，像是安慰她一般轻声笑道：“让她去吧，有之鸣陪着，总不会出岔子。”

我贪玩心切，赶紧接口道：“是啊，有吕叔叔在，母亲你还怕什么，梁伯伯跟我说过，吕叔叔的外号是‘座地鼎’，做事最沉稳的了。”父亲甚为严厉，皱一皱眉头，“小孩子家怎么这样没礼貌。”

我吐吐舌头，转身跑下露台，找侍从官放花炮匣子，看着一丛丛绚烂的火焰在我的面前飞出去，我抬头来总能看到母亲担心地看着我，而父亲一直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二十年，二十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如此幸福。

真令人羡慕。

临近秋分的时候，母亲又犯了哮喘之症，这是多年的老病了，总也医不好，每到春秋两季，就好像是度劫难一般，父亲每日办完公就陪着母亲，医官交待了最好食疗，多喝一点杏仁粥，母亲嫌佣人剥杏仁剥得不干净，父亲便亲手去剥，我站在卧室门外，看到他坐在母亲的床榻前，慢慢地剥着杏仁，母亲靠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父亲，落地窗外开着一丛丛的名贵菊花，红衣绿裳、十丈垂帘、西湖柳月……正是傍晚，天边好似镀了一层又一层的金粉。

父亲说：“你躺一会儿吧。”

母亲摇摇头，微笑，“没事，我就爱这样看着你。”父亲亦微笑，落地窗外有一颗高大的银杏树，小扇子般的银杏叶子随风飘落，我悄悄地从门边离开，慢慢地走下楼去，生怕惊了他们两个人，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那样默契温柔的时光里，大概还暂时容不下我这个小捣蛋吧。

有了父亲如此精心的照顾，母亲很快就好起来了，中秋节的时候家里照例有宴会，来了许多平日里相熟的叔叔、伯伯和阿姨，洋式客厅里热闹极了，我随着母亲坐在西边屋子里喝咖啡吃点心，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一对对璧人翩翩起舞，花团锦簇一般，我看见父亲走下楼来，因为是家宴，父亲又穿着便装，所以他走下楼来，舞曲并未停止，大厅里人影摇曳，父亲四处看了看，我摇着母亲的手臂，“母亲，你快点过去吧，父亲正找你呢。”

母亲笑了一笑，慢慢地站了起来，穿过大厅朝着父亲走过去，父亲四处逡巡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母亲的脸上，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他拉起母亲的手，这家宴的高潮，莫过于父亲与母亲的共舞了，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瞬父亲看母亲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他完全陌生的一个人，连我都感觉到，他并没有认出母亲来，他的目光在母亲的脸上移开了，又转向了别处，大厅里人影幢幢，而母亲就站在父亲的面前。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穿过大厅，待我站在母亲身后的时候，我听到母亲说：“我在这。”父亲回过头来，他看到了母亲，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上前来拉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道：“我找了你半天了。”

母亲笑着说，“我看见了。”

待音乐停止，大家罢舞，吕叔叔来找父亲，母亲走了回来，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脸色并不太好看，我想要让母亲重新开心起来，走到窗前用小银剪剪了一朵小小的粉红色芙蓉，举到母亲的面前来，“母亲，我为你簪一朵芙蓉花吧，你看这花开得多鲜亮。”母亲却轻轻地推开我的手，“不用了，我并不爱这花。”

我怔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她不爱芙蓉。我一直以为，母亲最爱这花，因为父亲总是送她这种花，而母亲也总是很欢欣的接受，她甚至把平日里戴的攒金簪子都打造成芙蓉花的样式，连她手上戴的镯子，都是芙蓉冰花玉。

但是现在，母亲说她并不爱芙蓉。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一阵阵忐忑不安。

半夜的时候，丫鬟来敲我的房门，急惶惶地对我道：“小姐，先生和夫人吵起来了，砸了许多东西。”我顿时怔在那里，从我记事到现在，父亲与母亲从未吵过架，我冲出房间，跑过大厅，再走上楼梯的时候，正好与快步下楼的父亲迎面碰上，父亲的脸色有些难看，楼上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是母亲追了出来，她一面追一面尖锐的大喊：“我受够了，你根本没有心，你的心都给了修道院里的那个女人！”

我抬起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母亲。

父亲离开了家，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回来，母亲一个人坐在卧室里流泪，我陪着母亲，忐忑不安，“母亲，你与父亲从未吵过架。”

母亲眼里含着泪，“是啊，我们从未吵过架，这二十年，我连痛痛快快地与他吵一架，都是奢望。”她转过头来，伸手在我的脸上摸了摸，轻声道：“当初是我算计了他，若不是你，他不会娶我，茉儿，你父亲不爱我。”

我说：“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父亲对你那样好。”母亲却无力地笑一笑，“那是我傻，许多年前我自杀过，他来问我到底要怎么样，我说，我要他对我好，他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你看，茉儿，连你都觉得，他对我是真的好。”

我惊怔在那里，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天方夜谭般。

母亲落下泪来，“我真傻，要用二十年的时间明白，这世上的爱情，原来真的强求不来。”

我怒上心头，一定是修道院里的那个女人，她破坏了我的家庭，她罪无可恕，第二天我就逼着侍卫开车到修道院去，我做好了与她对决的全部准备，我要捍卫我的家，我的母亲，但我还没有接近修道院，就被几名便衣侍卫拦住了，为首的一位低着头对我说：“小姐，你不能进去。”

他们竟都认识我，可见都是父亲身边的亲近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