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失踪了一个女孩儿

楚霞至少有两个晚上在写情书，不是缠绵得不行，就是死板得可以，均不满意而撕掉了。第三个晚上她终于把这封该死的信完成了。情书通篇充满挖苦和戏谑，反倒至情至真，文思如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快变成琼瑶了。写完了彻底失眠，海阔天空浮想联翩，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干脆就没睡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翌日上午藏着那情书去投递，一路大哈欠打得极不斯文，自行车还差点儿撞上一个卖桃儿的摊子。

半路上恰好遇见杜兵，楚霞指着杜兵的眼圈哈哈大笑：“你照镜子了吗，杜兵。你看你像什么？”

“熊猫，你是不是想说。”杜兵瞟瞟她，笑，“我爸大前天打的。”

“独眼大熊猫。杜兵，你爸够黑的。”

“那人没文化。”杜兵扶着树干站成一个比较优雅的姿势：“嘿，别光说我，你那俩眼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我熬夜来着。”楚霞一早就发现自己的眼泡青了，用凉手巾捂也不管用，“天天熬夜。”

“熬夜干吗，看？”

“那你就别管了，你还小。”

“你好像从来不涂红嘴唇嘛。”杜兵双眼贼贼地盯着楚霞，话中似乎有话。

楚霞的脸刷地红到了脖梗子，那是她为了在情书上“盖戳”——也就是盖一个唇印偷着抹的口红，想不到擦来擦去还是让人看出来了。

“杜兵，你是不是欠揍啦，谁涂红嘴唇啦！谁！”

杜兵赶忙抱着脑袋：“我，我还不成吗。”

两个人一通大笑，双方都挺愉快，尤其是杜兵。

楚霞把脑门边上的头发弄下来一缕耷拉着，意义不详。

杜兵像贼似的一眼又一眼地瞟她：“喂，那个农民伯伯有信儿吗？庄老二。”

楚霞咣地给了杜兵一脚，怒从心头起。她发觉杜兵这小子很可怕，仿佛能看透别人的内心。嘴也坏，用心险恶！

“我告诉你杜兵，你再这么说话我可不客气了。大呆现在是我的人！”

杜兵心里也蹿火了，不因为楚霞踢人，也不因为楚霞用大呆威胁自己，叫人冒火的是，楚霞简直太向着那个农民庄老二了。真让人无法容忍！

“干吗呀干吗呀，你还当真啦！”杜兵朝后躲着，“为一土包子，值吗！”

“闭上你的臭嘴！”楚霞这回真急了，“你再说一句试试！”

闪电般的翻脸，谁都没料到。两个人僵持约一分钟，愤怒已极的杜兵突然一脚踢倒了楚霞的自行车，大骂着飞跑而去。

“有本事你跟庄老二跑呀！跑呀你——”

楚霞先是愤怒，后是疑惑，她弄不懂杜兵哪根神经突然短路了。见鬼了这是……他好像快气死了！

有一句歌词是这么唱的：女孩儿的心思男孩儿你别猜。

其实还应该有一句：男孩儿的心思女孩儿你也别猜。

杜兵确实快气死了！

那个闷乎乎要下雨的上午，他觉得自己前途渺茫，生命的意义没有了，世界末日怎么老是不到呀！地球怎么还不快和彗星相撞呀！前边那栋大楼怎还不赶快塌呀！

他把整个宇宙骂了个遍，和一个修自行车的吵了一架，又和居委会郭奶奶吵了一架，又和幼儿园领着小孩儿遛弯儿的阿姨吵了一架，共三架。中午饭没有食欲，病猫似的躺在床上想事儿。后来找出一罐蓝带啤酒给喝了。

他妈的庄二娃——满脑子就是这么一句话。

打死也搞不懂，那么出色的楚霞，居然真的被一个远在天边的农民子弟给迷住了。原先是没有证据的猜想，如今很显然变成真的了。

不会错的，杜兵相信自己的感觉！

看楚霞那脾气发的，又是踢又是骂，还拿大呆那小子来威胁人……大呆算什么狗东西！

他坐起来，又倒下去。他想把事情告诉大呆，再想想绝对不行。大呆是个浑人，一怒之下别把楚霞给揍了！

说不通呀，楚霞疯了吗难道？！

可能是疯了。要不就……他噌地坐起来，要不就是真的好上了！杜兵彻底尝到了那两个字的滋味——妒嫉。

后来酒精发挥了一定作用，他昏昏然睡了一中午，下午醒来弄了个面包填肚子，嫉妒变成了沮丧。好像自己的什么好东西落在了别人手里又收不回来。其中伴随着对楚霞的愤恨，最后又伤感地在心里原谅了楚霞的一切。爸爸老头子回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消了，浓缩成讪讪然的一句废话：爱谁谁了，她和准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喝酒啦，居然！”老爸抽动着比成年警犬还灵敏的鼻子，横着的眉毛竖了起来。

自然了，一顿打肯定没有逃脱。

倒霉鬼呀杜兵，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那个晚上他是在这样的哀叹中睡着的。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出门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有人离家出走了。说不清为什么，他马上想到了楚霞。不但想到了楚霞，而且觉得楚霞的出走很可能和自己有某种关系。

迫不及待地打听，得到的消息却原来不是楚霞出走，而是佟芳芳跑了！

情绪一转移，杜兵重又变得精神抖擞。往佟芳芳家跑的路上就仿佛自己家着了火。说不清为啥，他对佟芳芳的出走并不感到特别意外，真的！

佟芳芳家不像出了特别大的事，人来了一些，最显眼的是麦芽她爸，警服后背上汗湿得能挤出水来。动静不大可能和芳芳她妈有关，谁都知道樊老师是个蔫唧唧的人。

杜兵赶到时，樊老师正在向麦国力强调芳芳不是出走，顶多是一时赌气。

“原因，樊老师，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告诉我原因。难道芳芳会无缘无故地跑掉吗？”

樊小卉面颊浮肿，脸色寡白寡白的，大热天的缩在沙发角落，看上去居然像挺冷似的。陆萍从房间的一角走出来，说没找到什么留言一类的东西。后来刘小涛也从角落里出现了，伤脚似乎已痊愈。

“没有，真的没有。哟，杜兵，你也来啦。”

自打上医院接他遭了冷遇，杜兵一直不愿搭理刘小涛，两人照了照眼，也就算打过招呼了。接着居委会来了三两个人，在门口唧唧喳喳。樊老师捂着脸哭了起来。

悄悄一问，原来芳芳昨夜彻夜未归。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个女孩子，彻夜未归，这事搁谁家都不可能不上火。眼前的樊老师差不多都急疯了。但是很明显，她并不想多谈。

麦芽她爸麦国力确实是个好人，就好像自己丢了孩子。他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又跟居委会大妈分析了一阵子，然后再次拉了把椅子在樊老师正对面坐下。

“樊老师，您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不说。现在要命的是孩子跑了，未成年人，你也知道现在社会上挺复杂。要紧的是赶快找人，你总得提供点情况吧。”

“我打了她一巴掌。”樊小卉好不容易说出个原因，但为什么打她是绝不会说的。

芳芳失踪以后她已经把该翻的地方全翻了，事实上她是第一个相信芳芳出走的人。芳芳拿走了平时存的一些钱，衣裳若干套，穿走一双比较好的旅游鞋，再就是带走了她的那个命根子硬壳日记本儿。这分明是出走嘛。但是她只愿意使用“赌气”这样的字眼儿。

既然是赌气，就有可能消了气后自己回来。她就是这想法。麦国力说到了社会环境，捅到了她的痛处——她最不安的正是这个。

“这么大的女孩子，一般不要打。我们家麦芽三门不及格，我一手指头都没碰她。”麦芽他爸叹气，“樊老师，如果不要紧，你能告诉我因为什么动手吗？这可能对咱们找人有用。”

“就是阿姨。”陆萍凑上来帮腔，“您为什么打她？”

樊小卉打心眼儿里不喜欢陆萍这个孩子，是她和刘小涛的事把自己搞得神经过分紧张了。但是，惹出事的毕竟是自己呀。

“赌气。就是一般的赌气。”

谁都没再问，老麦也没再问。屋里的空气很不好，居委会大妈开了一扇窗户。窗户外头马上出现了一些小脑袋。

“樊老师，把本市和你们家有来往的亲属说一说，我们不能再等了。”麦国力掏出了笔记本。

樊老师说了俩亲属的名字，一个有电话号码，一个没有。她强调这俩亲属好多年都没来往了。老麦起身说了几句宽心话，匆匆走了。樊小卉又开始捂着脸呜呜地哭。杜兵等人傻乎乎的没办法，刘小涛说：“阿姨你别着急，我们都可以出动，保险把芳芳找回来！”

杜兵说：“就是，樊老师。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人们纷纷离去，杜兵走到门口的时候，樊老师让他等等。待人走空，樊小卉让杜兵过去，低声并且颤抖地问：“杜兵，你告诉我。大呆是不是特坏？是不是流氓？”

“樊老师，这……”杜兵觉得很突然。

“实话实说，他是不是流氓？”

杜兵越发紧张，因为樊小卉的口气和眼神都怪可怕的：“樊……樊老师，我说不清什么是流氓，真、真说不清。”

“流氓就是坏蛋，就是坑蒙拐骗无恶不作那种人，甚至更坏！”樊小卉愤怒得嘴唇发抖。

从确认芳芳离家那一刻，她脑海里就一直晃动着大呆的脸。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刚接触大呆没几天就出事儿了。老麦在时她不愿说，除了没证据以外，更主要的是她不想让芳芳和大呆扯在一起的情况传出去。

大呆的名声太次了。

杜兵说话了：“樊老师，您要是这么说，我觉得大呆还算不上流氓。他顶多也就是个痞子！”

“痞子和流氓我还是分得清的，”樊小卉狠狠地说，“他就是个流氓！”

杜兵不敢言语了。

樊小卉道：“杜兵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和大呆不错。你应该知道芳芳近些日子和大呆有些接触，您是不是知道？”

“樊老师，我觉得没什么，接触得不是太多。”

樊小卉凑上来些：“接触不需要多，一两次就完了。别插嘴你听我说。有人昨天上午看见大呆还在小区转悠过，近中午就没影儿了。而芳芳正是那时失踪的，你说……”

两个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杜兵小声问：“樊老师，您是不是想让我帮着……帮着查大呆？”

“对！”

“可您……可您干吗不对麦芽他爸说呢？”

“不问这么多好不好，樊老师拜托你！”

“那……好吧。”

假如说陆萍和刘小涛的那件事，给人的总体感觉尚属于欢乐的话，佟芳芳的出走就大不一样了，这分明是一件很让人紧张，很让人不安，很让人越想越害怕的事。小麦芽上午去参加补习班，所以中午才听到消息。她马上表现出极大的惊恐。

“爸，这件事可是要命啦！”她大喊，“你可一定得上心呀，芳芳那人特倔，特内向，别出什么危险！”

孩子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说话直。其实人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芽儿，补习得怎么样，思想没开小差儿吧。”老麦搅和着一锅烂乎乎的面条，尽量把口气放缓。

麦芽拍着嘴打哈欠：“谁敢开小差，顾老师跟母老虎似的。她往我后边一站，我浑身禁不住发抖。爸，芳芳会不会被人拐走？”麦国力抬起头，挺重视：“她好像做了准备，东西带得很全。拐走……不太像。”

“那就是有计划的跟人私奔。”

“瞎胡说我打你！”老麦觉得女儿说得没边儿，但还是追问了一句，“她可能跟什么人走？”

“当然是跟她的心上人……哎哟爸，你真打呀！”麦芽揉着屁股给了她爸小腿肚子一脚，“我就是怀疑芳芳有心上人，这是真的。”

老麦猛然间接受了女儿的说法，几乎在几秒钟内。

他是干公安的，知道的各种情况很多。此前他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佟芳芳给他的印象是个极小的小女孩儿。事实上，她跟麦芽同岁。

“芽儿，你是不是也有了？”

“谁？我？”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双大眼望着天花板，“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知道。唉，可能是有了。”

麦国力一看女儿那表情就知道还没有，于是将话题转回佟芳芳身上：“芽儿，那你怎么知道芳芳有了。”

“这是我的感觉，纯感觉！你说什么……根据？没有根据，但是请相信我吧。”

麦国力沉吟片刻：“你感觉她会和谁走？”

“大呆这几天老跟她起腻。”

“大呆！”老麦怔了怔，“他是芳芳的……”

女儿使劲摇头：“他肯定不是芳芳的心上人，我只不过说他这些天老跟芳芳起腻。对了爸，你没听说大呆被技校除名了吗？被人家开了！”

老麦点点头陷入沉思，直到一锅面条烧成了烂糊糊。

下午他去找樊小卉核实这个情况，樊小卉没等他说完便坚决予以否认。但是那对游离的眼神告诉他，樊小卉其实知道麦芽所说的这个情况。

不过凭常年的印象，他依然不相信佟芳芳会和大呆跑掉，完全是两种人嘛！

去大呆家找人，扑空而归。

刘小涛借芳芳失踪为由给陆萍去电话，陆萍说她不想议论这事儿了，情绪明显不高。两个人很没趣地聊了会儿别的，刘小涛主动把电话挂了，心情索然无味。

感觉上一点儿“交情”都没有了，刘小涛烦恼地叠了只飞镖扔出窗外。一伸头，他看见了鬼祟而行的杜兵。

“嘿，哥们儿，抬头呀，我！”刘小涛喊。

杜兵没听见似的快步走了。

杜兵当然没工夫注意他，快步往樊小卉家走。现在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他找大呆已经找了几乎一整天。目标终于有了，就在立交桥正对面那个小商品批发市场。

感觉上好像真的出问题了！

大呆过去在杜兵的心目里当然不属于好人行列，但也没归人太坏那一类，不然他就不会和樊老师僵持了。可是在寻找大呆这大半天的时间里，他越想越开始不安了。大呆的恶劣行径累积起来居然那么多。他近些天的确和佟芳芳接触增加，于是便应了那句话——越想越像！

他走遍了大呆经常光顾的每一个地方，统统没人。直到疲惫不堪打算放弃时，刷地在小商品批发市场发现了目标。

一眼他就断定，大呆犯了事儿了！

那家伙惶惶得像个贼，与乎日里那横行霸道的架势完全不同，这分明是犯事儿了！

杜兵在断定没被大呆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地退了出来。他要马上把情况告诉樊老师。

樊老师一听情况眼睛就直了，嗷地一声扑向电话，又嗷地一声抓住杜兵的膀子。

“芳芳难道不在他身边？”

“不在，真的！”

樊小卉什么也顾不得了，马上拨通了麦国力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