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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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高力士巧舌如簧李林甫偃旗息鼓
张说下狱七日后被放还家中,李隆基免去其中书令之职,仍保留左丞相的一品虚衔,张说今后可以修书使的身份主持集贤殿书院。
对于张说而言,遇大难未一败涂地,实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
那日高力士入狱看过张说,即返回宫中向李隆基禀报道:“陛下,张说见到所赐食物感激万分,其面向北方叩首不已。他未将那些食物享用,而是将其供在窗台上,以使他时刻感念圣恩。”
李隆基有些奇怪:“将之供在窗台上?张说入狱已有数日,莫非狱中的饮食甚好吗?朕本想让他享些口福,如此看来有些多余了。”
“陛下,狱中的饮食粗陋,能吃饱就不错了。张说之所以不食精食,臣以为他有些自罚的意味。”
“自罚?”
“臣入狱室之内,就见张说蓬头垢面坐在乱草之上,身边有一瓦器,其中盛有脱粟饭、盐渍咸菜,是为其饮食。臣见状即问牢子,张说现在仍为中书令,无非三司勘问而已,为何以如此粗食相奉?”
李隆基接口道:“你问得对。这帮小人,哪儿能如此势利呢?”
“张说此时止住臣,自言食此粗食为其本人主意,让臣不可错怪牢子。张说更说道,此次案发,不管他因如何,他本人对属下未能一视同仁,由此亲疏有别,终于酿出祸端,实在有负皇恩。他如今后悔莫及,唯有如此自罚,或能减去一些罪过。”
李隆基闻此言语闭目不言,张说的许多往事纷至沓来,渐渐冲淡了其心中近日来燃起的怒火。因为他始终明白,张说虽偏爱科举之人,对他们奖掖擢拔甚切,私下里也会得人好处,然张说始终对自己是忠心的。
想起自己昔为东宫太子时,面对姑姑太平公主的诸多发难,姚崇、宋璟和张说这帮老臣毅然站到自己一边,张说其时为太子侍读,为自己出过许多主意。随同自己起事的刘幽求、钟绍京等人虽为自己死党,然他们出身职级太低,少有这帮老臣的政治睿智和谋略。他此时又想起与姑姑争斗的关键时刻,远在洛阳的张说为自己献来一把佩刀,以此喻示要果断出手。
张说在狱中揣测皇帝的心理,他认为李隆基还是念旧的,这一点很到位也很关键。张说之所以自罚身体,正是想以悲悯之态激发皇帝心中的这根柔丝,以图自救。张说仕宦多年,他在血雨腥风的过程中体会良深,就是人遇大难时能救自己者,最关键者还是自己!当然,这其中有事发前自己的言行,也有事发后的态度和应对。
李隆基心中的柔丝果然被触动,其缓缓睁眼问道:“高将军,张说此行非是假装吧?”
“臣观张说发乎真情,显非作伪。”
其实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狱中探视张说,并随带饮食,已彰显李隆基在此案上的微妙变化。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洞察其言行的细微变化,能大致明白其心意。事情很明显,若李隆基对张说失去耐心,早就趁着此由头快刀斩乱麻,将其堕入万丈深渊之中。高力士心明此意,张说在狱中见高力士奉旨探望,心中大呼:“救星来了。”则二人所思相同。
李隆基又问道:“嗯,你如何看张说这档子事儿?”
高力士还想卖卖关子,说道:“臣为内官,不敢干政。”
李隆基换颜一笑道:“你呀,今后不可在朕面前玩这些小聪明。朕早说过,我们虽为主仆,亦为良友,朕问你话,但说无妨。呵呵,其实你刚才说的话,已尽显你在相护张说,你以为朕不知吗?”
高力士躬身道:“臣窃以为,张说一直对陛下十分忠心,且于国有大功,因此小事不宜贬斥。”
李隆基颔首道:“嗯,你如此说话还算本意。张说有功于国,然在此案上也有过错,中书令就不用做了。你去将源乾曜叫来,朕有话说。”
张说有了一个好的结果,然张观、王庆则、范尧臣皆被诛,大约想给张说一个警告,那僧人道岸也成为一个冤死鬼,另有连坐贬逐者十余人。
李隆基如此处置张说,令崔隐甫和宇文融大失所望;李林甫此前又是出主意又是拘禁王庆则,可谓劳心劳力,本想一击而中,此种结果令他大出意外。
宇文融绞尽脑汁,将此案的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实为不解,遂问道:“为何功亏一篑呢?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崔隐甫参与了案子的审理过程,他见张说坚执不认,遂多在旁证上下工夫,想以旁证证死张说。他难掩失望,叹道:“本想捞一条大鱼,不料仅有两条小鱼虾触网。唉,圣上不知听了何人言语?由此功败垂成。哥奴,莫非源公关键时候暗保张说吗?”
李林甫笑而答道:“我们此前就知道,源公慑于张说之势,其面子上皆顺从张说,内里其实不满。嗬嗬,此案得益者即为源公,他哪儿愿意张说今后在其面前碍手碍脚呢?”
宇文融叹道:“是啊,我们哥儿们忙乎一场,不料便宜了源公。嘿嘿,源公可谓有福啊。”
李林甫道:“源公能够主持朝务,不正是我们希冀的结果吗?二位兄长,此案以这种结果收场,虽有遗憾之处,终归达到了我们的目的,愚弟以为可当祝贺。”
宇文融摇头道:“此事果然可贺吗?我看未必!你们知道吗?张说出狱之后,贺知章召集那帮人摆宴替张说压惊,他们宴酣之际,知道张说如何说话吗?”
崔隐甫和李林甫知道了张说赴宴的事儿,然不知张说在宴席上说了什么话,二人急问究竟。
宇文融说道:“那张说得众人连连敬酒,得意扬扬说道:‘圣上圣明,终知此案有小人作祟。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小人能奈我何?’你们听听,他明着在辱骂我们。”
崔隐甫大怒道:“张说实为小人!你们不知张说在牢狱中的模样,其蓬头垢面,如狗一样吃着粗食,看来这是他故意装扮的可怜相。他怎么一出牢门,就判若两人呢?哼,我们须将他的这番诳语禀报圣上。”
人在走背运弱势之时,一定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且要无声无息,方为上策。张说如此高调赴宴,且口出狂言,就给予了宇文融这些目光炯炯想找茬儿之人以口实。只要张说赴宴,他就是未说狂话,居心叵测之人还会编造其言,因为人们口口相传,不管什么话儿皆可虚虚实实,那是无法辨别的。
宇文融也点头认可。
李林甫心中却不以为然。
此次向张说发难,其时机可谓选得十分精准。从民意上而言,未从封禅大典之中得到实惠之人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皇帝也对张说拉帮结众甚为不满;至于发难理由,其角度及火候也选得十分恰当,为何不能一击而中呢?
李林甫此时判断,张说之所以能逃过大难,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此结果表明,皇帝对张说旧情难忘,雅不愿一棍子打死。
至于己方战果,张说毕竟被赶下中书令之位,源乾曜继任之后,将对己方大有好处。如此看来,此役的胜面应该令人满意。
现在崔隐甫与宇文融想继续痛打落水狗,李林甫与此二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崔隐甫知道张说向来瞧不起自己,是为旧恨,前次又差一点未被授为御史大夫,是为新仇,如此旧恨新仇,崔隐甫绝对不会轻言罢手;至于宇文融,其恃括户有功,皇帝面前会一争长短的。
张说果然成为“落水狗”了吗?李林甫认为未必。其为文宗领袖天下闻名,又曾为皇帝侍读,则与皇帝有师生之谊,且其确实有功于国,李林甫知道以眼前三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皆难敌张说的。
既不能收到全功,则要退而求其次。李林甫知道,若锋芒毕露,向为官场中的大忌,且容易遭致皇帝厌倦。他们三人此次联手弹劾张说,既尽御史台本分,又顺应民意替皇帝寻出罢相的理由,那么继续穷追猛打,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李林甫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随眼前二人继续弹劾张说。当然,他不会当面拒绝,只要以后不上奏言即可。
且说王毛仲有二位夫人,皆生得美艳无比,其中的孙夫人系李隆基所赐。孙夫人本来已生有一子一女,去年又怀孕,今年仲春时候又诞下一子。其“洗儿”之时,贺客盈门,张说虽刚刚出狱,闻此喜讯当然要登门祝贺。
王毛仲见张说前来,急忙将之迎入侧室坐定,并责怪道:“张公刚刚出狱,正是敏感时候,何必要亲自登门呢?贺知章前次设宴,你去走动一回再惹祸端,你莫非还不警醒吗?”
崔隐甫与宇文融果然上书再弹劾张说,李隆基见之大为光火,令高力士传旨,不许张说再上朝,仅许在集贤殿内编书。
张说叹道:“人若走背运时,动辄得咎。然王将军生子大喜,我若不亲身来贺,也为失礼。我入尊府一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王毛仲摇摇头,叹道:“张公这一次实乃阴沟里翻船,暗箭难防啊!若追根溯源,张公参加封禅之后措置事体有些不妥,我那禁军中人也是怨声载道哩。”
张说再长叹一声,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
王毛仲宽慰道:“张公此前三起三落,这一次虽被罢相,然皇恩浩荡,张公犹保秩级,则假以时日,你终有起复的时候。”
张说摇摇头,苦笑道:“再有起复?王将军,我看有些渺茫了。”
“张公不可灰心。源乾曜、李元纮如今为宰相,然中书令之位一直空置。对了,张公此前一直兼知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能让他们再占了,我昨日向圣上请求授此职于我。”
张说现在意志消沉,眼光和谋虑却未消退,他闻言大惊道:“王将军果然向圣上请授此职了吗?”
“对呀,此为昨日之事。”
“圣上如何回答?”
“圣上当时说我将马儿养得不错,为兵部尚书也许能称职。”
“如此说来,圣上答应了?”
“圣上仅应了一声,又转向别的话题。”
张说长叹了一声,说道:“王将军,你向圣上请授兵部尚书,实为大错特错之事。你事先为何不找我商议一下呢?”
王毛仲不以为然:“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辅国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知监牧使,若再被授为兵部尚书,无非多干一些活儿,有何不可呀?”
“对呀,你职掌禁军,掌控天下军马,若再为兵部尚书,则天下兵马事归于一人,圣上如何肯答应?”
王毛仲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上微微变色,喃喃说道:“是了,我有些信口开河了。”
张说推心置腹说道:“王将军,今后这种话儿万万不可出口了,在皇帝面前也不要再提此事。唉,人世间险恶无比,须防暗箭啊。你须以我为戒,在外面要三缄其口,不可授人以柄。”
王毛仲连连点头,虚心纳言。
其实王毛仲不知,他此时已然惹下了祸端。
王毛仲“洗儿”之际,李隆基例派高力士前来赐物,并授新生儿为五品之官。高力士办完事儿返回宫中,李隆基见之随口问了一句:“哦,你回来了。怎么样?王毛仲定是欢喜异常了。”
高力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状有些奇怪,说道:“你平时伶牙俐齿,今日怎么吞吞吐吐起来,有何难言之隐?”
“陛下,臣担心回禀之后,圣心定为不喜。”
李隆基此时上了心,其缓缓坐下,然后平静地说道:“好吧,有什么话详细说来吧。”
“臣今日奉旨入王将军之宅,就见贺客络绎不绝。王将军见了臣,知道臣是奉旨办事,起初还是挺欢喜的。然他听说圣上仅授此子为五品官,顿时愀然不乐,说道:‘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是为一品官,难道此子不能被授为三品官吗?’”
王毛仲当时确实说过此话,然非高力士叙述的场景。王毛仲接旨谢恩之后,再经高力士送出中门,二人并排行走的时候,王毛仲笑嘻嘻地说道:“圣上此前授犬子皆为五品官,此子系圣上赐妻所生,若圣上能授为三品官,那该多好啊。”
看来王毛仲所说不过为玩笑话,不料高力士依此话稍作改动,就非为玩笑话了。
李隆基也没有将之当成玩笑话。
他闻言大怒,起身一掌击向案面,就听“嘭”的一声,案上的笔、纸弹起,可见李隆基掌击的力道甚大。
李隆基开口骂道:“无耻奴才!其早年负我,朕未曾为意,今日竟然想使婴儿为三品官,何其狂也。”
李隆基起事诛灭韦氏之时,王毛仲忽然不见了踪影,事成之后方才返回。李隆基未曾责怪他,依然宠之信之。然这件事儿实为李隆基心中难以挥去的阴影,其口中不提,心中却记忆犹新,今日恼怒之时,顿时脱口而出。
高力士眼见激起了皇帝的怒火,心中不免得意,继续添言道:“陛下,北门奴官皆为王毛仲的亲信,若不早图,必起大患。”
高力士的这句话实为画蛇添足之言,李隆基闻言先是瞧了高力士一眼,继而缓缓坐下。李隆基深明统制禁军的御术,王毛仲现在正用得顺手,他不过有些志得意满而已,离图谋不轨甚远,岂能因一句话就废之?
李隆基知道禁军与宦官的情况,风言风语听说过王毛仲及其将领欺凌宦官之事。然禁军与宦官相比,还是禁军最为重要,遂向高力士说道:“高将军,朕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
高力士乖觉得很,看到皇帝不回应自己说的话,心中正隐隐后悔自己说话有些太急,遂点到为止,不再说此话题。
其实高力士不知,他的这番话还是警醒了李隆基,心中开始起意换掉王毛仲。然此非一朝一夕的事儿,须万分珍重,譬如谁来接手王毛仲?如此位置须寻来一个既对皇帝忠心,又能统御禁军的人儿,且应以王毛仲为鉴,其性情不能飞扬跋扈。若想寻来这样一个相对完美之人,恐非一日之功啊。
源乾曜越来越发现李林甫可堪造就,李林甫这日晚间入府拜望,源乾曜衷心赞道:“哥奴,你很好呀。我见崔隐甫与宇文融接连上奏再弹劾张说,生怕你也随同。呵呵,你未盲目跟从,殊为可嘉呀。”
李林甫道:“晚辈当初随他们弹劾张说,那是基于所职本分和正义。张说如今不过在酒宴上说过几句狂话,其出狱后一时激动,殊为难免,也就不必认真了。”
源乾曜赞许道:“孺子可教。哥奴呀,张说此次被罢中书令,然其他官秩犹存,可见皇恩浩荡啊。他们二人如此死缠烂打,明显想将张说置于死地,如此做就有些太过了,他们不是以张说为敌,明显想让圣上难堪嘛。嘿嘿,圣上从此不许张说上朝,然我知每遇大事时,圣上还会派人前去问询张说意见,哥奴,圣上圣明无比,他心中的主意实在明白得很呐。”
源乾曜平时慎言少语,绝不会轻易坦露心迹。其与张说共事多年,心中肯定有不满之处,然无一字一句对张说的怨言,由此可见其隐忍之功。他近来与李林甫说话颇多,缘于他认可李林甫可堪造就。如此的话儿,他万万不与崔隐甫和宇文融表露的。
李林甫此前已洞悉事情的幽微之处,所以再也不与崔隐甫联手上奏。现在源乾曜难得细说详细,李林甫心中固有主意,面容上犹作恍然大悟之态恭维道:“晚辈此次未曾盲从,不料将事情做对了。今日闻源公之言,晚辈犹如醍醐灌顶,则今后每遇事儿,定先来请源公示教。”
源乾曜微微一笑道:“哥奴不必太谦!以睿智而言,同龄之人中,难有人能居于你其上。”
李林甫今日来见源乾曜,并非仅仅闲谈。他又谦逊了几句,继而问道:“源公,听说张九龄受张说之累,即日要出为外任了?”
张九龄昔日为张说最为亲近之人,如今张说罢相,源乾曜作为主要宰相,断不会继续让张九龄任枢机房主事。此位置职务虽微,然可以有与皇帝接触的机会,又总理各衙事务的联络,则十分重要。源乾曜此前已说通李隆基,欲使张九龄为外任。
源乾曜答道:“圣上向来重视内外官交流,张九龄居京多年,早该出外历练一番,怎能说他受了张说之累呢?”
李林甫顿悔自己失言,急忙向源乾曜认错。
源乾曜目视李林甫,心想此子果然心思灵通,张九龄的授书尚未发表,他闻此讯息即前来问询,看来属意此职。
李林甫遇此良机,当然要把握机会,其直言说道:“源公,若张九龄去职,则此位空悬,不知晚辈能够充任吗?”
张九龄以吏部侍郎之职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此时为御史中丞。若李林甫能顺利代之,则秩级可由正四品下升为正四品上,其实秩级之升尚为其次,李林甫最为看重的还是这两个位置太过重要。
源乾曜既要拿下张九龄,势必要物色继任者。他此前也想过李林甫,觉得李林甫诸方面都合适,唯文才一节太过浅陋,遂犹豫不决。
源乾曜沉默片刻,方缓缓说出自己的忧心。
李林甫慨然道:“源公多虑了。晚辈以为,处置政务非是诗赋文章,若能粗知文理且能善御下人即可;晚辈这些年来深知己身之短,遂潜心学文,略有收获,这些年来能对所涉政务应付裕如,可为例证。”
李林甫实为有心之人,他知道自己未经科举出身,则“无文”之名实为自己的短板,公余就潜心学文。如此坚持下来渐有所成,其可以从容奏对文章,且绘画、书艺在京中小有名声。
源乾曜也愿意如此识趣的人儿在自己身边供驱策,李林甫颇有才干且有远识,如此定会对源乾曜的相业有助益。李隆基现在使中书令一职空置,说明源乾曜在皇帝心目中并非尽善尽美,李元纮被授为相职也为权宜之计,则此二人能得皇帝的完全认可尚需时日。
源乾曜于是说道:“也罢,我就向圣上说说你的事儿。你前次参与括户之事,圣上对你印象颇佳,不过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你的造化了。”
自从张说女婿郑镒事发之后,李隆基重申授五品职以上官职时,自己须事先知悉,并逐一亲手签署。
李林甫拱手谢道:“源公的主意,圣上定不会轻易驳回的。如此,晚辈深谢源公栽培大恩了。”
李林甫因未再参与弹劾张说,引起崔隐甫和宇文融的极大不满。三人本来为一辆战车上的战友,李林甫忽然不声不响跳下车去,岂不是逃兵吗?
人想加入一个团体为获认可,要付出许多,真正加入一个团体之后又想退出,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过源乾曜果然说通了皇帝,授李林甫为吏部侍郎,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从此离开了御史台,就少了与崔隐甫、宇文融二人见面时的尴尬。
宇文融那日稍微回过味儿来,对崔隐甫说道:“哦,看来哥奴这一阵子有意疏远我们呀。”
崔隐甫道:“我们联手扳掉了张说,如此源乾曜得了好处,哥奴飞身前去跟随,这般心机实在强于我们啊。”
二人相视而笑,对李林甫意甚不屑。
宇文融道:“哼,他想去抱源乾曜的粗腿,就由他去吧。崔兄,到了我们现在的位置,丞相之言能当多少作用?终归要看圣上的态度。”宇文融因为括户有功,甚得皇帝的赞赏,所以颇为自信。
崔隐甫摇摇头,叹道:“哥奴这人呀,怎能如此不义呢?看来此人终非池中物啊!”
宇文融道:“我们不说他了。崔兄,我们今后还对张说出手吗?”
崔隐甫断然道:“怎能不出手?做事情最忌中途而废,务必穷追猛打。张说此前三起三落,向有隐忍功夫。若让他缓过了劲儿,由此再得势,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宇文融点头认可,认为言之有理。
崔隐甫道:“今后再弹劾张说,我们二人也不用赤膊上阵了。可使御史们轮番出击,对张说及其昔日亲信逐个弹劾。至于弹劾何事,就让他们自行寻找吧。”
御史台行监察之职,如此行事实为本分,宇文融深以为然。
从那个时候开始,御史台的奏章骤然猛增。张说其时埋头编书,起初并未在意,然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所在。他凝思对策,心中就有了主意。
数月过去,御史台的弹风愈演愈烈,这些御史们遍寻张说及其党羽毛病,然终归没有要害之处,无法将人扳倒。
张说其间无声无息,终日在集贤殿埋头编书,似乎不知道眼前之事。
过了几日,张说写了数千言奏书上言李隆基。其奏书名为《论监察封事》,其中以贞观朝之事为例,阐明行监察之职的衙司务必公正公平,不可用国家公器泄私愤,更不能朋党交构。
与崔隐甫指挥众御史们轮番出击相比,张说如此行动可谓高明。他不直接斥责御史台,仅从侧面阐述监察大义;他以静制动,显得无比从容。两者相较,则高下立判。
崔隐甫与宇文融却未瞧出张说的居心,依旧指挥御史们强攻不已。
张说不许自己人出面相争,其之所以示弱,缘于他知道历朝皇帝皆有心结,就是不许大臣结党。御史台近来如此热闹,就任其表演下去,张说在其间再轻轻上书点题,定会让皇帝瞧出御史台有结党的嫌疑。
到了年底,张说再上奏书,该书名为《论党锢之祸》,以汉代事例直斥结党之害,其矛头直指御史台。
李隆基对御史台如此行事早已不满,由此痛下杀手。
李隆基令张说致仕回家,张说此前并没有想到。他本来以为自己被罢相,现在埋头编书而已,皇帝断不会对自己再加贬斥。
须知两派相争,多为两败俱伤的局面。皇帝如此做,固然有平衡两派的考虑,他也想藉此警醒他人:不许结党!
李林甫离开御史台,不再参与弹劾张说之事,从此与崔隐甫、宇文融渐渐疏远,如此就成就了自己。
张九龄起初被授为冀州刺史,奈何其母亲向在家乡韶州居住,以为冀州那里高寒,其身子老迈多病不愿随行。
张九龄事母至孝,遂以此理由请求吏部改授,当是时,此孝心可以作为改授的重要理由,吏部逐级请示之后,改授张九龄为洪州都督。
张九龄离京之日,贺知章与张说率领众人到灞桥为张九龄送行。
张说折柳相赠,愧疚地说道:“九龄,我此前未听你劝,遂酿祸事;今日你又受我之累,使你携母外任。唉,我心有愧,我心有愧啊。”李隆基倡言内外官交流,有意摒除人们轻外官重内官的弊端。然京官位居中枢之地,若再有引荐之人,其仕途可谓坦荡,此为明眼之事。张九龄此时已崭露头角,若张说为相的日子再长一些,则张九龄的仕途一片光明。
张九龄闻言,突然伏地向张说叩首,说道:“恩师遭逢大难,学生无法援手,那些日子,学生恨不得能够身代恩师。如今大事已遂,学生唯望恩师颐养天年,容学生告别了。学生返京之时,定首先探望恩师。”
张说将张九龄搀起来,叹道:“你此时外任出京,也算相宜吧。你可藉此避一避风头,我离开相位,那些暗箭小人定会将你作为靶子。”
张九龄劝道:“学生临行之时,还想奉劝恩师今后专心编书,不用再理那帮小人。恩师为相多年,在任上就是万般警惕,终有得罪人的时候。如今风头未过,恩师宜避让为上。”
张说微微一笑,说道:“我如今不过为一编书匠,又有什么可惧之处了?那崔隐甫与宇文融不过为跳梁小丑,就是到了皇帝面前,我也不惧。”
其他送行之人知道此师生二人有话要说,遂有意避开。贺知章看到他们说了一会话,感到差不多了,就带领众人走上前来,开口说道:“道济,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九龄上路了。否则九龄今晚错过了宿头,那将如何处呢?”
众人上前纷纷与张九龄告别。
张说又嘱咐了一句:“九龄啊,你在洪州为都督,那里的事儿不多。洪州山水极佳,你闲暇时候不妨多为文写诗。你这些年来忙于政事,偶尔奉制赋诗,少有佳作。嗯,你有佳作时可传抄至京,我们睹诗思人,如此殊多趣味。”
张九龄躬身答应。
众人此后目送张九龄携母将妻离开桥西,他们登车而行,渐渐离开众人的视线。
张九龄此后辗转渡过江干经浔阳奔往洪州。其在浔阳夜宿的时候,独自漫步到了岸边,就听江水拍打江岸发出声响,一轮明月恰在东方,其皎洁的月色映得一泓江水跳跃亮光,愈显周围万籁俱寂。张九龄心中有感,遂成章句,诗曰: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返回旅居之后,当即秉烛将此诗默写而出,并冠名为《望月怀远》。数月后,张说与贺知章辗转看到此诗,张说赞道:“贺兄,九龄遭此际遇,其诗风也大为改观哩。你瞧此诗,写得轻缣素练,和雅清淡,实在轻逸得很呀。”
贺知章微微一笑,揶揄道:“九龄性格恬淡,其遇事之后往往能够看开,诗风也就为之变得飘逸。然道济你呢?你遭此大难,犹干进之心难失,诗风就少了一分灵动了。”
张说与贺知章实为老友,贺知章如此说话,实讽张说仕宦之心难消。张说闻言也不恼火,哈哈一笑即作罢。
转眼秋去冬来,时辰飞逝而去。春节过后,李隆基终于不耐其烦,下诏令张说致仕回家,崔隐甫免官回家侍母,宇文融出为魏州刺史。
一场明争暗斗以如此结果暂时收场。
宋璟任西京留守数年,一直待在洛阳。此次李隆基入东都巡视,他少不得要鞍前马后侍驾。他年龄毕竟大了,如此忙累几日,脸上的疲惫尽显。李隆基见状,嘱他先回府歇息,并说要与他单独叙话。
这日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李隆基令人在积善坊旧宅中的后园中摆上案子和胡床,再邀宋璟前来喝茶叙话。
后园内绿树成荫,粗壮的柳树将倒垂柳叶儿拂向洛水奔腾的水面。在此饮茶,可以观看洛水两岸绝佳的风景,且周围绝无喧闹之声,唯有蝉鸣以及水声为伴。
所谓胡床,即是后世所称的椅子。人坐其上既有扶手相撑,可以半坐半躺,较之方凳要舒服得多。宋璟入园后看到两张胡床相对而设,急忙说道:“臣在圣上面前,不敢如此无礼。还是赐臣一张几凳,侧坐一边吧。”
李隆基道:“今日唤你前来,即是饮茶叙话,如此相对而坐,叙话最为方便。此间又非殿堂,就不要拘于那些虚礼了。”
宋璟只好相谢就座。
李隆基示意宋璟取盏饮茶,其边饮边问道:“宋卿,你能识此茶何名吗?”
宋璟饮了一口细品,唯觉茶味清香,却不知此茶何名。
李隆基道:“朕幼时居住此宅,最爱从下面洛水中取水,然后以水烹此茶。此茶产于峡州(今名宜昌),名曰碧涧,茶烹成后汁水碧绿,清香扑鼻,知道其中的诀窍吗?”
宋璟更是不知。
李隆基得意地说道:“人们饮茶之时偏爱加盐,此洛水味甜,万万不敢加盐。此茶水清香馥郁,其诀窍说来简单,无非不加盐而已。”
宋璟闻言心中不禁慨叹,皇帝那时居此宅时不过六七岁年龄,竟然已解茶道,看来实在聪颖得紧。其长大之后,身边渐渐聚集一帮京城浮浪少年,估计皇帝少年之时极为有趣,由此人气渐高。
宋璟知道,皇帝唤来饮茶并非简单叙话,他定有要紧话说。他们闲话片刻,李隆基果然将话题扯到了正题上。
李隆基叹道:“自封禅之后,宋公一直居于洛阳,让朕有些空落落之感。每遇要紧事儿,眼前无人可以问询,实为憾事啊。嗯,你这东都留守就不要做了,此次就随朕返回长安吧。”
此为皇帝之旨,宋璟唯有答应。
李隆基又问道:“最近朝中重臣变化颇大,宋公如何看?”
宋璟说道:“陛下将张说罢相,臣衷心赞成。唉,此次封禅之后,张说照顾自己的亲戚与亲信,竟然不遮不挡,胆子实在太大了。哼,他将女婿升为五品官,这样龌龊之事,也只有张说能做得出来。”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瞧不上张说,就在那里微笑听言。
宋璟继续自顾自说道:“不过御史台奏闻张说有谋反之心,此事有些太过了。臣明白张说的禀性,他于大节处尚能把持,唯小节有亏。”
李隆基当然明白张说的禀性,否则也不会如此处置了。
宋璟又道:“臣在东都,难识圣上深意。张说既罢中书令之职,陛下为何还将此职空悬,为何不让源乾曜继之呢?”
李隆基叹道:“源乾曜与张嘉贞大致相当,他们办事勤谨,绝不会出格;然中书令一职,所居之人须有前瞻眼光,且能善掌时事屡有创意,源乾曜在此节上略逊,朕由此犹豫。宋公,你有人可以荐于我吗?”
“陛下择人甚严,且开元以来频换宰相,则宰相一职难以久任,臣现在一时想不到人选。”
“嗯,莫非宋公责朕使宰相任期太短吗?”
宋璟摇头道:“陛下在任期内给予宰相莫大的权力,使其能将聪明才智用于政事上,于国大有裨益。然人之性情往往容易懈怠,且易结党,则宰相不宜久任。”宋璟说到这里,脑中忽然晃过一人,遂说道,“陛下欲让荐人,臣现在想起了一人。”
李隆基还是相信宋璟之眼光的,急忙催促道:“宋公请言。”
“臣以为张九龄可堪为任。”
李隆基闻言大为失望,说道:“张九龄如何可以?宋公莫非不知吗?张九龄与张说有师生之谊,且与张说走得甚近。想是宋公不知,他已被出为洪州都督了。”
宋璟道:“陛下欲寻得人,须摒除门户之见。张九龄与张说亲近不假,那是因为张说昔年对张九龄有恩,由此可见张九龄极重情义。陛下啊,他们虽为师生,然性情迥然不同,张说有才无德,而张九龄则德才兼备。”
李隆基根本听不进此言,遂打断宋璟话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说。唉,宋公最重人之品德,你且不可以此偏颇遮蔽双目啊。”
宋璟摇摇头,叹道:“除了张九龄,臣现在实在想不起他人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又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负,心想天下文武官员众多,何愁无人可选?他又端盏饮茶,将话题引向闲话。
宋璟观看洛水两岸美景,心中又有感触,叹道:“陛下,岁月实在不饶人啊。臣如今的心思尚在壮年,然每去一岁,身子就渐不如昔。”
李隆基眼现疑惑之色,问道:“宋公精神饱满,身子也壮健,为何出此言呢?”
宋璟抬手指了指双腿,说道:“臣现在脚步蹒跚,一年不如一年。陛下,臣有一请,望能照准。”
李隆基示意宋璟继续说话。
宋璟道:“臣这些年腿脚还算灵便之时,就居住长安以备陛下问询。若行走艰难时,请陛下准臣来此洛阳养老。臣这些日子,愈来愈喜爱洛阳的风物饮食了。”
李隆基想不到宋璟正在规划自己的死日了,心想人皆寿夭有期,每人难以回避,其心中忽有异样心思,竟然忘记回答宋璟之言。
李隆基与宋璟饮茶叙话的时候,李林甫来到牡丹园赏花。其时正是牡丹花期,满园姹紫嫣红,极有富贵之态。
李林甫今日前来观看牡丹,其实想借实物琢磨牡丹画法。他师从李思训学画,技法以“金碧辉映,重彩高奇”为特点,以此法来绘牡丹最为相宜。他徜徉在花丛中凝神观看,竟至痴迷。
这时,有人在后面说话道:“李大人,请借一步说话。”李林甫愕然而顾,就见身后立着一位相貌奇丑的小太监。
小太监继续说道:“请李大人随咱家行走。”
李林甫心中觉得奇怪,然并不多问,就跟随小太监沿花径向园后走去。他们走过一道花墙,就见这里独立隔出一个小院,里面摆满了各色牡丹。
数名宫装之人簇拥一位丽人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品评牡丹,小太监令李林甫停下等候,他独自过去禀报。
那名丽人抬眼看看李林甫,一抹笑容顿时漾上脸庞,任何男人观此模样定会怦然心动。那丽人挥手相招,说道:“李侍郎,请移步过来。”
李林甫早已识出此丽人正是皇帝宠妃武惠儿,那名貌丑小太监自是她的贴身太监牛贵儿了。
李林甫闻言碎步疾趋,到了武惠儿身边行礼道:“臣不知惠妃娘娘在此,未及早前来拜见,实为罪过。”其说话之时,就觉四周花香簇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此异香定是武惠儿身上所发了。
武惠儿轻轻一笑道:“李侍郎不必自责。本宫今日来游园,听说李侍郎正在园中观花竟至痴迷,遂想起你为丹青高手,故请来为本宫点评牡丹一番。”
李林甫继续躬身,瞧见武惠儿今日下着一件翠绿的团花裙子,其裙摆遮地,仅露出一双珠履的尖儿。其闻言应道:“惠妃娘娘有令,林甫定然奉命。”
武惠儿咯咯一笑道:“李侍郎只知低头望地,莫非花朵儿都生在地面上吗?你如此作态,又如何能品评了?”她不待李林甫回答,转对身边侍从之人道,“你们皆到此门之前看守,不许闲杂人入园。若有人来扰了本宫和李侍郎看花的兴致,即为你们疏于看守之罪。”
牛贵儿率数名宫人前往门首,如此一来,一貌丑太监衬得数名盛装宫人愈发明艳,数名宫女的美艳与周围花丛相映,显得香艳无比,使无数游人驻足观看。
李林甫缓缓抬头,如此就可以直视武惠儿的芳颜,再闻其体上发出的香气,只觉心中鼓荡,一时无法平复心神。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儿来,开口说道:“林甫园中能够偶遇惠妃娘娘,实为幸甚。然朝廷有规制,后宫之人例不许与外官交往,此处人多眼杂,林甫以为不宜说话太多。”
武惠儿道:“哦,人言李侍郎行事持重,甚明进退,看来其言非虚。你不用如此多虑,你为宗室之人,本宫与你说上几句话儿,非为失礼之事,就是皇帝知道,他也不会怪罪。何况你刚才说过,我们如此相见不过为‘偶遇’,实属正常。”
李林甫听出武惠儿话中的真实含义,即她在皇帝面前极度得宠。李隆基专宠武惠儿,实为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她为何要向自己重申一遍呢?
李林甫想到这里,心中早明白了武惠儿的来意,一股巨大的兴奋顿时涌向心间。他此时明白,一种极大的机遇竟然如此不经意地找上门来,实为令人喜狂之事。
因为所谓“偶遇”,其实为一种必然。惠妃今日为何恰恰与自己同时游园?惠妃何以在游人如织中发现自己的身影?她又为何挑中这样一个相对僻静的所在与自己叙话呢?
李林甫断定,此次“偶遇”显系惠妃的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