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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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臂阿芙罗底德手执何物?——《石头记》结局探微兼议《红楼梦》主线
红学界开展的关于《红楼梦》主线的讨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对这样一朵冠绝千古的文坛奇葩,这样一盏光照宇宙的现实主义明灯,如果弄不清它的主题、弄不清它到底是在向人们诉说什么、告诫什么、鞭笞什么,它是通过什么表现手法完成自己的艺术使命的,确实有碍于它本身思想影响的扩大,也必然地要影响到由它本身强大的艺术魅力所招致的亿万读者对它的正确和正确认识。
一部只写了八十回《石头记》不足百万字的,两百年来风靡倾倒了无数读者,惊动成千上万的学者和业余爱好者殚精竭诚,苦心孤诣地进行研究,写出了堆如山积的文稿;引起历代统治阶级政治家和历代思想家的深切关注,以至于闹出文字狱、甚而至于全民性地开展研讨。至今对于“主线”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却仍处于纷纭莫辨的认识阶段,此真亘古未见之奇事!
但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那迷离混沌、丝罗藤缠的情节,手挥五弦、目送秋鸿的表现手法,曲笔交错、暗线纵横的艺术构思是何等巧妙地融会在一起。端的有鬼斧神工般的手段!曹雪芹所精心勾画的社会场景中,既有儿女闺房语笑、吟风弄月之情,亦有泪、血和压迫;既有豪放不羁的长歌,亦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庄重肃穆的“雅歌”和着惨不忍睹的杀戮和阴谋;富贵风流、花团锦簇的浓荫之下却可以听到幽咽的悲泣;敦厚仁爱的家风,簪缨诗礼的华装中包藏着对一切健康的人生向往、精神生活、理想和爱情的冷酷蔑视和无情践踏。它所干预生活的广泛性和深刻性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乃至于足使每一个读者都可以自己对人生的理解,按照自己的立场和愿望去发现出一条自己可以接受的“主线”来。此即是主线纷争原由之一:曹雪芹太“厉害”,《红楼梦》太博大。
经过前辈红学家可贵的努力,我们基本上可以认定,现在读到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并不是曹雪芹一个人的手笔。八十回以后文字的“迷失”,给人们留下无数惶惑犹疑的谜,犹如1820年在希腊米洛斯岛的山洞里发现的那尊阿芙罗底德雕像:她所失去了的两臂将是什么动势?原来的位置在哪里?她原来手中又到底所持何物呢?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即为《红楼梦》主线纷争原由之二:曹雪芹不幸而未将它的全璧交付人类。
而我以为,搞不清《红楼梦》这尊断臂维纳斯失去部分的真相,研究它的主线会加倍的困难。因为前八十回的《红楼梦》情节乃是不完整的情节(后尚有数十回之多),因而“主线”亦不能谓之已经描述完整了的主线。而拿着一部不完整的书喋喋不休地争论其“主线”,无异于面对残缺了的阿芙罗底德雕像争论她到底是“爱神”还是“海神”!
所幸者,“迷失”了的后数十回,并不是无线索可求、无踪迹可寻,无端倪可查。曹雪芹特有的写作方法可以帮我们的忙,他对该书结局的暗示比比皆是,可以据以分析;有幸读过后数十回大多数篇章的脂砚斋诸人的批语可资佐证;而前辈红学家的汗水和心血也并未白淌,他们经过坚忍不拔的努力劳动,所考证出的曹雪芹家世和本人的大量资料及版本情况可供参考。对于“迷失”部分的演变动势和结局,我们完全可以掌握它大体上的面貌。
一、元春之死与贾府之败
至八十回伊止,贾府这个赫赫扬扬的百年簪缨大族,虽然一步一步地在走向深渊,但由于曹雪芹关于贾府“速败”与“缓败”的暗示都不少而且都含糊不清,使这一问题变得老大难——它是在一次闪电般的打击下被夷为一片白地?抑如受潮的糖塔一样慢慢地坍塌了呢?
我以为,它虽将遭到迅速而惨重的打击,然而终于仍是“自杀自灭”式地垮台,直到终结。而为要把此问题说明白,绝对应当把元春的死探讨清楚。
抄家,是那个“天威难测”的雍正皇帝的拿手好戏。贾府之败于抄家,书中屡有暗示。这正是雍正年间屡兴大狱、抄家成风的政治特点的艺术写照。达官贵族、名士鸿儒处于这样险恶的政治环境之中,真是犹如处身达摩克利斯悬剑之下,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横祸被于身家。以贾府所拥有的两个区区“世职”来维持这个家族,是没有多大安全系数的。我们不难想象,这种本身由于承袭制度的限制而已受到严重威胁的世职,何堪处于这种政治气候,何堪加上一老一少两个猜忌成性的皇帝呢?
所以,贾府的粗根子并不是什么赦老爷、珍大爷,而是穿黄袍的贾元春,她才是贾府真正的“老祖宗”!只有她的地位不动摇,这个家族才能“风雨不动安如山”。
但是,我们有根据说,贾元春决非如高鹗所续的那样“病死”。对此,我同意杨光汉同志的分析,她乃是被赐帛自尽的。但我对她的死因及赐死的特点有几点不同的看法谨陈于下:
1贾元春之死与农民起义无干;
杨光汉同志据脂批“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指出“柳湘莲一干人”,认为柳湘莲日后是造了反;又据“榴”“柳”谐音,以“榴花开处照宫闱”指称贾元春是因柳湘莲所领导的农民义军进逼皇城受干连而被赐死。此种分析,费煞苦心,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据书中情节看,柳湘莲可能在江湖上与“强盗”有某种联系,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自己有上山造反的意图。我们更明白的是,他是因爱情失意而看破红尘、出家了的,并不是对政治不满。
从他的行为看,他的“革命性”也实在少得可以。薛蟠是什么东西?一个抢占民女倚势欺人的恶霸,一个***无耻的色情狂,而在性命于呼吸之间救了他的,不就是这个柳湘莲么?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来领导农民起义呢?
这样看来,要想此论成立,首先要假定柳湘莲和度他出世的道士造反,再假定“柳”即是“榴”,而后假定柳的义军成了大气候,最后假定元妃死于是事。把结论放在这一连串的“假定”上该是何等的蹩脚和荒唐!
截至目前,我们尚未发现曹雪芹有通过武装暴动推翻封建王朝的思想的任何资料。反之,倒有理由认为,他对这种暴烈的行动是不赞赏的。这种基本倾向从《词》及不少有关之处可以清楚地反映出来。那么,他有什么样的思想基础将柳湘莲的这种(假定)行动比拟为“花”,而且灿烂光芒四射,直照到封建王朝的老巢——宫廷中去了呢?
造反逆“天”,祸灭九族。此因是非常之举,当有非常之变。然而,其株连的面也毕竟是有限的。这个“限”就是“九族”。按《清律例本宗九族丧服图》载,所谓“九族”即是:直系亲以本人为基,上推及父、祖、曾、高,下推而及子、孙、曾、玄为止;旁系以自本身横推而兄、弟、堂兄、弟,再从兄、弟,族兄、弟而止。
那么,湘莲与贾妃该是什么关系呢?
湘莲之未婚妻(且闹着要退亲,且尤三姐已死)我们不妨“大方”一点指为尤三姐,二尤的姐姐乃是尤氏,尤氏(非贾珍之正配)的丈夫是贾珍,而贾珍隔了四服的族姐(妹)才得为元妃!
因此,柳湘莲(“榴相连”也罢)即使造反,即使祸灭九族,也还是轮不到元春。“榴”“柳”固然谐音,奈何不过“谐音”而已。
曹雪芹是我国十八世纪的文豪和思想家,不是一位革命家(顺便说,二十世纪的民族资产阶级在中国革命问题上也还软弱得要命)。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要求我们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观察历史,而不是硬性地用它来要求历史人物。谁也没有权力要求,一个国内阶级斗争处于低潮时期的作家“现实主义”地大写《水浒》式的造反事件。
2贾元春是被秘密处死的;
这个问题从元春的曲子《恨无常》中可以看得明白: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
读过元春省亲一回的人都知道,元春说过:“如今天恩浩瀚,一月许进内省亲一次,见面是尽有的。”既然见面是这样频繁,这位大小姐的芳魂有何必要从“路远山高”的望乡台,忙忙地奔回贾府“向爹娘梦里相寻告”那句体己话儿呢?在病床上当面谈不更恳切,更有说服力么?详全曲之意,元春之死,贾府是既不知消息,亦不曾作“退步抽身”的打算。如果不是有意地“秘而不宣”,这可能吗?
假如她是善死,根本就不需要这位赫赫天眷亲自跑回娘家报丧,泣告“儿命已入黄泉”的话;而假如她是因得罪公开被赐死,她到此时才来对父母提出“退步抽身”的忠告,不太迟了点么?
3贾元春乃是“今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忍痛赐死的,非出皇帝本愿。
就《红楼梦》所显示的政治背景而言,当时朝廷之中有两个皇帝。一位是“今上”,一位是退休了的“太上皇”。据所有史载的类似情况看,这种关系没有一对是能够处理得好的。就书中所塑造的几位宦官形象看,“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虽也常到贾府捞点“外快”,但似与贾府的关系尚比较友好。而周太监就颇不将贾府放在眼里,他一张口就要勒索上千两银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在朝廷实力派中,北静王与贾府关系很好,那忠顺王就根本不买贾府的账,为一个区区“戏子”,他就敢毫不客气地派人登门坐索!就元春的地位而言,从贾府的角度看,虽然她八面威风,神气得很,稍假思索,她也不过是宫闱里的一位“赵姨娘”罢了。赵姨娘在贾府是什么地位,她在皇宫里就是什么地位。
诚然,应该注意到,贾元春的形象并不似赵姨娘那等惹是生非、贱气十足。据她被封为“贤德”贵妃的名号看,她是深得“当今”欢心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她落得个“宫吊元”的悲惨下场呢?
贾元春死于非命既与农民造反事件无干,那就只能设想她是死于宫内外复杂而微妙的勾心斗角场上。她代表贾、王、史、薛四家族的利益身处最高统治阶层的核心部位,那里是封建皇朝权力争夺、派系斗争的漩涡和焦点。周太监、忠顺王之敢于藐视贾府,不能不使人想到,是另有一座硬实的政治靠山在支持着他们。那“今上”是真的“仁孝过天”么?而“太上皇”果然就有一颗拳拳爱子之心么?
程鹏同志在他的《烟云渺茫处、无限丘壑藏》(见《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2辑)中曾对“今上”作过精辟分析,指他为“庸君”,是很有见地的。我看他确是一个很没有主见的糟糕皇帝。从贾妃回家探视的描述看,她是否有点悲痛过头了呢?仅仅因为一月只能与家人母子见一面就值得难受得“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只管呜咽对泣”?是不是还有“不得见人”的隐情有口难言呢?
历史上被赐死的皇后、宫妃多如恒河沙数,为什么曹雪芹偏要用“马嵬”之类掌故来点题呢?史、诗均可为证,杨玉环乃是玄宗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忍痛牺牲的。他在回朝之后还效仿过汉武帝那一套精神追踪法,派“临邛道士鸿都客”“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觅过杨贵妃的芳魂。《红楼梦》中的这个风流皇帝,果是“圣躬自断”地处死元妃,曹雪芹又何必用这个故事来隐喻呢?
在元春省亲一回中,她亲点了四出戏。日豪宴、日乞巧、日仙缘、日离魂。(请看这是多么寒心的四出戏!)读过元春之死真稿的脂砚斋,在“乞巧”旁批云“长生殿,伏元妃之死”。那么,在长生殿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呢?白乐天的《长恨歌》中说得明白:
临别殷勤重致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们之间既然是如此恩爱,他舍得将她一绳子吊死么?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似是:她虽然在他被迫的情况下被害,但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是一定要为她翻案的。
为要说明这个问题,有必要重点分析一下李纨母子的结局情况。
李纨的判词和谶画十分清楚:画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她的曲子名曰《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何须详推细析!这个活着如同“枯木槁灰”似的女人曾经背负过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她的晚景不惨,是戴着“凤冠”披着“霞帔”心满意足地走向坟墓的,而且直到死后仍名声极好——算是功成、名遂、身死。曹雪芹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构思,向“看官”们揭示掩盖在光彩夺目的荣誉后边的对人类灵魂和理性的残忍宰割的。
贾兰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和希望的寄托,就是他为他的母亲挣得了一个封建淑女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
值得注意的是,贾兰在前八十回到底是几何年岁呢?这在第七十八回有所披露:
众幕宾看了(贾兰的诗)便发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
这样就连带而出一个问题,“小哥儿”的年龄是如此幼小,那李纨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得到她所想望的那种“幸福”呢?
脂砚斋在批《好了歌》注歌“昨怜破袄短,今嫌紫蟒长”中指称此句为“贾兰、贾菌一干人”,算是解了这个谜。
原来在贾兰在“嫌紫蟒长”之前,曾经过一段自叹自怜“破袄短”的贫困时期。而造成这种困顿状态的原因不是抄家又是什么呢?
很明显,贾兰的做高官、戴簪缨、悬金印这番“壮举”乃是在贾府被抄数年之后的事了。如果说当初赐元春死是“今上”的本意,他肯给她的嫡亲娘家侄儿这样的宠遇么?若果然是柳湘莲“造反”逼近皇城,在“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这样严重的政治局面中皇帝“赫然大怒”,下旨:“着贾元春自尽,拉出去埋了,钦此!”贾兰还会有这般“威赫赫”的事么?
我的理解是,元妃死后若干年,“今上”终于击败他的政敌,决定为元春昭雪。而此时的贾府早已败散,“飞鸟”们早已“各投林”。于是,他在某一“林”中罗致了贾兰等“鸟”,封以高官,施以厚禄,“大大地给了一个恩典”。李纨很可能因为戴上了一顶“凤冠”而激动得血压升高、抢救无效而逝,贾兰随亦伤母而亡。
对贾元春和贾府的情况作这样的分析,有的同志会反驳说:“你的这一点‘见解’并不新鲜,这不过是高鹗续书的翻版,让贾府再‘沐皇恩’而已。”
对这样的置疑,我只能回答:也是,也不是。贾府“再沐皇恩”有什么根据说它是不可能呢?这种事情历史上看到的还少吗?谁又能提出证据,说曹雪芹打算不要皇权统治,打算建一个共和国呢?我只是要说明,尽管可以“再沐皇恩”,也到底由于我们看到的“红楼”世界太腐朽、太糟糕而不能自存,连皇帝也挽救不了它完蛋的命运——这幕社会大悲剧的意义即在于此。
据我看,贾府的统治者并没有听从元春的劝告而“退步抽身”,因而遭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但打击过后,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红楼”才能“梦”醒呢!
经过这次打击,贾政、贾赦一干人将一垮到底。抄家的狂浪将一洗贾家的“内囊”。政治上失去靠山,经济上断绝了来源,亲友不肯照应,债主盈门追索,同僚因风吹火,正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此二朽木不死何待!
经过这次打击,这个家族形式上的维系者贾母,风烛残年又遭狂风,将一灭了之,她的死,宣告这只百足之虫正式解体。能干的管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王熙凤、贾琏的反目将如火上浇油一样使贾府乱上加乱。
经过这次打击,贾府中久已有之的你吃我、我吃你的惨剧将日趋公开和白热化,邢、王二夫人的角斗愈演愈烈,家中下人乘机挑拨是非,各自大显神通“施为”,作为“怜悯”而余下的财物将被瓜分一空。
试想,这样的摊子还能收拾得起来么?然而,这正是曹雪芹根据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痛苦给《红楼梦》安排的现实主义悲剧。
二、覆巢之下无完卵
有理由设想,八十回以后的《红楼梦》将是风云突变、急转直下,狂飙骤起、惊心动魄的文字。
八十回后期的文字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天边镶着金边的乌云峥嵘楼起,在闭合大观园最后剩余的光阴;可以听到挟着可怖的闪电的隐隐沉雷之声。暴风雨来临前夕的飒飒凉风浸入肌肤,花在溅泪,鸟在惊心……一些敏感的“先觉者”则在悲凉之雾中踟蹰、叹息。可以预料,所有蕴积郁结的矛盾都将在“抄家”这个机遇中爆发、汇合、翻滚,都将在此一场浩劫中同归于尽。
还是让我们观察一下曹雪芹所刻意塑造的主人公们,那些读者最为关心的儿女们将会发生怎样的命运吧!
在贾府被抄之前,探春和湘云的出嫁这两件事是一定要先写的。
对于探春的远嫁,人们往往不假思索,认为“不过远嫁而已”。但事实上决不至如此简单。
贾元春死后继之而来的抄家,是撼动朝野的严重事件。这种事情往往波及面很广且震动幅度很大。但仔细看探春的判词、画及曲子就会感到奇怪:何以这样一件大事会对她毫无影响呢?根据当时“一损俱损”的政治特点而推断,贾探春乃元妃之亲妹,犯抄贾府之女,岂有不受连累之理?又根据“亲亲”之原则,她为贵人之妻,又岂有坐视娘家遭害而不救之理?
至于说是远嫁不能顾及,此说无理。凭你嫁到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在交通不便、通讯不灵的情况下影响的程度(主要是速度)有所不同,但她不受影响,也不伸手帮助,确是蹊跷。
我认为躲过这场大难的唯一平安地是外邦属国。这朵玫瑰花一下子插到了海外!这样,如果硬要依律无情地株连她,希望“东平、西宁、南安、北静”的中央朝廷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对这个鞭长莫及的次要女子也只好马虎一点。而处于这种情况下的探春当然也是帮不上娘家的忙的了。
为了说明这一点,还需要作进一步的分析。请先看探春的曲子《分骨肉》:
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儿去也!莫牵念。
“三千”是个虚数,意思是“很远很远”。如果不是远到了天尽头,如何连一声“再见”也不敢承许,只好凄切地道一声“珍重”?如系本国藩臣,他难道不进京述职?
那么,嫁往何方?再请看第七十回“放风筝”一段描写: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
妙哉!这天上的一幕婚典真写得惟妙惟肖。还有比这再清楚的暗示么?时值孟春,自然是东风,两个“凤凰”挟着一个“喜”字,“飘飘摇摇”西方去也!
她的丈夫是个什么地位呢?这要到“掣花签”一回中去找,探春掣得的饮酒花签上:
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云“日边红杏依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我们知道,元春并不是“王妃”而是“皇妃”。这种比拟看似***不类,实际上是有其内在涵义的。如果是“藩王”之妃,这样比就大成问题;如果是名义上臣服而相对独立的另一王朝,那亦未尝不可呢?
如尚不足说明问题,可以将她的柳絮词《南柯子》前半阙拿来再看: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虽然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然而不过是“空挂”“徒垂”而已,实际上是一个管不了的地方,“也难绾系也难羁”么!
小子有凿方眼之癖,请君试想,贵婿而王妃,东风而西去,远到天外“瑶池”,远到对其“也难绾系也难羁”,而且永无“省亲”之日,那么非“外邦”而何?
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它牵涉到曹雪芹创作思想变化问题,容本文后部再叙。
史湘云是一个批不臭、打不倒的人物。一个明摆着的矛盾是,红学家们从“政治上、思想上”在冷酷地抨击她,但人民却依然热爱这个艺术形象。她的受委屈实在是很不应该(对此笔者已另有专文论述)。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英豪大量的女孩子是不会嫁给贾宝玉的。“白首双星”乃另有所指,当是宝玉的朋友卫若兰。
从她的判词和曲子看,她的婚事是先喜而后忧。卫若兰才貌双全,他们婚后生活一度是相当幸福的,曾有过一个夕阳一样美好的蜜月。但不幸,等在她前头的却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悲惨结局。
是什么原由使她遭此下场?据《红楼梦》的发展趋势而言,只能考虑是贾府抄家的后果。这样看来,她的结婚也就只能是抄家前的事了。
至于迎春,八十回中已经显示,这个老好好的“东郭”姑娘嫁到了中山狼窝里,死神已鼓翼向她降临。结局至为明白,“前人之述备矣”,余不饶舌。
迎春是死了,探春是“检高枝儿飞了”,余下的那些暂时还死不了的、飞不走的“鸟儿”们将会怎样呢?
时值“虎兔相逢”之期,贾元春遭到宫内外反对派势力突然袭击式的联合攻讦。她将在那些诬陷她的“证据”面前有口难言,“辩”不清二十年的“是非”——“太上皇”和“今上”之间的矛盾可说是构陷她的最好的陷阱——她站不住脚,摔了下去。于是,大观园上空蓄之已久的雷雨终于大作。
抄家诏命既下,贾琏、贾宝玉一干无职男丁当即入狱待勘,女眷则隔房看管。妙玉将被以“家庙”尼姑的身份和女奴们一齐没为官奴发卖,结果落到了“风尘肮脏”的妓院,而蒋玉函似可能依忠顺王势买得了袭人。
妙玉是一个过分清高的知识分子形象。这个出家人真实的内心世界是不够清净的,与其说她是“出世”,倒不如说她是“避世”准确些。曹雪芹要通过她的遭遇,向人们说明这个“世”是“避”不了的。
从她的画谶来看,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从“判词”看,她是“终陷淖泥中”;从“曲子”看,她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什么地方才具备这些环境“条件”呢?恐怕除了妓院再也找不出了。可见,她的结局并不是一时受污,而是受污至死。
至于袭人,讨厌她的形象的读者较多。谁喜欢爱“袭”击人的人呢?但我认为,与其说她“可恨”,不如说她“可怜”。她的丑只在于她从形体上到精神上都是一个标准的奴隶。奴隶而侍奉不周,就要落个“嫁小子”“撵出去”的下场,老子娘就要饿死。这是她的基本社会地位决定了的。所以她不可能是自愿地脱离宝玉择夫而走,何况琪官还算宝玉的朋友呢!
抄家的冲击波到来,贾琏被逮、王熙凤隔离。在一片混乱之中,年幼的巧姐被“狼舅奸兄”(王仁、贾芹之流)所卖为妓,恰遇刘姥姥将其救出。这位金钗就这样从富贵顶峰跌落下来,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村姑。
而女主人公林黛玉则将作为客居贾府的亲戚被迫移外(很可能是薛家)居住。她既没有活动能力去营救她所爱的人,亦不能善自保重爱身而自惜,薛家母女的劝慰毫无效用(宝钗婚后所谈之“往事”大约即指此),在无尽的悲哀中将一腔辛酸泪水洒尽,浇灌了她的爱情之花。
至于湘云的丈夫卫若兰,似将因受株连被判苦役,流徙“沙门岛”之类的远恶军州。
一年之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可知)的深秋(“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可知),抄家风浪渐次平息,经过勘问的宝玉等被释放,所谓“狱神庙慰宝玉”即当此时情节。因为如果宝玉还在狱中,即是“钦命要犯”,贾芸、小红怎敢去“慰”,又何得“供奉”玉兄呢?
在这种情况下,由王夫人、薛姨妈主张,宝玉和宝钗成了亲。此时的贾府,可能出于皇帝的“恻隐之心”而赐留一部分房产。但其政治上无依无靠,经济又复债台高筑,门面已经难以维持。借过贾府钱的,或畏祸、或恃势不肯周济,而贾府所欠的债务,却非清偿不可。邢、王二夫人、贾琏夫妇之间的矛盾闹得沸反盈天,“自杀自灭”的丑剧将演得“性命脸面”也不要了。王熙凤在失去了金钱的同时也会失去她的威权,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的现实终于使她“知命”,她终于被休弃回了“金陵”。王夫人失去管家地位,事无巨细都要遭邢夫人的排揎,她将积忧成病而逝。而刻薄鄙吝的邢夫人则会卖掉家产,填还债务,“各人自寻各人门”。这个曾显赫一时的贵族家庭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家,破亡败落,人,流徙云散;恍若再世为人的宝玉该是什么心景?他们夫妇在离开贾府之后虽被小红家接了去“供奉”起来,粗茶淡饭尚可度日,但宝玉精神上的创伤却是无法治愈的了。身边的薛宝钗是贤妇,尽管变成了荆钗布裙的普通女子,却仍能“恪尽妇道”,“举案齐眉”地关心丈夫。但宝玉经过这次打击,将愈加认清“禄蠹”哲学的虚伪和残忍,他会更加怀念为他而死的林黛玉,哪里还能听得进去那个“贫贱不能移”其本性的“宝姐姐”整天剌剌不休地劝他重绍祖德的说教呢?他的“情极之毒”终于发作,他变得格外的“不可箴”,一撒手飘然而去。惜春亦继之出家为尼。这兄妹二人各从自身的痛苦勘破了这个罪恶的红尘世界,各根据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而选择了同一归宿。
那史湘云却仍在苦熬她的岁月。她在等着云山万里外的丈夫归来。若干年后,皇帝为贾家昭雪的敕令下达,卫若兰获赦奔回,但这个曾充满青春活力的豪爽女子却耗尽了她的生命,枯槁干涸而死,离开了这罪恶的人间。
贾兰的重见天日之时,则必是李纨的死期。据情理而言,她含辛茹苦、终生一念突然如奇迹一样实现,她也实在受不了这种“幸福”的强烈刺激。而刚刚“爵禄高登”,忽然就“黄泉路近”的贾兰的死,似也必与此有关(因不可能再来一次抄家)。
我以为,八十回后不久的抄家,将是前所未有的精彩文字,但决不会很见长。经过一段“发疯”似的乱糟糟局面之后,贾府还会有一个岌岌可危的相对平衡阶段。《红楼梦》还要继续相当长时间,大量的篇幅还将用在贾府的自杀自灭、人与人变态的关系上。曹雪芹将用刀一样的笔触向人们报告这种丑,把这个小世界不可救药的顽症淋漓地显示出来,给读者以深沉的启迪,无边的幽想,无尽的思味。
三、“真干净”乎?
不可能。我要说明曹雪芹写作计划有所改变,将不会安排一个“真干净”的茫茫白地。我以为在写作初期,尽管作者曾打定主意,写个“真干净”,消化胸中郁结的块垒,发泄失意绝望的孤愤。但是,在十年的创作过程中,他的创作思想发生了变化,他不仅要无情地“揭疮疤”,还要告诉人们:希望的诞生与丑恶的消灭同在!
纵观《红楼梦》,有几个特点很值得注意:(一)对天地君亲师这些神圣表示了相当程度的藐视;(二)主张男女平等,为矫枉过正起见,他搞了个“女儿至上”主义,几乎将全部贾府男丁都写成了不如女人的窝囊废;(三)提倡博爱意识;(四)表现对婚姻自主及人身自由的向往;(五)反对宗法制度,家族观念窒息青年进取的思想也相当强烈。
作为观念形态被作品反映出来了的这些思想意识,只能来自当时的现实社会生活。但还应当看到,《红楼梦》所表现的这些观念的系统性和坚定性,似乎与当时所存在于我国的微弱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不甚相合。也即是说,贾宝玉“不肖古今无双”的理性意识的强烈,似超出了当时这种经济基础所能够给予他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常想,康熙实在是中国的一位“潘多拉”。他本有力量和必要打开匣子,把一切美与丑的东西一齐放出来,那美的自然一定会战胜丑的。可是由于他的犹疑,只将匣子打开了一半,旋即将希望与光明扣了起来。
1684年,康熙宣布废止“禁海令”,许可“百姓以装载五百担以下船只往海上贸易捕鱼”;以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为对外贸易港口,允许外国商船前来互市交易;在福建、广东、江苏、浙江设立了海关,管理来往商船,负责征收赋税。试想,这些政策如能贯彻始终,焉知近三百年的历史不会另是一番风貌?可惜只实行了三十三年,这个“潘多拉”被自己放出的魔鬼吓慌了手脚,突然又下达了“禁海令”,对正在迅猛发展的海外贸易和整个社会经济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尽管如此,魔杖已经无法指挥了的幽灵已经散布,《红楼梦》作者抓住了它,让它在《红楼梦》中再现丈六金身。
本文重点是分析作品,对雪芹的思想不拟赘述。但曹雪芹有过人的敏感和足够的能力把他的思想用形象化的思维语言告知读者。我们有证据说《红楼梦》将不是一“梦”无余,它将给读者以五鼓破晓时的清凉。
恕大胆,我以为在雪芹面前,似可以设想四种表现“逆天”思想的方案进行选择:
(一)用“凌迟”手段揭露丑恶,用灭顶时的绝叫来刺激人们麻木的神经。这是传统看法;
(二)以农民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制度。此已为作者自己断然否定;
(三)以资产阶级革命方式推翻封建制度。美则美矣,实则不能。当时那种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远不能引起作者此种联想,在《红楼梦》中也找不到有关的端倪;
(四)以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温和的改良主义改造现行制度,在不触犯天子地位、皇朝利益的前提下,实行一些比较开明的措施。
在对第一种和第四种形式之间选择的认识上,我徘徊了很久。我至今认为,传统的看法不无道理,因为它确实与曹雪芹创作初期的指导思想相吻合。但是,曹雪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会被自己原规定的命运模式拘泥得死板板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思想有所变化,他就有权力对自己原来的“模式”进行修改,这是毫不奇怪的。吴恩裕同志已经从考证角度初步接触到了这一问题,但由于曹雪芹大量逸着如黄鹤渺然,更直接的证据还是需要从《红楼梦》中去找。
贾探春在大观园曾一度“执政”,此期间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进行过一次改革。其内容大致可归纳为如下三点:
(一)破坏“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抑制无节制的奢侈,摈除繁琐开支;
(二)实行“财务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原则,愈是亲近,愈是有头脸有威势的人,便愈是拿来典型执法;采取有力措施,打击买办舞弊;
(三)严格实行职责分工制度,一草一木皆有专人负责;“使之以权,动之以利”,调动下人管理大观园的“积极性”。
从狭义角度看,贾探春当然是在维护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解决入不敷出的经济困难。但从这一系列措施的内核中,从广义的角度来分析,我以为它们超出了封建经济管理制度的范畴。大观园的所有权没有变,管理方法却是前所未有的。她的这种大胆的改革,果然遭到了“识宝钗”的攻击: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裤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念过书、识字的,竟没有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有的!”宝钗道:“朱夫子都‘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都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有看见《(姬)子》书?当时姬子有云……”
这一场笑嘻嘻的唇枪舌剑如何?宝姑娘抬出朱子来,三姑娘不在乎,直言指斥朱熹的“虚比浮词”是无用的理论;宝姑娘又搬来孔子唬人,三姑娘竟请出一位“姬子”与其分庭抗礼。她是在明目张胆地扯旗反抗了!这个虚拟的“姬子之道”真可谓“非常之道”了。
按探春的谶画、判词和曲子看,她出嫁时的情景是很凄凉悲痛的。但到第七十回填柳絮词时,口气变化相当大。“南柯”国的未来王妃对于“分骨肉”似乎不怎么难过了,倒像是“东西南北各分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似的。这尚可视作她是在安慰亲人,最奇怪的是送行的人感情也变了: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年再见——隔年期!
遗憾和怅惘仍是有的,悲痛却没有了,甚至可以读出庆幸她是“晚芳”的意味,可以体察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格调,而且居然能说出“落去君休惜”这样达观的话来!我们有理由置疑,曹雪芹为什么要作出这种微妙的变更呢?
探春的“改革”是失败了。但她却带着对“姬子”的信仰和对孔子朱子的轻蔑远走高飞了。安知“南柯”不是她再显身手之地?当这个带着喜字的风筝,响着铜钟一样的鞭炮冉冉西去时,大家不仅不“涕泣”,反而拍手齐叫“有趣”!此种暗示虽很微弱,然而也真有值得人们掩卷深思之处。
更引人注目的是,当贾府的富贵风流走向极端,怒放之花即将落瓣,千里锦屏就要到头这样重要的转折关头,有几位不速之客自远方来。
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四位“水葱”一般的姑娘和薛蝌等人姗姗来迟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是单纯来贾府祭丧,参加“最后的晚餐”的么?问题相当复杂,不可能在此文中详加剖析。但我敢说,他们的到来,是连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之初亦所料不及的。
曹雪芹用于宝琴等四人的笔墨绝对不少于元春、迎春、惜春、妙玉、巧姐、李纨、秦氏这些登记在册的正统“金钗”。但公认的是,她们的形象甚为模糊,如一幅画中人,如一团云烟,如一匹彩练。一位三笔五笔便能勾画出犹如亲目所睹的鲜活形象的大师,费了偌大力量,却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果然是“曹郎才尽”了?
就我的认识而言,这是曹雪芹有意为之。他就是要你看这么几个“画中人”,似神仙一般的美,如烟云一般缥缈,像落霞一般瑰丽。这原是他理想人物的形象,不是当时现实生活中人的化胎,看得太真,反而失“真”!
对于薛宝琴其人和她的结局,我将另外作文详述。在此,我只能分析她这一干人对研究“断臂维纳斯”动势的意义。
薛小妹自“西海沿”带来“真真国”女孩子的诗云: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如果不是“开海禁”,此诗何得入《红楼梦》?曹雪芹又怎样造出“真真国”女儿的诗呢?
那么,此外国的诗与《红楼梦》本身关系又如何呢?“朱”乃“红”也,因此“朱楼梦”直译可得“红楼梦”;而“水国”呢?联系宝玉“女孩儿是水作骨肉”之奇论,说它是“大观园”之变称不算牵强吧?红楼之梦,那是昨夜的事了,现在我在大观园吟咏;“岛云”“岚气”虽然笼罩着重洋和高山,而天上皎洁的明月却是慨然无私地照耀着往古来今!就看你与她的缘分浅深了;难道说“汉南”那历历春色,不值得同在一月之下的你的关心——这样分析这首诗,读者作何感想呢?
在第五十回,有一段描写大观园姐妹猜谜游戏的情节:
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纨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
真是耐人寻味。“萤”乃是“草”化,花草凋谢的结果乃是化“萤”!
当大火烧尽了荒蔓的榛荆,当闪电击碎了镇压邪魔的宝塔,当风雨摧残了明媚鲜艳的花朵,曹雪芹将放出几只草化的流萤,向无边的暗夜显示光明的存在!也许寓意即在于此?
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告诉我们,所谓“荣辱否泰,周而复始”的哲学思想并不唯心。黑夜否定了白昼,明天太阳出来再将黑夜否定,这不是事实?当然,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新的意义上的新的循环。王熙凤既没有听从秦氏之嘱去置祖坟庄园,贾府败落命运亦无可挽回,那么,雪白的素“纨”是怎样涂上文彩和光艳而成了“纹”和“绮”?“春历历”的景致又何由重生在“白茫茫”大地上呢?曹雪芹将委派何许人来承担这种劫后的幸福呢?
我认为,将是邢岫烟和薛蝌。
薛蝌是真资格的外贸商人,只要稍作思想,他的经历和学识当不亚于薛宝琴。根据那个时候的规律,他在“外交”和理财诸方面应该比妹妹有更多的机会。
而邢岫烟的个性是《红楼梦》诸形象中最平凡的个性。由于众人都“不平凡”,反而将她的“平凡”变成了“不平凡”。她的名字就颇有“云出岫而无心”的意境,而自古“福出无心”是大家所知的一个不成规律的“规律”。
人活在世上总要吃饭,凭宝玉、黛玉那样的谋生本领,即使命运给其自由的机遇,也是要做饿殍的。因为他们不肯读“正经书”求官,不会耕耘,不能做买卖,不屑为优伶乞丐,此等人不饿死而何?所以,即便他们能一决了之,如娜拉一样出走,但出走之后怎么办呢?登昆仑而食玉英乎?抑入西山而采蕨薇乎?
适者生存。邢岫烟她知书达理,心胸开阔,乐天知命,与世无争;她能随分入时,且落落大方并不矫揉造作,佯羞诈愧。她能放下小姐架子把衣物送进当铺,但她在接受别人的馈赠和援助时却又显得恬淡自然——一望可知,她是大观园中最能适应恶劣环境的人。曹雪芹将予她以厚福,所委不谬。
我以为李纹、李绮亦如岫烟一样都将有一较为乐观的下场。这从她们各自的诗句中也可以观察得出来:
邢岫烟《咏红梅花》得“红”字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李纹《咏红梅花》得“梅”字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醉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南江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绮《芦雪庭即景》联句
年稔府梁饶,葭动灰飞管。
限于篇幅不能详析,但她们诗的总的意境、格调很相似:这几枝红梅虽都经过冰雪严寒的折磨,但她们似乎将这种“折磨”视为“锻炼”了。她们不约而同地都相信,灿烂的春天必将到来。别的人在伤春,她们却在庆春;一样的东风,在林黛玉为“凭栏人向东风泣”,在岫烟却是“冲寒先已笑东风”!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果不相同也!
当然,我并不是要人们相信,她们的今后经历将变为主线流,她们毕竟是次要人物。我只能讲,至少在创作第四十八回时,曹雪芹的创作规划已作出某种改变。他要有意识地向暗夜投以光明,他将使春神向白茫茫大地降临。这理想之光虽如萤虫般微弱,但却像彩缎一样绚丽。谁能够在没有电灯时抛弃蜡烛,而谁又能在太阳未出之时拒绝月光呢?
四、关于主线
果然《红楼梦》“迷失”部分大体如上之述,它的主线似乎也就毋庸赘言了。
这是一幕幅度宽广的立体社会悲剧画图。它之所以具有永久动人的魅力,原因在于它冷酷无情鞭笞的是整个封建制度一切该诅咒的虚伪、罪恶和丑陋,它为一切真诚、善良、美好事物的受尽摧残发出了断人肝肠的曼声叹息。曹雪芹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在微红的血色中向人们显示他所见到的前途。这是十八世纪的思想家代表着要兴起的资产阶级的愿望,要揭起黑盖子,冲出竹幕铁屋的艺术写照。我以为此即是《红楼梦》主线之所在。
可不可以用“爱情”来概括它的主线呢?
宝玉、黛玉两位青年,为着自身爱情自由,这个对他们来说最切身、最敏感、最现实的问题,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封建宗法进行了不调和的斗争,这是事实。然而这种爱情斗争,曹雪芹将其升华了,我们看到的不是正常的爱,而是爱的“蒸气”,当雪芹将其重新“结晶”后,我们看得到,这种爱情与文君、莺莺、杜丽娘的爱情有着质的区别(此诸女子,多少有点“为爱情而爱情”),这是一种有理想、有向往、有共同思想基础的爱情。它的主旨不在于“不自由”,它的悲剧乃是与整个社会场景糅合、融会、贯通在一起的,它所起的实际作用乃使这种社会悲剧更加深化。这样,爱情故事就只能说是附着在主线上的一根柔韧的纤维。
如果说宝黛爱情乃是主线,那么就不能解释书中所描写的超过多少倍的与此爱情无关的人和事,以至于取消了这些人和事就将使《红楼梦》不成其为《红楼梦》,变成一部拈酸吃醋的四流五角恋爱。同时也不能解释,黛玉死后的长时期,《红楼梦》所表现的整个事态,仍在不受此种爱情约制下继续正常发展这一问题。
研究《红楼梦》的诸君,总不会没有看过国产越剧片《红楼梦》吧?此影片即以爱情为主线拍制的。如其《红楼梦》真如电影《红楼梦》,您还研究不研究了(撇开电影表演艺术不论)?
那么,可不可以用“阶级斗争”来概括它的主线呢?
《红楼梦》所表现社会的复杂程度,无论同哪一部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对于“阶级斗争”,《红楼梦》作者的着意点不似《水浒》那样单打一地表现那种严重而明朗的阶级对抗。它的重点落墨处在表现当时社会上层建筑中那种森严的等级制度,灭“天理”,倡人欲,一条一条地撕剥封建制度庄重、堂皇、威严的华衮,露出它的狰狞可怖来(当然,作者亦未必意识到,而只是他下意识的行动)。从此种意义上讲,说它的主线是新兴资产阶级对封建地主阶级的斗争亦未尝不可。
但是,庞大而复杂的社会结构的一切,并不是用“阶级斗争”四个字可以概括的,即从《红楼梦》这面社会镜子看,问题也远非如此简单。
请看,晴雯这个女奴怎么样?当然好!“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明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么!这个完全无罪的纯洁的姑娘是被贾府统治者送上祖宗祭坛以祈祷自己平安的牺牲品。谁不为她痛惜哀伤,谁不愿高举她的遗体去控诉戕害她的那个制度呢?然而还是这个晴雯,她却又有这样的行为:她嫉妒宝玉、凤姐重用有才干的小红,她折磨因贫困而“小窃”的坠儿,她打击过那些可怜的到大观园谋食的老妈子们!而她们都是与她同一阶级的底层奴隶。敢问此当作何解释?
贾母这个老主子怎么样?她是贾府封建权力的最高头面人物,当然该“最坏”了?但对不起,她的形象似乎不很坏。她爱宝玉,收养孤女林黛玉、史湘云,不轻易“挫磨老奴才”,又有“怜老惜贫”善良的一面。这似又不能不说她的“阶级意识”太“模糊”了点吧?
邢王二夫人、凤姐夫妇、赵姨娘等人都属于同一阶级,但看得分明,他们却也在那里“斗争”呢!
原谅我的亵渎,我所要说明的是,曹雪芹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在写他的《红楼梦》的。他不可能如我们今日之人有那样明决的阶级意识。他只可能模糊地站在新兴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形象化地揭示社会是怎样病入膏肓——一个烂得连女娲见了也要大皱眉头自叹无力能补的“天”。从这个意义上认识,“阶级斗争”似亦无法概括《红楼梦》的主线。
这样说,有的同志也许会讲:曹雪芹固然不是有意识的,但也确如你所说,是在“下意识”地以阶级斗争为主线写《红楼梦》嘛!
请注意看一下《红楼梦》便可得知,整个进序不以阶级斗争主宰。假使删除《红楼梦》中主子压迫、奴子反抗的情节,并不能使它“抽筋”塌架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主线”之争由来已久,品种繁多,岂止是三种两种!
你是道学家,衣冠楚楚,危坐终日,目不斜视,惟恐《红楼梦》提倡的个性解放、恋爱自由这些“***之私”夺了你的“天理”之正,你于是可以看出“淫”的“主线”来;
你是经学家,谈易论经,寻哲觅理,穷搜河图洛书、八卦九宫,你可以从书中读出“易”的“主线”来;
你是和尚道士,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弄汞炼砂,追求长生,你自然可以读出“出世”的“主线”来;
有些特别嗜好的,诸如想当“女皇”的,甚至可以读出“父党与母党”斗争这一类莫名其妙的“主线”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以为,问题如此不可开交,足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红楼梦》是一部以社会为蓝本的现实主义杰作。它的典型性足可代表当时的社会现实,它的真实性又高度接近当时的社会现实。万花纷落在地,不可以说其中某一朵就是这个“万花”。它所表现的是整个社会的观念形态,你就不可以说是其中某一体系的观念形态。各执一端,争论永无休日。
以阶级斗争的观点观察《红楼梦》的诞生,带着这种观念《红楼梦》是无可非议的。然而如果认为只有用明朗的阶级斗争为主线或主题,才能表现当时阶级社会的阶级特性,这就使人难以接受了。所以,阶级斗争主线说、爱情主线说之于《红楼梦》,犹如用桶向井中打水,桶虽有大有小,绳虽有粗有细,但其绝不能大于或粗于井口,一桶也不能将水打尽。而那井,才是《红楼梦》啊!
我这样分析,有的同志可能指为“泛”,但事实上,对于本来具有“泛”的特质的事物,你如果硬要从“不泛”的角度去理解,恐怕也不能算实事求是的态度。譬如一团七彩烟云,你硬说是碳分子或水蒸气的哪一种构成而已,那么对不起,这样的“不泛”还不如“泛”一点,老实说是“七色烟云”的好。
1981年2月于宛
注:《红楼梦》引文均引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符号标点均为作者所加,下均同。
潇潇风,瑟瑟雨,广陵柳,五湖烟,
携手同行到天涯,千里踏青,共相流连。
秋露重,霜苦寒,曹溪幽,江天雁,
衰草黄落木叶飞,空山寂寂,白水涌涟。
春和日,艳阳天,鹦鹉洲,离离原,
年年几多伤心碧,千里芳草,依旧连绵。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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