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凤凰巢和凤还巢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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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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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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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7910字

凤凰巢和凤还巢——另一个王熙凤


她可以一巴掌将丫环的脸打得紫涨起来;她可以用膝盖下垫碎磁瓦子的“文明”刑罚整治“不便擅加拷打”的太太房里的人;她可以声色俱厉地训斥比她长一辈的赵姨娘,满不在乎地排揎婆婆邢夫人手下的家奴;她可以为三千两银子心安理得地断送两个年轻的生命……“一万个心眼子”加上一副如簧之舌;“一盆火”加上“一把刀”;光艳诱人的躯壳中糅合着一个残酷无情的灵魂;外具“三春之桃”“九秋之菊”的姿容,内秉风雷霜雪之性。有才有识有胆而又劣迹斑斑——王熙凤——这不朽的艺术形象所打在亿万读者心中的这些烙印,大约是一直要保留到地球停止转动那一天的罢。


然而,还是这同一个王熙凤,有时却又有另一副模样:丫环傻大姐在大观园中拾到一个五彩绣香囊,辗转到了王夫人手中,王夫人误以为是凤姐的物件,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正在病中的王熙凤听到这种指责,像被电击了一下,突然改变了容颜: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


是什么魔鬼吓紫了她的面颊,唬软了她的膝盖,惊起了她沉重的病躯呢?


理,以“理”治天下的“理”。这封建社会末期至高无上的思想统治武器,是比法律更厉害一千倍的东西。用李贽的话说,就是“死于法者,犹有人惜;死于理者,谁其怜之?”因此,连凤姐这个机锋可怕的领袖,胆大妄为的班头,面对这绣着“妖精”的小小香袋儿也恐惧得发抖。


那么,难道是一个软弱的王熙凤、一个善良的王熙凤、一个被压迫的王熙凤么?这多么可笑,谁能相信呢?但这确是王熙凤的另一面。如果我们不肯公式化地理解纷繁复杂的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不肯脸谱化地观察一个被迷人的艺术手段活化了的典型的话。寻觅此路,也许可以找到红楼迷宫中这只凤凰的故巢,也许可以查知它将飞向何方。


一善耶?恶耶?抑善恶兼而有之耶?


在王熙凤的面前,是一桌无从避席的人肉筵宴。人们在“亲亲”中莞尔微笑,在“尊尊”中互相宰割。作为一个大家小姐出身的贵妇人,凤姐自小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就她的身份地位和她所处的实际境遇看,她除了吃人或被比她更厉害、更高明的人吃掉外,也实在找不出第三条道路。


在《石头记》中,被王熙凤“吃”掉的人计有贾瑞、尤二姐、金哥“夫妇”以及与其命运类似的若干人。我想,粗略地对这几个“案例”进行一下研究,对认识王熙凤形象的真面目是有所裨益的。


贾瑞之死,多有论者以为,瑞固不堪,但凤姐行事未免过分狠毒。这真是天大冤枉!


1花园邂逅,贾瑞主动调戏凤姐,被她机智地躲过;


2其后,贾瑞多次登门,意图勾引。王熙凤巧施计谋,用“失约”的行动告诫对方,“令其知改”;


3但贾瑞并不“知改”,反又再登门,王熙凤为摆脱纠缠,设计薄惩;


4贾瑞终不悔悟,自戕自害而死。


就此全过程,请问凤姐有什么责任呢?以封建的乃至于资产阶级的伦理道德,固可谓仁至义尽;即作一案审理,贾瑞之父告到今日的南京人民法院,又其奈凤姐何?


认为王熙凤手段过于毒辣,这是戴着二十世纪的眼镜看十八世纪的现实。怎么才能“不毒辣”?我们现代人是有办法的,可以告诉他“我是有夫之妇,不能也不爱您,您收收心吧。”——如果要求凤姐去讲这个话,岂不令曹雪芹啼笑皆非?


进一层说,果然贾瑞目的得逞,对王熙凤将意味着什么呢?她堕入情网,一旦为人所知,秦氏吊死天香楼的下场便是“先例”!不治瑞,必为瑞所制,岂不是反被贾瑞吃掉了么?至今读这段风流故事,赞凤姐者有之,同情这个***迷心的登徒子、卑鄙无耻的“瑞大爷”者却甚为寥寥,就是因为这件事的“真理”在凤姐一边。贾瑞自要死,有什么办法?


尤二姐是作者精雕细琢的被礼教之理荼毒、残害的典型。从她和贾琏的“秘事”被凤姐发现,到她被骗入府,读者谁不替她捏一把汗?随着事态演变,她在一片围攻和蔑视中度日,直至流产后绝望自杀,谁不为她发出同情的叹息?


当然,悲剧的具体导演是这个万能的王熙凤。她充分利用了贾琏和尤二姐本身的弱点,严密地组织了这次迫害活动,玩弄违“理”犯法的贾琏尤二姐于股掌之上,直接造成这幕惨剧。这种行为,无论用昨天或今天的标准衡量,都是不道德的。


但是,难道责任界限仅仅这样一划就算完了不成?杀害尤二姐的真凶果然是凤姐么?我看不见得。同情尤二姐固无可非议,将憎恨的矛头指向凤姐,就未免是一种廉价的至少是肤浅的憎恨。这太不公平,太不“唯物”了。


就《红楼梦》所描述的现实条件而言,可以说尤二姐决无生理:(1)她本是“有夫之妇”;(2)她行为不贞人所共知;(3)她是在“国孝”“家孝”两重禁忌中被背亲背父的贾琏偷娶的。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生存在贾府“诗礼”持家的土壤上?


仔细看,王熙凤整治尤二姐的全部计划集中起来讲,不过就是将这“偷来的锣鼓”拼命敲得响响的。王熙凤的“错误”的思想根源仅仅是不愿意在自己夫妻生活中再掺进一个第三者,“卧榻之侧”不许尤二姐酣睡而已。读者诸君请自扪心,这岂是一种不正当的要求?而这种可怜的反抗方式又是她唯一有效的方式,内中难道没有值得怜悯之处么?


试想,在纳妾被认为是合法的时代,如果没有这些“理”抓在凤姐手中,她怎么整得住贾琏宠爱的尤二姐?非但整不住,只怕还要干犯“忌妒”这个可怕的“七出”条律,在“对景”之时被逐出贾府。即使不如此,设如一个明媒正娶,比她美貌、比她得人心而又“有出”(男孩子)的“新二奶奶”出现在她的面前,王熙凤怕是只好“终日以泪洗面”了!不考虑这些因素分析她的行为,她就是“为残忍而残忍”的虐待狂患者。而如果肯细致准确地解剖内核,王熙凤何尝不是在进行本能的正当自卫。当然“防卫过当”在今天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但我们在分析“案情”时,不能因为出了人命就不论理啊!


我以为这个事件揭示的悲剧意义,不在于“王熙凤好端端整死了尤二姐”。不应该孤立地看成是她个人的行为。它实质上是在暴露罪恶的渊薮乃是整个社会伦理思想体系的不合理、不道德。王熙凤的“不道德”乃是这种“大不道德”逼出来的。试想,“指腹”为婚就该有如许大的法律效力?张华就该卖妻退婚?尤二姐仅因作风不检点,就该永无出头之日?难道说凤姐就该恭顺地容忍贾琏任意恣欲么?而如果当时不具备那样的社会条件,王熙凤的构陷又何至于有那样强大的威力呢?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一封书信两条人命,这是读者最反感凤姐的一件事。这里边,王熙凤是得了钱的,占情占理的是金哥“夫妻”(我们姑妄言之)。因而它的“社会效果”比起贾瑞之死来不可同日而语。但读者若有兴趣,我们不妨先从另一面探讨几个问题:


1张财主的女儿金哥,受原长安守备公子的“聘定”;


2凤姐贪三千两银子,通过节度使云光“动员”守备退婚,“合法”地拆散了他们;


3金哥这个“知义多情”的女孩子,知道退了“前夫”,便自缢而死;


4不料公子也“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


暂可撇开作恶的凤姐、云光,单看这两个青年男女的行为,愚蠢不愚蠢?一个并没有爱情的婚姻条约就该这样忠实地信守么?什么东西是他们采取这样极端行动真正的动力?是王熙凤那封信吗?


这件事的结果是,王熙凤得到了“利”,金哥二人得到的是“义”,而云光则是运用了“权”,真是王霸义利俱全。王熙凤是唯利是图,金哥两人则是用最“光辉”、最有效的方式抗拒了父母“乱命”,而云光所行之权又是违情背理的“淫威”。既然界限是这样的分明,王熙凤当然是不占“理”的。而我们今之人在读此段故事时,或想这是两条“人命”,是“阶级压迫”(注意,这个事件是发生在同一阶级中的),或想当然地以为金哥二人是青梅竹马的美满姻缘,王熙凤的作为又确实触犯了我们今天的刑律和道德规范,所以也憎恨她。殊不知恰恰看错了,王熙凤并不犯当时的法,她犯的是“理”!谓予不信,请将她贪利得钱一节割舍不论,她顶多不过得一个“糊涂”的考语罢了。


在《石头记》中,王熙凤不是一个弱者。优越的社会地位,敏捷的触角和思想,果敢行动的魄力和出众的组织宣传才干帮助了她,使她常常成为一个胜利者。而读《红楼梦》的人对于“胜利者”往往是不抱任何同情感的。正是由于这种成见,才使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将王熙凤与封建主义者的王夫人、薛宝钗辈划为“一丘之貉”的。


那么,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二另一种人——嚼一嚼“穿心烂果”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对于她的形象的分析,不仅要看她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而且需要透过这若干“什么”查一查背景,从而了解她个性特征的阶级属性和曹雪芹殚精竭虑塑造这只“凡鸟”的真正用意。


我们应该注意,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唯一不信天命鬼神的人物。她在“佛土净地”的铁槛寺,面对女尼公然宣称: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这是何等惊人的胆量和卓识!可惜这是在“干坏事”,如果是干好事时说这样的话,恐怕红学研究者们早就要刮目相看了。


这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可以看她的处人行事:不吃斋、不贪佛亦不静修,确实从不考虑“来世”和“后世”,她急功近利的干劲和精神完全为“本世”服务。佛教统治了《红楼梦》的妇女界,连林黛玉“病急乱投医”时亦未能免此俗。很明显,妇人女子好佛信佛、畏天命、敬鬼神在当时贵族阶层是一个普遍现象。那王熙凤是怎样从这支大军中游离出来,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因素赋予她这种超越了朴素唯物主义的高级意识呢?


封建地主阶级两个重要特征是重视土地和重视阀阅。而王熙凤则对这两件东西都有些漠然,她追求金钱的欲望表现得活像一个拜金主义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秦氏死后“托梦”凤姐,长篇大论地阐述土地的重要性,并告诫凤姐:


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


这番完全不像梦话的“梦话”,真是谆谆复恳恳、具体而周详。脂砚斋就是根据她的这一“功劳”命雪芹删去她“淫丧天香楼”的丑行的。但这样重要的嘱托立刻就被王熙凤忘得干干净净,而且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至于她对阀阅观念的认识也可以举出实例。第五十五回凤姐与平儿在议及探春时:


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正庶误了事,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得了去。”


这段话虽不能包括“阀阅”的全部内容,但就中也可以看出她的基本态度,她更重视的是“才”,不是“根基”。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王熙凤对钱的贪婪性就显得格外突出。大到成千上万两地攫取,小到几两几钱地高利贷生息,锱铢必较、一丝不苟。她自己就曾解嘲似地说,她是一个进钱的“铜商”。若论出身门第,她高贵得如同王夫人;若论经济才干,她与探春仿佛。这种异乎寻常的变态心理是由何而来的呢?


她自幼充男孩子教养,又是一大异事。这种情况如果出自“小家子”的市民阶层,或以溺爱,或因膝下无男聊慰荒凉,固也不为希奇。现凤姐出自名门世族,且有兄长,她的父母在教养子女问题上为什么这样不持重呢?在贾府,“大家子的公子哥儿”尚且不准像“活猴儿”一样不安分(邢夫人语),尚且不允许“如同野马一般”(贾政语),尚且提倡“尊重”自尊(林之孝家的语)。与王家上一辈的女子王夫人、薛姨妈相比,她们的端庄、凝静和正统气息常使人联想到薛宝钗,为什么到了王熙凤这一辈突然就变出一个“泼辣货”、“辣子”来呢?


如此种种“怪”现象不胜枚举。设将这些现象看成是天生的“天性”,是很难说服人的。如果历史地、唯物地加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王家虽也是世族,虽与贾家缘渊甚深;但这两家却是有差异,而且这种差异带有“异变”的意味,且这种异变与当时的阶级、社会所发生的重大演变是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的。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到王家只是一带而过。至贾雨村葫芦判案一回,门子拿出“护官符””云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我们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王家很富,怕是谁也想不到王家真的和“海”有点什么关联的罢!


直到第十六回,王熙凤筹备元春省亲事宜才算将王家基本情况说透。


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接驾)。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我以为这里的“粤闽滇浙”必是“粤闽赣浙”之误。1684年,康熙宣布废止“禁海令”,曾下令在广东、福建、江西、浙江设立对外贸易港口,管理来往商船,负责征收赋税。凤姐说的显然是这回事。“赣”与“滇”字韵相近,稍读得快一些,是容易搞错的。


原来她的爷爷是干这个的!这还不是我国最早的外交、外贸大臣兼海关总管么?这还不是我国最早接触外国新兴资本主义的官僚富商么?这样一个有“国际”背景的人家,养出一个“忘仁”(王仁)的儿子,养出一个不读诗书、不尊妇道、不信鬼神、崇拜金钱、爱赶时髦的女儿,怕不算是什么怪事吧?


“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看这个(贾)家,什么石崇邓通的,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还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这是凤姐对贾琏说的话;而同样是“我王家”出来的薛姨妈,却为贾府的“小荷叶儿小莲蓬”钱汤模子而惊羡不已。所以凤姐此话是欺人之谈,这种语气与其说是在吹牛,毋宁说是蔑视和讥刺,很有点像新兴贵族对硬装门面的老贵族的鄙薄——你们装的什么蒜?我还不知道你们!——实际上也就流露出王贾两家思想感情上的歧异来。


而诚然,王熙凤是缺德的,但这里也有我们今之人不善读书的偏见:地主缺德与资本家缺德,反正都是剥削阶级的缺德——却很少想到,地主阶级的“德”和资产阶级的“德”在内容上有着质的差别的。


实事求是地分析王熙凤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就“缺德”缺得没有治了呢?她有没有一点好品质呢?


众所周知,宝玉黛玉爱情是《红楼梦》最重大的事件(是否主线非关本题不论)。凤姐可以说是最了解这一关系纠葛的人之一。按照礼教规范要求,当家人意识到这类事,她本应立即采取适当措施以免“丑祸”发生,袭人就为此而“日夜悬心”。但这个王熙凤却是在那里推波助澜!她经常开这一“热门”玩笑,向众人宣称和暗示宝黛的友谊却又丝毫不带恶意。在这位精明能干的嫂子的诙谐下,反而促成众人想当然地认为宝黛的结合是自然的、无可非议的。


这怎么解释呢?我以为是这样:


1她认为贾母喜欢黛玉;


2她不信鬼神,自然也就不信那只“金锁”;


3她不喜欢宝钗,而对黛玉较有好感。


为什么会有这三条?限于篇幅,我仅用一句话来概括:利害上的关系和个性上的亲疏所导致。


第五十四回贾府家宴上有这样一个情节:宝玉代黛玉喝酒,凤姐旁劝“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打颤儿,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多有认为这是凤姐在排揎黛玉。


恕我唐突,我敢说这样说是完全错误的。恰恰相反,这是借景揶揄宝钗母女的。我有根据,第八回写宝玉在薛家吃酒,这母女曾有过一段关于“热酒”“冷酒”的高论:


薛姨妈忙道“……吃了冷酒写字,手打儿。”宝钗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还快,苦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别吃那冷的了。”


现在“对景”了,宝玉正吃黛玉这杯酒,凤姐偏要“白嘱咐”一句,难道还看不出这只“辣子”是在辣谁?


这是王熙凤对待宝黛这个“大是大非”态度的一点粗析。还可以信手拈几件小事看看:


同情晴雯。素日的情形我们不详,但当晴雯遭到雷霆大怒的王夫人严厉训斥时,王熙凤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


很明白,她想救这个女孩子,只是慑于种种她所不能抵御的压力,才暂时未敢开口为晴雯求情。


不恨司棋。当迎春房中大丫头司棋与她表兄的情事暴露,因而被逐时: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他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我们看到这里,能不为凤姐的“可异”而感到可异么?一个真正用封建道德武装了头脑的贵妇人,应该对这种“***”行为持此不明不白的态度?


我们还看到,她帮扶窘困的邢岫烟,资助贫穷的刘姥姥,提拔“大不安分”却有才的小红……这些行为的主要动机似乎并不在于“打花呼哨”讨什么人的好,或为了达到什么损人利己的目标。


仔细嚼嚼,我敢说王熙凤并不是什么“穿心烂果”,而更像是一只长着丑陋甲壳的菠萝。不能不承认它有丑的一面,但更不能因为它丑就否认它是上乘佳果。


三论“掉包计”是不存在的


实际上,王熙凤之所以给读者留下“赤练蛇”的印象,最主要还是由于她那个臭名昭着的“掉包计”。因为这一罪恶阴谋所伤害的是亿万读者最关心、最同情的主人公宝玉和黛玉,惟其如此,便显得格外不能原谅。


然而很遗憾,这个“掉包计”既不是雪芹的手笔,也不是他创作意图的一部分。后四十回续作的问题,现在学术界还“吵”得很热闹,但我以为,不管其它部分怎样,只这个倒霉的“掉包计”决不可能是“真货”。


《红楼梦》之被认为是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就是因为它是真实地描摹了十八世纪封建末叶整个社会生活的巨大断面,是整个贵族阶层腐朽、没落、零替的一曲低沉哀怨的挽歌。贾宝玉、林黛玉作为主人公,他们的命运如果不能与这幕社会悲剧的主调自然地和谐起来,顿时就会使这幅《贵族末日图》黯然失色,更不必说去深化它的主题了。这是任何一个有造诣、有修养的作者都能考虑得到的。


高鹗在续书时,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读懂前八十回。他只看到雪芹的“假意”,而对字里行间的“真情”却不甚了了。所以在最主要人物的结局和最重大事件的连续上,他基本上全部违背了雪芹的原意。“掉包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由此计而产生的后果,浓厚的追求个性解放色彩的爱情不见了,变成了林黛玉为爱而殉情的“相思病”;“命运扼杀爱情”变成了“阴谋毁灭爱情”,“必然”变成了“偶然”——这一“神圣”的社会行为,既与贾府败落不相干,也与阴谋圈子外一切人不相干,竟成了几个人策划于密室中的鬼蜮行径!


平心而论,从凤姐定计、黛玉闻惊、宝玉成亲、黛玉焚稿这一系列情节看,文字笔力相当好:紧张、严密、缠绵、悲凄,颇有令人不忍释卷不忍卒读之感。


但痛定之后,回头冷静地“思痛”,却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犹似突然来了一段“秦雪梅吊孝”,未免突然、离奇,酸痛一阵子也就释然了。再思三思,就会使人发出“荒唐”的叹喟:原来这一掬泪的心理依据是在前八十回中找出来的。高鹗是巧妙地剪了一枝“意绵绵”,插进“大不真实”的花瓶里,挂上了一朵“小真实”的绢花!尽管做工极细,和本枝总难为一体的。这样,“撞车”的情况便很难避免了。


我们见到了,薛宝钗因为爱贾府的世系,赢得了这个家族的好感,这是她比林黛玉优越的条件;林黛玉“目无下尘”,“群众”基础不如宝钗。


但我们必须清醒地估计到,宝玉的婚姻不是“下尘”们可以决定的。不管黛玉、宝玉、宝钗辈自己作何种努力,决定权却只在少数几个决策人的手里。对于他们来说,选谁作媳妇的问题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还是宝玉。毋须讳言,再好的媳妇也是抵不上儿子要紧的。我以为,就是基于这一原因,根据贾宝玉的实际情况,使宝钗和黛玉被择为媳的优劣势发生了变化。


1前八十回中,贾母对为宝玉择偶问题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我以为是这样的,在理智上她比较爱重宝钗,而在感情上她却较喜欢黛玉。不管是“感情”还是“理智”,所包含的心理活动都相当复杂。


她喜欢宝钗的柔媚、温顺和贤淑,这都是值得她爱重的品质。但她也知道,宝钗是个“冷”姑娘,忌讳她的“素”,在性格上和贾母并不很合得来。她清楚,宝钗可以做一个完善无缺的“样板”媳妇,但她也明白,她的“宝玉”并不爱宝钗。


对黛玉,贾母的基本心理是爱怜。她喜欢黛玉的颖慧、秀丽和才思的敏捷,在性格上投合她老年爱娇小的心理。但她也知道黛玉的孤僻、清高和“小性儿”是不合乎被择为媳的标准的。复杂之处在于,因为血缘和其他一些社会因素的影响,她感到自己在道义上有抚慰这个弱女子的责任。自然,她也知道宝玉和黛玉是不可“不聚头”的“冤家”。


有的同志认为,贾母说“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女孩子是“严重警告”黛玉。不知此论所据云何?这些同志是否因为,袭人曾在王夫人处诉说过这种危险性?这里不妨摘一段袭人的话:


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


花袭人真是“能”得可以,先说“林姑娘”再强调一下“两姨”表姊妹。很明显,汇报前她是精心权衡过利害的,就这个话,能说是单告林黛玉一个人的么?所以,即使贾母“鬼不成鬼”、“贼不成贼”有所专指,也不会单单是警告林黛玉一个人的。


其实,这个精明的老太太有她自己独特的择媳标准:“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如果此言不虚,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她选择黛玉来配宝玉的可能要大一些。


2那么王夫人的态度又是如何呢?这个人表面上“无可无不可”,在大事上却是一点不含糊,主意拿得稳得很!按道理,她和薛姨妈是亲姐妹,应该是很亲近的,但在曹雪芹的笔下我们看不到这一点,薛家所谓“金锁”配“宝玉”的宣传在她那里一点反响也没有,看来确实奇怪。


原因何在呢?似可分析出三点:(一)王夫人正统观念极强,事事都要讲“体统”,似乎对“根基”、“门第”这类东西感情深,在这一点上比薛家比林家要稍逊一筹的。王夫人在忆及黛玉母亲时就曾情不自禁地赞叹:“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来着!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二)薛家来京,并非冲着贾府而来,原为让宝钗应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攀的是最高的“亲”,想结最高的“贵”,想让宝钗走王夫人女儿元春的路。此事既无下落,大约没有成功就是了。再好的马,如果吃回头草,未免就不值钱;尽管说得好听,是“金玉之缘”,是天作之合也罢,是“癞头和尚”说的也罢,统统都要贬值。薛家不得已求其“次”,反回来奉迎王夫人,会不会刺伤这贵夫人的自尊心呢?所以,当赵姨娘得了宝钗所赠之物,兴冲冲走来讨好她时,她却冷冷地给了一句“你自管收了去,给环哥顽罢”!打狗还要看主人,王夫人却偏要给颜色瞧!这话的后边有没有潜台词呢?(三)对于她来说,宝玉是性命一样重要。没有了宝玉,她连在“阴司”里的依靠也没有,抉择谁做她的媳妇,关键是要看谁对“保全”宝玉更有利些,因为“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她)”!


3回到王熙凤这里再看看。这个老太太的“给事中”、王夫人的左右手,贾府的“巡海夜叉”,是既接近“上层”,又了解“下情”的人。她经常当众以“嫂子”的身份,用妯娌的口气开黛玉的玩笑,是需要掂一掂分量的。我想,偶一为之或可,没有某种程度的默契,老这样干,肯定要受到贾母王夫人指摘的罢。


脂砚斋在批评凤姐“吃茶”嘲谑时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点题”。既然是“上下诸人”,贾母王夫人当然都要包括进去的。详此语气,作者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写什么“掉包计”的。


那么,设如不选黛玉为媳又将怎样?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回中可以预测。一声黛玉要走,宝玉当即成了这副模样:


……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到(倒)了茶,他便吃茶……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得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


确似“死了大半个”了。试想,这么小小的一“试”就几乎要了宝玉的命,有谁敢再到贾母那里饶舌、劝她“真”的来一下呢?


所以说,“掉包计”这样的阴谋是没有存在的条件的,更不可能来自王熙凤,只有成心要谋死宝玉的赵姨娘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来。以王熙凤用心的精细,谋虑的周到,防范的严密,会愚蠢到拿着宝玉的生命去将就那个虚无缥缈的“金玉”传言?会愿意像赵姨娘那样,被老太太“照脸啐了一口,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再看薛姨妈,她并不傻。她大概也不愿意让宝钗当一个李纨式的寡妇“奶奶”,所以愈到后来,“金玉”的调子便愈低。因为再聒噪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了。紫鹃一“试”的功效实超过黛玉的终生努力。紧接着,薛姨妈便带着宝钗一起去“爱语慰痴颦”,一本正经地说宝玉黛玉的结合,乃是“四角俱全”的美满姻缘了。薛姨妈这番内心矛盾、动机复杂的话历来为君子不齿,我想我的看法还是留待有机会再说罢。


“掉包计”的不存在,不可以贾母王夫人的“心慈”解释。那样是永远说不清的,因为她们的表现,有时很慈爱,有时确是很狰狞的。它的不存在主要是因为,贾府为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保住宝玉这棵“苗苗”,便不能不对黛玉作出这种重大的让步。


我想,既然这没有人性的移花接木之计是不存在的,可不可以改善一点人们对凤姐的恶感呢?


四一场欢喜忽悲辛


有根据说,王熙凤在“迷失”了的后数十回里,完全不是如现在后四十回里的形象。续作者思想境界低下,写作功力不足,为了使他已经走入歧途的创作思路能够比较顺畅地维系下去,根本就没有理会第五回中雪芹给凤姐安排的命运之路,而是蹩脚地搞了个王熙凤舆榇归金陵的“大团圆”结局——人虽死了,总还算体面的“衣锦还乡”。


按王熙凤的图、谶和判词曲子,除去“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稍嫌费解之外,其余部分相当明白。但这一句却是关键,不弄清楚,明白也是白明白。


脂砚斋在批及此句时注上了“拆字法”三字。不少人以为,要解这句诗谜谅必要用拆字技术,其实大错了。这三个字其实是说“‘一从二令三人木’是雪芹对凤姐的结局用了拆字法造谜”。而不是“要读懂这句诗必须用‘拆字法’”。相反,依逻辑反证规律,要读懂这句诗倒必须用“合字法”才成。


“一从”二字可讲作“第一阶段,贾琏与众人都服从她”。这两个字无论“拆”“合”都不成意思,其实是一个简单用语,作“一开头”“自从”“打从”之意,毛主席诗“一从大地起风雷”即此谓也。


“二令”可合作“冷”字,也即是讲“第二阶段,她遭受冷遇”之意。这个阶段在前八十回中已经开始表现,趋向是愈来愈冷——婆母邢夫人对她恨得牙痒痒,丈夫贾琏则信誓旦旦要为尤二姐报仇,她自己江郎才尽的症候已经开始露头,连说笑话都带出了“冰冷无味”的样子了。


再发展下去便是“三人木”。即是“第三阶段,被休弃”,所以只好“哭向金陵事更哀”了。现在的百二十回《红楼梦》则刚好相反,本来是王熙凤被休,自己凄凄惨惨地“哭向金陵”,却变成了她“衣锦还乡”,别人“哭向金陵”相送,思之可笑。


这就是说,一、二、三原是个发展顺序,“一从,二冷,三休”即先是服从,再是冷淡,三是休弃,或作“自从她被冷淡、休弃之后……”都可以顺理成章。有人将“二令”合为“冷”,“三人木”却合为“来(来)”字,成了“冷来”二字,殊嫌僵板费解:是“面若冰霜地来了”?抑西伯利亚的寒流来了呢?


但王熙凤可不是一盏“省油灯”,整掉她谈何容易!她的叔婆兼姑母是“今上”爱妃的嫡亲生母,她的娘家有着稳固的政治地位和雄厚的经济实力,她本人深受贾府“老祖宗”的宠爱,又具有天赋的才能、胆略和权谋,所有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构成了她背靠的“冰山”。如果时机和条件不成熟,谁敢轻易动这“太岁”头上的土?


八十回后期,抄家的“急急风”已是紧锣密鼓,不难想象,拔树毁屋的疾风暴雨只在数回之间必然到来。元妃既死,贾府失恃,忠顺王一干政敌趁火打劫、弹章交奏,宫廷中激烈的倾轧终于表之于朝中。“天”上的雷火突然降临到贾府这片“蓊蔚洇润”的树林里,林中的鸟儿和猢狲都要在这场劫难中与命运相搏。


被抄之后,贾母乃至于贾政、贾赦都将可能相继惭恨忧郁而亡。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的“斗争”形势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化。新掌家的邢夫人将会整日喋喋不休地训斥王熙凤,没完没了地当众羞辱她。在“家事日非”的借口下,昔日的“楚霸王”拿起了扫帚,像一个仆妇一样在园中扫雪。


当此“对景”之时到来,久已蓄志为尤二姐报仇的贾琏,将摆出“不怕老婆”的丈夫嘴脸,对凤姐进行全面的挑剔,并按“七出”之条,一条一条地积累材料。“落架凤凰不如鸡”,赵姨娘、贾环这些“没时运”的宿敌,会一哄而起地作践她,平儿这个得力膀臂将被卖出或被迫“嫁小子”,得心应手的奴才们告退的告退,请假的请假,或“反戈一击”为邢夫人立功,落井下石整凤姐。


这时的王熙凤将再也听不到“圣明”的颂歌,看不到甜蜜的谀笑。她本来就没有,也不可能在这时找到知心朋友。她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白眼,人们将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开她。一句话,“琏二奶奶”将变成一个谁接触谁倒霉的“怪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王熙凤种的蒺藜太多,它们现在长成了。


导致她被休弃的直接爆发点,很可能仍是那束多姑娘的头发。脂庚本二十一回评中曾说到这个问题:“妙!设使平儿收了,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后过脉也。”


清楚得很,那束头发经贾琏“抢回”收藏后“遗失”了,而且“泄露”了,极有可能是抄家时或抄家后整理遗留物品时被凤姐抓到了手中。王熙凤毕竟是王熙凤,她的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虽不免厄运(知命),而这个厌弃她的贾府却也早不是什么“乐土”,行将瓦解了。所以她并不在这种压力下示弱(强英雄)。据脂批语气看,王熙凤得到这件东西后并没有立即发作,她要留到关键时刻再使用这一“武器”回击贾琏呢!


但这次形势彻底估计错误了。王熙凤没有想到,这类“把柄”在太平时搬“醋坛子”可以用一用,在贾琏发疯似的要“砸烂醋坛子”时拿来当真刀实枪使用是不行的。因为“理”的约制对于男女是不一样的,贾琏用这类东西整她,可以势如破竹,她用这类东西整贾琏,此时只能博来轻蔑的一哂而已。


此时,暴怒的贾琏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泄露不泄露,“馋嘴猫儿”变成虎,他将一一列举王熙凤的种种“不贤”和恶行,行使他对于她至高无上的权力,在邢夫人的首肯和支持下(连王夫人亦无力挽回),一纸休书掷向凤姐,算是“灭此朝食”了。“英雄末路”最易引人回首往事,身微运蹇的王熙凤终于明白:大限已到,无常催命。素车羸马,西风古道上与爱女巧姐的生离死别后她似乎忏悔了自己一生的过恶,然而此时她的生命已是“昏惨惨似灯将尽”了。


这样来推测“迷失”了的后数十回中王熙凤的归宿,如何?


曹雪芹塑造的王熙凤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不应该单纯地看前八十回,更不应该将高鹗的王熙凤与曹雪芹的王熙凤混为一谈。因为前者不是一个完整的王熙凤,而是一只尚未点睛的凤;而后者则是一个“二元化”了的凤。


这是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女人,在她自己的“圈子”里,她有自己的感情、趣味,原则、立场和方法。她虽然把“天理良心”叫得震天价响,用“理”来治人、整人、杀人,但骨子里她自己根本就不尊理、不信理;她虽然有“斑衣戏彩”的“美德”,但她实际上并不孝;她没有如宝玉、黛玉那种带有自觉性的个性解放要求,她只是在表现“自我”,本能地从旧巢中飞出来,站在高枝上唱歌的“凤”。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她表现得极端自私、残忍和毒辣,在另一些问题上她又显得公正、善良和富有人情味。她被陈旧势力压倒、吃掉的一面尚未及展示出来,而这未展示的一面却又是发展趋向的必然。离开阶级的和历史的分析与这必将展示的情节,侈谈她是美与丑或者善与恶,适足是隔岸观花,一片模糊说不清。


至于曹雪芹对她的态度,似乎赞美和遗憾、惋惜和不满都糅合在一起。他怀着复杂的情绪在如实地描绘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认识、完全理解的典型形象。从这一意义上说“爱而知其恶”,庶乎是矣。但雪芹所知的“恶”却未必真的是恶——这恐怕就“非雪芹之明所能逆睹”了。


现实生活中贾宝玉、林黛玉式的人物已极少见了,尤其是自然形态的“林黛玉”已经没有了,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形态已不具备产生这种典型的条件了。但“王熙凤”却常有常在,人们似乎也并不尽将王熙凤式的女孩子归入“坏人”一类。我想,这大概是雪芹塑造这一形象现实主义余泽所及的罢。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