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倾蓝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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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是婉婉转转地拒绝了他,有一次跟他开玩笑地说“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这句话,让诗人伤心地写:
旧元夜遐思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这一年,张充和因病辍学,回了苏州老家。而他正独自待在山东济南省立高级中学教书。寂寞的他,写下:
音尘
绿衣人熟稔的按门铃
就按在住户的心上:
是游过黄海来的鱼?
是飞过西伯利亚来的雁?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似乎他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思在等,又似乎他总是摊开地图,在看她所在的地方。朦朦胧胧的诗,朦朦胧胧的爱,朦朦胧胧的云雨巫山只有他一个人在。
无题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1936年10月,卞之琳的母亲病逝,他回家奔丧后,便去苏州探视张充和。相处了几日,让他觉得似乎有了希望,又似乎没有希望。他在《〈雕虫纪历〉自序》中说:
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无题(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皱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沾污你给我写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他不是闻一多说的不写情诗,而是没有遇到写情诗的时间,此刻遇见了,他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朦胧诗人卞之琳。他说:“人非木石,写诗的更不妨说是‘感情动物’。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在不能自己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结果当然只能出产一些小玩意儿。”
卞之琳把这些年写的诗编成《装饰集》,这些诗都是他为她而写的,在扉页上,他特意写道:“献给张充和”。
这次相逢后,张允和愿给卞之琳回信了,1937年的夏天,卞之琳住在雁荡山山腰的慈悲阁中。为了能够尽快看到张充和的回信,即便下着雨,他也会“带着电筒……拿着雨伞跑三里路”,到山脚下的汽车站去看信件到了没有。
10月,他到了成都,他给避居在合肥乡下老家的张充和写信,催促她来成都工作。1938年3月,张充和到了成都,借住在她二姐张允和家里。
他们常常一起出去玩,但是卞之琳在爱情面前表现得太胆怯了,即便两个人约会,他也要拉上别人做灯泡,就连张充和的姐姐都说:“卞之琳没本事,连异性的手都不敢碰。有一回,她跟卞先生一起出去玩,在上坡的时候,卞先生也想绅士一把,上去搀扶一下,但他一直犹豫不决,两手欲伸未伸,一个劲儿地发抖。”
有一回张充和亲吻了一下他,卞之琳就兴奋得以为他的心上人对自己也有意,跑去告诉张允和。但张允和跟他说,那不过是喜欢学习西式交流方式的四妹处于礼貌或好玩才那么做的。卞之琳很失望,真如他写的《白螺壳》:“从爱字通到哀字——出脱空华不就成!”
他爱她爱得难过极了,有时候忍不住还会跑去跟张允和哭诉。
张充和去了一趟青城山,作了三首词,她给卞之琳看了词,其中有一词《鹊桥仙》云:“有些凉意,昨宵雨急,独上危岑伫立。轻云不解化龙蛇,只贴鬓凝成珠饰。连山千里,遥山一碧,空断凭虚双翼。盘老树历千年,凭问取个中消息。”
卞之琳知道她一直只喜欢壮志凌云的人,而他也想要改变自己懦弱的形象,于是他跟随朋友去了延安。
他的此举,被别人看来,纯粹是为爱走天涯。作家师陀就认为他去延安是“由于他是单方面的,是个失败者;同时一往情深,又是光荣的失败者。为了爱情……”
卞之琳晚年也说:“女友当时见我会再沉湎于感情生活,几乎淡忘了邦家大事……给了我出去走走的启发。”
但一年后,他又回来了,到四川大学复职。但在学年结束时,校方知其去过延安,便不再续聘。
1940年夏天,卞之琳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任外文系讲师,因为这座城里有他心爱的人,但当他到昆明时,张充和却又随单位迁到了重庆。
走之前,张充和跟他摊牌,自己从未爱过他。他万念俱灰,连他自己悄悄做的爱情的梦,都被他的心上人生生破灭。
从此千山万水,他们各自行了各自的路,但兜兜转转,有时还会相逢,可是他从未得到她的回心转意。这期间钱学熙还批评过他:“爱情失败后,想随随便便结个婚,认为这是放弃理想,贪求温暖,大大要不得。”万念俱灰的他还是等来了最终的结局,也是他最怕的结局。
1948年,张充和在北平认识了来中国进修汉语的美国人傅汉思,他们很快结了婚,然后去了大洋彼岸。
1955年,卞之琳45岁时,才与文怀沙的前妻青林结婚。
1953年秋天,卞之琳到江浙参加农业生产合作化试点工作,有一晚留在苏州城里,被人安排住在张充和旧居的一间楼室。他坐在心上人的闺房里,久久不能入眠。翻翻书桌里的抽屉,赫然看见沈尹默圈改过的张充和的几首词稿,如此珍贵的东西,竟然等到了最值得拥有的人,卞之琳当即拿走保存。
1980年,卞之琳到美国,见到了时任耶鲁大学艺术系讲师的张充和,他把这些书稿交还她,张充和喜出望外,说她手头留着沈先生改了诗后给她写的信,却没有词稿:“一信一稿经三十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宾友,得知经过,同声齐称妙遇!”卞之琳把这段离奇的故事写在了《合璧记趣》里。
这次美国之行,张充和还给他送了自己昆曲唱段的录音,抗战的时候,她也曾托他保管过自己的昆曲唱盘,卞之琳回国后两张唱片一起听了,说:“半世纪以前同一段灌片听起来……娇嫩一点……后来这一段录音,显出工力到家,有点苍劲了。”
苍劲的是人的嗓音,苍老的是人的身,沧桑的是人的心,但他对她的爱一直没有沧海桑田,还是当初那纯洁的初心。
1986年12月6日,张充和回北京参加纪念汤显祖的活动,她上台唱了一曲《游园惊梦》。
而卞之琳在台下依然痴情地望着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望着自己大半生的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是他的杜丽娘,而她不过是他这个柳梦梅的一场游园惊梦而已。
2000年2月2日,卞之琳去世。他下葬后,他的女儿青乔遵照他的遗愿,将他1937年8月于雁荡山大悲阁为张充和手抄的一卷《装饰集》及一册《音尘集》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永久珍藏。
诗人周良沛在悼念他的文章中说:“他与张家小姐诗化的浪漫,在圈内早是公开的秘密。看著说话做事总是认真得不能不感到严肃的他,是没有勇气开口谈这些事。有次偶尔讲到《十年诗草》张家小姐为他题写的书名,不想,他突然神采焕发了,不容別人插嘴,完全是诗意地描述她家门第的书香、学养,以及跟她的美丽一般的开朗、洒脱于闺秀的典雅之书法、诗词。这使我深深感动他那诗意的陶醉。我明白了,年轻诗人首次于爱的真诚投入,是永难忘怀,无法消退的。虽然只是梦中的完美,又毕竟是寂寞现实中的安慰。”
2010年,张充和终于开口说起这段苦恋:“我完全没有跟他恋过,所以也谈不上苦和不苦。”“他人很好,但就是性格很不爽快,不开放,跟我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
卞之琳曾借用一条鱼跟暗恋的女子说话:
鱼化石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地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人们不能理解这首诗,有人就请诗人解释,诗人补写了《鱼化石后记》说:
诗的第一行化用了保尔·艾吕亚(peluard)的两行句子:“她有我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眸子的颜色。”并与司马迁的“女为悦己者容”意思相通;第二行蕴含的情景,从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纹溶溶,花纹溶溶,令人想起保尔·瓦雷里的诗《浴》;第三行“镜子”的意象,仿佛是马拉美的诗里描述的“深得象一泓冷冷的清泉,围着镀过金的岸;里头映着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水里洗过她美的罪恶了,也许我还可以看见一个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会儿。”而最后,鱼化成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
这番解释,让读诗人更晕了,还是那么朦朦胧胧,诗人自认为大家对他的苦恋都是雾里看花,其实大家都明白的,他深深地爱着一个女子,如一条鱼,默默地在水里描摹着她的线条,我看在你的眼里,你住在我的心里,可是你一直不懂我的话语,听不见:“我爱你!”时间远去,我对你的爱都凝固成了鱼化石,立在沧海桑田的人间变化里,述说着不变的爱……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