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生抬头瞥见那女人无限顽皮的眼神，再也撑持不住，咧着大嘴一笑，她女人报复的时机便到了。她倏地收起那副娇媚，脸一绷就要走开。

赵生深知道得罪她的后果，赶紧满脸堆笑地拉住她，让她坐到凳子上去。

赵生的女人问：“你刚才去哪了？”

“到村边转转。”赵生说。

“那有什么转的？”他的女人不解地问。

“村边的野花香啊！”赵生感叹道。

这天夜里，赵生和他的女人早早地躺下了。赵生一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兰花的身影总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后来他索性披衣坐起来。他的女人被他惊醒了，揉着眼睛骂道：“你这诈尸似的坐起来干啥？搅得人家睡不着。”赵生说：“夫人，你猜我今天在村口遇到了哪一个？”赵生的女人问：“到底是哪一个？”赵生说：“我遇到了金蝴蝶要找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一直就在村上，就在赵山虎家。那女人真是个美人坯子呀！”赵生女人的两眼瞬间睁大了：“该死的，我说回来你就跟丢了魂似的……”她正说着，房门忽然被拍得山响，有人在门外急声地叫道：“开门，开门，开门。”

赵生的女人猝然一惊，翻身坐起来问道：“是谁？”

“是我，快开门。”门外有人应了一声。

“又是那个金蝴蝶。”赵生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个瘟神哪！”他说着下地。

“咳！真他娘的累死我了！”金蝴蝶一脚踏进门来说道。

金蝴蝶是赵宅的常客。他更多的时候是夜闯赵宅，翻墙而入；更多的时候是直奔卧房，盘腿大坐；更多的时候是动手动脚，让赵生哭笑不得。今天晚上的金蝴蝶也并不例外，赵生把门关严了一回头，金蝴蝶已然坐在了炕上。

赵生笑眯眯地问：“金二当家的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绺子大小还平安吗？”

“平安个屁！”金蝴蝶气道。上次疯五哥走后，金蝴蝶被老头好惩罚不得离开山寨，并派防风看着他。今天晚上，防风喝了点酒醉了，金蝴蝶就跑了出来。他生怕惊动了老头好，没敢牵马，全凭着脚上的功夫跑到了快马店村。

“怎么了？”赵生故作关心地问道。

“那个老头好看我不顺眼，我看早晚要弄出点事来。”金蝴蝶愤恨地说道。他霍然发现盖在赵生女人身上的大被，把两腿一直伸了进去。赵生一咧嘴，可是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惹急了胡子可不是好玩的。

他冲他的女人努努嘴，示意她坐起来，可那女人对他的暗示竟然视而不见，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

好在赵生的脑子还不笨，马上找到一个话题来分散金蝴蝶的精力。赵生说：“这就是大当家的不对了，他怎么能不顾兄弟情谊呢？”

“这个老头好！”金蝴蝶说：“他不尝荤腥，也让别人跟着吃素……”刚说到这里，就感到赵生的女人在被子里狠狠地掐了他一下。这金蝴蝶再也不肯把脚拿出来。

赵生的脑子转得飞快，第二句话马上又到了嘴边，他凑近金蝴蝶说道：“二当家的眼力真是不错，你说的那个仙女还真是有几分姿色哩！”

这句话立马见效，只见金蝴蝶陡然间把他的双脚从赵生女人的被子里抽出来。

“你见到了那个女人？”金蝴蝶急切地问道。

狡猾的赵生得逞之后接着说道：“那女人还在快马店村，今天我在村口还遇到了她。”

赵生的女人听到这儿，骂了一句：“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老赵，真有你的。”金蝴蝶喜形于色，忽又皱起了眉头：“老头好正在过问这件事，那个女人我根本弄不到义庄去。”

赵生说：“二当家的，她还会在你的手上跑了？”

“跑是跑不掉，只不过这件事再不可让老头好知道，要瞅准空子去做。”金蝴蝶说到这里忽然来了主意，他盯着赵生说道：“老赵，这件事只能让你帮忙了。”

“让我帮忙？”赵生不解其意。金蝴蝶说：“你想老头好看着我，可没看着你呀。你想办法把人给我弄到赵府来，那不是就方便了。”

赵生立时哭笑不得：“金二当家的，你可真会想啊！我……我怎么能做这件事呢?你还是回去和大当家的商量商量吧。”

金蝴蝶脸色一变说：“怎么做不得？”

赵生不敢作声，他的女人接过话说道：“金二当家的，我看这件事不成。”

“怎么不成？”金蝴蝶回过头来问她，口气中多少带着一点威逼的成分。

赵生的女人说：“前些日子，听说大阎坨子阎家出事了，那杀了阎大头的是大阎坨子村的猎人李巴山。这赵山虎也是个不好惹的猎人。我们当家的可不想象阎大头那样短命。”

“有这事，”赵生接着说道：“前几天就听说阎家出事了，那个在外头混的阎九子也回来了。可到底是咋回事，还不太清楚。”

“赵山虎没那个能耐，你尽管放心。”金蝴蝶说道。

赵生的女人说：“金二当家的，这乱世道，穷鬼反大户、拉杆子、砸响窑不在少数，啥事都得防着。大阎坨子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可我们当家的养着几个人和几条枪，那是为看家护院和讨账收租准备的，你看见哪个大户去杀去抢了？”

赵生女人这几句牙尖嘴厉的话，立马把金蝴蝶给问住了。

金蝴蝶说：“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窑姐进了尼姑庙，讲经也是一套连着一套。”

赵生的女人把脚伸出被子狠狠地踹了他一下。

“老赵啊，你的老婆可真是个快嘴皮子啊！那么说，这个事真的没戏了？”金蝴蝶说。

“有戏。”赵生的女人又幽幽地说道。

金蝴蝶一愣：“你他娘的到底想说啥?”

赵生的女人说：“这件事就看金二当家的怎么摆布了。”

“你说怎么摆布？”金蝴蝶盯着赵生的女人问道。他就像一条猎狗，在等待着一根即将抛出的骨头。

“我府上的兄弟看家护院不犯法，可是让他们去偷去抢，那还不得让郝营长把他们的脑袋挂到城墙上。他们可都是有家有口的，金爷要是高兴了，就赏给他们一点花销。”

金蝴蝶笑道：“你这娘们，早说呀。我不是有几箱私财在你家藏着呢吗？只要办成这件事，你说给他们多少就给他们多少。”

“那就这么说定了”赵生的女人说：“我们当家的对兄弟们也有个话。”

经过多年的打劫，每个土匪绺子都有一些钱财。金蝴蝶之所以和赵生如此亲近，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一笔为老头好所不知的私财藏在赵府。赵生的女人当然是一清二楚的，这女人做梦都惦记着金蝴蝶箱子里的东西。

金蝴蝶不敢久留，一个时辰之后便回义庄去了。

金蝴蝶走后，赵生对他的女人说道：“你真是疯了，土匪的东西你都敢敲一笔，你真是疯了……”

他的女人说：“没出息的，你把整个心都交给那个胡子了。你没听说县内的大户人家都在建响窑。老娘告诉你，是胡子就有翻脸的时候，你瞅不见他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能瞧见你的。有了银子，咱们马上添人置枪，只要人多枪多，就是银蝴蝶来了，咱们也不怕。”

赵生这才明白了女人的心思：“高，高，还是夫人有见识，这件事就这么办了。”

如果说赵生是条狐狸，有一条尾巴；那他的女人也是条狐狸，倒有九条尾巴。

四

这一夜，兰花失眠了。在她的眼前老是幻化着赵生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她只要闭上眼，那双眼睛就会可怖地亮起来，诡秘而暗藏凶机。在她的四周旋转着，令她难以入睡。

“兰花，又在想啥？”山虎娘问。

兰花说：“娘，我啥也没想。”

山虎娘说：“明天你跟山虎到大草甸子上去散散心。山虎爹死的那年，我也难过，可是一到了大甸子上，看到那些沙丘，看到那些花呀草呀，心里就熨贴些了。”

“兰花，你去吧，我教你打猎。”山虎躺在他娘的另一侧说道。

天亮以后，山虎在擦拭猎枪。他又想起了他爹从蒙匪营子偷回来的那只快枪。现在那只枪已落在了金蝴蝶的手上，他真想学他爹当年那样，把枪抢回来。

吃过饭，山虎便带着兰花向村外的草原走去。

两个人不知不觉来到了草原上，山虎问兰花：“兰花，要是遇上狼，你怕不怕？”

兰花说：“我不怕，你不是有枪吗？对了，山虎哥，你不是说教我打猎吗？”

“中，”山虎说：“娘说了，只要你高兴就行。”

山虎真是好性子，每次遇到猎物，他都把枪交给兰花，告诉她开枪打猎的要领。兰花学得很认真，只不过每次开枪的结果都令人大失所望，那些猎物在她的枪口下仓皇遁逃。可是下一只猎物刚一出现，山虎又会自觉地把猎枪交给兰花。

这一天，山虎第一次破例没有打到猎物。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从洒满夕阳红光的草原上归来。正走着，山虎看到前面的一簇蒿草里倏然一动，一只野兔从草里钻出来。它大概是被夕阳的红光晃晕了，钻出蒿草后，便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山虎把枪递给兰花，说道：“瞄准它！”

兰花接过了枪，非常郑重地抬起了枪口。一声枪响过后，那野兔一头扎进了草窠。

“打中了，打中了。”山虎大叫一声跑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只兔子。那是他们一天之中唯一收获的猎物。

回到家时，山虎娘正盼着他们。山虎一进门便说道：“娘，你看，这是兰花打到的。”

山虎娘说：“兰花也会打猎了？”

“娘，你别忘了，她爹也是个猎人。”山虎说道。

“好，娘今晚上就给你们炖兔肉。”山虎娘说道。

一盘热气腾腾的兔肉端上来时，山虎说道：“娘，把咱家的酒拿出来，今天我要喝上一口。”

山虎娘说：“喝吧，往常娘不让你喝，可是今儿个，你帮娘哄了一天兰花，娘让你喝。”

山虎接过酒瓶，拔掉塞子，倒上半碗酒。他尝了一口酒后，指着兔肉对兰花说：“兰花，快吃呀，这可是你打到的兔子。”

吃过晚饭后，山虎娘端着剩下的兔肉去了李大婶家。山虎由于沾了酒，身子向炕上一躺，便沉沉睡去了。夜幕在窗外悄悄地铺开，兰花忽然想到山虎娘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又不忍叫醒山虎，就推门朝村子正中李大婶家走去。

来到李大婶家门前，大黄狗在院子里叫了几声，李大婶便出来了。李大婶一见是兰花，高兴地把她让进屋子。

兰花进了屋，见有才爷爷也在。便说道：“有才爷爷，你老人家也在。”有才爷爷说：“闲着没事，到你婶子这儿坐坐。兰花，你娘刚才还在夸你呢。”

李大婶说：“兰花，你快坐下，让大婶看看。多俊的孩子呀！你娘说你手脚勤快，大婶信。”

有才爷爷说：“这孩子，错不了，自打她到了咱快马店，我就看出来了。金蝴蝶要是再敢来，我就豁出老命和他干，咋也不能让这么好的孩子落到胡子的手上。”

“老爷子，你还以为自己年轻呢？”李大婶笑着说道。

有才爷爷说：“论年岁我是不小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害怕胡子干啥？”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山虎娘和有才爷爷便张罗着回家去。李大婶把众人送出门，看着山虎娘和有才爷爷分头朝家的方向走去，才拴紧大黄狗，进了屋。

“兰花，你看星星都出全了，这些星星多好看哪！”离开李大婶家，山虎娘边走边说道。兰花抬头向天上看去……

科尔沁大草原上的夜晚是美好的。那时，天上有几丝云，月亮时而钻进云里，时而从云里滑出。当它钻进云里时，星儿更亮了，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当它从云里滑出时，就像是一块美玉，星儿黯淡了，纷纷仰着它的光。这时，有一首歌又在月光下隐隐传来：

“月儿光光，月儿亮亮。

照着闺女，照着亲娘。

孩子在头，亲娘中间，

月亮在后，悄悄跟上。”

兰花正看着，又听山虎娘说道：“兰花，你咋来了？

兰花说：“你这么晚没回来，我不放心，就来了。”

山虎娘说：“娘没白疼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啊！”

两个人没走多远，忽然听到李大婶家的狗又狂吠起来。两人回头看时，蓦然间看到有几条人影正飞速地向她们扑来。

山虎娘说：“孩子，不好，那些人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快跑。”山虎娘说着，拉起兰花，朝家的方向跑去。可是才跑出十几步远，她脚下乏力，猛然跌坐在地上。兰花上前去扶山虎娘，猝不及防，那些人已到了身后，抓过她，抬着向村口奔去。她大声叫喊着：“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