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有几张皮子尚未出手，山虎要到县城去卖皮子。这天一早，兰花踏着积雪将他送到了村口，叮嘱他卖完皮子后尽早回来。山虎点头答应后，便上了村外那条铺满雪色的过牛道。他在过牛道上刚刚走出十几步，又听兰花在身后叫他：“山虎……山虎……”

山虎回过头来，只见兰花踩着积雪，拎着一包东西向他赶来。他站住脚，等兰花到了近前，问道：“兰花，还有啥事？”

“差点忘了，”兰花说：“这里面有两个苞米面饼子，我一直揣在怀里，差点忘了给你。你带着，在道上吃。”

山虎接过兰花递过来的苞米面饼子，心里顿时感到热热的。他关切地对兰花说道：“兰花，你回去吧，一会儿，娘又该惦记你了。”说完这句话，山虎朝兰花挥挥手，顺着过牛道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山虎的身影渐渐隐进了一座银白色的矮丘，兰花才掉转头，返回村子。

这一天好容易才挨到了黄昏。正是天短夜长的时候，当夕阳把它最后的红光投进快马店村子以后，天色一刻比一刻暗起来。兰花左等右盼，也不见山虎回来。她和山虎娘简单地吃过晚饭不久，浓浓的夜色终于将整个科尔沁大草原淹没了。

夜静寂得很，忽然从大甸子上隐隐地传来一两声狼嚎，兰花的心不由一颤，她忍不住问山虎娘道：“娘，山虎咋还不见回来？”

山虎娘安慰她说：“兰花，你不用替他担心，他去县城卖皮子也不是一两回了。”

“娘，你在家，我到村口去看看。”兰花说道。山虎娘一把拉住她道：“兰花，你给我回来，哪儿也别去，咱娘俩就在屋里等他。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山虎娘说着，把兰花拉到炕上，让她挨着自己坐下。絮絮地说道：“又到了下雪的日子了，兰花，你听着，娘给你说套嗑。

一道柳条边，隔着关东山；

关内是灾年，关外虎狼全；

咱这关东地，平地冒石山；

大风推山墙，大雪堵门前；

一条过牛道，曲曲又弯弯；

草里藏个人，十天找不见；

胡子说黑话，姑娘抹黑脸；

死了淘金汉，走垛的不断；

穷人日子紧，大户半边天……”

“娘，这说的是啥呀？”兰花问道。

山虎娘说：“听老辈人说，当年这里是蒙王爷的领地，关外弄灾荒，山东的河南的都来关外。没边儿的大草原上不光是草，还有三条江和有名的加没名的七个山头。闯关东的人水旱两条路上走着，一心扑奔着关东地。一路上不知死了多少人，可到了这里一看，到处都是草甸子，兔子黄羊满山跑。冬天地冻天寒，大雪封门。没地方住，闯关东的就搭起了马架子，住在里面。没啥干，有人斩草开荒，有人打猎淘金，也有人拉大杆子。咱这关东就成了一片乱地……”

山虎娘刚说到这里，只听村头上赫然响起了一声马嘶。

“兰花，是你爹骑着大白马来了。他有些日子没来了。”山虎娘喜道。兰花急忙跳下炕，开门奔出院子，可是侧耳去听，一片阔大的月亮地上又全没了动静。她在月光下呆立了一刻，回到屋子里，对山虎娘说道：“娘，不是我爹，准是屯外过夜路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陡然在房前屋后响起来。兰花一惊说道：“娘，有人来了。”山虎娘飞快地立起身，走到窗台前，双手扶着窗子向外面望去，只见一条条黑影就像草原上的一只只野狼，蹲伏在院外的雪地上。山虎娘回过头来说道，：“兰花，是胡子来了……”只一句话，屋子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兰花说：“娘，咋办啊？”

山虎娘说：“兰花，别怕，看来这伙胡子是冲着咱家来的。不用说，又是那个金蝴蝶，他是报复山虎来了。”

山虎娘话音一落，院子外面已然响起金蝴蝶尖利的笑声：“哈哈哈……，赵山虎，有种的出来啊！我是金蝴蝶，老子上次输给你，今儿个专来会会你，有种的快出来。”

“兰花，”山虎娘说道：“果真是金蝴蝶来了呀！”

“赵山虎，你给我听着，只要你开一枪，我就放火烧房子，烧死你老娘。”金蝴蝶对着山虎家的房子喊道。

可是等了半天，房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防风说：“二当家的，里面好像没人。”

“没人？”金蝴蝶蹙了蹙眉头，对身边的一个小匪说道：“你过去看看。”

“二，二当家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那个小匪苦着脸说道。

“快去！”金蝴蝶虎起脸，那个小匪只好战战兢兢地朝山虎家院子走去。他刚进院，一把菜刀从屋子里飞出，那小匪尖叫一声从院子里逃出来。金蝴蝶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嘴上骂道：“真他娘的没用！”脸上又现出狐疑的神色，盯着地上的菜刀说：“这咋是一把菜刀呢？”他对着另一个匪徒说道：“你去看看。”那个匪徒恐惧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二当家的，我去？”金蝴蝶吼道：“快去！”那个小匪只得进院，摸向山虎家的房子。窗扇一开，一根擀面杖飞来将他砸翻。金蝴蝶笑道：“弟兄们，赵山虎不会用这些烂玩意，他肯定不在家，都给我冲进去。”

匪徒们大叫着冲进了山虎家院子，此时窗口中突然伸出一杆猎枪，接着一声巨响，红色的火焰从枪膛里喷出，枪砂飞射，几个土匪捂着面颊哭叫不止，其余的土匪迅速退出了院子。

金蝴蝶躲在院墙外喊道：“赵山虎，你他娘的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房子，烧死你老娘……”

院子里的枪声立刻停了，金蝴蝶一使眼色，一个小匪将一支夜行用的火把点燃，火光即刻照亮了院子。

金蝴蝶喊道：“我数三下，你若再不出来，我就叫弟兄们放火了。”

只听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回道：“要想让我放下枪，除非放了我娘。”

金蝴蝶犹疑了一下说道：“好，只要把李兰花交出来，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动。”

金蝴蝶这招果然阴毒，尚未数到三下，但见房门一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金蝴蝶认出那女人正是兰花。他呼喝一声，土匪们冲上去把兰花捉住，拥出了院子。山虎娘哭叫着由屋子里奔出来：“兰花，你咋这么傻呀？我这么大年岁了，活不活能咋的？遭瘟的胡子，你们作孽呀！”几个小匪冲过去，拦住了她。

金蝴蝶怪笑道：“哈哈哈，赵山虎咋把他老娘和女人给舍出来了。哈哈哈，我就猜嘛，这赵山虎肯定是不在家。弟兄们，咱们等等，最好把赵山虎一起拿下。”

惯匪防风上前说道：“二当家的，别太耽搁了，大当家的有话，让咱们办完这件事马上回去。”

“知道了，”金蝴蝶不快地说道：“那些马还在赵宅，你想让兄弟们走着回去呀？你先到村口等着，我和兄弟们把马牵出来就回去。”

防风不再言语，一个人骑马朝村口走去。

金蝴蝶瞪着防风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对匪徒们说道：“先给赵山虎留条命，走，都给我到赵生家去。”众小匪推开山虎娘，拥着兰花出了院子。山虎娘瘫坐在院子里，双手拍动着地面，泣不成声……

土匪们推推搡搡，把兰花押进了赵家大院。赵生从正房里迎出来问道：“二当家的，得手了？”

金蝴蝶说：“那个兰花倒是抓到了，赵山虎那小子没在家。”

赵生一惊：“二当家的，要是这样，你可不能走了，赵山虎回来还不扒了我的宅院。”金蝴蝶苦笑道：“老赵，我也没有办法呀，你也看出来了，老头好是派防风来盯着我呢，我咋好不回去？赵山虎若是来了，你就让他到义庄去找我。”

赵生说道：“二当家的，可我这里出了事，也要牵连着你呀。”“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金蝴蝶说道：“你是说，我的那两箱子钱财还在你这儿对不对？老赵，实话跟你说吧。老头好已经怀疑我暗藏私财了。我的那些东西放在你这儿，我也不放心了。干脆，我现在就取走，省得你用赵山虎来吓唬我。”

赵生根本没有料到金蝴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时傻在那里。愣了一刻之后，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胡子是到了翻脸的时候了。

金蝴蝶冲独眼一摆手：“趁防风不在，你跟赵生去把咱们的东西拿回来。”

独眼听了，对还在发愣的赵生说：“走吧，防风还在村口等着呢。”

赵生无奈，只得带着独眼进了暗藏财物的那条密道。

独眼和赵生走后，金蝴蝶在密道口等来等去，可就是不见两个人回来。金蝴蝶有些急躁了。因为再过一会儿，等在村口的防风极有可能返回赵宅。防风一向就是老头好的心腹，惊动了老头好可不是好玩的。想到这，金蝴蝶愈发着急了。正在密道口心燥不安地等着，突然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枪响。金蝴蝶对着密道问道：“独眼，你小子咋还放枪？”

话音刚落，独眼抱着两箱子财物从密道里爬出来，惊慌失色地对金蝴蝶说道：“二，二当家的，赵，赵生死了。”

金蝴蝶一怔：“他咋死了？”

“这地下除了咱们这两箱财物，还有赵生的。我想多拿一箱，那个赵生死活不让。我本想用枪吓唬他一下，可枪却走了火……”独眼对金蝴蝶说道。

金蝴蝶气道：“独眼，真有你的，你他娘的咋把老赵给打死了？独眼，你他娘的一会儿单独走，防风还在村口等着。这件事要是让大当家的知道了，谁也吃不消。”

“知道了，二当家的。”独眼说道。

密道里的那声枪响也惊动了赵生的女人，当她从正房里出来的时候，金蝴蝶等人已经离开了赵宅。赵生的女人想了想，对一个家丁说道：“你快去密道看看，东家是不是在里面……”

二

在快马店村外的草原上，山虎正在一条过牛道上急速地行走着。

太阳冒起三杆子高，他便到了县城。可是把十几张皮子在关帝庙前铺开后不久，他就发现今天庙会上，皮货商人并不多。他耐着性子坐了一上午，好歹才卖出四五张皮子。到了中午十分，他将兰花交给他的布包拿出来，翻出里面的苞米面饼子，慢慢地嚼起来。下午的情况更糟，再也看不到一个皮货商了。他记着兰花的叮嘱，未等日头偏西，便收拾起剩下的皮子，准备回去。偏偏一个身材微胖大户过来和他搭话：“小子，你这皮子咋卖？”

“这都是上秋的皮子，每张一个价，五个铜元。”山虎说道。

那大户从地上捡起皮子用手掂了掂，说道：“这些皮子是不错，我都包了。不过，你得帮我把皮子送回去。我叫王宪臣，我家就住在东门外的东大边屯。”

山虎爽快地说道：“我回家正好顺路，我帮你把皮子送过去。”

王宪臣说声：“好。”带着山虎离开关帝庙，出了县城的“来薰”东门，向东大边屯走去。

东大边屯距离县城也就六七里的路程，山虎很快就到了王宪臣的家。王宪臣让一个伙计领着山虎去后院的库房卸皮子，可是卸完了皮子，再到前院时，却不见了王宪臣。“你们东家呢？”山虎找到管家问道。

管家说：“东家有件急事，刚给人叫走……”

“你把皮子钱给我，我急着赶路。”山虎对那管家说道。

“那可不行，”管家摇头道：“东家没有交代，我可不敢往外拿钱。你就在院子里等着吧。”

山虎无奈，只好蹲在正房的石阶上等着王宪臣。

直到掌灯的时候，王宪臣才从院外走进来，他一眼看见山虎说道：“哎呀！倒是忘了，你还等在这儿呢。管家，快把皮子钱给人家。”

山虎接过皮子钱，出了王宅，一心火急地赶回快马店村。

他到了村子里时，快马店村已彻底平静下来。山虎迈着大步走到自家院子前，一到大门口，他便傻愣在那里。只见他娘正在院子里大声哭着，几个乡亲有的劝说，有的叹气。山虎冲进院子喊道：“娘，你这是咋的了？”

山虎娘瞅见是山虎骂道：“畜生，你咋才回来？金蝴蝶带着胡子把兰花给抓走了，他们刚才去了赵生家，你死活都要把兰花给我找回来。”

山虎血往上涌，心慌气急，他冲进屋子，从炕上抓起猎枪，斜背起弹药袋，向着赵宅奔去。

山虎走后不久，有才爷爷说道：“山虎一个人去恐怕凶多吉少，大家伙一起去吧。”

却说山虎到了赵宅前，隐约听见赵宅里哭声嘤嘤，他来不及细想，在猎枪里飞速地捣满火药，然后立定身子，冲着宅院内开了一枪。赵家大院里的哭声立马停止了。

在赵家大院里，赵生的女人和所有的家丁正围着赵生的尸体哭泣着。赵生的女人一边哭一边说道：“当家的呀，你活着的时候总跟胡子亲近不够，咋样？金蝴蝶翻脸了不是。金蝴蝶呀，你这个该死的胡子……”

正哭着，忽然听到赵家大院外传来枪声。赵生的女人一惊，对着身边的管家说道：“管家，你去看看，是咋回事？莫非该死的金蝴蝶又回来了。”

管家从赵生的尸体旁站起身来，奔着炮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