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天之后，于景泮派往县城插签的小匪回来了，把极为确切的消息带回到十三泡。

那插签的一进门就对于景泮说：“大当家的，我打探周详了，那个疯五哥已经被日本人铡了，他的人头被挂在关帝庙前的一根挑魂杆上示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顺子便暴跳起来：“狗娘养的小鬼子，老子和你们拼了。”他说着，拿起挂在墙上的枪就要向外走。于景泮说道：“站住，你这样去不是送死吗？疯五哥的事我不能不管，凡事有我拿主意。”

于景泮的喊声，只是让顺子略停了一下，他猛然把枪朝地上一摔，霍然推门跑了出去。

于景泮对李巴山一努嘴：“二当家的，你去看看。”

李巴山答应一声，推门走了出去。他来到院中，顺子已经没了人影，刚好有两个小匪在院子中坐着。李巴山问道：“你们看见顺子了吗？”

其中的一个小匪朝村头一指说：“我看他跑向村外了。”

李巴山还没有走到村口，便听到村外的蘑菇坨子上传来一下接着一下撞击树干的声音，只见坨子上紧挨着的几棵大树的枝头接连颤栗着。

李巴山跑上了蘑菇坨子，却见顺子两手中搂着半截碗口粗细的树桩，发疯似的向每棵树干砸去。他的每一个发狂发疯的动作都伴随着一声宣泄的吼声。挥舞的树桩在他附近的几棵树杆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白痕。李巴山静静地看着顺子每一个发泄的动作，仿佛几年来心中的积郁也随着那撞击树干的声音挥泄了出去。当那最后一下拼力的撞击结束，顺子把树桩向旁边一扔，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疯五哥，这个仇我一定要报……”顺子声音哽咽地说道。

李巴山轻轻地走上去，蹲在顺子身边说：“兄弟，大当家说的话不会变卦，他说打小鬼子，就打小鬼子，他说抗日就一定会抗日。大当家的遇事比我们想得周到，你放心吧！”

顺子依旧抱着头蹲在那里，滚烫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流淌着，最后在手掌的边缘汇集在一起，形成一涓细流，向地面上滑落。

李巴山来到他的身后说道：“顺子，跟我回去。疯五哥他已经被小鬼子给害死了。你我还有于大当家的，谁不想给他报仇。可是报仇要等待时机呀！”

顺子抬起头来，他的两眼里已布上了红红的血丝：“可疯五哥的仇，啥时能报？”

李巴山说：“小鬼子会给咱们这个机会的，顺子，快回去吧，于大当家还在等着咱们呢。”

顺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对李巴山说道：“二当家的，小鬼子到来后，到处欺负老百姓，你不惦记兰花姐吗？”

“咋能不惦记呢？”李巴山叹了一口气说道：“把兄弟们带到十三泡，也算完了疯五哥最后的心愿。过些日子，我也想到快马店村去一趟，看看兰花他们……”

他刚说到这儿，一个小匪从蘑菇坨子屯子里跑过来说道：“二当家的，大当家的让我来叫你们回去议事……”

“走，回去。”李巴山冲顺子一挥手，两人一前一后朝蘑菇坨子屯中走去。

当李巴山和顺子推开门走进屋时，于景泮正在大发火气，因为插签的小匪告诉他说：“日本人已经组建了一支由用田秀雄为队长的剿匪大队，声言要荡平县内的土匪。”

于景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狗日的小鬼子，看来咱们这山大王的日子过不消停了……”他看见李巴山和顺子推门进了屋，便示意二人坐下，继续问插签的道：“兄弟，说说，还有什么消息？”

插签的说：“前天晚上，县城内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于景泮问道。

“疯五哥的人头，不知被什么人从挑魂杆上偷了去，日本人正在追查这件事。听说那个参事官渥美洋都快气疯了……”

于景泮当胸竖起拇指称赞道：“高！高！咱这地方还真有高人啊！看来小鬼子的日子也不消停！”他说到这里，突然把目光转向李巴山：“巴山，小日本的那个用什么雄田……”插签的纠正道：“大当家的，是用田秀雄。”于景泮说：“对，对，是用田什么雄，他新组建的剿匪小队，要荡平境内的绺子，你说咋办？”

李巴山说：“大哥，你拿主意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于景泮说：“巴山，你也拿个主意。我现在人老不中用了，冲锋陷阵你是第一个，你也给兄弟们说几句？咋样？”

于景泮话音刚落，绺子里四梁八柱的目光都投向了李巴山。于景泮深知，李巴山虽然平时沉默无语，但是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有骨的。他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李巴山。李巴山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弟兄们，明摆着的事，小日本这回是动了狠心。打小鬼子本来应该是官家的事，可是官家不管，受祸害的还是老百姓。于大当家的绺子和别的绺子不一样，兄弟们都是有血性的穷苦人，咱们这回要跟着大当家的，替咱们老百姓举一回枪杆子。大当家的，是这个意思吧？”

李巴山说完这番话，却见于景泮正错愕地望着他，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似的。良久，于景泮才拍手说道：“好个李巴山，你说得对呀，这回咱们就替咱中国的老百姓举一举枪杆子。

自从得到日本人组建了剿匪小队的消息后，于景泮严阵以待，他嘱咐李巴山要加紧训练十三泡的人马，以防备小鬼子突然之间到来。

转眼六七天过去了，十三泡依旧十分平静。这天，于景泮和李巴山正在大喇叭黄家里说话。一个小匪闯进来，惊慌地说道：“大当家的，二当家的，新入绺子的顺子带着他的人马和李化臣的人打起来了……”

于景泮和李巴山都是一惊，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于景泮说道：“快集合兄弟们，大家去看看。”

于景泮和李巴山带着人马还未出村，就听到蘑菇坨子隐隐约约地传来枪声。

原来半个时辰前，顺子带着他的兄弟在十三泡一带熟悉地形，远处一匹大红马被一个汉子牵着，突然进了他的视线。顺子只觉得血脉一张，失声地喊道：“兄弟们，大家给我瞧清了，疯五哥的雪里红就在前面，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把疯五哥的马给我抢回来。”

土龙山的大小土匪赫然之间看到疯五哥昔日的坐骑，顷刻红了眼睛，一齐跳上马背，跟着顺子向那匹雪里红追去。

那个牵马的汉子一见顺子等人追来，翻身上了马背。大红马就像是一个涂染了血液的精灵，撒开四蹄向远处的草原奔去，瞬间便隐没在一座沙丘的后面。

顺子带着人马急追过去，绕过了那座沙丘向前一看，前面还立着三座沙丘。在四座沙丘包围之下，只见一墙一堵形状不一，高低不同的绿色沙垣肃穆安静地呈现在草地上，那是很多年以前十三泡在水涨时冲刷坡地而形成的。奇怪的是，雪里红却不见了。

“不好，中了埋伏了，”顺子吼了一声，赶紧带着他的兄弟们向那些沙垣奔去。才冲到沙垣下，枪声已经在他们刚刚绕过的沙丘上响了起来。

“这些人一定是于大当家说的郝红阳和李化臣绺子，兄弟们，给我打。”顺子对他的兄弟们说道。

郝红阳报号“红阳”，十几年以前他的土匪绺子便在十三泡一带活动。

李化臣报号“访贤”，十年前，由于访贤绺子在地方上嚣张作乱，被郝子寿剿匪营追杀到十三泡，投奔了郝红阳。

他们是十三泡一带最为邪恶、凶残、奸狡的土匪组织，他们抢马匹、掠民财、砸孤丁、奸妇女，使十三泡附近的百姓们深受其害。

上次正是李化臣的土匪抢了李巴山和顺子等人的马匹。

那天，当小匪们把雪里红牵到郝红阳和李化臣面前时，两人都吃了一惊。他们立即认出，那匹雪里红正是土龙山“疯五哥”的坐骑。

“这匹马，你们几个崽子是从哪儿弄来的？”郝红阳充满惊疑地问道。

那个被唤作鹦鹉的小匪结结巴巴地回道：“大，大，大当家的，刚才有一伙人在十三泡经过，趁他们放，放，放马的机会，兄弟们抢，抢，抢了他们的马匹。”

李化臣笑着说：“你们这些兔崽子，这回可抢正了，你们知道这匹马是谁的吗？”

“谁，谁，管他谁的。”鹦鹉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是土龙山疯五哥的坐骑。”郝红阳过来说道：“你们听着，你们怎么抢来的，就怎么把马给我送回去。”

李化臣却并不赞成郝红阳的说法，他对郝红阳说道：“大哥，别，疯五哥的人跑到十三泡来，也没和咱们兄弟打招呼，扑奔哪个山头还说不准呢。”他说完这句话，又对身边的一个小匪说：“你去看看，那些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个小匪很快回来报告说：“报告大当家的，二当家的，那些人好像是奔着于景泮绺子活动的方向去了。”

李化臣眉毛一拧，说道：“这可真他妈的怪了，疯五哥找于景泮干什么？”

最近几天郝红阳和李化臣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土龙山被日本人攻破，疯五哥的人头也被日本人挂在了挑魂杆上。很明显，那天到了十三泡的是从土龙山逃出的人马，他们是投奔于景泮去了。这回，郝红阳不再提归还马匹的话了。

于景泮绺子是“红阳”、“访贤”绺子的克星，他们每抢一次穷人，似乎都在于景泮那里记了一笔账似的，事后于景泮会毫不客气地清算回去。

连日来，他们一直留意着蘑菇坨子的动静。今天，他们终于看到，土龙山的一部分人马远离了蘑菇坨子。

李化臣说：“于景泮又多了不少帮手，往后，十三泡不成了他的天下了？大当家的，不如干他一家伙。”

郝红阳说：“好，你们在这等着，我骑着大红马，把他们引过来……”

现在他们正趴在沙丘上，顾头不顾腚地对着隐在沙垣中的顺子等人开枪射击。猛然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枪声，郝红阳和李化臣回头一看，原来于景泮和李巴山的人马到了。几十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裸露的脊背。

“都把枪给我举起来……”于景泮大声喊道，没过多久郝红阳和李化臣的人慢慢地举起了他们手中的枪支。

二

于景泮所做的准备是必要的，这日一支由五十名日军组成的骑兵剿匪小队即将从县城出发。

这支剿匪小队共配备了六挺机枪，和土匪武装的武器比起来，自然是先进多了。

就在昨天，渥美洋把马警尉找到他的办公室。马警尉一进屋便看见除了渥美洋外，满脸阴森之气的用田秀雄也在座。渥美洋示意马警尉坐下，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马警尉顿时受宠若惊。

渥美洋对马警尉说道：“马君，你是我们大大的朋友！”

“不敢当，不敢当。”马警尉一迭连声地重复着。

“怎么不敢当？”用田秀雄用恶狗一样的眼睛瞪了一眼马警尉，马警尉立刻打了一个哆嗦。自打日本人进入县城那天起，马警尉就对面目冷峻的用田秀雄就有些害怕。

“我是说，我做得还很不够。”马警尉连忙解释道。

“哟西！”渥美洋说道：“马君，这里的土匪，你可清楚？”

“这个，我当然知道。”马警尉吹嘘道。

“很好，你快说说，县境内到底有多少股红胡子？带头的都是些什么人？”渥美洋急切地问道。

马警尉说：“渥美洋先生，说到县境内的土匪，大大小小有十几伙绺子呢。他们是：‘疯五哥、金蝴蝶，天帮、四海、于景泮，占海红、中国好，红阳访贤地龙藏。草上飞赛玫瑰，一把神枪香火飞。’这些土匪多是吃不上饭的穷人拉起来的，像疯五哥和于景洋都是有名的胡子头”

“你说，这些胡子加在一起，能有多少人？”渥美洋对县境内有这么多土匪组织感到非常吃惊。

马警尉说：“他们如果加在一起的话，能有一千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