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地方叫做“狼牙沟”，其实并不是沟，只是由四座高大的沙丘围起的一片狼牙交错的绿色沙垣。

那天，郝红阳和李化臣举枪从沙丘上站起来后，他们手下的二十几名土匪也纷纷效仿。那个靠近李化臣的报号叫“鹦鹉”的小匪偷偷地对李化臣说道：“拼……拼……拼了吧。”李化臣踢了他一脚说：“别嚷嚷，你他妈的不想活了。”只听于景泮喊了一声：“都给我滚下来。”众匪举着枪，纷纷下了沙丘。

郝红阳抬眼一看，马背上的于景泮脸色铁青，李巴山和其他人骑在马上全副戒备地举着枪。

“郝红阳，咱们在十三泡这儿，结了这么多年的冤家，今天总得有个了结了吧？”

郝红阳翻了翻眼皮，没有作声。

这时，顺子等人也从沙丘下跑上来，将郝红阳和李化臣的人马团团围住。

顺子大喊道：“大当家的，还等什么？崩了他们。”

这句话一出口，于景泮绺子中几乎所有的小匪都跟着喊起来：“大当家的，崩了他们。”

于景泮把马鞭向后轻轻地挥了挥，小匪们便安静下来。

于景泮说道：“郝红阳，想当年，你也是条硬汉子，也是穷苦人出身。这些年，十三泡这一带的穷苦人可是让你给祸害苦了。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小鬼子要是来十三泡，你打还是不打？”

郝红阳缓缓地抬起头来说道：“这还用说，小鬼子来了，当然要打，我不打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来打我？”

“好，”于景泮说道：“郝红阳，看来，你还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你听着，今天放了你，可有两个条件：第一，咱们绺子讲究的是信义，你刚才说的打小鬼子的话算不算数？”于景泮说着，用他威严的目光逼视着郝红阳。

李化臣见事情发生了转机，急忙一捅郝红阳：“大当家的，答应他。”

郝红阳没有理睬他，而是对着于景泮正色地说道：“日本人要是真来了，十三泡也消停不了。打日本人这件事，我郝红阳不含糊。”

“好，”于景泮说道：“这第二个条件是，你们上几天劫下的马匹是土龙山疯五哥的，快还给人家。今天，这些马我必须要回来，要不然，我于景泮难以服众。”

于景泮的这句话说完之后，郝红阳和李化臣顷刻不作声了。顺子两眼红红，就要发作，这时就听李巴山抬手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郝红阳和李化臣都是一惊。狼牙沟瞬间一片死寂，甚至连鸟飞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郝红阳终于开口，他说道：“于景泮大当家的，我郝红阳现在只剩下二十几人，却有将近一半的人没有马匹，小鬼子来啦，你叫我怎么打？”

于景泮沉吟了一下说：“今天，你把这些马还给人家，你要真是有抗日的决心，那些缺少的马匹包在我身上……”

“好，”郝红阳说道：“有你于大当家的这句话就行啦。除了疯五哥的“雪里红”，其余的那些马不在这里，过两天，我派兄弟们送过去，怎么样？”

于景泮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郝红阳，我再相信你一次，是爷们，就说话算话。”

郝红阳把两手一拍，丘顶上，一个小匪把疯五哥的那匹雪里红牵了出来。顺子一声唿哨，雪里红便奔了过来，顺子上前一把搂住了雪里红的马头。

“那就这么定了。”于景泮说着一挥手，带着他的人马撤回了蘑菇坨子。

日本人的剿匪小队说来就来，甚至比于景泮预料的还要快。

在于景泮和李巴山绺子从狼牙沟回来的第二天，用田秀雄便带着他的剿匪小队来到了十三泡。

用田秀雄的望远镜在十三泡派上了极大的用场。那片银光浩瀚泡沼牵连的水域以及形状各异高低不同的丘壑在他的望远镜中不断地出现。那些奇异的野禽与跳跃的狐兔还有奔跑的黄羊早已使小鬼子们目不暇接，意乱神迷。

十三泡是那样神秘而美丽。宽广无际的水面上，美丽的水鸟们追逐嬉戏；寥廓无垠的草原上，古老的夫妻树相抱相拥。十三泡流淌在草原上，恰似碧玉之上镶了一块银。红花成簇，黄花连片，圈染着泡岸，又像是在沉睡的荒原上燃起的一片火，亮起的一点金。

自从上了十三泡，用田秀雄便带着他的马队小心地行进着。因为在众多的沙丘水域和蒿草之间，隐藏着几十号人马根本就难以察觉。

用田秀雄命令鬼子兵道：“你们听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出队。”

马警尉把他的驴脸伸过来恭维道：“用田队长真是用兵如神，您只用了一袋烟的时间就歼灭了义庄的匪众，我马某人可真是佩服！”这马警尉在他的驴脸露出献媚的同时，内心却处在诚惶诚恐之中。因为一到了十三泡，他这个向导就失去了作用。

用田秀雄说道：“你们中国人不是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吗？在没有发现目标之前，我们当然不能打草惊蛇。”

用田秀雄说完这句话，放下了他的望远镜，盯着马警尉问道：“马君，十三泡这个地方，你可熟悉？”

马警尉心慌地说道：“不瞒用田队长，十三泡我并未来过，只是听人家说，这十三泡附近有一个叫做‘蘑菇坨子’屯子，于景泮的绺子时常住在蘑菇坨子中。咱们只要找到了蘑菇坨子，就不愁找不到于景泮。”

“哟西！”用田秀雄对鬼子兵们说道：“你们小心搜索。抓住那个于景泮，大大有赏……”

用田秀雄的话还没有说完，前面一处过人的蒿草之中，突然传来了两声枪响，队伍前面的两名日本兵猝然从马背上摔下来。

用田秀雄举起了望远镜，只见五六骑快马陡然之间从前面的蒿草中飞窜出去。一愣神的工夫，那五六匹快马已经跑远了。

“巴嘎！”用田秀雄狠狠地骂道：“中国人的红胡子统统都是山林队、义勇军，死啦死啦的有。”

单说这几声枪响，也惊动了另一伙人，他们就是郝红阳和李化臣绺子。此刻，他们正在离十三泡不远的一座大沙丘下面。

“鹦鹉，你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放枪。”郝红阳对坐在他身边的小匪鹦鹉说道。

鹦鹉答应一声，快速地跑上了身后的沙丘。他在沙丘上望了半天才下来。他对郝红阳说道：“报，报告大，大当家的，没，没有什么人，一定是于景泮他们在，在打黄羊呢。”

郝红阳这才安下神来。说到了于景泮，郝红阳忽然想起今天是他和于景泮约定送马的日子。于是他对鹦鹉说道：“鹦鹉，既然于景泮的人就在附近，你带上几个兄弟把那些马给于景泮送过去。”

“是，大，大，大当家的。”鹦鹉结结巴巴地答应一声。

鹦鹉刚要动身，忽听李化臣说道：“大当家的，慢着。这件事，我看还得商量一下。”鹦鹉停了下来，不知何从地看着郝红阳和李化臣。

“二当家的，还有什么商量的，我都答应于景泮了。”郝红阳对李化臣说道。

李化臣在郝红阳的身旁坐下来，顺手撸起一茎青草，拿在手上说道：“大当家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天你也看清楚了，人家于景泮有多少人马，那可是说围就给咱弟兄们围上了。这些马要是再还给他们，咱们在这十三泡，还能混下去吗？”

郝红阳说道：“我想过这件事了，于景泮说的也在理。小鬼子要是来了，谁在十三泡也甭想混下去。小鬼子会放过咱们这些拿着枪的中国人？”

李化臣哈哈大笑道：“大当家的，这小鬼子来与不来的，可不是凭他于景泮一张嘴说的，这件事可得眼见为实。小鬼子要是不来，咱们把马白白还给了他，岂不便宜了他?”

李化臣短短几句话，便使心意已决的郝红阳再度沉思起来。

郝红阳绺子里的二柜李化臣，是个奸诈狠毒，无恶不作的家伙。这些年，十三泡附近所有的杀人绑票事件几乎都是他带着人干的。刚才他所说的那几句话极富煽动性。立即得到了匪绺里大小头目的响应，他们也跟着说道：“是啊，大当家的，这件事可得三思，那个老头子于景泮可是一直跟咱们过意不去……”这些大小头目同样是一些背着血债的家伙。

郝红阳沉思了一刻之后说道：“兄弟们，于景泮的话不会虚的，疯五哥就是例子。有些事得往长远看，小鬼子要是来了，咱们这样的小绺子根本打不过他们。到那时联合于景泮也是一条出路。另外，凡是吃咱们这碗饭的，总得守着道上的规矩……”

“大当家的，于景泮那是乘势逼人，这不能算数……”郝红阳没有料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化臣便插上了一句。这使他十分不快，他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大当家的，这些马不能还给于景泮……”在李化臣的煽动下，其他的匪徒们也乱嚷起来。

就在土匪们叫嚷不休的时候，郝红阳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天空放了一枪，吼道：“没规矩，都他妈的给我静下来，我问你们，这绺子里到底谁是大当家的？”

郝红阳发了威，众匪们暂时静寂了下来。李化臣用一种既僵硬又尴尬的表情说道：“大哥，不就是几匹马吗？何必发这么大火气呢？打发鹦鹉送去不就结啦。”

在郝红阳的枪声响过不久，在他们背后的沙丘上传来响声。鹦鹉跑上沙丘去看。突然嚎叫般地回头喊道：“大，大当家的，二，二当家的，来，来了……”

“是谁来了？”郝红阳问道。

“是，是小鬼子来了。”鹦鹉边说边跑下了沙丘。

郝红阳和李化臣几乎同时跳起来喊道：“兄弟们，抄家伙，小鬼子来啦。”

一时间，土匪门就像没头的苍蝇到处冲撞，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枪。可那时，日本人的枪声已经响了，土匪们的马匹被惊得四散奔逃。

郝红阳、李化臣、鹦鹉等匪徒冒死窜上了马背，一溜烟似的遁出了用田秀雄剿匪小队的射程。

刚才郝红阳的一声枪响，让马背上的用田秀雄陡然一惊，几乎所有的鬼子都清楚地听到那声枪声。用田秀雄拿起望远镜朝枪响的方向望去，一座沙丘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用田秀雄狼狗一般的眼睛顿时一亮，他把战刀一挥，鬼子兵们跳下马匹，悄然向那座沙丘摸去。他们到了沙丘之上，果然看见一些土匪模样的人正聚在那里。用田秀雄当即命令开火。

看着逃窜而去的匪徒们的背影，用田秀雄让鬼子兵们停止了射击。

马警尉说道：“队长，红胡子跑得快，便宜了他们。”

用田秀雄把战刀向沙丘上一插，说道：“红胡子，不足为惧，我要慢慢的收拾他们。”

二

郝红阳和李化臣带领着众小匪如惊弓之鸟，小鬼子的突然袭击令他们惊魂难定。他们可以说是发挥出了超常的逃跑速度。打不过，逃。这四字真言也一向是他们的重要战术之一。数年来，他们就是凭着这条战术和于景泮绺子在十三泡一带周旋着。今天，这条战术再次救了郝红阳和李化臣的性命。

跑了一段路程后，他们终于逃离了日本人的枪口，李化臣凑到郝红阳的马前说道：“大当家的，这小鬼子还真他妈的邪性，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郝红阳根本没有理他，回头对小匪们说道：“兄弟们，咱们去蘑菇坨子。”

这二十几个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侥幸逃生的土匪，狼狈不堪地打着马绕丘过川，趟水离岸，拐拐拉拉地朝于景泮、李巴山绺子的驻地蘑菇坨子而去。

他们还没有到达蘑菇坨子，于景泮和李巴山的人马已经在银光豁亮的十三泡另一岸出现了。

自从那天得到插签的报信后，于景泮和李巴山就没有放松过警戒。今天他们甚至比郝红阳绺子更先知道小鬼子来到十三泡的消息。刚才袭击小鬼子的正是在十三泡附近流动警戒的李巴山和顺子等人。他们在甩开了小鬼子之后，绕路回到了蘑菇坨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于景泮。

于景泮当机立断：“小鬼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蘑菇坨子，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要不然这儿的老百姓该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