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于景泮带领人马与用田秀雄在十三泡两岸周旋的时候，距此很远却并不平静。兰花这些天以来，心一直悬着，正是那个驴脸虾腰的马警尉把不祥的预感带给了她。兰花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她取下疯五哥的人头后，急匆匆地从关帝庙跑回清净寺的途中，撞翻的那个人就是第二天来到清净寺中探风的马警尉。在日本人对疯五哥行刑的那天，她对马警尉那张驴脸便有着深刻的印象。在小鬼子面前，一点没有中国人骨气的马警尉简直令人作呕。见鬼！当那个避之唯恐不及的酒醉的家伙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月光刚好对着他的驴脸。

这几天，她到街上去寻丁乞丐，可是县城中却不见了丁乞丐的影子。“丁乞丐会到哪里去了呢？”兰花带着疑问思索着。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丁乞丐并没有暴露疯五哥人头的下落，要不然，他早就被小鬼子在关帝庙前示众正法了。

由于灾难暂时还没有到来，兰花还不敢肯定，马警尉那天晚上是否真认出了她。

最后，兰花定下心来，马警尉胆敢带着小鬼子来找麻烦，她就用一个猎人的女儿生来就有的一身力气和他们拼了。赵山虎死在了小鬼们的枪下，这种仇恨的怒火日夜烧灼着她、折磨着她。

这些天，马警尉一直没有再来，日本人对疯五哥人头丢失案的查破也明显松懈了，但这并不能说明危险就已经过去。她要找个人商量一下，那个人当然是清净寺的主人吴妈。

兰花把那晚上的事告诉了吴妈，吴妈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咋什么事都敢做？”

兰花说：“那个疯五哥是我和赵山虎的救命恩人。有才爷爷、石成都是被小鬼子打死的，春花也被小鬼子给逼走的，现在不知去向。我和日本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们要是来了，我就和他们拼了，这个仇反正早晚要报。”

“兰花，你千万不能胡来，你要沉住气。那个马警尉要是真地认出你来，也许早就把你交给日本人啦。我看他多半是喝了点猫尿，没把人看准。你们娘俩个儿就在清净寺中好好待着，一动反而打草惊蛇。凡事有我呢，大不了，咱们一道和小鬼子拼啦。”吴妈说

是的，自从兰花和小虎来到清净寺后，吴妈就一直十分关心她们母子。兰花忽然想到了她的母亲菱花。母亲要是活着，也是吴妈这样的年纪了，想到这里，兰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天，小虎正一个人在清净寺外弹石子，她娘兰花从寺门里走出来对小虎说：“小虎，玩一会儿，你就回来，千万别往远走。”

“我不走，娘。”小虎一面将一枚石子弹进他事先挖好的一个小洞，一面爽快地答应着。

“小虎，玩一会儿，就回来。”兰花又叮嘱了一句，迈步走进了清净寺。

就在兰花走回清净寺的时候，伪满公署参事官渥美洋的女儿渥美津子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了县公署大院，她是要到县城关帝庙前去走走。

这些日子，渥美津子感到非常不快，在整日无聊的县公署院子里，她只能看到那些出出进进的警察官绅，大“满洲国”与她想象中“桃源仙境”大相径庭，这是令她所失望的。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呢？在本国的学校内就酷爱中国文化的她，决定再到县城中去看看。

临行前，她对父亲说了这个想法，渥美洋欣然同意，并要派两名日本兵随行保护她。

渥美津子说：“父亲，您让两个士兵跟着我，反倒破坏了我的兴致，我看那些中国人都很和善，是您多虑了。”

渥美洋脸色一沉说道：“中国的许多事情，你还不明白，他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可不防。”

“是不是因为我们站在人家的土地上，所以您不放心？”渥美津子问道。

“那是因为，这些中国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管好自己的土地。”渥美洋傲慢骄矜地说道。

“可是，您要是坚持让士兵跟着我，我想我还是不去为妙。”渥美津子说。

渥美洋挥挥手说：“你去吧，津子。在这里没有人敢惊扰你。”

渥美津子回到自己的卧室，忽然想起几天前，她也曾一个人偷偷的去过一次关帝庙，那天的情形她还记忆犹新：当她睁着好奇的眼睛走在关帝庙前那些形形色色并颇具诱惑力的摊床前时。忽然觉得，那些中国人的叫卖声似乎由于她的到来而突然失去了原有的一种味道。她友好地看着那些中国人，中国人却用陌生、冰冷甚至是略带仇恨的目光盯着她。

这些中国人是怎么啦？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怪鸟突然飞进了原本是众鸟和谐的树林，顿时鸟们所有美妙的叫声都停止了，所有的鸟都不安起来。难道那些从遥远的樱花之国来到这里的人们如此不受欢迎？

今天，渥美津子突然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她完全换上了一身中国式的装束。出了县公署大院后，她就像是一只乍离樊笼的小鸟，来到了县城的大街上。她的目的地当然还是行人众多，摊床遍布，充满诱惑力的关帝庙。可是，在她穿过了一条街巷之后，偶一回头，那种轻松自在美好感觉便荡然无存了。因为她看到，有两个背着大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正神色紧张地跟随着她。

她加快了脚步，试图摆脱他们的纠缠。可是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始终摆脱不掉那两个幽灵一样的家伙。走了一段路后，渥美津子灵机一动，她突然转过身，迎着那两名日本兵走去。那两名接受渥美洋的命令秘密保护渥美津子的家伙果然慌了手脚，急忙回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津子趁机飞速地转进了一条斜伸过来的巷子。为了甩掉那两个讨厌的家伙，她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路线。

一路上，津子所看到只是那些破落的民宅，墙角中饿得发晕的乞丐，还有那些面呈菜色似乎不愿再活下去的人们。令她感到欣慰的是，那些中国人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变化，不再有意避开她，一些男人和女人甚至向她投来羡慕和欣赏的目光。从那些中国人的眼中，她读到了自己的年轻和漂亮。就像她在穿上了中国的服装之后，那些中国人才知道她是年轻漂亮的一样。这种变化让她感到十分高兴，她甚至想走上前去同他们说一句话，问一问这城内还有什么可去之处。就在她意念甫动之间，那些人忽然惊慌失措起来，纷纷跑进了一家家店铺，关闭了店门。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姑娘，快躲一躲，日本人来啦。”

渥美津子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两个背着大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正神色张皇从远处的街口跑了过来。

津子心下一惊，就像是一个捉迷藏的人突然被发现似的，她下意识地开步跑了起来。她这一跑不要紧，路两旁的中国人也跟着慌乱起来，有人大叫道：“大家快躲一躲，日本人来啦。”最后，整个街道的人们好似被她奔跑的速度带动着似的，乱成一片。

那两名日本兵由于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地追赶着跑在前面的渥美津子。那条灰毛大狼狗却误会了两名日本兵的用意，也在后面疯狂地追赶着她。缠在日本兵伊藤手上的那根拴狗的绳子，几次都差一点被挣脱。

过了前面的一棵柳树，一座寺院闪现出来，慌不择路的津子奔了过去。

清净寺外，一个五六岁的中国孩子正在院墙下弹着石子，那个孩子就是小虎。小虎当然不会知道，一件危险的事情就要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小虎玩了一会儿石子，忽听到前面传来狗的狂吠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个日本兵牵着军犬正在追赶前面一个惊慌失措的中国女人。他猛然想起那天在快马店村头的情形。那天，他正和他爹赵山虎在快马店村头放风筝，村中的春花姑姑在一条狼狗和十几名小鬼子的追赶下，一面喊着他爹的名字，一面从一座沙丘上失魂落魄地跑下来。他按着爹的吩咐跑回了村子，可当时的情景却十分清晰地印在了他幼小的记忆里。一定是那条大狼狗和那些鬼子兵害死了他爹。一个孩子在那一天有了仇恨，那是对夺去他爹的性命的大狼狗和小鬼子的仇恨。现在，同样的情形又要在他的身边发生了，小虎腾地一下站起来。他用两眼急迫地搜寻着，就发现了清净寺院墙的豁口下堆着几块砖头。小虎疾步奔了过去。

那时，那条大狼狗突然从那个叫伊藤的日本兵手中挣脱出来，凶狠地朝着正向前跑的渥美津子蹿过去，并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上。渥美津子当即失声哭喊起来，两名日本兵也顷刻慌了手脚。就在大狼狗的利齿就要落到津子腿上的瞬间，一块砖头飞过来，狠狠地砸在了大狼狗的身上，那只狼狗连声哀叫着跑开了。伊藤兵抬眼一看，只见在清净寺院墙的豁口处正站着一个只有五六岁的中国男孩，一枚砖头还握在他的手上。

伊藤兵快步走到小虎面前，伸出他的拇指哈哈大笑道：“小孩，哟西！”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满面怒气的中国孩子再次将手一扬，又一枚砖头已从他的手中飞了过来，重重的砸在了没有丝毫防范的伊藤兵身上。伊藤勃然大怒，急速地摘下了背在身后的大枪，嗷嗷怪叫道：“小孩，你不要命啦！”

“小虎，快过来！”

就在伊藤将枪口对准小虎的时候，从矮墙的豁口中猛然跳出来一个年轻女人，一把将小虎护在怀里。

“中国人，统统去死。”伊藤兵大吼一声，拉上了枪栓。

小鬼子的突然出现令兰花大吃一惊。刚才兰花正和吴妈在清净寺中说话，忽然听到清净寺外传来一阵狗叫声。

吴妈问：“兰花，外面出了什么事？小虎还在外面，你快去看看。”

她到了矮墙的豁口处，刚好赶上了这样的一幕。

就在兰花抱住小虎向旁躲闪的瞬间，伊藤手中的枪响了。子弹擦着兰花护着小虎的手臂飞了过去，打在清净寺的砖墙上。

一击不中，气急败坏的伊藤兵再次举起了他的枪口。

这时只听有人在他身后喊道：“伊藤君，住手。”

鬼子兵伊藤回过头去，渥美津子的两记耳光霍然打在了他的脸上。

兰花这才明白，站在那个放枪的鬼子兵身后的只是一个穿着中国人衣服的日本女人。

二

于景泮和李巴山带着人马赶到蘑菇坨子的时候，只见十几条野狼正蹲在村外，朝蘑菇坨子屯中窥视着。那时，用田秀雄指挥着鬼子兵在村中的屠杀已经结束。他们后来对村民的屠杀更为残忍，竟至根本不用什么子弹，而是将在月光中还沥着鲜血的刺刀直接捅进他们的腹部。

那个将铜锣打在用田秀雄脸上的喇叭匠大喇叭黄死得尤为惨烈。他在小鬼子的机枪声中倒下去之后，几个鬼子兵跑上去，用刺刀在他的身上一阵乱刺，竟把他的肠子挑了出来。

十几名无辜的村民倒在了月亮地上，血液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强烈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村子里。野狼们逐着血腥味来了，有的野狼进了村子，有的却在村外螫伏着。

于景泮的人马冲上去，把那十几条野狼赶开。于景泮对李巴山低声说道：“巴山，没有血腥气，是引不来狼群的。小鬼子可能还在村中，咱们不能贸然进去。”

李巴山说：“大当家的，那些畜牲要是还没有走，咱们就和他们拼啦。”

于景泮一摆手说道：“凭咱们的人马跟小鬼子硬拼，占不到什么便宜。也许他们正等着咱们上钩呢。巴山，要不这样，你和兄弟们在这里相机而动，我带几个人进村，小鬼子要是还在村上，我就把他们引开……”

于景泮刚说到这里，李巴山一拍胸脯站起来说道：“这件事不需要大当家的去做，有我李巴山呢。”他说着对身边的几个兄弟一挥手，几个人跳上了马背，向村中驰去。

于景泮分析得没有错，李巴山进村之后，激烈的枪声便在村子里响了起来。只听见村子里人马噪杂，小鬼子哇哇怪叫着开枪射击，没过多久马蹄声和枪声便从村子正西的方向出了村子，

于景泮心下想到：“一定是巴山引开了小鬼子。”他从腰间拔出了他的两把短枪，两臂向前方一挥，说道：“兄弟们，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