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国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28
|本章字节:9068字
曲罗锅天将黑时就到了姊妹楼。
这娼门也分个三六九等。上流的,在城郊风景宜人处,独门独院,一座小楼,院内栽花,楼里喂鸟,大门可开进汽车来。这里养的窑姐都是走红的姑娘。来这里的多是西洋人,城里的官吏。二流的在闹市,一处一处鳞次栉比,互有竞争,比门面、比脸面。窑姐也训练有素,不唯床上能颠晕了嫖客,床下也能吹拉弹唱,打情骂俏,扯着耳朵劝酒,嫩一些的嫖客,不待上床就马跑两裆。来此的多是警察、商客等体面人物。三流的就惨了,流连于戏院、酒馆、赌场,见腰里像是有几个铜板的男人,勾了膀子、抢了帽子就走,来至低矮草舍,没二话,上炕就来一顿实惠的。这种妓女被娼门歧视,呼之曰——卖大炕的。找她们的多是街头无赖、脚夫、赶大车的。最可怕是溜出兵营的大兵,动作起来不遗余力,卖大炕的吃不住劲,不得不央求:
“老总,省些力气吧,明早你还要上操哩。”
唯这姊妹楼与这三流不同,不在近郊也不在闹市,在牡丹江城东北的一个三岔路口上。门前是一片贫民寒舍,曲里拐弯的小巷子。后面是一片垃圾场,再后面是一座破废的砖窑。虽叫姊妹楼,却没有楼,几十间瓦房连成一片,门面也不显赫,只有几处角门有人出入。这姊妹楼从不招揽上述三流嫖客,名为娼门,实则是官匪联络之处。各股大小绺子掌盘子的,谢文东、李华堂、吴大舌头到牡丹江来都在这里下榻。
曲罗锅见栾警尉的俄式四轮马车停在门口,料定他在里面,他没有马上进去,他等杨三愣个损贼。他要告诉他,那十几块银元的事就算拉倒,我家胡二爷不在乎这几个钱;今晚说栾警尉的事也算拉倒,我替胡家办事,你回你嫂子那睡去!别搅了我的事。
等到姊妹楼里亮了灯,不见杨三愣。
等到姊妹楼里灯光转暗,隐隐听得架子床咿咿呀呀响,还不见杨三愣。
曲罗锅想,杨三愣指不定灌多了马尿,歪到哪个壕沟里睡死了。不等了。他敲开一扇角门。看门的茶壶(杂役)犯了烟瘾,一个喷嚏打了曲罗锅满脸唾沫星子。曲罗锅问:
“栾警尉在哪个姑娘屋里歇着呢?”
“没来。你个土包子也不懂个规矩,就是栾警尉在这疙瘩,这工夫能叫他出来见你么?”
曲罗锅摸出两块光洋塞到茶壶手里。
“我打巴蒿砬子来,给栾警尉带点年嚼果。小老弟行个方便,到洋面袋子房里通告一声。”
茶壶接了钱,又听曲罗锅是从巴蒿砬子来,还知道栾警尉常嫖的窑姐,知道他也是黑路上走过来的人,语气温和了许多。
“老客,算上你,今儿已有三个主来找栾警尉了。我去洋面袋子房里找过两回了,栾警尉不在。洋面袋子空着,老客你钻进去暖和暖和?”
“不中,我怕淹着。”
“腰里绑个扁担嘛。”
曲罗锅退了出来,围着四轮马车转一道,马背挂了霜,马肚子瘪了,车轮子冻在地上,证明这栾警尉进姊妹楼许久了,只是不想见人。他绕到姊妹楼后,上了房顶,居高临下,向洋面袋子房里看,高挑门帘,果然没有客。洋面袋子生得俏,要脸有脸,有腰有腰,只是皮肤黑了些,便浓施脂粉,每日里像从洋白面袋里钻出来的一样,故称洋面袋子。她与栾警尉交好,栾警尉包了她一年的身子。
曲罗锅大失所望,想跳下房去,回胡记诊所。忽然他觉得姊妹楼与后面伙房相连的一间房盖得别扭。这房本可以在东西两侧开窗,可这东西两面砌了死墙,房顶上却开了一个天窗,窗里透出灯光,门缝冒着热气,证明屋里有人。他一手按住钱褡裢,免得褡裢里的金银发出响声,轻落步,高抬腿三纵两纵到了那间房上,手在天窗玻璃上揉了揉,暖去了巴掌大块霜,向里一看——
栾警尉在这里!
他身后站个卫兵,大盖帽压了半个脸,腰里的匣子枪已打开了匣子,大张着机头。
他对面那人瘦小枯干,捏着个铁盒,不住地用指甲抠些白面抿进鼻子里。曲罗锅认得这人,是两头尖!海林县人,读过书,学过戏,骑马、使枪都是高手,还善用暗器。过去曾在金大猪崽子、许氏四杰的大团等好几股绺子里混饭吃,可他说土匪钻山沟,跳石砬子成不了大气候,两年前南下,在江湖上消匿了,谁知如今入了狼牙会。他身后有个人,身长腿短,像条板凳狗,可长了一双奇大无比的手。倘若给他做副手套,须做一条裤子用的布。他用大巴掌掰碎一块煤,添进铁炉子里,炉火旺起来,炉盖通红。他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烙一双大巴掌。
栾警尉和两头尖隔桌而坐。每人跟前一大碗酒,一双筷子,中间一个大鱼盘,盘里放了块十来斤重的肥肉,肉上扎了一把剔骨刀,别无他菜。曲罗锅明白,这哪里是喝酒,是两股绺子在盘黑话,会码头。看来这狼牙会抢先一步到这里堵住了栾警尉。方才茶壶说有两个人到这里找栾警尉,这第二个会不会是杨三愣?他一时不能断定。既然狼牙会已与栾警尉见面,我再来送多大个盘子也无济于事,不如早走,给二爷个信,叫他早拿主意。但他见桌上的肉没动,酒没喝,栾警尉与两头尖冷面相对,知道船还没靠码头,就耐下性子来等等看,用指甲划破糊玻璃缝的纸,侧耳倾听。
两头尖说:
“这山路走到你这算一站,还是盘到巴蒿砬子?”
曲罗锅明白,狼牙会也知道栾警尉倒腾喷子,偷吞了马希山钱的事,以此来讹诈他,逼他入伙,陷害胡家。
栾警尉说:
“嘴大吃鱼、嘴小吃虾,马爷不在乎我这一把。今晚风雪大,多说话,芟了舌头冻掉牙。”
曲罗锅明白,栾警尉不买帐,你把这事捅到巴蒿砬子我也不怕;你瞎传话,我就不客气了!
两头尖说:
“三十根条子在郑家,薅秧子,抽条子,你吃半拉我半拉。”
曲罗锅恍然大悟,原来郑家马队套了狼牙会的钱,狼牙会闹诊所是奔郑文来的!
“宁抠脚踩的土豆,不爬树摘瓜,这泡钱太远,爷爷不拿!”栾警尉说毕将筷子放在酒碗上,意思是要走。
两头尖捋开袖口,拔下肉上的刀,割破了手腕子上的血管,鲜血滴滴答答,像洒酱油样地洒在肥肉上,然后他割下一条肉,稀溜一声,像吞活鱼样的吃进肚里,又割了一条,用刀挑着,递过去:
“栾大哥,就这么空肚走了?”
按江湖规矩,栾警尉吃了肉,咬住刀,喝干了酒就走,即便不帮忙,也得罪不了狼牙会。可他离开江湖几年,已没了这份吞肉叼刀的锐气,怕吃肉时两头尖捅了他,他嘴唇动了几动,不敢张口。他身后的马弁嗖地拔出匣子枪!
两头尖举着刀,咄咄逼人。
大巴掌却笑嘻嘻地过来,替栾警尉吞了肉,咯噔一声咬断了刀尖,随后端起两碗酒,那酒碗托在他烙热手上,旋即暖了,散出酒气。
栾警尉和马弁瞠目结舌。大巴掌说:
“天这么冷,不喝了这酒,能出了这门么?”两头尖一气喝干了酒。
栾警尉手抖,喝一半洒一半。两人复又坐下,两头尖说:
“栾大哥,薅了郑家,必然败了胡家。郑家的条子你不稀罕,胡家的钱都归你。我到万年利银号打听过,胡三球存在那里的钱,兑成票子,烧炕也够一年用的了。”
栾警尉的脸渐渐松弛,两人小声说话,两颗头忽而碰在一处,忽而分开,竟有了笑声。曲罗锅觉得该走了。忽然他背上一轻,钱褡裢没了,随后遭了一掌,他一头从天窗撞进屋里,碎玻璃飞溅。
暗算他的人大叫一声:“走风了!”跳房逃了。
曲罗锅之父是一面坡的富豪。良田千垧、骒马成群、三妻四妾。只是这曲罗锅是小老婆所生,又是罗锅,连累得母亲也被人瞧不起,爸拿她当下人使唤,不久母子就被逐出家门。他恨父,更恨背上的罗锅,每日里往墙上撞,爬到树梢上往下摔,要摔碎这多余物。适得其反,罗锅越摔越大,坚硬无比,恰似一面重盾。后来他妈病死,他便下了江湖,投了牡丹江四杰,跟随胡三球鞍前马后。那日郑大烟袋和他闹着玩,大烟袋在他罗锅上敲了一下,只震得他咳嗽了一声。郑大烟袋连称他“奇才!”又见他四肢短小,头缩进腔子内,送他个雅号——缩头龟。
他几次要带人去一面坡害他爸,给他妈报仇,胡三球不许。他只得偷着回去,逼他爸管他叫了三声爸才了了心头恨。
俗话说瘸子狠、瞎子愣、罗锅爱玩命。曲罗锅好强,行为与常人不同。穿山砬老林子,他从不骑马,滚雪坡、跳山涧他不是脚落地,而是背朝下,任罗锅摔打。这次他被人搡进天窗,依旧是罗锅朝下,一翻身的工夫,他看清暗算他的不是别人,竟是杨三愣!
郑家窝棚。
郑大烟袋沉沉地睡了半夜,把半个月的疲劳都睡出去了。醒来后见空了半边炕,郑武媳妇怕是要难产,闹得厉害,郑武妈过她房里照料去了。老妈妈的房里不停歇地传来干咳。他拧上一锅子烟,揾揾啦啦地吸起来。
今早上他过妈房里,和妈叙谈了一阵,回到自己房里,见郑武妈面带喜色。
“武儿爸,我见文儿耳朵,不知孩子遭了多少罪,揪心啊!心想文儿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这耳朵也算咱的骨血,就用凉水暖过来,用温水擦干,细端详,这哪是文儿耳朵!文儿耳根后有个拴马桩,可这耳朵根平平的,还长了黑毛。”
郑大烟袋接过那耳朵一看,耳朵紫青色,这人起码死了十几天;再看耳朵掉下的碴口,不很齐整,不是用刀割下来的,指不定是在哪个冻死倒脑袋上掰下来的。
“扔了去喂狗!”
这耳朵是假的,那么大巴掌的话全都不可信。郑武或许还活着,郑文也不在狼牙会手里。大巴掌冒死到窝风沟给我送信,约我正月初三去刁翎,是想稳住我,他们好趁这几天工夫杀武儿、薅文儿!嘿嘿,他心里一声冷笑,狼牙会呀狼牙会,你若把我郑某当做江湖豪杰,明来明去,当面锣、对面鼓,我就还你条子,送子谢罪;你跟我撒谎撂屁、明欺暗诈,我就缴你三十根条子、砍你八个疙瘩,铲除江湖叛逆!连九彪也一勺烩。纵然我郑家断子绝孙,也不向你们这几个毛匪说一句短话。
一袋烟抽完。他估摸杜炮他们该回来了,穿鞋披上大氅,出了门。自然还是先去马棚看马。红鬃马不吃草,伸长了颈子,向院外旷野上的暗夜茫然观看。这马秃了耳朵,鬃毛没有修剪,加上几日奔波,食水不周,瘦了许多,见了郑大烟袋,它摆尾刨蹄,万般情感难予言表。雪骆驼停止嚼草,往日蔫倒的耳朵雪兔样地立起来,耳朵转向东北方向。
郑大烟袋明白,雪骆驼已听到自家马队的马蹄声,杜炮离郑家窝铺不远了。
郑大烟袋叫醒了伙夫,让他们备饭、暖酒,叫醒了马夫,让他们腾出槽头,预备草料。吩咐完毕,杜炮也带着马队进了院,人是雪人,马是雪马。杜炮在马上对郑大烟袋说:
“老当家的,我去晚了一步,没带回条子来。姜三爷昨儿接到狼牙会送去的二少爷的一根手指头,今早就打发中间人去刁翎,带了条子赎二少爷去了。”
“打发谁去的?”
“奶头山的许大马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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